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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柯知縣平白地放出殺人心 餘大人半青天伸下拿雲手

  長卿勃然大怒,洪年又嚇又氣,罵道:“你這班瞎眼的狗才,這等可惡,怎敢鎖起俺老爺來!”那鎖著長卿的差人便是手軟,臉上都失了色,卻被一個瘦骨臉的喝道:“咄!看他晦氣臉兒也像個老爺嗎?這班賊骨頭都是鐵嘴豆腐腳,到當官夾起,就裝不的那腔了!”長卿氣得目睜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由著他簇擁到一個衙門裏來。長卿估去是巡檢典史的衙署,雖是氣極,轉覺好笑。隻聽得當當的三聲雲板,吆喝一聲,簇擁著一個官出來。差人上去稟道:“捕役們奉著牌票緝拿盜賊,本縣的案件還不打緊,第一是德州河裏劫奪宮妃、東阿地方邀截皇貢的響馬,合那廈門、乍浦、天津、登萊一帶殺官劫商的江洋大盜,廣捕協緝的文書雪片下來,追比得那般厲害。幾日前,來這兩個人,麵生可疑,捕役們跟著他而探遍吳江縣裏,通沒他一個相識。揀著幾個大牆門進去,都被裏邊羅唕了出來。這一個算是家人,卻沒一些規矩,在店裏同鋪睡覺,同桌吃飯。若說是做客的,並沒銀貨;是投親的,並沒認識;是醫卜星相,並沒招牌;是遊學,並沒住紮;是訪事的,並沒線索;是山人墨客,並沒薦搭,每日在街閑撞,沒一人拱手,沒一處招留。裝著主仆,又是貓鼠同眠;打著京腔,又帶著南方語氣,若不是盜賊引線,就是撞鍾太歲,隻嚴審他便知端的。”

  那官兒把頭點了幾點,喝道:“你兩個什麽人,為何這等放肆!見了本廳,還直立著不跪?”長卿笑道:“你不跪也就夠了,怎要我學生跪起來?你多大前程,敢於縱役誣拿,冒犯官長?”那官兒登時紫漲了麵皮,把一嘴線邊胡子都往上翹起,冷笑了一笑,說道:“好大膽的光棍,你敢笑我老爺官卑職小,可知我衙門雖小,法度卻利害哩!我老爺在兵部辦事一二十年,那一件古怪事沒見?那裝幌子、支空頭、偷天換日的拐棍,曆任以來,也不知夾死了多少,你明明是歹人,卻扯著大架子來嚇唬人,快實說上來,還可從寬發落,若解到堂上去,你就該死哩!”長卿大笑道:“堂上官兒又是多大?我久聞這柯渾的大名,正要問他縱屬殃民之罪哩!”那官兒瞪著兩眼道:“這光棍怎這般作死?連太爺都衝撞起來!”一麵吩咐眾人,一麵去稟見縣官,將拿獲長卿緣故備細說知,又加些激怒的話頭,氣得那知縣暴跳如雷,道:“那拐子真是該死,且給他一個下馬威再處!”於是立刻坐堂,帶長卿主仆上去,把棋鼓亂敲,喝道:“你是何方太歲,那處神奸,怎見我老爺還是這般大模大樣,快跪下去,把實情供來,若有半點支吾,便夾死你這奴才哩!”一麵吩咐快拿夾棍,取頭號板子伺候。長卿微笑道:“你也算一個正印官兒,怎這般糊塗,把一個現任職官認作神奸、太歲。來由也不問一問,便是夾棍板子,滿口胡柴,怪道學生在京就聞你大名,喚作柯三夾哩!學生別無口供,隻送我到敝世兄馬負圖衙門便知來曆。”

