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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夏天過去了,秋天又已經過半。

  秋天是豐收季節。

  此刻的馮燕子,已是腰圍粗大,腹部象個吊葫蘆,身體笨重,走路一跩一跩的,象個肥胖的肉鴨,行動都不方便了。她也即將獲得豐碩的果實。

  幾個月來,馮燕子嚴格遵照醫囑,多吃各種營養豐富、有益增進健康的食物,諸如雞、魚、水果和豆製品等。她還堅持服用一定劑量的維生素,並多喝牛奶。她過去是極注重保持纖細而苗條的身段,一絲不苟地做到定時、定餐、定量,並堅持每天練功,想方設法控製身體發胖。可是現在她惟恐身體虛弱,惟恐身體不健壯,惟恐別人不說她胖了。她常說:“胖了,那怕什麽。我才不在乎呢。”她現在成天犯懶,功不練了,文藝宣傳隊也很少去,隻除每天八小時不得不到政治處應付一下外,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飯懶得做,衣服懶得洗,在積蓄力量,養精蓄銳,恨不得把一切都奉獻給躁動在貤腹內的那個即將呱呱墜地的小天使。

  “小馮,生個男孩還是生個女孩?”校部辦公室的人常問她。

  “那還用說,女兒唄。”馮燕子一揚下頦兒聲音裏充滿自豪。

  “那要生個兒子呢?”對方有意逗她。

  “去你的!”馮燕子臉蛋子“呱嗒”一放,一百個不高興地再橫對方一眼,急忙躲開,生怕對方象個二百五似的再說出忤逆自己心意的話來。

  兩個月前,張德榮做紅燒排骨時多放了一點辣椒,馮燕子夾起一塊剛放在嘴裏立刻吐了出來,不悅地把眼一瞪:“你想把人辣死呀,你不知道吃辣的上火?”

  張德榮嘿嘿一笑:“看來你不該生女兒。”

  “什麽?”馮燕子撩起眼皮。

  “俗話說,酸兒辣女。你見了辣的就怕,還會生……”

  “誰說我怕吃辣的呀?”馮燕子不等張德榮把話說完,惱怒地白了他一眼,夾起一塊排骨就啃,一邊吃一邊還說,“這排骨燒得辣乎乎的真好吃。”盡管她鼻子尖被辣得直冒汗珠兒,還是猛啃不止。

  從此,馮燕子要張德榮每頓飯都要炒個辣菜,不吃得渾身冒汗似乎就不足以證明她一定要生個女兒。

  “小馮呀,你吃這麽胖以後還能跳舞嗎?”有人擔心地問她。

  “能。”馮燕子訕然一笑,“身子跳不動,就用手舞唄。”

  其實,馮燕子心裏比誰都清楚明白,自從決定隨同張德榮到幹校來的那一天起,她的舞蹈演員的藝術生命就已經宣告結束,舞蹈演員不堅持嚴格的大運動量練功,還能跳什麽舞?要跳,也隻能是扭扭而已,不能算真正的舞蹈。至於參加幹校文藝宣傳隊的舞蹈節目,那隻不過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罷了。再說也是迫於形勢的需要。不過,幸好那次串糖葫蘆似的文藝調演不久就流產了。

  但是,馮燕子那天從市婦產醫院做人工流產回來,是多麽的惶恐、畏懼和惴惴不安嗬!

  “金醫生,能不能再給……”馮燕子一想到自己為做人工流產在手術台上嚇得休克了,臉上就覺得羞愧,想哀求醫生給她繼續做手術。金醫生好象充耳不聞,徑直走到吉普車旁,跨步坐在司機身邊的座位上,右手用力一帶車門,嘴裏隨之爆出兩個字:“上車!”

