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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金殿傳臚榮膺曠典 香閨製錦集賀新婚

  話說寶玉在紫菱洲與眾姊妹敘談,想起一事,徑出門來要喚包勇。才吩咐二門上傳話出去,包勇正捧著鴛鴦劍進來。見了寶玉打千請安畢,便指著劍道:“這是二爺那裏得來的?怪不得這樣珍重,他可不是塵凡之物,奴才的性命還仗著這柄劍救下的。”當下就把路上遇盜,幸虧此劍飛斬盜首,船上並無失物緣由細細講明。寶玉聽了放心,一麵接過鴛鴦劍出鞘細玩,見光芒四射,如秋夜銀河匹練。其貴不在切玉斷金,真夜行不畏魑魅也。看了一會,暗暗感激湘蓮不已,便攜了鴛鴦劍到自己屋裏藏好。麝月等連忙趕過問道:“這又是那裏來的?”寶玉道:“這可又是一件寶貝,瞧也瞧不得,別去鬧亂兒。”麝月道:“二爺把那古古董董這些東西拿回來,我們可不曾經由,過幾天再不見了又和我們鬧不明白。剛才太太打發人來問呢,說這一兩天裏頭,正經該靜坐養養神,別各處去亂跑。”正說著,見翡翠來叫寶玉道:“姑娘們都在老太太屋裏,叫二爺去同吃飯呢。”寶玉便跟著往賈母處去了。

  講到榮府家人以及家人媳婦,平日各有職司,如今有了寶玉完姻這件事,鳳姐早按著花名冊子重又分派一番,某人管某處的陳設燈彩鋪墊,某人管某處的茶酒器具,某人在某處伺應賓客值幫送茶,至王親、郡侯、國公、駙馬等到來另派體麵家人伺候,管廚買辦都添了人。寶玉迎親這天的鹵簿、轎散旗鑼各項人役,預先派定某某人等經理,眾家人媳婦亦按職司分派。常在上頭走動的人如林之孝、賴升、吳新登這幾個同他媳婦們內外各處照應,總理其事。焙茗等專管跟隨寶玉,別的事一概不派著他們。早幾天前頭都已派定,回了王夫人。

  這一日趁著裏頭事情稍閑,鳳姐抽空兒便坐車往黛玉公館走了一趟,回來見王夫人道:“今兒我也去瞧瞧林妹妹,當麵沒有說什麽話,剛到家就有兩個媳婦子跟著來,說他姑娘的屋子不要別處,就隻要他頭裏住的瀟湘館。不是太太吩咐趕緊收拾屋子,如今可用不著了。這也不費什麽事,已經叫人去把瀟湘館裱糊出來。林妹妹走的時候收進來的東西,照舊發了出去,這些帳幔、門簾、鋪墊,都已製備在寶兄弟新屋子裏,這會兒要另製起來也趕不上,暫時挪了過去總是一樣的。還聽見林妹妹那裏有一班小清音陪送過來,也是十二個女孩子,橫豎梨香院白空著,就叫他們去住罷。”王夫人聽了點點頭。鳳姐道:“還有一件事要回太太,林妹妹知道晴雯還在,就要叫他進來,聽那來的兩個女人口氣,將來要把晴雯留在寶兄弟屋子裏呢。”王夫人道:“晴雯這孩子,我先前錯看了他,如今林姑娘有這個意思,也很好的了,你打發人去叫他進來就是了。”鳳姐道:“還不知晴雯在那裏住呢?”玉釧笑道:“上年周大娘不是到過晴雯舅舅家裏?後來太太要叫他進來,還是周大娘叫人去同來的。”鳳姐道:“那時候我正病著,全個兒沒有知道這些事,他舅舅家住在那裏呢?”王夫人道:“那麽著還叫周瑞家的去走一趟。”當下打發小丫頭子叫了周瑞家的來,鳳姐告訴他緣故,周瑞家的笑道:“晴雯的脾氣,聽見大奶奶說起,他知道寶二爺回來的信,正逼著要坐車出去,太太不是留過他,他一定要走嗎?這會子去叫他,拿不準他來不來呢?”鳳姐想了一想道:“周大娘,我教你一個法兒,包管他肯來。”周瑞家的道:“二奶奶的示下依著去辦就是了。”鳳姐便向王夫人道:“叫周大娘去見了晴雯,竟說是林姑娘叫他,也不必到這裏來,一徑送到林姑娘公館裏去,有什麽話等林姑娘和他去講就是了。”王夫人道:“倒是這樣好。”當下周瑞家的回到家裏,帶了小丫頭子坐上車徑往紫檀堡去,見了晴雯說明林姑娘叫他的話,晴雯知道林姑娘已到便高興,同了周瑞家的徑到公館。