  這幾句把柯渾頂得呆了,這馬負圖名文升,是南直隸巡按,新放出京,到任後即訪知柯渾款跡,欲登白簡,因撫軍受柯渾重賄,極力彌縫,方免特糾,令其改滌肺腸,以贖前罪。正在栗栗危懼之時,忽聞長卿之言,雖未知真偽,已是落呆,不敢再加嚇唬,隻得跑下公座,連連打拱,道:“卑職有眼無珠,一時冒昧,罪該萬死。且請到賓館中,請明大人的官位,百叩首謝。”那典史合那幾個捕役隻顧發抖,兩班書役都替本官捏著一把冷汗。長卿道:“學生洪文,字長卿,現任太常博士,因受敝友文素臣之托,在京給假,來訪他母兄消息。本與貴縣毫無幹涉,不料被拿,受此淩辱,真所謂禍從天降了。”柯渾見長卿說得確鑿,便顧不得觀瞻,忙跪下去連連磕頭,爬起來就要匙鑰,替長卿開鎖。長卿笑道:“這鎖也是不易開的,但貴縣已經知罪,學生也不計較了。”柯渾磕頭不迭,典吏已是磕破頭皮,捕役更磕得滿麵流血。柯渾喝令差役將捕役拴鎖,聽候痛處。長卿便要回店,柯渾那裏肯放,抵死送至甘露庵內,做了公館。送床帳、送鋪設、送酒席、送水禮,百般樣的奉承,又封了百金送與老家人洪年,長卿一概謝絕,當不得柯渾苦苦求告,隻得收下酒席,其餘都璧還了。長卿才用過飯,柯渾又在外稟見;回了幾遍不去,隻得出見。柯渾百般支飾,把事情都推在典史身上,卻一心跟問長卿與按院的世誼。長卿笑道:“事由貴縣,與事由典吏,都是一般,學生心中已毫無芥蒂矣。至學生此來並非藉按君勢力,有所希冀,何必苦苦根究?負圖尊人與先父同年,學生與負圖又同過筆硯,雖非至交,也不十分疏闊。貴縣如不相信,同學生至江陰,一見就明白。”

  柯渾聽了越加慌急;呆了一會,深打一恭道:“卑職連夜差人稟知按台,屈大人少留數日,一麵著人訪問文先生家眷。大人如要遊賞,這庵內住持善成頗知世務,叫他陪往,可盡覽湖山之勝。卑縣官妓中頗有佳麗,可選擇幾名來答應。梨園俱是昆腔,隻揀好的喚來,替大人少解客中寂寞便了。”長卿笑道:“聲色之事,學生無所好;山川雖好,苦無心緒去賞鑒他。我本不為按君而來,何必去報?好友家眷,業經遍訪,並無著落,學生留此何益,一日也不能擔擱的了。”柯渾連連打恭道:“老大人雖無求於按台,卑職係接台屬吏,理應攀留憲駕,稟報按台。況老大人為著文老先生,不遠千裏而來,若不根究出一個實在下落,不特虛此一番跋涉,亦覺有負良朋之托。文老先生偃蹇諸生,小考必至江陰,大考必至留都,兩處俱有親知,卑職差人分頭挨訪,必有消息。老大人屈留數日,一則矜全卑職;二則完了老大人心事,實為兩得,伏乞三思。”長卿暗忖:我本為素臣而來,何得貿然而去?彼以地方官勢力或不難於尋訪,不如將計就計,小留數日為妙。因改口道:“既貴縣如此堅留,學生待留五日,俟五日內無信,準擬束裝可也。”柯渾連聲答道:“在卑職身上,五日內必有音信。”說罷辭去。就是住持善成進來參謁,滿口世法,一味趨承。長卿素性最惡和尚,心裏頗不受用,卻居停在彼,不便拒絕,懶懶的相待了出去。隨後便是典史跪門,兼押捕役來驗臀。發放才過,又是縣裏撥的四名聽差,領著六名轎傘扇夫、兩名廚役、三五名水火夫,進來磕頭。晚間又撥幾名更夫來巡邏防夜。一應酒米魚肉柴炭之類,流水般送不絕。長卿見這光景,甚是好笑,暗忖:這縣官稱謂過謙,支值過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真是勢利小人。又想他因怕按院,故如此相待。負圖知我性情,斷不因其稟報,疑我有招搖幹瀆之事;而借此討得出文伯母消息,則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捕役這一番錯認鎖拿,不足為我之辱,反是我之大幸矣。又想:文伯母遷避何處,因何一人不知,又因何一問及此便驚駭非常,嚴辭拒絕?這種光景實是令人難解。又想著早晨明明見雙人家中那老蒼頭入店,隨後就是捕役進來,竟像是他領來拿捉的模樣,以後也絕不見他蹤影,豈不可怪?長卿心如轆轤,輪轉不已。