  馮燕子覺得仿佛兩塊石頭一樣砸在心裏,又重,又冷,又硬,心裏不由一顫,還帶有痙攣得疼痛。她雖然對金醫生冷冰冰的態度感到不滿,但是又不敢表現出來。誰叫自己出爾反爾呢?方才聽醫院的一個護士講,自己在休克的還直說“不不”的。是嚇得神經錯亂的緣故還是原本就不想做?隻有自己心裏清楚。自己畢竟是個女人嗬,何況又是一個成了母親的女人呢。但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來時的路上對金醫生的問話回答得那麽生硬,好象人家是在阻攔自己大無畏的革命行動似的。所以,金醫生的冷淡,也在情理之中,她想。於是,她默默地爬上吉普車,蔫蔫地坐在後座上。

  此後,一路無語。

  吉普車嘎然停在馮燕子的宿舍門前,金醫生才啟開嘴唇:“下車吧。”

  “嗯。”馮燕子怯怯地應一聲。當她下了車,本來想問問金醫生還有什麽事兒沒有,見她身板挺得直直的,兩眼目視前方,一副高傲無比的神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回去好好休息,等你愛人回來,叫他到衛生所給你取假條和藥。”金醫生就在馮燕子尷尬地轉身要回宿舍時扭頭發了話。

  “好。”這次馮燕子回答得很響脆。因為她從金醫生扭過臉來的一瞬間,發現她眼底依然漾著關切、溫柔及和善的光波。刹時,她眼圈一熱,視線變得朦朧了。

  馮燕子剛回到宿舍,張德榮也回來了。

  “化驗結果怎麽樣?”

  “懷孕了。”

  “太好了,你不是早盼著要個女兒嗎?”

  “盼是盼,可眼下這關怎麽過呀?”

  “遇到什麽難關啦?”隨著話音,幹校副政委姚殿熙滿麵笑容地走了進來,一見張德榮,立刻把手伸了過去,“老張,祝賀你。”

  張德榮禮儀性地與姚殿熙握了握手,一時沒有明瞭對方的含義,不解地:“祝賀我什麽?”

  “嗬,還想保密呀,嗯?”姚殿熙爽快地一笑,“要不了幾個月,小馮就會叫你抱上個大胖小子。”

  “姚副政委,您——”馮燕子臉一熱,有幾分羞澀地一低頭,“人家正盼著生個女兒哪。”

  “噢——”姚殿熙不失領導派頭地左手插腰,右手一抬帽沿,輕輕拍拍腦門兒,若有所思地說,“對對,你們第一個孩子是個兒子,再生個女兒,一男一女,既符合現在計劃生育提出的指標,又做到了花色品種齊全,更應該祝賀,嗯?”

  “姚副政委,”馮燕子膽怯地看了姚殿熙一眼,猶豫不決地,“我——”

  “噫——,有話就說嘛,怎麽,是信不過我?”

  “我是說,這樣一來,宣傳隊……”

  “噢,宣傳隊的事兒從現在開始你就不要管了。”姚殿熙顯得十分豁達和順應人的心理,“明天我告訴政治處主任,宣傳隊的事兒由那個李幹事負責抓一抓,以後你就在處裏幹點兒力所能及的工作,跑跑顛顛的事兒你不要攬,主要是聽聽電話就行了。”他說完抬腕看表,“喲,馬上還要開個會兒,告辭了。小馮呀,可要保重身體喲。”

  “姚副政委,謝謝您的關心。”馮燕子心裏一熱,話出口帶著由於感動而發出的顏音。

  “噫——,你這可就見外了。當兵的都是一家人,何況我們還是老鄉哩!”姚殿熙說完走出屋門,背後甩出一串響:亮而親切的笑聲,象剛出鍋的湯圓兒,使人感到又熱又甜。

  馮燕子兩眼溢滿感情地目送姚殿熙走遠後,剛要邁步進屋,隻聽張德榮在屋裏充滿敵意地說出了法囯傑出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司湯達的代表作《紅與黑》中的主人公的名字:

  “日他姐,這個於連!”

