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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異姓結同懷古廟烘衣情話絮 邪謀蠱貞女禪堂擲炬禿奴驚

  素臣一跌,回首看了鸞吹神情變異,這一嚇,把自己身上疼痛,都不覺得了。卻喜殿上琉璃,雖不十分明亮,倒也照得清楚。瞥眼看見殿中間,緊靠石供桌,一條拜墊橫在那裏。忙將鸞吹頭麵托住,轉身緊抱他身子,跨進門檻,挨了幾步,望拜墊上放下。重新候過鼻息,卻也不甚冷。又見兩眼,不似方才起水時張開直視。又再把兩手次第診過,右手寸部甚是洪大,連著關脈微帶弦勁,右寸洪數關似稍平,但濡軟無力,兩尺不起,候明是厥驚痰壅,病在心絡。料他自落水至起水,已是半日,驚憂悲恐,一時攢集,神思已是不定,加以濕衣黏裹,寒侵內藏,營衛驟虛,陡然顛撲,氣不攝神,故至昏迷厥暈,症如中惡。若是急治之法,蔥薑搗汁,灌飲摩擦,以宣達而調和之,自可應手奏效。如今那裏有此二物?且待定一定神,或者也會醒來。因思把他身體橫睡才好,無奈拜墊欹斜,一邊沒腳,正是睡不牢穩的。急向神座旁邊,摸了兩塊磚頭,卻有二寸來高,將拜墊外邊兩角,微微掀起,塞進磚頭,卻好四平八穩,才把鸞吹橫躺其上。自己在殿中踱來踱去,想著如再不醒,隻好待到天明,打算藥物,才好灌救。但夜色正長,濕衣冷氣,漸逼漸深,這事終究不安。想到沒法,不覺步出門邊,抬頭一看,原來有方匾額,是“西泠古杜”四字。因再走到神前,看那神龕外,立著牌位,金書“宋敕水仙王”五字。看了下來,向拜墊上一望,不防鸞吹身子已是側轉,麵向裏邊躺著。素臣大喜,疾忙進前細認,不覺撲將下來,把鸞吹麵孔捧定,連聲叫道:“世妹醒來。”鸞吹開眼,覷定素臣,淚珠直流,悲得說不出話來。素臣釋手道:“世妹靜養片刻,此時切莫傷心。方才愚兄路遇三人,知道老伯為人救起,已有府縣差人出城,接進撫院裏去了。連一老仆亦未溺死。世妹天性至孝,大都未得老伯消息,如此傷感。愚兄救得世妹,正以露處為憂,一時未曾奉告。轉累世妹思親痛切,驚厥不安,倒是愚兄不是了。”鸞吹道:“此信果確否?怕是傳聞之誤,還仗世兄細探。”素臣道:“信是一些不錯,世伯客遊到此,杭人大半不識,適間說來姓名籍貫,無一不合,這是無疑了的。如今權過一宵,明晨暫送世妹到昭慶寺住下,愚兄進城,親見世伯,一來問老年人安否,二來世妹得生,也應該安慰安慰。”鸞吹點頭道:“此話極是。隻是煩勞恩兄,如何使得?”說著,掙紮起來,便要向素臣叩頭。素臣知覺,急忙止住道:“賢妹初蘇,怎可勞動?且安坐養息一回。”鸞吹也就坐下。