  黛玉晴雯見麵,各人想起舊事轉喜生悲,彼此眼圈兒一紅幾乎掉下淚來,當著周瑞家的在跟前,都說不出一句話來。晴雯拉了紫鵑到他屋裏坐了一會,講不多幾句話,聽說周瑞家的走了,晴雯便出來見黛玉道:“我出去後姑娘的光景紫鵑妹妹都和我說的了,我聽了也替姑娘恨得牙齒紮紮的,如今恭喜姑娘了。”黛玉低頭不語,到被晴雯幾句話觸起前情,用手帕子擦了擦眼,拉晴雯坐了,細細問他離了大觀園以後的??事。想到他遭讒被逐,與我被人病中播弄,死而複生,兩個人都如隔世重逢,把自己身子對照晴雯出來,如同一轍,便覺與晴雯倍加親熱,話更投機。如今那邊把晴雯送了過來,知所議已諧,暗令紫鵑在他麵前微露其意,晴雯十分感激。所以進了榮府隻算是黛玉的人,總叫姑娘不肯改口,後話表明不提。

  這裏鳳姐還在王夫人處回話,道:“今番寶兄弟完姻,各處請了酒,把姨媽撩開沒有這個理。倘因咱們去請了,姨媽勉強過來,他老人家看見了難免不傷心,倒是一件為難的事。”

  王夫人沉吟了半晌道:“你看怎麽樣呢?”鳳姐道:“侄兒媳婦想起來,橫豎要去請琴妹妹、香菱的,在姨媽跟前淡淡的邀一聲,來不來由他老人家。就使姨媽不來,總叫琴妹妹、香菱來的。”王夫人道:“不是你的大嫂子的妹妹同史大姑娘都來了嗎?沒見了琴丫頭來呢。”鳳姐道:“那是老太太叫打發人去叫他們來玩的。”正說著,見周瑞家的來回覆了晴雯的話,王夫人同鳳姐又放開一件事。

  此時榮府內瑣屑的事一天不知有幾百十件,概不細述。單講寶玉迎娶,正在殿試這一天。是日天喜、月德、金馬、玉堂諸吉星集照,擇於亥時拜堂。榮府正門洞開,自穿堂及兩邊超手遊廊,直到正房大院一色懸掛五彩繡紗掛珠玻璃燈,顏色配搭得宜,越顯得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寶玉一早出門,隨著同年諸進士等候殿試去了。北靜王上朝後便坐轎來到榮府,賈赦穿了公服接至大門外,陪到榮慶堂款留。各官賀喜絡繹盈門,另有知賓分別讓至各廳陪坐。四班名戲酌量地方安設,榮慶堂是蔣琪官的班子,候北靜王一到立刻開台。裏邊王夫人院內,也有不安慶班預備是日伺候至親近族來賀喜的女眷們。酒席少停,客都陸續到了。鳳姐實在不能分身陪坐,王夫人隻得推尤氏留心照應,自己也到各處讓讓。李紈因是孀居,要些避忌,所以從前寶釵過門時新屋子裏並沒有他,今日自然也不過來。

  講到榮慶堂正在唱戲熱鬧,賈璉騎著馬趕回來,跑得滿頭大汗,徑到榮慶堂,見了王爺回了幾句話,便來找著鳳姐道:“快叫人去收拾省親別墅來。”鳳姐聽了這句話,摸不著頭路,便怔了一怔道:“這又是怎麽?”賈璉道:“我為寶兄弟殿試的事正在禮部裏,聽得傳出旨諭來,賜寶兄弟在省親別墅完姻,拜了天地,花燭迎歸洞房。想來是皇上思念故妃,寶兄弟是娘娘的胞弟,一則推恩以及,二來寶兄弟聖眷優隆的緣故。”鳳姐笑道:“今番寶兄弟做親,連屋子都由不得太太當家。一個林姑娘要住他瀟湘館,已經翻騰了一遍。這會子旨諭都下來了,那省親別墅是鎮年關鎖的,鋪墊燈彩統要重新安設起來呢。”

