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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黑漆漆的林子裏小滿看見一個人影

  其實小滿沒能睡好,汪鯉程很快就發現小滿沒能睡好。

  小滿不該喝那麽多的涼水,那是剛吃過東西不久的事。那會兒小滿猴急猴急地把肚子填個飽飽,忽然就覺得口渴得不行,就摸到那處滴泉下。山裏的崖岩縫隙裏都有很多滴泉,泉水一滴兩滴的出自石縫,從高處匯成細線樣的一根從岩縫裏垂懸下來。他側著身仰著下巴接岩泉喝。他感覺那水很清涼沁甜,就盡情放肆地喝,他感覺那根線在他口裏打成了結,一些軟軟的結,像些泡泡,隨了喉嚨的翻動一串串地往他肚裏滾去。他覺得那些水的疙瘩滾進他肚裏的某個角落,讓他覺得很舒服。

  就這樣他多喝了些。

  然後是風,夜裏的小風涼著他了,他覺得肚子不舒服,也許他才一眯眼睡了片刻肚子裏就鬧起來。

  他想屙屎,他想屙一泡放放能好些。

  他看了看洞子裏,得孝雷下和那城裏男人都睡得香香,其實那時汪鯉程沒睡,不過洞裏黑黑的小滿看見那男人躺著就覺得他是睡了。他又看看洞外,外麵不黑,外麵一滿的月光,水一樣鋪灑開來,弄出柔柔的光亮,他能隱約看清山影和樹影。他想黑些倒好,黑些什麽都看不見就沒那麽讓人害怕,可現在看什麽都鬼影幢幢的。

  他起一個瑟縮又起一個瑟縮。

  他想,我走不遠我沒膽量走遠。

  他想他該扯個伴去,可扯誰呢扯誰都不可能,人家又不鬧肚子,人家好好的屙個什麽屎?

  他想:我就在這屙吧我受不了啦我肚子難受得再捱下去我就要弄到褲子上了。

  小滿解了褲帶蹲下來那會改主意了。他想:不行。他們看見這泡屎明天要笑話他了,他們會說他膽小連屙屎都不敢走遠。他想:那臭哩臭哄哄的自己都受不了,那缺德哩。

  就這樣小滿改主意了,他麻著肚下蠻勁往林子深處走去。

  他蹲下來,覺得屁眼那很熱熱燙燙的一泡噴泄而出十分的舒暢。腸子那會兒理順了些,他想腸子像根繩繩上打了結當然人不好受。他正想這事,就聽到那種聲音了。

  他想:我不往別處看,我哪也不看。

  但他還是看了,人就那樣,想是那麽想,但心裏害怕你就忍不住想看。

  就那一瞥,他看見那個人影,那人影在他視線裏晃了兩晃。他揉著眼,他以為自己眼花走神,人有時會眼花把東西看走了樣。尤其是恐懼中的人更是眼睛容易起花。

  小滿揉了揉眼,他沒能把那人影揉去。

  他失聲“啊”了一句,他看見那人影忽一下消失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洞子。“啊!啊!”他那麽啊著,他把得孝和雷下都扯了起來。

  就這樣,得孝雷下還有那男人都看見小滿那被恐懼扭歪了的一張臉。

  “有人,林子裏有人!”小滿狂呼濫喊。

  雷下在小滿大腿上捏了一把。

  小滿不喊了,他痛得跳了起來。

  “你捏我?!”小滿直眉直眼看雷下。

  “我看你是不是在做夢。”雷下說。

  小滿說:“你以為呀你以為我做夢?”

  “那你深更半夜地瞎胡說些什麽?”

  小滿說:“我瞎說?深更半夜好好的我瞎說?”

  得孝說:“你深更半夜到林子裏去幹啥?”

  小滿說:“我拉肚子,我怕臭了大家我說走遠點,我才蹲下,就見那邊有個人。”

  “你看清了是人?”

