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章

  冬去春來,日月穿梭。

  一晃,馮燕子隨同丈夫張德榮離京到牡丹江幹校已經兩載有餘了。兩年多呀,除了每年春節來封信問候一下外,平常日子是得不到她們的音信的。就是那有數的幾封信還都是德榮親筆寫的。唉!燕子這孩子心腸怎麽變得這樣狠呢?雖說蓮子娘是你後媽,可她一直拿你當親生女兒待呀,甚至比蓮子照料的還經心。不要說街坊四鄰都這麽講,就是街道上也都這麽認為。再說,她已經死了幾年了,家裏還有誰呢?不就剩下我和蓮子了嗎?蓮子還是個孩子呀,她直到今天還不知道你和她是兩個娘生的。莫非我娶了蓮子娘,我這個當爹的也成了後的了?唉,都老糊塗了,不能這樣責怪燕子呀。這孩現在不知有多苦惱呢。德榮犯了那麽大錯兒,充軍到東北,那是人去的地方嗎?冰天雪地的。吃的喝的呢,糧食除了高粱就是玉米,蔬菜除了白菜就是土豆和蘿卜。生活苦點兒就苦點兒吧,最難熬的是德榮犯的錯兒。挨批鬥、遊街和請罪的滋味兒是最難忍的呀,當時死的想法都有。北京最近不那麽搞了,不知他們在的那個地方還搞不搞?燕子不寫信一定有她的難處。德榮的事整天就夠她揪心的了,再給我這個被說成是小業主的爹寫信,萬一有人成心找她的錯兒,可怎麽辦哪!常言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哇。還是事事經心點兒好。這年月,就象日本鬼子在的時候逃難似的,成天提心吊膽的。唉——!

  連日來,馮金鬥心事重重,長籲短歎。有時茶飯無思,坐臥不寧。人老了,往往愛思前想後,惦念這個牽掛那個。然而,主要還是身體狀況的變壞使他心事加重,焦慮不安。兩條腿患嚴重風濕病使他活動艱難,簡直離開拐杖出不了屋。最近又覺得胸悶氣短,有時還覺得心一陣子一陣子地跳到嗓子眼兒,用手捂都捂不住。渾身象根麵條兒似地發軟,一點兒力氣都沒有,走幾步路不僅胸口憋得喘不過氣來。前一天蓮子攙扶著他到附近一家醫院看病,醫生說他心髒也有風濕。這種病,累著不行,氣著也不行,整天還得大把大把的藥吃著。他原先工作單位規定,連續半年病假,就要吃勞保。他病休都好幾個半年了。本來工資才四十多塊錢,拿勞保,才是原工資的百分之六十。蓮子上初中,又是學費又是書本費,雜七雜八加在一起每月總要花個幾元錢。剩下的錢再供兩個人穿衣吃飯,還有房費、水費和電費,就是不枉花一分錢,也是緊緊巴巴的呀。心髒病患者一定要加強營養。象喝點兒蜂王漿呀,麥乳精呀,以及牛奶呀什麽的。馮金鬥想:喝蜂王漿?喝他娘的泥漿差不多!這種日子,能填飽肚子就算阿彌陀佛了。不過,馮金鬥的日子過得還算並不寒酸。每天都是白米淨麵不說,魚呀肉呀總也沒斷過。多虧蓮子會過日子呀。她年齡不大,卻成了當家人。她精打細算,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她幾乎頓頓都是粗茶淡飯,可是每頓都能叫馮金鬥吃上可口的飯菜。她又上學,又要買糧買菜,收拾屋子做飯,還要伺候一個病爹,夠難為她的呀。可是,她整天樂嗬嗬的,馮金鬥從來沒有見過蓮子愁眉苦臉。

  “我家的蓮子,是個好閨女呀。”馮金鬥逢人便說。街坊四鄰每次聽了還都不覺得絮煩。

  “哥,你家燕子來信了。”

  馮金鬥的同胞妹妹馮大菊邁進屋門,衝著固定的目標西牆角就喊。

  這是習慣成自然了。因為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和堅持在屋裏院外活動幾下外,馮金鬥在大多時間裏都坐在西牆角放著的那把老式木椅上,定定地象一尊羅漢。

  隻要馮大菊每次收到侄女燕子的來信,都毫無例外地從宣武門家中專程跑來告訴她的哥哥馮金鬥,而每次部要在“燕子又來信了”前麵加上一個限定詞“你家的”。不知這麽說是她的口頭語,還是為了分清她這個當姑姑的與當爸爸的區別,或者是力圖借以慰籍馮金鬥那顆被冷落了的失望的心。

  “喔——”馮金鬥每當聽到這個消息,碩大的喉結骨碌一下,隨之發出一聲熊一樣沉悶的低吟,閉目養神的兩眼豁地睜開,露出好象盼望已久的欣喜的目光,“來信有事嗎?”