  素臣抽空,將殿柱上繞著的琉璃燈索,解開放下,開了燈架的門,那燈光結得一球,光焰閃動不定,黑層層似滅非滅。隨在石桌上,拾了一枝燒焦的竹箸,輕輕剔去燈花。覷到右邊燭山上,剩有許多蠟燭頭,隨手拔下一枝大的,在琉璃內點著,仍舊插好,乍覺殿上通明,然後將琉璃扯起。看到殿上光景,不是久無住持的。想著身上濕衣,夜深冷氣,兀是難耐。鸞吹衣衫亦是濕著,這苦更不堪受!因向鸞吹道:“賢妹坐著,休得心慌,愚兄要到殿後,尋些柴火烘烘衣裳哩。”便又點了一枝蠟燭,大踏步進去。忽想:“進來跌昏,未將廟門關好,卻也不妥。”遂重出殿門,走過穿廊,將兩扇栗樹大門,砰的一聲關住。卻無門閂,暗頭裏摸去,總無覓處。門邊卻有一隻石臼,重可三百來斤,素臣奮起神力,兩手一掇,望那大門中間一堵,安排已好,進了殿中,重叮囑鸞吹放心靜坐。一直來到殿後,卻是一重石砌,土牆隔住,正中有心虛掩。順手推開,見兩邊僧房數間,後麵廚灶連過園牆。覺得饑腸轆轆,因先入廚房,搜尋食物。那知這廟中,竟無隔宿之糧,東翻西倒,隻有一個醃菜壇,內有隔年冬菜,隨手撈出一棵,扯了一瓣嚐嚐看,那知又鹹又臭,隻得仍投壇內。此外兀自搜索不出。再推進左首僧房裏去,滿想或有化來吃剩的米,便也顧不得別的,煮一口飯,和醃菜胡亂吃些。那知這房內隻有一張竹榻,一條破被,榻旁橫著板桌,上置瓦燈、瓦壺,茶碗數具而已,其餘不見箱櫃等物,料無食物藏起,心中甚中詫異。又到左邊窗外一窺,卻有棺木三四具,不知是人家殯厝的,還是空棺寄存的。也就無心細看,複到廚下柴堆中,抽出一捆茅柴,肩到殿上。也不向鸞吹訴述僧房情景,離著拜墊,塌地坐下,先把身上一件舊青綢直裰脫下,一麵燒起火來烘著。因勸鸞吹也脫下烘燥。鸞吹外罩黑綢夾襖,白綾裙,裏麵恰襯銀紅羅小綿襖,藍綢夾褲。那綿襖被水浸漲,緊裹上身,雖把外襖裙子烘幹,仍不免渾身水氣。素臣令其移坐向火,脫下裏衣。鸞吹不肯,隻將外麵的向火烤著。素臣看直裰略幹,因披上身去,將小衣褪下再烘。複想:“鸞吹綿襖未卸,靠著這烈騰騰的火,水氣直逼到裏邊,豈不釀成大病?”再三婉勸道:“愚兄與賢妹患難相逢,此時正宜從權,雖赤膊相向,賢妹豈以為狂?如不嫌齷齪,愚兄直裰,先為賢妹一披,自可解下裏衣,萬勿固執,致因水火交攻,感而成病。”鸞吹見他語意懇摯,又想到此番救命之恩,合著春秋鍾建、季芊故事,私下已定了主意,也就不必怕羞。素臣說罷,早將直裰脫下,一手遞過。鸞吹接了,依著素臣所說,褪出綿襖夾褲,向火翻弄。素臣赤著上身,幫他添柴撥火。

  兩人對坐深淡,愈覺親密,把各人的肺腑,都說出來。鸞吹麵色被火光逼照,兩頰緋紅,說到中間,忽然低頭忍住。素臣驚異,再三根問。鸞吹道:“妹子九死一生,蒙恩兄援手,粉骨碎身,無以為報!此時兩個宿於廟中,恩兄秉禮君子,妹子雖愚,亦知廉恥,但瓜田李下,總是嫌疑,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倘有混造黑白之人,那時妹子求死不得。是以輾轉於心,未有良策。實告恩告,家父此來,原因妹子姻事未諧,自己年邁,族中無賢可嗣,素性寡交,戚友不多,即有亦難付托。因仰清門世德,太夫人義方之教,恩兄賢達令名,就近到杭,差人至府,意欲附為婚姻。昨日湖濱巧遇,方喜合由天作,乃一席寒暄,知閨中已有賢助,大失所望。妹子窗後竊聽,亦覺心如冰冷。何期忽(土官)奇災!重蒙大德,使妹子與恩兄,無敵體之緣,而有切膚之感!今日之計,妹子若事他人,何以解今宵之暖昧?如其矢誌不嫁,又何以慰老父之桑榆?恩兄若鑒苦衷,收諸妾媵,此再造之恩,無異生死而骨肉也。妹子意決,明日稟明家父,就此隨恩兄而歸,惟恩兄哀而許之。”