  “燕子,吃飯啦。”

  張德榮將飯菜端上桌,低聲喚著妻子。

  自從馮燕子懷孕後,姚殿熙指示政治處通知郭大山,允許張德榮在家裏吃飯,從此不必到飯堂集體就餐了。這條決定對於作為候補學員的張德榮來講,是破了例的。而張德榮心裏明白,這完全是姚殿熙“關照”的結果。可是這樣一來,做飯的差事就完全落在張德榮頭上。如果說每天做點兒家常便飯還好點,可是馮燕子身懷有孕,又總講醫生要她加強營養,她吃飯嘴又刁,稍不對口就掉臉子,所以每頓飯都得精心烹飪,其中除了一個辣菜可以重複外,其它炒菜要不斷變換花樣才行。張德榮不僅負責做飯,還負責采購,每天還要照樣出工,整日累得精疲力竭。這樣一來倒把他過去因寫作造成的植物神經紊亂的毛病治好了,睡眠狀態極佳,不要說挨枕頭,就是出工當中小憩時保證能一分鍾之內打上呼“燕子,吃飯哪。”張德榮見妻子沒應聲,又喚一句。

  “好,就來。”馮燕子洗完手再用熱毛巾擦擦臉,然後輕輕搽上一層香脂,對著鏡子左照右瞧,象欣賞一件藝術珍品,似乎總是看不夠。

  張德榮以無奈的目光看看已經停止冒熱氣兒的飯菜,又看看與鏡子難舍難分的妻子,心裏不悅地咕噥著:日他姐,不知中了什麽邪了?

  馮燕子從醫院診斷為懷孕那天起,就增加了一個毛病——照鏡子。她曾聽人說,孕婦總愛看誰,生下來的孩子就長得象誰。那麽,要讓自己的女兒象誰呢?當然是要象自己了。馮燕子要使自己的小天使成為自己的影兒,要成為一隻嬌美的小燕子,從而使自己的生命得到升華和延續。因此,她不僅每日三照,而且端詳自己的時間有時長達近半個小時。

  女人的癡迷啊。

  今天上午,馮燕子到市婦產醫院做了最後一次產前檢查。醫生明確斷定:預產期不算今天再數五個手指頭。

  六天,再有六天我的女兒就要出世了。馮燕子又心慌又高興。這個訊息又無形中強化了她的權威。

  她指揮張德榮去購買奶粉、奶瓶、葡萄糖、桔汁和白糖。她指揮張德榮去購買色澤鮮豔寶寶裝、小絨被、鬥蓬和給嬰兒洗澡用的浴盆、浴巾和浴皂。她指揮張德榮將提前買好的白布撕成寬窄一致的一個一個的長方塊以作為尿布用。她指揮張德榮去買雞蛋、紅糖、豬肘子和老母雞,因為她生兒子京生時乳房就一直沒有奶,她聽說吃豬肘子和喝母雞湯能催下奶水來,這次她決心要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女兒。

  她指揮……她指揮……她指揮得張德榮象個陀螺一樣滴溜溜轉,她心裏高興極了。好象她在設計和導演一台威武壯觀的戲劇。

  “我的媽呀,你再指揮我骨頭架子就散了。”張德榮氣喘籲籲地說。

  馮燕子白了丈夫一眼:“你要能生孩子,你叫我幹什麽我都情願。”

  張德榮啞口無言。

  女人的王牌。

  “唉喲——”

  淩晨兩點,馮燕子發出第一聲腹疼的喊叫。

  張德榮象聽到緊急集合哨音一樣一掀被子騰地坐起來,驚訝地看著妻子:“怎麽,生啦?”

  馮燕子沒好氣地用話錐了丈夫一句:“生啦,生你了!”