  “我揉眼睛揉了又揉能有錯?”

  “鬼喲,我看是個鬼,”雷下說。

  “這麽荒僻地方鬼都沒有一個還有什麽人?”他說。

  “我看你是自己膽小怕死,疑心生暗鬼吧。”他那麽說。

  小滿很委屈,他看著得孝。

  “真的,這是真的!”小滿說。

  雷下不耐煩了,他哼了一聲。“管你蒸的煮的,我困去。”一歪身,鼾聲頓起。

  得孝想了想,點了根火把到小滿指的那方向走了一遭,他沒發現什麽。

  “沒有!什麽也沒有!”得孝跟小滿說。

  小滿覺得很冤屈,他真想狠狠扇自己一耳光,那會兒他就是那麽想的。他想扇自己,然後哭一場。

  可他那麽做,他想人倒黴就是這個樣子,能有什麽辦法,都是命,他隻有這麽想。

  他把自己弄睡了,他我不想那許多了我也睡,他一想睡真就睡了過去。他太困了。

  汪鯉程一直目睹了這邊發生的一切,就是說他一直沒睡。他沒把小滿說的那話當回事情,他也覺得這麽個地方不會有別的什麽人。小孩子容易幻想,小孩子家也容易大驚小怪,他們總愛弄出些事來,小孩子家都一樣,城裏的鄉下的,都一個樣。

  他想睡上會兒,可睡不著。

  後來就發生了那件事,他沒想到他沒睡著倒把大家給救了。

  他就看見草叢中落下幾顆綠色的星星,

  汪鯉程忘不了小滿那雙眼睛,那時小滿很認真地對他說出那句話,小滿說那句話時眼裏盛滿了希望。

  “你跟我說你去鎖陽做什麽?”

  “殺人!”

  “你看你,你還說我們是朋友,可你還是不肯跟我說實話。好了,我不跟你說話了。”

  小滿那雙眼灰了下來。

  汪鯉程有些難過,小滿失望的眼神像刀子在他心裏剮了一下,讓他什麽地方一陣痛。他確實不想和小滿說假話,他也沒說。可他叫小滿失望了,他覺得很無奈。人有時就這樣,對一些事很無奈。他想,這沒辦法。我睡去,我什麽也不想了。

  他倒在石頭上,睡不著,石頭不平展,硌得人骨頭生痛,指尖發稍悄悄地有一些什麽蠕動,有一種癢癢的感覺。他想,那一定是螞蟻。後來,他覺得那些東西漫到他全身的每一個部位。娘東西!這叫人怎麽睡!他在心裏罵了一句。

  不睡了不睡了,他想。

  我看風景。他想。

  他想坐起來,可沒來得及坐起就看見有人起身了。那人是小滿,他看見小滿走出洞子,他想小滿去撒尿,他沒當回事,他以為他尿急了。

  後來,他就聽到小滿大呼小叫。他還是沒當回事。

  他看見三個伢重又睡下去。他在那等了好一會。他想他們睡了,我還是看我的風景。

  他坐了起來。他立刻感覺到自己剛剛的想法有些荒誕,天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那怎麽看風景?不過他還是大睜了眼往四下裏看著。先前的所有顏色這時已消失殆盡,像有人往峽穀裏倒了一大桶黑漆,天上倒有一顆兩顆零星的星子,弄一點亮色於黑暗中。