  素臣失驚道:“賢妹此言,教文白何顏生於人世耶?無論賢妹名門淑女,愚兄忝在世交,斷無屈為妾媵之理!就論目前情事,賢妹溺而不死,愚兄聞聲赴援,剪除強暴,固非從井救人可比,況同舟共難,豈有見而不救者?是愚兄之援手,本無所要。即賢妹之感恩,不必言報。如謂此時同宿廟中,難於表白。試思賢妹同歸,人之見之者其謂之何?不特無以明疑,竊恐反以坐實。賢妹所言,愚兄直以為下策,斷不可從!”鸞吹見素臣堅拒,頗不自安,沉思良久,複笑向素臣道:“妹子所見卑淺,適聞正論,茅塞頓開。但思古有鍾建、季芊之事,妹子今日所遭,無異於季芊,而恩兄所為,實過於鍾建!當日季芊若不相從,則負逃之恥,終不可洗。妹子以季芊為是,諒天下不以妹子為非。恩兄若不俯從,妹子死無日矣!”素臣道:“賢妹之言差矣!鍾建無妻,愚兄有室。假使建非有鰥,以國君之妹,而備妾媵於其臣,恐盈廷交諫,事不果行矣。賢妹以今夜之事,耿耿於心,似乎舍此決無善全之道。然愚兄倒有一策,舍間與府上世好,本是通家,昨日舟中,蒙老伯青眼,不以尋常世交相待,複令禮見賢妹,因此識麵之緣,遂結死生之誼。是愚兄與賢妹,論分則疏,論情則親,若泛泛通家兄妹稱呼,未免名不副實。依愚兄主意,不如結為兄妹,解此一段嫌疑。日後爾我相逢,友於之愛,無異同胞。況且老伯初意,也隻為愛女情深,艱於付托之故。愚兄得為賢妹親兄,將來府上事情,自當竭誠盡力,老伯也可安心了。天明回到寓裏,愚兄就進撫院衙門,見過老伯,將此話稟明,老伯定是歡喜的。”鸞吹道:“依兄所言,能使今夜之嫌,泯然無跡,不留著旁人話柄,妹子敢不遵命。”素臣不勝歡喜。

  說話之間,兩人衣服都已半燥,將就可著。止鸞吹襪履未便脫卸,素臣鞋落水中,襪底洞穿,早赤了腳,因各把衣服穿著起來。鸞吹見素臣頭發散披,在自己頭上,拔下金簪一枝,替他挽了髻子。兩人起身,便在神前拜將下去,訂了兄妹之交。自此,鸞吹叫素臣二哥,素臣稱以大妹,相見親熱,居然同胞友愛之情,無心流露。鸞吹聽了素臣這番議論,覺得心地坦然,把方才拘執之見,消化盡淨。於是重複坐下,閑話一番。素臣恐他勞頓,叫他在拜墊上打盹,鸞吹那裏肯依?素臣自覺口幹舌燥,看看天尚未明,因向鸞吹道:“大妹,我適間向廚下取柴,順便搜些食物點點饑,誰料這廟清苦,一無所有。記得後牆邊擺著水缸,想來茶是弄得出的,我要進去燒茶,實在渴得要死了。”鸞吹說道:“二哥既要茶吃,妹子還該回去。”說著,點起一枝燭頭,兩人到了廚房,隻不見有茶爐。隻得揭起鍋蓋,尋了一隻碗,到牆邊取水,一邊灌了十來碗,已是半鍋。鸞吹燒起火來。素臣走到僧房內,那茶壺茶碗拿著,尋到抽屜角頭,居然有一個小瓦瓶,內貯茶葉幾粒,不禁喜出望外。忙取到了廚下,待水沸數過,衝滿了一壺,攜著茶碗,仍到殿上,對坐清淡。素臣又把守經行權的道理,講了一會。鸞吹歡喜非常,毫無倦意,與素臣親熱之中,更加敬重。