  “沒什麽大事。”馮大菊很講究語言藝術,先說句馮金鬥不必擔驚的話,然後從容地走到馮金鬥身旁的紫紅色八仙桌旁,將一包糕點放在挨著馮金鬥一側的桌角上,“哥,給你買了斤糕點。”

  “每次來是回家,又不是走親訪友,還總得破費?”

  “嗨,又沒買什麽貴重的,買糕點能花幾個錢兒?再說,要是蓮子放學回來晚了,來不及做飯,您吃兩塊好墊墊肚子。”

  “坐吧。”

  “嗯。”

  馮大菊雖然能說會道,八麵玲瓏,處事精明,又善於算計,對家對外從來不吃虧,但是對於馮金鬥卻一直比較尊敬,常常顯得手頭大方。原因之一是她從小是被馮金鬥拉扯大的。她五歲那年父親就去世了。俗話說:有父靠父,無父靠兄。第二年,馮金鬥就將她接到北京城裏,先開始跟著馮金鬥擺小攤,次年馮金鬥就叫她進學堂念書。三年以後,母親也去世了。從此,馮大菊說啥也不念書了,硬要去做工。那時北京還沒解放,兵荒馬亂的,社會上到處是地痞流氓,國民黨兵更是為非作歹。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能幹什麽?離家太遠,馮金鬥不放心;離家近了,又找不到什麽工作。所以,她找到什麽雜活就幹什麽。她給附近有錢時人家洗過衣服,看過孩子,還當過使喚丫頭。此外,還揀過破爛兒,還從鄉下到城裏倒賣雞蛋。但是,她一直吃住在馮金鬥家。燕子娘在生燕子後那兩年,由於生了場大病,生活十分拮據。燕子娘曾埋怨馮大菊太摳門兒,進家就知道帶著一張嘴,從來不肯用自己掙的錢買點米麵和油鹽醬醋。馮金鬥聽後兩隻眼瞪得象牛卵子大:“大菊說話就大了,用不了幾年要嫁人。咱們給她置辦不了什麽象樣的嫁妝,她自個兒再不攢點兒,靠啥?你要敢對她掉臉子,看我不摔扁你!”從此,燕子娘生氣隻能往肚子裏咽,不敢說大菊半句不是。大菊後來出嫁了,丈夫是個剃頭的。一連生了好幾個孩子,馮金鬥雖然生活也不寬裕,但是還盡力接濟她。原因之二是馮金鬥心眼兒實,從來不願得到別人一點兒好處,別人給他一升,他要敬人家半鬥。鬥心眼兒象擊劍一樣要有對手,沒對手跟誰鬥去呀?

  “燕子來信沒提到德榮的處境?”馮金鬥往前一探身子,好象馮大菊手裏拿著信似的。

  “隻說了句挺好的,沒具體寫。”身材瘦小的馮大菊快五十歲的人了,要不是穿著一身兒藏藍色男式製服,打扮一下還真象個三十多歲的媳婦。這樣一來不僅年齡大些,而且還增添了一些莊重感。再加上她平時總愛在製服上衣口袋裏插上支鋼筆,頗有幾分街道辦事處主任的派頭。她掏出一包墨菊牌香煙,取出兩支,一並放在嘴上,點著,然後送給馮金鬥一支。據說,這種方法叫作敬煙,表示尊敬之意,是請對方吸煙的最高規格。她吸了一口,往馮金鬥近前挪了挪身子,說,“哥,燕子來信又催,讓我等京生放寒假,一定要帶他去東北。你說,到那時候天氣那麽冷,我也不一定能離得開,京生身體又不壯實,萬一折騰病了,可怎麽好?”