  賈璉道:“那個說不得,你看著叫人趕緊去收拾。外邊的客都來了,我也得去點個卯兒支應著些,還有要緊辦的事。”說著,又到王夫人處回了幾句話就走了。鳳姐聽了賈璉的話,便去回了王夫人,吩咐了林之孝、賴升家的,叫多帶幾個人,先到省親別墅去打掃出來,一麵平兒取了鑰匙交給林之孝家的去開省親別墅的門。鳳姐又吩咐道:“既在那裏結親,離這裏遠了,還得就近在嘉蔭堂、綴景閣這兩處預備眾人坐落。”賴升家的同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就走。少停,鳳姐還親自跑去看他們收拾一回,又到自己屋裏辦別的事去了。

  這裏史湘雲為頭,同了岫煙、迎春到稻香村拉了李紈姊妹們來找探春,要做詩賀黛玉新婚。探春道:“我才到那邊見太太屋子裏的人都擠滿了,委實懶怠應酬他們,就跑回來了。你們又要做詩,倒也雅得很。新婚詩自然脫不了香奩體,隻要貼切便佳。”湘雲道:“我們還是聯句,還是各人做各人的?”

  探春道:“隨各人的便最好。”李紈道:“你們大家高興要賀林妹妹,我也謅一首。”岫煙、迎春都道:“自然要推大嫂子首唱。”那湘雲要想新奇意思,一個人走出院子裏出神,看缸裏的金魚,口內又道:“那邊好幾個班子唱戲,為什麽一些鑼鼓響也沒聽見?”探春在屋子裏隔著紗窗道:“路隔得遠,那裏就聽見鑼鼓響呢,快來做你的詩罷。要聽戲,完了你的卷盡管請到那邊去。剛才太太還問姑娘們,愛聽戲的為什麽不過去呢。”李紈道:“你們盡仔講話,我的倒有了。”李紋道:“姊姊念來,我寫。”眾人一麵聽李紈念他的詩,一麵看李紋寫道:

  鍾郝徽堪仰,清江娣姒緣。

  捧匜循我職,聯袂羨卿賢。

  自鼓瑤琴樂,同磨鐵硯穿。

  蘭馨征吉兆,椒頌製佳篇。

  月盎芙蓉帳,花明玳瑁筵。

  稻香村酒熟,雙醉玉堂仙。

  眾人都道:“逼真是大嫂子口氣,再不能挪到別一個的。

  為什麽起海棠詩社不肯助興,這樣吝教呢?”說著探春的也有了,湘雲看他寫道:

  自出於歸舅氏門,潘楊世願兩諧婚。

  碧桃舊識仙源種,紅杏新栽月窟根。

  席奪鸞坡誇婿貴,扇開雉尾荷君恩。

  探春才寫了六句,湘雲把手按著紙不叫寫下去,問是幾韻?探春道:“剛掉兩句了,快讓我寫完了再講罷。”湘雲把探春手內的筆奪過道:“末兩句我替你續了。”便提筆寫道:

  祥占早賜投懷燕,稽首慈雲禮世尊。

  惜春笑道:“這兩句是史大姊姊看了林姊姊小照上悟出來的,難道叫他天天拜菩薩求子嗎?你們瞧我的罷。”一麵笑道:

  花又重開月又圓,今生許結再生緣。

  遠辭蓬島三千裏,許駐塵寰五十年。

  瑤草琪花栽別苑,元霜瓊液諦真詮。

  秦台自有神仙路,漏泄簫聲上九天。

  湘雲道:“四妹妹講玄門的話,又是一路,咱們不懂。”

  迎春道:“我謅的也怕史大妹妹笑話,你們高興,又不敢不附驥,隻得集了幾句《詩經》,你們要笑,孔夫子已經刪訂過的了,由你們去笑罷。”眾人聽了先好笑起來,便催迎春,寫道:二月初吉,文定厥祥,天作之合,金玉其相。寧適不來,相怨一方。亦既見止,懷允不忘。