  到了天明,素臣打量回寓,安慰鸞吹坐等,出去雇船。依舊掇掉了石臼,正在開門,這廟中的一個老和尚,一個香火,跑回來了。見了素臣,便施禮問道:“相公是那裏來的?我們昨日發火時,怕水淹死,向雲林一路逃走,連廟門也未關好。水退已晚,心想廟中窮得很,橫豎沒有值錢的東西,就在雲林過夜,此刻才回來的。”素臣道:“長老便是此廟住持?我們是遊湖被水,七八個止留得兄妹兩個,餘者不知死活。起水之後,無處投奔,因在此佛殿上過夜,糟踏了長老的柴草,烘火燒茶,如今要雇船到昭慶寺去,隻得改日來謝了。”老僧道:“我們出家人,仗著布施,吃的用的,原不費錢。況區區柴草,後山盡多,相公不必介意。隻是貧僧未盡地主之禮,著實心裏不安。相公說要叫船,貧僧便去代雇。”說著,叫香火沿湖看船,自己同素臣走進,見了鸞吹,又恭恭敬敬上前施禮,讓過了坐,就在下麵陪著。素本來極惡和尚,看這一個老僧,卻也清苦可憐,與鬆庵、和光等油頭紫麵的,判若天壤。不多一會,香火雇定了船,領了船家進來,講定價錢一百四十文。兄妹兩人,辭了和尚下船,有頓飯時,已到昭慶。兩人上岸,轉過一條街,才是山門。鸞吹履褪,一步一跌。素臣也顧不得,止好攙扶著了。不防跨進山門,劈頭來了鬆庵,佯驚異道:“昨晚一夜不見相公回來,恰叫人在湖邊打探幾回,原來是好好的。此時從那裏來?這位卻又是誰?那尊管何以不見?”素臣含糊答應了幾句。看鬆庵兩隻賊眼,不住的望著鸞吹,覺得不甚睬他,便道:“偏偏昨日的大風,把山門外亭子吹倒,坐著避雨的人,壓死一人,壓傷了幾個。街坊人說,亭子年久失修,鬧出人命,都是寺裏的事。屍親到來,聽了這話,就來纏擾,鬧了一夜,許下十吊錢,尚不幹休。我鬆庵的性子,寧塞城門,不填狗洞的!此刻正要進城,請縣裏出來相驗,聽官斷結,失陪了!相公事畢,再敘談罷。”說著就走。

  素臣見了方才情形,甚是不快。且喜他進城,也可暫時放心。遂攜著鸞吹,一直走到寓房門首,忽然跌足道:“昨日鎖門之後,鑰匙在奚囊身上,此時如何進得去?”正在遲疑,忽見小沙彌迎麵走來,說道:“相公回來了?家師很記掛著哩。那位小哥,卻在那裏?”素臣道:“他同落湖中,未知生死。我正為鑰匙在他身邊,不得開門,止好扯斷這鎖罷了。”小沙彌連忙止住道:“扭掉可惜,家師處有配得上的,停刻他回,我去拿來。此時且請相公同那位小姐,到神堂坐坐,相公尚沒有用飯,就在禪堂裏用,也便當些。”原來素臣那日賃寓之後,小沙彌常來張羅,看他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之中,尚帶厚實,知他出身不是賊惡,盤問家世,心上著實憐他。這時見他十分殷勤,也不疑慮,轉身跟他走動。從天王殿左邊夾巷,抄出羅漢堂後麵,又轉過地藏殿門前,見東首一帶廳房,花樹蔥蘢,有雕壇隔著。小沙彌選跑進去,到東邊屋裏一望,回了出來,領兩人進西屋去坐下。素臣知是那邊有人,卻不在意。