  “我——”張德榮見妻子一臉怒氣,顯得更呆了,似乎五官都失去了職能。說來也難怪,張德榮雖然早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但是在前妻生女兒媛媛和馮燕子生兒子京生時他都未曾在身邊守護,所以他對生孩子的真實情況缺乏應有的了解。他過去隻聽說過生孩子對女人來講如同過“鬼門關”,不但痛苦且又危險。然而聽說畢竟僅僅是聽說呀。因此眼下馮燕子分娩中的一聲痛苦的呻吟,把他嚇得心驚膽戰,不知所措。

  “還不快去衛生所告訴醫生!”馮燕子雙手托著肚子,半是提醒半是哀怨地說,聲音輕若柔絮,好象大聲說話一用力會把孩子給壓出來似的。

  “好。”張德榮應一聲,急速拿上衣服,疾步跑向校部衛生所。

  馮燕子知道,現在是分娩前的陣痛。而這種陣痛相對講:是很有規律的,大約每隔十幾分鍾痛一次。不過,每一次都疼痛加劇,整個肚子象要撕裂開似的,直疼得總息重濁,透不過氣來。

  “哧——”地一聲,吉普車停在了宿舍門口,從車上跳下兩個人,一個是張德榮,另一個是金醫生。

  “瓜熟蒂落。”金醫生一進屋,十分貼切地說了句成語。這不僅預示著馮燕子是順產,而且也證實她和地方醫院的醫生對預產期的推斷準確到一天不差。

  當吉普車即將進入市區時,馮燕子陣痛的間隔時間縮短了,她再也忍不住地喊叫開了。她覺得自己將挺不住了,雖然她知道疼痛過後將誕生一個新的可愛的小生命。可眼下,她覺得不行了,肚子要撕裂開了。孩子也不會生下來了,因為自己已經沒有一點兒力氣了。她痛苦地想著,又開始痛苦地恨。這都是身邊的這個家夥造的孽。自己疼得都要死了,他卻什麽痛苦都沒有。當初為什麽不做人工流產呢?要是做了至於今天鬧不好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麽?什麽小天使呀,簡直是要置我於死地約一個冤家、孽障呀!她死死抓住張德榮的手臂,身子痙攣地扭曲著,頭發被汗濕得象水洗過似的。

  張德榮聽著妻子一聲聲撕心裂肺地痛苦呼喊,雖然兩個胳臂被馮燕子那尖利的手指甲刺得鑽心般疼,但他絲毫不覺得痛苦。他感到隻有這樣才能給妻子輸送一些抗拒痛苦的力量。他一麵暗暗咬牙忍受著,一麵還不住聲地安慰著妻子:“不要喊,不要喊,咬咬牙就忍住了。”

  “啪啦!”吉普車內響起兩聲響脆的爆炸。

  張德榮頓時覺得臉上鮮花怒放,眼前輝煌燦爛。

  坐在司機旁邊座位上的金醫生雖然沒有回頭,但是卻看清楚了馮燕子揮手給了張德榮那兩記耳光是多麽得有份量,並且遙相呼應地給那兩記耳光適時地下了注腳:“小馮,使勁兒喊吧,喊出來才能減少疼痛。”

  “嗬——”張德榮立刻大徹大悟,覺得妻子的兩記耳光打得對頭,不然妻子要是聽從他那“不要喊”的混帳話,將會增加多大痛苦呀。原來,耳光當中也出學問。

  六個小時二十分鍾,馮燕子由預產室進了產房。

  “媽呀”

  站在產房門口惶惶不安的張德榮聽到了妻子一聽慘烈的嚎叫,隻覺得P股溝子一緊又一鬆,褲襠內立刻大雨如注。

  “使勁!”馮燕子隨著助產醫生的一聲命令,使出平生最後一點兒力氣。猝然,她覺得一陣輕鬆,輕鬆得好象剛剛跳完一個高難度的舞蹈而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款款謝幕。腹中也一下子空了,空得好象五賍六腑都失去了。疲憊、欣慰、自豪和幸福一齊湧上她的心頭。她靜靜地閉上眼睛,等候那個莊嚴而神聖的時刻。

  良久,她聽到了一聲並不豪放的啼哭。一位中年女護士抱著一個嬰兒,婉轉地說了句:“瞧瞧吧,長得和你一樣漂亮。”顯然,她怕馮燕子聽到生的不是個兒子而沮喪。“好心的護士,你錯了。”馮燕子向中年女護士嫣然一笑。