  看不見什麽也看不見。他想。他覺得有些掃興,但眼無能為力了耳卻格外的能幹起來。

  就是,我聽景。他不知怎麽竟想出個別致的詞兒來。我聽景,看不見但我能聽。

  他突然覺得暗夜裏湧來很多聲音,那是另一種世界,那些聲音像一些活物。在黑黑的漆一樣的夜裏嘣著跳著。尖細,悠揚,淒厲,雄渾……,除了風聲和溪流的持續不絕的渾響,他努力辨識來自石縫草尖技頭或者樹稍的那些“活物”,那些聲音很奇妙,有時是一片嘈雜,有時又零星起來。他聽出了有鳥在叫,後來他想他那種判斷有些不確切。夜裏哪來的鳥叫?要叫也隻有一種鳥,那就是貓頭鷹。可他知道貓頭鷹的叫,不是一聲一聲的,是一串一串,很難聽。聽起來像怨婦的哭聲。他想那些叫聲,一定是出自某種昆蟲,或是蛙類,就像三個男孩抓的那些石雞,也許還有蛇。要不然就是某種小獸,比如野兔山鼠蝙蝠什麽的。甚至還有某些植物,他好像真聽出了竹子拔節的聲音樹根拱土的聲音果實墜地的聲音種子破殼的聲音……

  他側耳傾聽,漸漸覺得能從嘈雜中聽出細微和局部。他突然覺得這很有樂趣,那種樂趣把疲勞也忘個一幹二淨。他努力捕捉那些細小的微弱的聲音,感覺那些聲音像一縷細細的絲,從他的耳孔進入,穿過他的身體,在內髒的某處放大成一些圖像。他看到一群山鼠在磨牙,一條蛇緣樹而上捕到一隻棲枝的小鳥,一隻野兔蹦跳著躥過溪邊的草地……

  後來,他就聽到一陣唰啦啦的聲音,先前的那些鳴叫頓時止歇。

  他想,怪了事情有些怪。

  後來,他就看見草叢中落下幾顆綠色的星星。

  咦咦?哪有綠色的星星?

  咦咦?星星怎麽落到草裏?

  他揉揉眼,那幾顆綠星星在不遠的地方幽幽放亮。

  他猛力推得孝他們,三個伢已把自己睡成了三包軟糠,怎麽弄也弄不醒。汪鯉程急了,從火堆裏抽出根枝條,就往得孝小腿上戳。汪鯉程沒留意樹枝那頭被火烤成了一節燃炭,像根烙鐵樣把得孝烙著了。

  得孝從地上彈了起來。

  得孝叫了一聲,得孝說:“哎呀!我被蛇咬了!”

  得孝的叫聲驚醒了小滿和雷下。

  “蛇?!哪有蛇?”小滿說。

  雷下點了根火把往得孝那腳上照去。

  “別照了,不是蛇,是我用這個戳得。”汪鯉程說。

  “我說哩,蛇不咬睡著的人,你就是睡在蛇堆裏也沒事。”雷下說。

  “你戳我,好好的你戳我?”得孝對汪鯉程說。

  “我遇到個怪事,我一急,就那麽了,真對不起。”

  “怪事?什麽怪事?”

  “天上的星掉在草叢裏了,綠綠的。”

  “你看你,星星怎麽會掉在草裏,你做夢了吧?”得孝說。

  “沒有。我又沒睡,我一直沒睡做什麽夢?”

  “你看你,你做夢都夢糊了腦殼,你說你沒睡,走了一天的山路,骨頭都累癱了你不睡?你不睡你閑坐在這幹什麽?”

  “聽風景!”

  得孝走過去拍拍那男人的臉。

  “你拍我,好好的你拍我?”

  “噢,你真沒迷糊呀,我還以為你在說夢話。”

  “真的,我真的看見星星了,綠的。”

  “哪呢?”

  汪鯉程往那邊指了指,可那幾顆東西不見了。

  “我剛剛還明明看見。”汪鯉程說。

  “草裏哪來的星星?嗤!大驚小怪的。”

  汪鯉程說:“你們把火把熄了,火把耀眼睛。”

  雷下真的把火把熄了。汪鯉程四下裏梭望,他終於看見了那幾顆綠星星。他數了數,一共六顆。鬼喲,它們還會跳,一會功夫從這邊跳到了那邊。他想。

  他往那邊指去。“你們看!”

  大尾巴豎耳朵像狗一樣凶狠的家夥,

  “呀!”

  “呀呀!!”