  誰知那邊的人,因小沙彌一望,知道有人進來,卻在簾縫偷瞧一眼,認定了鸞吹,不覺叫道:“這是大小姐麽?”鸞吹未及坐定,聽那聲音怪熟,一時想不起。那人已掀簾進來,抱住鸞吹,嚎啕大哭。鸞吹也登時淚如泉湧。素臣方認得是素娥,忙上前勸住了哭。三人重新坐下,各道遇救情形,不免又想起金羽,傷感了一回。素臣問道:“這也奇了,如今我寓在昭慶,偏是這寺中的人救了老伯,如今素娥姐也會到這裏來,大家碰在一塊兒的。”素娥道:“文相公有所不知,昨日落湖,奴因戀著小姐,狠命鑽出水麵,隱約看見文相公在水裏不住的泅,隻差一箭路。假使近到身邊,隻怕文相公起來時,奴也會起來了,不是比小姐先會見麽?至說到這裏來,奴怕還不是好事!奴幸撞著鄉下人的船,救起來的。他說到了錢塘門,再替奴打聽親屬。誰知上岸在茶店歇息,多人盤問,奴說出老爺,就是那和尚聽見了,一口擔承,說老爺是他們寺裏救的,叫幾個沙彌領著就走。鄉下人大約為要謝禮,不肯放手,奴亦將信將疑。後來茶店裏人,眾口一詞,都是海奉和尚的,竟不由分說,把鄉下人趕走,逼著奴到了這裏。奴看此處不可久居,今日之聚,不知是禍是福?相公進城,總要早回!”素臣點頭,連忙丟個眼色,三個默然不語。那小沙彌已領著人,送進飯來,一見三人同坐,怪道:“原來這位小姐,也是相公一家人!那飯不必兩起擺了。”一麵擺飯,一麵招呼窗外人進來,素臣看去,卻是一個婦人,年紀三十上下。指著鸞吹向素娥道:“姐姐,如今有伴了。”走到鸞吹麵前,仔細一瞧,失驚道:“呀,這位姐姐腳上都濕的!可惜奴家帶來襪履,隻有一副。哦,有了,有了,停會奴去拿來,替姐姐換過便是了。”因問鸞吹來曆。鸞吹不解其故,未及回言。素娥向他略述幾句。那婦人顛頭播腦,轉身打個照麵道:“相公、小姐們用飯,奴家再來罷。”素臣甚是詫異,向鸞吹道:“寺裏那有這樣人麽?”素娥道:“方才奴進來,也來胡纏。他說他丈夫隨意,母族何氏,是寺中當家鬆庵的親戚,常時到此,每逢二六九月香市,鬆庵叫他接應女客。據奴看來,這也不是好人!”素臣道:“你們隻管當心,趕緊吃飯,我好進城,早些回來就是了。”素臣拿過碗飯,揀些素菜,要到外間去吃。倒是鸞吹拉住道:“倉卒之中,二哥何必拘謹若此?今日連素娥也不消守主婢之禮,竟是一同吃罷。”素臣也就坐下。