  馮燕子生的女兒名字叫荔荔。

  女兒這個名字是馮燕子自己取的。她給女兒起這個名字可謂信手拈來。她極愛吃荔枝。荔枝肉色嫩白,汁多甘美。吃一粒,嘴裏象含著一汪蜜,但又比蜜味道誘人。她小時候就聽說過楊貴妃酷愛吃荔枝的故事,以後上了學,又讀了些騷人墨客讚美荔枝的詩文,再後來她到福建一帶演出看到枝繁葉茂、四季常綠的荔枝樹,對荔枝更喜愛了。所以當張德榮跟她商量給女兒取個什麽名字時,她不加思索地說:“就叫荔荔。”

  荔荔,好一個甜美的名字呀。

  然而,叫荔荔的女兒長得比名字更甜美。

  荔荔長得跟馮燕子活脫活象,但是比馮燕子的眉毛還彎還長,膚色也白些,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媽的寶貝兒。”

  馮燕子整天將女兒抱在懷裏放下怕摔著,含著怕化了,而且還大呼小叫:“德榮,快來看哪,荔荔又伸腿又搖手地給我跳舞呢。”張德榮剛剛轉過身去,她又叫開了,“德榮,德榮,快來呀,你看我的乖荔荔笑得有多甜呀!”張德榮實在被妻子喊叫得頭昏腦漲了,照實說一聲:“才幾天就會笑,那是噯氣。”

  馮燕子心裏老大的不高興,憤憤地刺丈夫一眼:“去你的!我的乖荔荔就會笑。而且一笑整個小臉兒象朵花兒似的。”

  “會笑,會笑。”張德榮隨聲附和著,並且腦袋點得象個啄米雞似的。此刻,他就怕惹妻子生氣。因為金醫生告訴他,產婦在月子裏一不能幹活,二不能生氣,不然會生下病的,而且月子裏生下病一輩子都難好。所以,他是嚴格按照醫囑侍奉妻子的。對於不叫妻子幹活,他是百分之百做到了。他不僅每天變著花樣地給妻子做可口兒的飯菜,而且給女兒涮洗尿布,用奶粉衝奶和用桔子汁對水。荔荔雖然個子並不大,但食欲極佳。幾乎三個小時要喝一次奶,一個半小時要喝一次水,其中還不是拉就是尿。隻要她的小嘴一撇,馮燕子準會在二分之一秒內發出緊急指令:“德榮,快,衝奶!”於是,張德榮恨不得爹媽再給生出兩隻手,手忙腳亂地忙活開了。但是,從開始用熱水對橡皮奶頭進行消毒到把奶粉衝成溫熱可口兒的奶水,張德榮算了算需要經過五道工序、耗時一分五十秒,可荔荔從開始撇嘴兒到好象餓得哇哇大哭最多是間隔二十秒鍾,女兒一哭,妻子立刻催促加訓斥:“快呀,快呀,瞧你笨得象個熊似的,這半天連個奶都衝不好!”結果這樣一來張德榮反而亂了陣腳,不是忘了給奶瓶進行消毒,就是把涼白開水當成熱水倒在奶瓶裏,不但使妻子氣得大發雷霆,而且女兒也哭得驚天動地。因此,對於不能讓妻子生氣這一條,他雖然竭盡全力而為之,但仍時不時惹得馮燕子橫眉立目,大動肝火。

  張德榮不僅白天忙得象個走馬燈一樣,夜晚也難以休息,他剛要躺下昏昏入睡,女兒的啼哭聲和妻子的催促聲又把他身上的發條給上緊了,他又開始不停地轉動。過度的勞累使他臉色發青,限圈發烏,眼球上網滿了血絲,腦袋整日昏沉沉的,象喝了幾兩劣質老白幹,頭重腳輕。沒想到,一個五尺高的漢子,竟然對付不了一個尺把長的嬰兒,他感到頹唐、氣惱而又無奈。日他姐,真是不照料孩子不知道累呀。母愛,大概正是在這種無私的奉獻中贏得最偉大的地位和最崇高的讚譽。而荔荔的母愛呢,應該說一半是帶有雄性的。