  “上次回信,不是講不叫京生去了嗎?”

  “是說了,可燕子來信說,她天天作夢都夢到京生,想孩子都想得她瘦了好幾斤肉。”

  “當娘的有幾個不想兒子的?不是說京生剛上一年級,又小,要去,也得等到明年放暑假再去嗎?”

  “說啦,都說啦。您還不知道燕子丫頭的擰脾氣。她說要辦的事兒,非辦到不可。”

  “嗨,這孩子!”

  “哥,我看這樣吧,等蓮子回來,叫她代您給燕子寫封信,說說不同意叫京生去的理由。您當爸爸的說話比我這個當姑姑的說話分量總是重得多。哥,您說呢?”

  “嗯。”

  “那我走了。”

  “蓮子快回來了,你又不吃飯就走?”

  “家裏不是京生還等著吃飯嗎?”

  馮大菊走出屋門,輕輕籲了口大氣,好象卸掉了一件重負,臉上浮出幾分得意的笑容。

  “爸——”放學回來的蓮子肩上挎著草綠色的帆布包,左手提著兩條帶魚,一進院門口就衝著屋子喊了一聲,見屋裏沒有吱聲,胸口一緊,急忙衝進屋子,一看,原來馮金鬥坐在木椅上睡著了。

  馮金鬥連老帶病,加上蓮子娘死和燕子同德榮被發配到東北等巨大的精神打擊,陡然間變得更老了。大概老是在木椅坐著的緣故,後背彎得象個駝峰,不僅走路離不開拐杖,一拿東西手也微微顫抖,渾身瘦得幾乎皮包骨,兩個顴骨高高凸起,兩腮癟得都能放進個拳頭,皮膚幹枯得象被汲幹了水分,酷似一層黃表紙。

  蓮子定定地端詳著父親,不由鼻子一酸,急忙轉過身去。

  “蓮子!”

  恰在這時馮金鬥醒了。

  “哎。”蓮子應一聲,身子想轉卻沒有轉過來。

  馮金鬥看著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的二女兒異常的表情,胸口象擂了幾下鼓:“蓮子,怎麽啦?”

  “沒,沒什麽。”

  “沒什麽不轉過身來,給我個後脊梁幹什麽?”

  蓮子噙滿淚花的兩眼先是一眨不眨,依靠心裏的力量把淚水汲了回去,當她轉過身來看著馮金鬥時,目光歡快跳躍,沒有一絲悲切的影子。從這點兒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很有自製力的姑娘。她向父親歡說地一笑:“爸,你說我怎麽啦?”

  馮金鬥見女兒的確沒有什麽可以懷疑的表情,反而被蓮了問得無言答對:“這——,那你剛才老背著身幹什麽?”

  蓮子撒嬌地一努嘴:“那人家剛才在院裏喊您,您怎麽不吭聲?”

  “唔,是麽?”

  “我喊的聲音還滿大哪。”

  “那可能是我剛才打盹兒來著。”

  “醫生說,不是叫您不要老坐著嗎?躺著休息,要慢慢活動活動。您老是不聽。”

  “習慣啦,”馮金鬥突然發現蓮子手裏提的帶魚,“蓮子,你怎麽才買兩條魚呀?”

  蓮子立刻說明情況:“剛才我在胡同口碰見二姑了,就把幾條寬的叫她帶回去了。”她剛轉過身要把帶魚放到廚房裏,好象忽然想起什麽,急忙又把身子轉了回來,“爸,二姑又說什麽來了?”

  “說你姐非得叫你姑等京生放寒假帶他去東北。”

  “我姐非要叫去,京生要放了假,那就去唄。”

  “你姑說,京生還小,天兒又冷,怕把孩子凍病了。”

  “我看不是這個原因。”

  “那是什麽?”

  “我看她是怕沾包。”蓮子來了個一針見血,“她現在是街道辦事處主任,我姐夫是被專政對象,她怕去了受我姐夫的連累。”

  “不許這樣胡說。”

  “說不說反正是這麽回事兒。要不,她找您來幹嗎?”

  “她叫你代我給你姐去封信,就說我不同意叫京生去。”

  “這不就得了!她既怕沾包,又想落好人兒,所以想來想去,就想到叫您唱黑臉兒。”

  “不許再這樣講你姑!”