  三人吃完了飯,小沙彌領人收拾進去。素臣拍著小沙彌肩膀,叮囑了幾聲,然後和鸞吹、素娥而去。剛看見錢塘門,隻見吊橋那麵,有多人簇擁,聽說是湖中撈起來的。素臣趕進人叢,見岸上攤著幾十個死屍,有人在那裏認。素臣順眼數去,卻無昨日未公船上的人。那邊棚內,又有救起的人坐著,素臣又去逐一看過。心下疑惑:“難道奚囊及未家小子、金羽等,連屍身都不見了?”因急於進城,回頭便走,一徑趕到縣裏,探問號房。誰知縣裏的號房,看素臣如此打扮,趿著涼鞋,摸不著頭腦,劈頭一頓搶白。素臣怒極,欲待發作,生恐惹出事來,隻得忍著,問到府二門上。倒是這個聽差的,估量素臣有些來路,又是問的一個客官,不可輕視,才是一是二的,告訴了他。那知撫院衙門,離著府縣正遠,素臣一來要趕見未公,二來進寺門時,就知鬆庵報官相驗,深恐他事畢出城,鸞吹主婢不得安穩。不妨大街上熱鬧,挨肩擦背的人,素臣隻在人縫裏直鑽,卻好一鑽,碰了一個四十多歲強壯女人,手裏提著一隻籃,籃內兩碗麵,潑翻了一地,碗也粉碎。素臣心知無法,趁著腳步,往前直跑。那女人大喊救命,三腳兩步趕到了,一把拖住。街上的人紛紛圍住。那女人指天畫地的,告訴他們,說道:“我家裏今朝來了茅家埠的親家公,同我的女婿,方才賣了一百張錫箔,做了這兩碗麵,拿回去請他們的。誰道這瞎眼的死囚,狠命撞上來,潑得這樣,倒一溜煙就要跑掉!你們替我想想看,應該賠不賠?”那些看的人,也有做好的,說道:“老奶奶,不要扭住他,叫他賠就是了。”素臣亦連忙認賠,就一手往袋裏摸錢,誰知伸了進去,竟伸不出來了。那女人愈加著急,亂罵亂嚷,正在不得開交,忽然人叢裏閃出一黃麵短須的人,年紀三十上下,開口道:“慢著,慢著,兩碗麵要陪多少哩?”那女人道:“連碗連麵,隻是二百文。不可少的。”那人就在身邊摸出一塊銀來道:“這裏有二錢,也夠了。”那女人方始歡喜,收銀而去。看的人也一哄而散。素臣問那人名姓,那人道:“後會有期,此時不必相認。”拱一拱手,便自去了。

  素臣急走到了撫院,看那轅門已是關著,隻留旁邊小門出入。知道傳過晚鼓,不能通報。奈心急如火,且去試試看。不料頭門以內,寂無一人。直喊到二門口,才有個更夫坐著,素臣說明來意。更夫答道:“未老爺,牛老爺,總要明天說話哩。”素臣再三央他通報,更夫發火起來道:“你這個不識路的,你看看這裏麵那裏有人,叫我通報誰來?”素臣無奈,隻得退了出來。想著,鸞吹主婢現在未死,未公遲日知道,卻也不妨。倒是寺中今夜,多凶少吉,我隻索趕回去罷。於是仍尋原路而走,心亂腳慌,偏偏又錯了路,到大街一看,街市全非,問了兩個人,才到府縣衙門。看著縣衙裏邊,鬧哄哄的,有人出來說:“本縣太爺到昭慶寺後山,踏勘靳家的墳,才轉到寺門外,相驗壓死的屍。那屍親被太爺大罵一頓,要帶回衙,才當場具了結去,連和尚所許的十吊錢,也不敢領了。”素臣聽見,想:“和尚真有神通,今日報官今日就去相驗過了。”忽然失聲道:“不好了,快走,快走!”狠拿一跑。那知天色漸漸晚下來了,路上有人,也是要出城去的。素臣跟著同走。不妨出得城來,卻是湧金門,於是再問錢塘門的去路,沿著城牆狠走。隻見遠遠一道黑煙,夾著紅光,在東北角上擁將起來,越走越近,漸漸的黑煙不見,都變作了紅光,天已昏轔。暗揣:“莫非晚霞?怎紅光裏麵,火星穿綽不定?”迎麵已有幾個人,掮著箱籠過來。素臣要問個明白,那些人喘息不定,都像說不出來的光景。此後來者愈多,最後有一群女人,拉著孩子們,提籃背凳,在那裏自言自語。素臣才聽得清,是昭慶寺僧房裏失火。不覺頓足叫苦,想道:“昨日千辛萬苦,救得鸞吹,今日又失了火!鬆庵想已回寺,此時主婢不知若何?事已至此,且到寺中再處。”