  前來給荔荔檢查身體的金醫生見張德榮累得精疲力竭,臨走時說了句:“要吃自己的奶就省事多了。”

  可是,馮燕子的乳房哪有奶呀?但這又怪誰呢?聽人說產婦吃清墩豬肘子和喝母雞湯能催下奶來。豬肘子幹校能買到,可是馮燕子嫌膩,不吃。她說能喝母雞湯,可是幹校又沒養雞。要買活母雞,唯一的辦法是到幹校周圍的村莊去買。但是,最近的村莊距他們的住處也存二十華裏,而且交通又不便,山路崎嶇,隻能徒步。

  去,再遠也去!張德榮決定明天到幹校東麵的村莊去買老母雞。

  幹校東麵有個賈家屯子。村民們部居住在東山南麓一條河流的東岸上。這個屯子不過百十戶人家。不知什麽人給這個屯子命名為賈家,其實在村民中一戶姓賈的部沒有。這個村落由於依山傍水,除了種地外。還可以到山林中獵狩和采集藥材,再加上木材資源,村民們的生活還算富庶,按說,從幹校到賈家屯子二十餘華裏絕對算不上遙遠。但是出了幹校地界便是溝壑梁峁和缺少路徑的林莽。所以幹校除了經常到市裏去以外,與周圍的村落來講基本上是個封閉的世界。

  天剛麻麻亮,張德榮吃了口早飯,便起程了。在幹校幾年改造性的勞動鍛煉,張德榮不僅學會了很多莊稼活兒,而且身板也硬朗多了。過去陪著馮燕子去趟王府井百貨樓還喊腰腿疼,而今上下工都是徒步行走,走個十裏二十裏的路不算啥。東山梁剛剛鑲嵌上一道桔紅色的金邊兒,張德榮已經走出了幹校的地界,過一片過膝的茅草覆蓋的山坡,跨過不知幾萬億年由於地殼運動造成的斷壁所形成的並且已經幹涸了的河床,便進入抬頭難見藍天的林莽。刹時光線陰暗了,氣溫降低了,涼風瑟瑟,使人覺得如浸泡在墨綠色的湖水裏。張德榮手裏拿著一根木棍,不知是為了探路還是為了防身。他躬著身子往前走著,不必擔心迷失方向,一直朝卷日出的地方,不時地用木棍撥拉一下密集的蒿草,不時又停下來聆聽林莽的雄渾,他似乎不是去買母雞,而是在領略毫不加以修飾的具有遠古特征的大自然的神秘,又象在尋覓人皮該皈依的大自然所孕育韻單純和質撲。

  “嚄——嚄——”張德榮突然間象解脫羈絆般亮出嘶啞的喉嚨呼喊了起來,是壯膽兒,是發泄鬱悶,是激發了某種靈感,還是得到某種昭示?

  差五分十點,張德榮氣喘籲籲地來到賈家屯子村頭的一座院落。這家農戶隻有三間用石頭砌的北房,院牆也是甩石頭砌的,院牆的大門是用細杉木編排成的柵欄,倒也結實牢靠。

  “汪——”地一聲,從半開的柵欄裏突然躥出一條渾身象木炭般黑的大狼狗,凶狠地向張德榮撲來。

  “狗!狗!”張德榮嚇得揮舞著手裏的棍子,一邊怯怯地喊著,一邊情不自禁地往後退著。

  “黑子!”從柵欄裏響起一個小男孩的喊聲,這個叫“黑子”的大狼狗才停止了對張德榮的進攻,調轉身子回到了院裏。

  張德榮本來就走得勞累了,再被大狼狗一嚇,兩條腿打開了哆嗦,心怦怦地跳到嗓子眼兒,頭上大汗淋漓。他掏出手絹拭去額頭上的汗水,畏懼地向柵欄處看一眼:這家是去不成了,這條可惡的大黑狗。

  “同誌,你要找誰家呀?”