  三個伢叫著,他們大張著口,他們手裏的那隻失去明火的火把掉在了地上,跳出一些火星星。

  “怎麽了?”汪鯉程說。

  “鬼喲!那哪是星星,那是豺狗!”

  “豺狗?!”

  “就是大尾巴豎耳朵像狗一樣凶狠的家夥。”

  “你是說狼呀!”

  “就算吧,豺狼豺狼嘛。”雷下說。

  “呀!”汪鯉程呀了一聲,他不該呀的,他呀一聲就露出他的怯弱來了,他是個殺手出身的人,一直和死神打著交道。他並不怕死,可不知這時候為什麽會呀出聲來。他想,這樣不好。

  “大家別慌。”雷下說,雷下顯得很鎮定。

  “它們在盯了我們看哩,那綠東西是它們眼珠珠,它們看我們,我們看他們,它們和我們比氣勢哩,你要軟下來,這畜牲它們鬼精鬼精,一眼就能看出人眼裏的東西。它們看出你害怕,它們就會撲上來。”雷下說。

  “拿柴火來!”雷下說,“豺狗怕火,有火在它們不敢攏前。”

  得孝在黑暗裏摸著那堆柴,好在他們天黑前弄了些柴在那。得孝摸了一把柴,看見小滿站在那不動彈,說:“小滿,聽到了嗎?雷下叫我們拿柴火。”

  小滿這才哦了一聲,也摸著捏了一把柴。

  汪鯉程接過小滿遞過的柴火,發現小滿的手抖得利害。

  小滿不僅手抖,小滿還有更難堪場麵,好在天黑別人看不見,要不小滿真會找個地縫鑽進去。

  小滿直恨自己。

  雷下一說豺狗,小滿就一個瑟縮。不僅把瞌睡抖了個煙消雲散,也從身上抖出另一種東西。雷下一說豺狼,小滿頓時襠裏就一熱,就尿出來了。緊接臉上也濕了,那是淌出的淚。

  小滿怕豺狗,小滿不怕死但他怕豺狗。

  小滿娘懷小滿時,懷的是個龍鳳胎。那一天,小滿爺娘笑得嘴像隻煙盒成天合不上,他們一天裏有了個崽有了個女。村子裏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

  小滿兩歲時和姐姐在屋裏玩,娘說桶裏尿滿了我去園子裏淋菜。園子裏屋才十幾步遠,她沒想到就那功夫屋裏會來豺狗。她聽到自家屋子裏伢崽的哭聲,以為姐弟中哪個摔了。兩歲上下的伢崽常有這等事,想學步,走不穩,走走就叫凳子門坎給拌了,就哭。可她沒想到會是豺狗,等她回屋時,屋裏隻有嚎哭不止的小滿,還有地上的一攤血。

  “你姐呢?”娘說。

  小滿知道姐哪去了,但他不會說,光哭。娘也哭起來,哭聲驚動村人,村人說:那是豺狗,好多年不見豺狗進村叼細伢了,怎的大白天那畜牲竟然在人眼皮底下造孽?

  村人說那女仔生來就是豺狗嘴裏的食,那是命。娘信命村人都信命,很快人們就把這事忘了,但小滿忘不了,小滿永遠記得那情形。

  一隻灰灰的影子掠過門坎,有兩隻綠瑩瑩眼睛,一隻血盆大口在他麵前張開,他感到一種難耐的騷臭直衝他的口鼻,他啊地哭了出來。那灰東西愣了一下,轉身撲向小滿的姐姐,小滿看見那豺狗張嘴咬住了姐的脖子,小滿看見姐想哭沒能哭出聲,豺狗咬斷了她的脖子。小滿看見血從姐的細小脖子裏迸射了出來,後來他就什麽也不記得了。他隻是哭,沒黑沒夜地哭了好幾天。

  人們說:“這伢崽命大。”人們說:“這伢崽被嚇著了。”