  豈知事皆難料,禍不單行。自用過晚飯後,忽然腹中作痛,發狠的泄瀉起來,到定更時,已瀉有一二十次,登時麵無人色,神氣虛憊。洪年慌急異常,長卿道:“你不必著忙,我今早空心被鎖,受氣忍餓,早飯又多吃了一碗,氣食團裹,腥膩粘聚,晚飯又接連下去,饑飽失節,致有此病。隻看夜裏,若漸漸稀疏,便可不藥而愈。”那知這一夜竟臥不帖席,足足瀉了三四十次,到得五更,竟幾乎暈去,隻得去請醫生來看。柯渾知道,忙來問病,就帶著一個官醫進房診視。兩醫所言病症,俱與長卿之意符合,所開之方,大同小異,俱是順氣燥脾、消導分利之劑。柯渾不放心,留著官醫監同住持煎調藥餌。長卿心裏甚是明白,覺道甚不過意,叫洪年去替代,官醫、住持抵死不肯,說是“太爺吩咐,不敢辭勞;管家高年,自去歇息。”洪年因要伏侍長卿,也便進房去了。吃藥下去,泄瀉愈勤,起初還有些水穀,有些臭氣,到後來都是些脂垢,隻帶著點腥氣,並不臭穢了。長卿自覺身子狼狽已極,因囑咐洪年道:“我年尚壯,自問生平亦不至客死道路。但氣數不齊,斯人斯疾,古人尚不能免,何況於我?倘有不測,汝可訃聞馬老爺,打算我棺木回去,得依祖宗窀穸,此是第一件要緊事。第二件,就是文老爺書信,須候餘老爺回家,交付與他,他與文老爺至交,定不負托;那五十兩銀子,一並交付。就是馬老爺別有事故,我的棺木不得回去,亦隻可暫寄此庵,你回家再打算盤纏,前來接取,不可挪動文老爺的銀子。倘餘老爺處又有意外變頭,你便往江西豐城縣稟知未老爺家鸞吹小姐,托他轉寄,然後回來料理我棺木起身。那未老爺是做過大理寺正卿的,已經去世,止存一位小姐,與文老爺是至親,你到那裏一問便知。總之,文老爺的銀信一日不妥貼,我的棺木一日不回去。你若違我之命,我在九泉之下決不瞑目。你係我的奶公,自小提抱著我,雖另眼相看,卻未曾補報得你,也隻索付之無可奈何的了。”洪年聽到傷心之處,淚如泉湧,嗚咽道:“老爺病勢雖凶,卻是風火之症,並非實病,怎說到那條路上去?老爺囑咐,小人切記在心便了。”長卿道:“這燭光都淡了下去,敢是天亮了,你去外邊一看。”洪年看過,來回說:“是月色中天,霜華滿地,不知是甚時候。”長卿道:“今日該是二十二了,天亮月直,霜降五更,天將明矣。你可去睡一睡罷。”洪年道:“老爺說這幾句活,又瀉了兩回,老奴若睡,何人扶持?”

  正說不了,聽差已來叩門,說老爺在外問候,要同官醫進來診脈。長卿令洪年回了,縣官領官醫進診,長卿道:“學生神氣疲乏,先生用藥須以養氣為主。”官醫道:“老大人神氣雖虛,停滯未盡,若急用補劑,則關門捉賊,必貽後患;須再用一服利中之劑,後加溫補,方邀萬全。”長卿唯唯。俟官醫出去,密囑洪年道:“我正氣虛憊已極,若再用消導,是速之死矣。文老爺常說,不藥為中醫。你可收拾清些的稀飯,待我呷一兩口,候藥送進,你便悄悄傾掉了罷。”洪年見藥不效,便遵命而行,向廚下取米煮粥。廚夫說有熬現成的。洪年遞上,長卿勉強呷了半碗,覺道肚中頗不受用,暗忖:果是積滯未清,故此作脹。那知肚中連連絞痛,頃刻又瀉了六七次,登時肚腹發脹,氣喘頭眩,不覺長歎一聲道:“不意我竟畢命於此,平日致君澤民之念,付之流水矣!克伐亦瀉,補益亦瀉,此天數也。隻可惜素臣書信未寄,受托不終,死難瞑目耳!”洪年爬在床前,淚如雨下,說:“文老爺書信都在老奴身上,但家中夫人公子如何過活,老爺有甚囑咐,也該說一兩句。”長卿道:“夫人賢達,公子樸實,自能苦守清貧,如有緩急,趙日月、文素臣、馬負圖、袁正齋、廉介存五位老爺可以相倚,餘人俱不可幹瀆。還有一句話是要緊的,須與公子、夫人說知:窮死是要讀書,餓死是不可改操的。此外別無囑咐。”洪年涕泣受命。長卿斷了藥餌,安心待盡。