  原來這日素臣進城,日已過午,鸞吹主婢,對坐禪堂之內。素娥已將鬆庵如何糾纏,何氏如何哄動的話,一一述過。兩人刻刻提防,隻守著素臣早回,再作區處。何氏用話(饣舌)過素娥,已猜得一二,不比那窖裏的人物。此番窺探,曉得鸞吹是他主子,想到素娥如此,主子的身分,自不必說。因亦不十分歪纏,倒常來陪伴說笑,甚是殷勤。到了申酉時分,寺中的人,都往門外看驗屍。鸞吹著急,與素娥相對而哭。心下安排:“若是鬆庵敢行無禮,拚著一死!”不多時,小沙彌進來問:“隨奶奶那裏去了?”素娥回他出去。隻聽見講堂對麵耳房內,嘻笑之聲,達於戶外,但聽見說,他竟是個石人。卻見何氏領著鬆庵進來,鸞吹猛吃一驚,縮身要避。鬆庵便道:“小姐請坐。這裏來的城裏大衙門客太太,鄉紳家的小姐,貧僧都親身應酬,若是尋常香客,原是知客們照管。今早為了報官相驗的事,忙了半日,此時才得空兒。所以特地奉陪,小姐休要見怪。”鸞吹腆然不答。何氏領進鬆庵,也不則聲,就溜了去。素娥見勢不佳,答道:“我家小姐,因落湖遇救到貴寺,原非進香的可比。大師無須應酬,盡可請便。”鬆庵一片熱心,卻被冷言冷語,兜頭一蓋,好不自在,便道:“我們出家人,最怕得罪人,總要應酬才是。小姐隻是不理貧僧,叫貧僧如何落得臉來?”一麵說,一麵把椅子移近上邊,緊傍鸞吹坐處,道:“不是貧僧無禮,如今要求小姐賞個臉兒了!”素娥才起身來,立在鸞吹麵前,鸞吹已避到上麵供桌之上,佛龕之下。鬆庵想:“一不做,二不休,隻索放出生擒活剝的手段來了。”說道:“小姐避到那裏去?快理我一理罷,和尚等不得了!”說著已挨到身邊。鸞吹怒從心起,罵道:“你這賊禿!理你怎麽!不理你怎麽!”鬆庵道:“小姐理我,同到我禪房裏逛逛;就是小姐不理,也要去逛逛!”鸞吹見事已急,計上心來,看供桌上一隻古銅蠟台,高三尺許,順手一推,卻好隔著桌子,跌向外邊,正中鬆庵腦上,戳進了二三寸。鬆庵阿喲一聲,負痛拔出,大號而去。素娥在旁,看見鬆庵一頭的鮮血,兩手捧定,連袈裟都染紅了!

  一時闔寺鼎沸,有幾十個僧人,望著鬆庵房裏的走,看了出來,都說道:“反了,反了,這小妮子狠會不毒手哩!”鸞吹、素娥眼見這般光景,那不著急?卻已拚著一死,倒覺心地坦然。那何氏先在窗外,看見鬆庵胡纏,及鸞吹推墮燭台,早已隨著鬆庵進房,伏侍他養息。卻又要顧著鸞吹,遂匆匆回到禪堂,叫幾個小沙彌,領叫他主婢二人,到窖房外麵,同那些女人會會。鸞吹、素娥主意已定,不知不覺,被他們簇擁而去。正是:

  官衙信隔昏前鼓,方丈春深窖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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