  “好,我不說了。但是,爸,給我姐的信您不能寫。”

  “我已經答應你姑了。”

  “我吃完飯去找她說去。”

  “不能這樣做。”

  “我們不這樣做,她可什麽都做得出來,您還是她哥呢,她都拿您當猴耍了。”

  “混賬!”

  “爸——”

  “你要不寫,今天我就撞死在你麵前!”

  蓮子見父親氣得渾身發抖,張著大嘴象倒氣兒的樣子,嚇得急忙跑到馮金鬥跟前,一麵淌著眼淚,一麵說:“爸,您別生氣,我馬上就寫還不行嗎?爸,爸!我再也不惹您生氣了。”

  馮金鬥艱難地喘息著,疼愛地用衣袖擦幹女兒臉上的眼淚,輕輕點了點頭。

  蓮子看著心地善良而又異常削瘦的父親,兩顆豆大的淚珠滾過臉頰,滴落在嘴角。她微啟朱唇,讓淚珠順著喉管又滴落在心裏,象兩顆鋼珠兒砸在石板上,發出兩聲脆響。於是,兩個大膽的決定在她心裏油然而升。

  吃罷飯,蓮子便揮筆疾書,不大工夫就給燕子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除詳盡地介紹了京生的學習和身體情況外,還明確地陳述了不同意寒假期間送京生去牡丹江幹校的理由,而且最後的口氣頗為強硬,充分體現了馮大菊的意圖。

  “爸,給我姐的信寫好了。”

  “這麽快,才寫了幾句話?”

  “看,滿滿兩大張紙哪。爸,我給您念念吧?”

  蓮子念罷,問道:“爸,您看行嗎?”

  “挺好。”馮金鬥說了句讚許話,削瘦的臉上顯得増添了些光澤,這是滿意的表現,“蓮子,明天買張郵票就寄走吧。”

  “哎。”蓮子喜盈盈地應著,轉過身子在信封上寫通信地址時,緊繃著嘴唇,毅然在信紙的落款處端端正正地寫上了兩個極其醒目的字:二姑。

  第二天下午蓮子放學回家,從書包裏掏出三個樣子比較粗糙的扁平紙盒,放在馮金鬥麵前。

  “蓮子,這是什麽?”

  “是治療心髒病的藥。”

  “哪兒來的?”

  “我們一個同學給的。”

  “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女同學呀。”

  “她哪兒來的這種藥?”

  “她爸爸也得了心髒病,死了。剩下這些藥,扔了也是扔,就給了我。”

  “這藥貴嗎?”

  “不貴。”

  “不貴也不要白要人家的。”

  “我會想法答謝人家的。”

  馮金鬥拿起一個扁平紙盒,見上麵沒有被封條封著,掀開蓋一看,裏麵擠擠插插排列著二十支長長的圓玻璃瓶,樣字象打針用的蒸溜水瓶,不過比蒸餾水瓶大近乎兩三倍,而且裏麵的液體是深褐色的。外麵的包裝盒不僅粗糙,且又不合乎規格,似乎是找的別的藥盒裝進去的。玻璃瓶既沒有貼商標,又沒有任何帶說明性的字跡。

  “蓮子,這是藥嗎?”馮金鬥定定地看著女兒,眼裏滿是狐疑。

  “是藥。”蓮子的回答如板上釘釘,那口氣好象她就是生產這種藥品的廠長。

  “既然人家好心好意地給了,那就吃吃看。”

  “對。”蓮子掩飾興奮地叮囑道,“吃這種藥,一天兩支,早清兒服一支晚上睡覺前服一支。一天兩支,這三盒藥剛好夠服一個月。爸,您要吃完後覺得有作用,咱們自個兒花錢買點兒。”

  “試試看吧。”從馮金鬥的口氣看,顯然根本沒抱希望。

  “哎,爸,其它藥還象過去一樣按時吃。”

  “嗯。”馮金鬥說完搖了搖頭,好象愈發失望。

  一個月後,馮金鬥服用蓮子帶回來的藥品竟然出現了奇跡。他明顯覺得腿腳有了力氣,食欲也比過去強多了,枯瘦的臉上出現了一些的光澤,心也不老是跳到嗓子眼兒了,也不動不動就出虛汗了,盡管走路仍然拄著拐杖,但是總想在屋裏溜達溜達,有時還到院外胡同裏轉個圈兒。