  洪年守到停晚時候,正要出去上火,忽見暗光中有一人突入,洪年定睛看時,卻是餘雙人家的老蒼頭,連連搖手,附耳低聲,慌慌張張的向洪年說了幾句。洪年驚疑不定,悄悄述與長卿。長卿猛吃一驚,沉吟一會,掙紮起來,那老蒼頭先到外邊探望,恰好靜悄悄的,別無一人;覆身進來,同著洪年,攙抱著長卿,同到後門口,扶入一乘暖轎,下了簾幔,轎夫如飛抬起。洪年收拾行李,蒼頭引導,隨後趕上,至河邊,下了一隻快船,四個後生,搖著兩枝櫓兒,飛也似的,出了水關,到塘河裏來。長卿勞動了一會,喘息不休。船中熬起稀飯,老蒼頭送上,呷了幾口,覺得有味,竟把一碗稠粥都吃完了。漸漸鼻息有聲,沉沉睡去。洪年歡喜異常,蹲在艙中,屏息而待。長卿一睡醒轉,還要稀飯,洪年慌又遞上一碗,長卿吃過,催令二人出睡,說道:“這夜裏竟未解手,精神亦覺少長,餘夫人之言不謬矣!”因問蒼頭:“那一日捕役來拿,明明見你先進店來,因何以後並不見你一麵?縣官用計害我,你主母何由而知?文老爺家眷果否避住江西?我與你莫非錯走了路頭?你可備細說與我聽。”老蒼頭道:“前日老主母見老爺的名帖,因家主外出,無人陪侍,叫人到鄉間去請一族侄,往返耽擱了兩日,才叫老奴來請老爺。不料正被捕役鎖拿。老奴不知頭路,忙趕回去報告。老主母即著人到縣中打聽,後來又逐日差人到寺中探聽。昨日一早,就吩咐小人預備船隻,說縣裏老爺心腸極險,手段極辣,老爺好好的,因何忽有此急驟重症?必是他怕著按院,慮罪情急,為此狠毒之計,買囑官醫、廚役,就那藥餌飲食之內,下些大黃巴豆,衝牆倒壁之物,以致如此。這船家轎夫俱是本宅莊仆,老奴在寺,候了半日,無隙可乘,直至向晚,才得捉那空兒,請老爺下船,湊巧並沒一人撞破,這是老爺的洪福。昨晚那粥熬有人參在內,說老爺久瀉氣虛,必須培養元氣。至文相公家眷躲避何處,老主母實不知道。因六月裏邊,江西未小姐差人來過,說文相公病在他家,九死一生,虧他家一個丫鬟醫好,進京去了。後來文老夫人合家潛避,隔晚那一日,又是未家差人前來問候,故疑心文相公家眷是往江西去了。這些情節,因老主母與文太夫人相厚,故知道他家的事,從未向下人們說。因恐老爺要問,才細細吩咐小人的。”