  張德榮剛剛轉身要走,柵欄門口驀地響起一個婦女的問話聲。

  張德榮回過身來,兩眼立刻驚愕地瞪大了。他覺得站在柵欄門口的那個小個婦女仿佛在那裏見過。瞧,那發黃的臉色,那塌塌鼻梁,還有那鼻梁上撒著一層黒芝麻似的雀斑。哦,他想起來了,她不是幾年前在火車上遇到的那個黃臉少婦麽?

  “這位大哥,你……”與此同時黃臉少婦也認出了張德榮,她急忙往院裏一招手,把一個四歲模樣兒的男孩拉到身邊,“小軍,叫大叔,快呀,叫大叔。”

  “大叔——”小男孩靦腆地叫了一聲。

  “這孩子是——”張德榮疑惑地問。

  “他就是俺在火車上抱著的那個孩子呀。”黃臉少婦爽快地答。

  “你不是說到什麽夾皮溝找你愛人嗎?怎麽跑到……”張德榮大惑不解地看著黃臉少婦。

  黃臉少婦臉一熱:“俺是怕……”

  張德榮表示理解地點點頭。這年月,人都變成了蛹,不僅要設法遁沒,而且還要設法給自己營造一個堅硬的殼。

  “他大叔,快屋裏坐。”黃臉少婦象對待久別親人一樣將張德榮拉到屋裏,沏茶倒水,端榛子拿葵花籽,還拿出一壇醉棗,凡是能夠吃的家裏又有的都翻騰出來滿滿擺了一方桌。

  張德榮打量了一下屋裏的擺設,雖然是土炕木桌,普通斜紋布的印花被褥,算得上是個解決了溫飽的莊戶人家,說不上富足,但也算不上貧窮。他同時了解到,黃臉少婦的男人在公社林業隊工作,還大小是個幹部,她從河南來找到丈夫後,不僅安下家,又生了一個女孩。丈夫兩三天回來一次,她在家照料孩子,養雞喂豬,夫妻生活過得很和美。

  “他大叔,跑這遠幹啥來了?”當張德榮告訴黃臉少婦他在山西麵的幹校工作時,黃臉少婦急切地問。

  “我想找社員買兩隻母雞。”張德榮隻得如實相告。

  “是不是他嬸兒生孩子了?”

  “嗯。”

  “嗨。那還買啥,家裏養著好幾隻呢。”黃臉少婦說著走出屋,隨後院裏響起一陣母雞拚命掙紮的叫聲。

  張德榮聞聲急忙走出屋一看,見三隻肥大的母雞已經被繩捆索綁了。他立刻明白黃臉少婦的意圖,見她正要抓第四隻時,趕忙上前攔住:“夠了,要不了那麽多。”黃臉少婦開始不聽,後經他再三勸阻,才隻得作罷。

  中午飯是相當豐盛的。可以說做到了有“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裏遊的,林中長的”,張德榮推辭不過,不僅吃了,還喝了一盅白酒。他臨走時,黃臉少婦不但叫他帶上三隻母雞,而且還叫他帶上木耳、大棗、榛子、葵花籽和兩根人參。張德榮不要,她不依。張德榮要付錢,她一聽立刻眼圈紅了。

  “他大叔,你知道俺這孩兒為啥叫‘軍’嗎?要不是你在火車上幫俺一把兒,俺這孩兒早就沒命了。在火車上你雖然沒有戴紅星星兒,俺一看你就是個解放軍。俺找到他爹後把情況一說,才給這孩兒改名叫‘軍’。”她說著把兒子拉過來,叫兒子跪下,“孩兒呀,給你的救命恩人磕個頭吧。”

  張德榮聽著鼻子不由得酸溜溜的,急忙把男孩扶起來,想以後再酬謝。

  當張德榮謝絕黃臉少婦的一再相送後疾步走入雄渾蒼茫的林海中時,情不自禁地敞開了喉嚨。

  “嚄——嚄——嚄——!”

  他無拘無束,放浪形骸,一時間變得象個林莽中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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