  “蓮子,你給那個同學打聽打聽那是種什麽藥,咱們自個兒去藥房買點兒。”

  “爸,我沒說謊吧?看您的身體比前一段強多了。”蓮子的臉上充滿著自豪。

  “嗯,是管用。我就擔心太貴。”

  “不貴,我買來您就知道了。”

  轉過天來,蓮子不僅帶回三個扁平盒,還有一個大的高方盒。每個扁平盒裏還是二十支。高方盒裏的藥瓶是站著的,共有五十支。

  “蓮子,怎麽買這麽多?”

  “又不貴,省得一次次總往藥店跑。”

  “蓮子,怎麽這扁平盒象我們上個月用過的盒子呀?”馮金鬥一邊兒問一邊兒繼續辨認著。

  “爸,瞧你疑神疑鬼兒的?都是一個工廠製作的盒子,還能差到哪兒去?聽您的口氣,好象我是用舊盒子去偷著裝人家的藥瓶似的。”蓮子所以使用這種帶責備的說話方式,是她記住了一句格言:假如感到難以自圓其說時,莫不如以進攻的姿態使對方措手不及。

  蓮子這招兒果然有效。馮金鬥聽了蓮子的話,感到由於自己的多疑使女兒生氣了。多麽孝順的閨女呀,還不放心,怎麽能不刺傷孩子的心呢?他連忙解釋中帶自責地說:“蓮子,爹看著你長大的,還能不相信自己的閨女。蓮子,別生氣,爹老了,糊塗了。你們上學的人,準學過那麽個詞兒,叫啥來著?噢,對了,老邁昏庸。對吧,蓮子。”

  “對——”蓮子一伸下頦兒嬌嗔地拉了聲長腔,然後“撲哧”一聲又笑了,笑得好不愜意。

  馮金鬥的身體日見好轉,不僅他本人喜歡,連在一個院居住的其它四戶人家也都喜上眉梢兒。

  “老馮呀,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半年,您就可以甩開拐杖了。”在門外說話的是住在院子西南角兒的那個教書先生。他姓馬,叫馬德元。蓮子的同學馬虹就是他的獨生女兒。他解放前就在附近一座私立小學教書,現在五十多歲了,還在教小學。不過,“文革”一爆發,挨了一次批鬥,被剃了一次光頭,被遊了一次街,就靠邊站了。雖說上邊兒早就嚷嚷要複課鬧革命,可學生們都變野了,課堂變成了瘋人院,課怎麽上呀?所以,他每天到學校點個卯,要是學校“革委會”通知上班,他就往講台一站,象念經一樣照本宣科。他知道他講的課隻能供自己欣賞,學生們打鬧的打鬧,回家的回家,你就是把一腔血倒出來也沒人領情。於是,他經常利用學校不上課的時間在家裏讀點書。

  “喲,馬先生,請屋裏坐。”馮金鬥站在門口躬身相請。

  馬德元哈腰致謝,然後邁步進屋。

  “老馮呀,您都快滿麵紅光了,吃了什麽靈丹妙藥啦?”

  “不瞞馬先生說,是蓮子給我買到一種藥,價錢不貴,可滿靈驗。”

  “什麽藥這麽好?”

  “在這兒哪,您瞧瞧。”

  馬德元從馮金鬥手裏接過一支,端詳了半天,突然問道:“你每天就靠服用它?”

  “不,過去醫生給開的藥還照樣吃。”

  “這就對了。”

  馮金鬥聞聽兩眼眯成一條縫:“馬先生,是好藥吧?”馬德元一笑:“老馮呀,實話告訴您吧,這不是藥。”

  “啥?您說啥?!”

  “這叫蜂王漿。它有一定的治療疾病的作用,但主要還是高級營養品。”

  “不是藥,是高級營養品?馬先生,您沒看錯吧?”

  “不會。”

  “那、那多少錢買這麽一盒?”

  “我沒服用過,不知道準確價錢。我猜測,怎麽著也得七八塊錢吧。”

  “七八塊錢?這麽一盒可以換幾十斤玉米麵呀。”

  “爸,誰叫您多嘴多舌的!”最近沒有上學悶在家裏“慎獨”的馬虹衝進屋,拽住馬德元的胳臂就往外拉,出了門,悄聲說了句,“蓮子不讓告訴她爸!”