  長卿長歎一聲道:“人心之險,一至於此,我所夢想不到!怪是服藥進膳,呷湯飲酒,俱增病勢,其用巴豆等藥無疑!若非你老主母有先見之明,成事之智,我這性命豈不生生的送在他手裏?可惜便宜了這奸徒,我若掙紮得動,告訴了合城官員,便與他幹休不得!”蒼頭道:“老主母也曾,這縣裏腳力極大,詭詐多端,一計不成,恐又施別計。他雖用毒藥,卻無實據,所使之人,必抵死不承。老爺病軀,豈可再著氣惱,再費心神?莫若竟到江西,完老爺的正事為妥!”長卿點頭道:“此真至言也!隻是文老爺的家眷,為何事竄避遠方?我往各處打探,何以俱有驚畏之狀?你前日也是那等慌張,係何緣故?”蒼頭道:“那年西湖昭慶寺中失火,燒死了無數僧人,文相公正在湖上遊玩,曾救來許多婦女。有一個姓劉的,將妹子許給文相公做妾。他那邊有個太監的侄兒,與姓劉的作對,竟說是文相公同他兩人放的火。六月裏邊,這事發作起來,察院差人拿捉,虧得不在家中,把他一個老家人下了監。又來捉拿家屬,卻驚動了許多相好親友,遞公呈、具保狀,說放火之事並無證據,又無原告,何至連及家屬?又虧了匡無外、水梁公兩位相公家中,出錢打點,把這事才緩了下去。到了七月盡邊,有一個和尚叫做和光,與這察院相好,做了原告,察院出了簽,拿了文大相公,正要動刑。忽京裏下文書,說文相公直言敢諫,叫察院送他進京,要把禦史與他做。察院又怕起來,立刻送文大相公回來,連老家人都放出了監,打發和光回去,把這件事也注銷了。誰知到了九月初頭,察院得了京中消息,文相公發遣遼東,重又捉拿家屬。虧得文家合門於半月前已經逃避,沒曾拿著。隨後和光又弄了國師的書劄來,逼著察院合縣裏老爺出簽出票,著落親族裏鄰要人,不知幹連許多人家,費了若幹錢鈔,還當官立了甘結,才得無事。和光不肯於休,逐日叫人察訪,又假冒文相公在外結識的朋友來寄信拜望,踩探他家眷的下落。吳江縣裏,但是與文家沾親帶故的,沒一家不被他薅惱透了。虧得文家外避,本沒一人知道,所以還沒甚大事。前日老爺來問,老奴隻認是察訪的人,故此得罪,直到老主母見了名帖,說是家爺相與,才知道真是文相公的朋友。那些人家不敢招認,也就是這個緣故哩!”

  長卿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這督學直怎地翻覆,真小人之尤也!你隻送我到北新關,便可回去,替我多多致謝太夫人,說我洪文感激救命之恩,銘心刻骨便了。”蒼頭道:“老主母吩咐送老爺到江西,怎敢便回?”長卿道:“豐城任知縣是我年伯,未家又是宦家,不消你指引。這船原不能過壩,你老人家也受不起勞碌。我主意已定,不必狐疑。”那老蒼頭也就應允了。到關後,長卿叫洪年稱出四兩銀子,賞了蒼頭合那兩個船家,自與洪年二人到江口搭上江西船,竟望豐城縣來。

  一路上錢塘潮聲、桐廬江色、嚴陵釣台、滕王高閣,說不盡許多名勝。長卿卻似於陵仲子,耳無聞、目無見也。一直到了豐城,慌慌的問至縣前,投進帖兒,不見聲息,心裏焦急。柬房忙令人打掃賓館,長卿不肯去坐,站在堂上立等,那知急症驚風,偏撞著慢性的郎中,足足有半個時辰還沒回頭出來。長卿焦急異常,因是年伯,不便發作,隻得耐心,又等了小半個時辰,長卿急得要死,連催柬房,回了五七遍進去,總沒一毫動靜。長卿急得麵無人色,掣身便走,柬房那裏肯放,跪地苦留。長卿正待跑脫,聽一片聲叫請,長卿急走到宅門口,任公氣喘籲籲走上來,一手扯住長卿手腕道:“失迎,得罪極了!”長卿正待回言,任公疾忙放手,變了麵色,口裏像說甚麽,腳裏打著滑囗,七跌八撞的飛跑進去了。正是:

  隻鸞顧影傷明鏡,五彩懸絲續倩魂。

  總評:

  長卿為友寄書,至於辭官出京,可知素臣初次入京所交諸友皆非尋常投贈可比。而於長卿尤有生死之誼,蓋長卿因素臣大哭,耳屬於垣,識為非常人物,遂至闖席訂交。與別人因緣遇合者固自不同也。

  素臣以一哭識長卿,尚是偶然感觸。至入席歡慰,兩人攀談而後,素臣之胸襟、抱負均在長卿目中。長卿精於相士,論理論教,如素臣相貌品格、立心行亭均不宜死於橫禍,此固可信無可疑者。然氣數不齊,此番謫戍,正不知是禍是福?與庵中泄瀉自分不至客死,而忽然想到斯人斯疾,古人不免其意相同,故肯不辭奔波、不避阽危、欲親見水夫人麵交銀信而後已。不然風鑒既精明,知素臣必有轉機,何妨易俟,乃仆仆征途、幾經磨折而不悔,何耶?

  和光自舟上發水,忽忽上岸,當日語氣似稍有悔意,其於素臣正自消卻嫌釁。乃事隔年餘,突然出首控告,累及全家。即以挾仇而論,不過舟中上坐指斥鬆庵抵毀緇流這一段口舌之怨,何至仇深如許?不知和光乃當今賜紫朱公,鄭重言之,固非閑筆。黨桐、馮時薦由群小,奏對阿私;素臣正論參乎其間,靳監之怒固盛,而最能恝然者即是國師,故此番捉拿家屬由靳仁主謀而和光原告。至於再三之瀆,則又弄出國師書劄也。鬆庵既死,國師於杭州一路因忌靳仁不派心腹,在十一回中奚奇口中露出。和光因此奉承國師,恃察院交情,屢次謀逆,蓋—心欲為鬆庵之繼而已,豈在與素臣有仇無仇也耶?

  和光之於素臣,為巴結國師也,非仇也;柯渾之於長卿,亦為怕按院也,非仇也。小人用心往往如是,而君子適逢其禍,冤哉。

  柯渾之令吳江有劣跡而無善政,素臣十友言誌痛加抵毀,其不得誌於士類者非特行雲一案,妄刑縱匪而已也。馬公巡按南直隸所得於口碑,及素臣、雙人在京與一輩名下品題者至詳極悉,安得不登白簡?長卿自稱為按院故人,柯渾曲意逢迎,庶幾撫軍彌縫之後得其一言,保舉永免糾參,此亦小人常情,仕途之津隘也。乃因誤拿刑嚇之嫌,恐長卿意終不釋,將於按院前為禍,遂起殺人之心,暗施毒計以陷之於死,無乃太狠?然其所以下此辣手者,亦由長卿轉環太遠,一經禮待,芥蒂毫無,不免反起疑心,急為除根滅口計也。自來君子之通小人,不動聲色而墮其術中,大率以此。蓋君子真誠,小人反覆,氣概不同而用心自別也。

  餘夫人一見長卿名帖,便知為素臣事而來,始則拘禮不敢請見,繼命蒼頭入店將欲有言,而適逢捕差拿捉,失此機會,以致長卿被禍幾死,何不幸之甚耶?細思其故,乃知捕差誤捉,其非餘夫人所料。蒼頭見此情形,不與解說,慌忙歸報,亦蒼頭分所應爾也。蓋蒼頭必疑長卿有他故而被拿,既經目見,何敢兜搭惹禍?況事涉文家,正在大家推脫不知之時耶?讀者疑餘夫人既有後來脫險一事,則當時蒼頭在店,何難一認長卿為雙人好友,免受兩日磨折,而孰知其無此情理也。

  餘夫人備船轎救長卿出庵,因蒼頭探得病信故也。然柯渾賠禮、留賓,如此款待,安知病由下藥?雖柯渾平日惡聲昭著,不料其心狠手辣,競至於是。乃身受者猶蒙鼓中,而旁觀者一猜便著。此等識力直幾於水夫人。

  昭慶火災有錢塘縣禁約告示可憑,和光事不幹己。出頭具控,單有舟中會素臣一節可以據證。然如此狀子能避準理,且由察院發下,可知緇流勢力之大與明政之顛倒錯亂矣。讀之不勝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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