  娘去了回廟裏,拿了些灰末末東西攪水給小滿灌了。

  小滿不哭了。但從此小滿一聽豺狗就腳軟。娘因此從不讓他獨自到深山林密地方去。

  他沒想到這麽個時候這麽個地方會遇到豺狗,且不是一隻是三隻。

  得孝說:“石雞骨頭埋了個幹淨,就是為了怕引來豺狗,沒想到它們還是來了。”

  “是山水把它們逼到這地方來的。”雷下邊往火裏添柴一邊說。烈焰燃了起來,火在石崖凹處跳著,把三個人影放大在石壁上,逞怪異的形狀。

  汪鯉程說:“什麽?埋石雞骨頭?”

  得孝說:“我跟你說了的。”

  汪鯉程說:“可我沒埋,我想埋那東西幹什麽勞神費力的多此一舉,我就把它弄到石縫縫裏了。”

  “呀!”三個伢都很響地呀了一聲。

  “我說呢。”得孝說,“事情就壞在這上麵。”

  “什麽?!”汪鯉程想不出那麽幾根小骨頭能壞什麽事。

  得孝說:“豺狗是循了肉香來的,石雞骨頭沾了肉香。”

  “噢!”汪鯉程噢了一聲。

  “狗東西鼻子靈哩,你別看就幾根石雞骨頭,順了風向送出十裏八裏的豺狗都能聞到味兒,就那麽丁點丁點的氣味他都能聞到。”

  “噢!”

  “你看你光知道噢,你惹這麽大一樁事。”得孝說。

  “算了,人家城裏人不知道山裏這些事,人家不知道。”雷下說。

  汪鯉程覺得有些難過,他沒想到會給人家惹下麻煩。他很抱歉那麽,側臉朝那邊看去,六顆幽綠的“星星”不見了。

  “它們真的怕火哩。”他說。

  “你別以為它們走了,它們沒走,它們躲在林子什麽地方。”雷下說。

  得孝說:“它們會等到日頭出來,它們就是這麽個狠東西。”

  “啊啊。”小滿喘著氣。汪鯉程感到小滿嘴裏的氣那個,熱熱燙燙地掠過他的脊背。

  後來,四個人聽到一聲長嗥,那聲嗥叫讓人毛骨悚然。

  “它們真的沒走。”汪鯉程說。

  “糟了嘈了!”雷下說。

  “往火裏加柴。”得孝說。

  雷下說:“沒用,它那是喚伴哩,看來不隻是三隻,是一群。虎怕放單,餓極的老虎才在山裏轉,碰上人它就要吃;豺怕成串,豺狗要是成群結隊,什麽都不在它們眼裏。”

  汪鯉程說:“你是說附近還有豺狗?”

  “也許在就在山背,也許在十裏八裏的什麽地方。”

  “那麽遠它們能聽到?”

  “這畜牲就有那本事,再遠些它們也能聽到。”

  “那可怎麽辦?”

  “有槍就好了。”雷下說。

  “我給武參謀提過,我說弄一支匣子。他們沒同意。”

  “有槍就好了,”雷下說,“撂倒他一隻,另兩隻就嚇跑了,就不敢喚伴往這裏來猖狂。”

  就那時,汪鯉程想到他的鏢。

  “撂倒一隻就行?”他說。

  “耶?!你問這?又沒槍你問這?”雷下說。

  “有槍還不定打得著。”得孝說。

  撲閃的光亮中小滿在抽著鼻子,他好像受了風寒那麽抽著,他覺得身子抖得厲害。他想不叫自己抖,可沒辦法做到,他想那樣太丟人了,再這麽抖下去骨架都要抖散了,可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控製不住。他想哭,但到底忍住了沒哭出聲,他抽著鼻子,覺得臉上和檔下都濕濕涼涼的。

  後來他和雷下得孝都聽到了城裏男人那句話。

  “把火弄熄!”那城裏男人說。

  汪鯉程確實是那麽說的,汪鯉程說:“把火弄熄!”