  “你怎麽不早說?”

  整整一個小時,馮金鬥一動不動地坐在老式木椅上,倘若失去粗重的呼吸,簡直是一個坐化的僵屍。

  他心裏好怕呀!怕得就象有人要在他的祖墳上掘墓鞭屍。

  他心裏好氣呀!氣得是怎麽養了蓮子這麽個孽障。

  難怪馮金鬥心裏老是覺得有一個解不開的謎。他一個月才二十多塊錢的勞保費,供兩個人花銷,夠幹什麽的?可是呢,說起來你還算是個買賣人哩,你個老混蛋,連這麽個賬碼部算不清!馮金鬥恨不得給自己幾個嘴巴子。更混的是,還拿蜂王漿當藥吞。一盒七八塊錢哪,兩次加在一起是多少盒?又需要多少錢買?還有,料理秀芝後事的時候借了東屋老趙家八十塊錢,還借了北院裴大爺家六十塊錢,結果剛才跑去一問,人家講蓮子早就還清了。她一個上中學的姑娘,幹什麽能掙這麽多錢?除非……馮金鬥不敢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想會立刻把肺氣炸。

  “爸——”一聲甜甜地呼叫,蓮子蝴蝶般飛進了屋,左手的網兜裏還拎著幾隻螃蟹,“爸,瞧,我給您買了幾隻……”她後話沒說完,頓時在喉嚨裏淤住了。她見父親臉色青紫,目光發直,雙手顫抖,嚇得急忙問道,“爸,您怎麽啦?爸——”

  “你這個畜生,給我跪下!”一團濃痰卷著一團火呼地向蓮子射了過來。

  蓮子惶惑一閃身,見父親氣得渾身都哆嗦開了,“咕通”一聲雙膝跪下了。

  “你說你叫我喝的是藥還是蜂王漿?”

  “是鋒王漿。”

  馮金鬥又一聲怒吼:“那你為什麽開始說是藥?”

  “怕說是蜂王漿您不肯喝。”

  “買這麽多蜂王漿,哪兒來的錢?”

  “是是——”

  “我再問你,還老趙家和裴大爺家那一百四十塊錢又是從那裏弄來的?”

  “是——是——”

  “說——!”馮金鬥豁地從身後抄起一根胳膊般粗的木棍子,呼地舉到頭頂,吼聲如雷,震得四壁發抖。

  誰知,蓮子不但沒有被嚇呆,反而直直地挺起胸脯,兩眼毫不畏葸地盯著父親的兩眼,顯出驚人的大膽,以致於使正怒火衝天的馮金鬥都感到心裏發慌。

  “是我姐夫在我媽死的那天給我的。”

  盡管蓮子的話音很低,發出的震懾力卻比剛才馮金鬥的大吼強烈得多。所以蓮子剛住口,馮金鬥的右臂猛地一抖,舉到半空的那根可以置人於死地的木棍當啷一聲掉在馮金鬥麵前的地上。

  “是德榮給、給你的呀?他、他給了你多少錢?”

  “五百塊錢的一個存折。”蓮子說完又用牙死死咬住嘴唇。

  “他、他給這麽多錢幹啥?”

  “姐夫說,料理我媽的後事要花錢。姐夫說,您一年年老了,又有病,也需耍錢。姐夫還叫我一定要念到高中,也需要……”

  “蓮子,不要說啦,不要說啦!”馮金鬥還沒聽女兒說完,呼地從木椅上撲下來,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蓮子,爹錯怪了你了呀!蓮子,爹對不起你呀,你抽爹幾巴掌吧。”他撫摸著女兒的頭,老淚縱橫。

  “爸——”蓮子立刻撲在父親的懷裏,強忍的淚水象提起閘門的激流,順著臉頰往下湧。她邊哭邊安慰父親說,“爸,不怪您,怪我。當初我不該不告訴您。因為媽死之前對我說:‘蓮子,媽死了到九泉之下也不放心呀。你還小,你爹也太實誠。往後沒媽了,你可要多長個心眼兒,照顧好你爹呀。’所以,我……”

  “別說了,我的好蓮子呀!”

  “爸——”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