  “什麽?”

  “我說把火弄熄。”

  “你瘋了,火一熄豺狗就撲過來了。豺狗怕火,現在是火嚇住豺狗哩。”

  “我說弄熄了就弄熄了,我有個辦法。”

  雷下說:“我想不出你能有個什麽辦法。”

  得孝說:“讓他試試。”

  雷下說:“我們不能冒這個險,火一黑,豺狗就會撲過來把我們撕成肉條條。”

  得孝說:“可等下去也不是個事,它們喚伴,豺狗十隻八隻的來了咱們就更沒指望了。”

  雷下嘀咕了一聲,但還是按得孝說的那麽做了。小滿一直沒動,他僵得像一塊石頭。

  兩個伢弄熄篝火的那會,汪鯉程悄悄地從腰間取下那雙銀筷,他迅速地從裏麵取出四根鏢來。鏢上敷了薄薄一層臘,他觸及到那層臘時立刻感到一種亢奮。周邊暗下來時,他看見了那六顆幽綠的“星星”,它們在那片灌木後麵閃著,他想那地方也就十米的距離吧,或許還要近些隻有七八米遠的樣子。

  足夠了。他想。

  他往自己右手指尖上運著氣,他感覺到那枚鏢夾在他的指縫裏像一隻小蟲強蠻著要掙脫飛向那地方。突然,一隻豺狗又扯起那種嗥叫,他並不是在等著那畜牲的叫。可那倒黴的家夥正趕上這時候。他想,好了,你去死吧,鬼東西。然後一甩手,一枚鏢就躥了過去。他聽到那聲嗥嘎然而止。他想,這就對了。他想,狗東西叫時一定大張著嘴,最好那鏢能從那血盆大口裏進入穿透它的喉嚨。

  汪鯉程做完那一切卻沒有被三個伢察覺,他做得太那個了,隻一甩手的事,他們以為他甩甩胳膊,人有時手臂擱久了酸痛難過就甩甩胳膊。

  還是雷下先發現那邊情形有些變化。

  “隻四顆了。”他說。

  “四顆什麽?”

  “豺狗眼珠哇,剛剛還六顆現在四顆了。”

  “不可能!”得孝說,可他看去,確實隻有四顆,而那四顆綠瑩瑩的東西也在黑暗裏晃了晃不見了。他們以為豺狗在石頭後麵或耍個什麽花招,他們緊張地朝四下裏望,他們望了很久。隻有汪鯉程鬆馳下來,他想抽根煙,於是從盒裏拿了一根湊到那若明若暗的火堆上點了,在黑暗裏一口一口的吸。黑暗裏,隻有汪鯉程手裏那根煙頭很顯眼。

  “你看你還有心思抽煙。”雷下說。

  “睡吧!你們睡。”汪鯉程說。

  “耶耶?!你說睡?”

  “睡吧!”汪鯉程把手裏的煙頭扔了,“你們不睡我睡了。”

  他真的躺了下來,經過這場驚嚇,所有的疲累一下子湧上了他的身,他覺腦殼灌了鉛,骨頭像蒸氣一樣飄飄的那麽。一會兒,他睡著了。

  小滿說:“他真的睡了。”

  雷下湊到城裏男人臉邊聽了聽,“是睡了,我看是睡了。”

  “鬼喲!他怎麽竟睡得安穩。”

  “也許豺狗真的走了。”

  “可他怎麽知道豺狗走了?”

  “出鬼了。”

  “出鬼了。”

  他們說著,又在那觀望靜靜候了好一會。認定那三隻畜牲真的消失了,才把那堆火重又燃了起來,一倒身睡了過去。

  小滿沒睡,他呆坐在那,兩隻眼還望著黑黑的野地,夜黑得像塊鐵。他將脊背抵著潮濕的石壁,上,他覺得自己也要變成一塊石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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