  菉竹猗猗,佩玉將將,琴瑟在禦,鴛鴦在梁。綏我眉壽,載弄之璋,孝孫有慶,俾爾熾爾昌。

  眾人看道:“這就很好,末後連老太太都祝頌在裏頭了。”

  邢岫煙笑道:“我集了四首七絕,內中雖帶些戲謔,也隻可委咎於古人。”隨寫道:

  芙蓉粉上玩新妝,海燕雙棲玳瑁梁。

  今夜月明人盡望,溪頭仙子遇裴航。

  生來占斷紫宮春,傾國傾城總絕倫。

  雲鬢半偏新睡覺,不逢京兆為誰顰?

  心持半偈萬緣空,會向瑤台月下逢。

  百豔再來生倩女,桃花依舊笑春風。

  漏聲透入碧窗紗,舊是嬌龍小鳳家。

  三扣玉扉人未起,覺來紅日又西斜。

  接著李紋、李綺各人做了兩首七絕,姊妹兩個聯名寫了四首。道:

  流水人間一葉紅,花開今許問東風。

  莫嫌往歲春遲信,春在瀟湘舊院中。

  合是文簫駕彩鸞,天香有意護團。

  蕊珠已改升仙劇,繡得宮袍下廣寒。

  詠菊詞壇句自仙,筆花許放並頭蓮。

  通靈畢竟迷才思,早續南華秋水篇。

  日上紗窗竹影重,侍妝張敞對芙蓉。

  試描淡淡春山樣,記取芳名春未濃。

  眾人看了都道:“本地風光,細膩熨貼。”探春道:“怎麽大嫂子兩個妹妹做的詩倒也像在園子裏頭住了多年似的,頭裏的事情都明白?”話未完,見寶琴、香菱進來,道:“要我們好找,誰知你們都在這裏!”眾人都道:“估量你們也該來了。”於是就把賀黛玉新婚詩的話說了,要他們也做兩首。寶琴道:“那邊鳳姊姊忙得什麽樣似的,你們倒閑情逸致在這裏做詩。”湘雲道:“你看我們在這裏又要磨墨,又是弄筆,肚子裏又要想,手裏又要寫,還不忙似他們嗎?”又道:“算算看,如今與林姊姊餞行的人都全了沒有?”岫煙道:“隻少一個妙師父。”探春道:“今兒這一局自然沒有他的。”香菱道:“也沒有我。別的詩都可以跟著姑娘們學學,賀林姑娘新婚取笑,我可不敢。”探春笑道:“看不出他倒是一個道學先生。”

  寶琴道:“香菱不做,我是免不了的。”便一頭想一頭寫:

  麵壁深山萬裏遙,仙源才認舊藍橋。

  調螺香借生花管,引鳳春藏弄玉簫。

  璧種藍田今夜合,詩題桐葉幾時飄?

  通靈即是溫郎鏡,月下紅絲係一條。

  寫完,眾人看道:“隻一起便起得有趣,對麵文章也貼切。”

  湘雲道:“末後兩句也收得祝那大荒山拾回來的這塊玉,真是林姑娘一條月下紅絲。”正評論著,隻見素雲跑進來告訴李紈道:“二奶奶叫人收拾娘娘省親的屋子,說寶二爺今天要在那裏拜堂呢。”李紈道:“那是沒有的事,這屋子裏如何敢去開動呢?”探春道:“大嫂子你不知道,我才在那邊聽說是奉了諭旨,賜二哥哥在省親別墅結親,還賞錫宮扇雉尾拜堂時候用呢。”湘雲笑道:“怪道皇上家的錫典都供了你們的詩料了。”寶琴便把各人做的詩看過道:“為什麽沒有史大姊姊的呢?”探春道:“他盡著評論,自己的倒不寫出來。”湘雲道:“我的詩早已有了,就怕送去給林姊姊看了不依我呢。”

  說著便寫出來,給眾人看道:

  賦罷催妝夜已深,鴛綃惹夢醉香林。

  汗融乍試芳脂滑,腕怯生憎寶釧沉。

  畫裏素娥空耐冷,月中仙子有知音。

  茜紗窗外春迷曉,紅日三竿護竹陰。

  探春道:“怎麽,連畫上的人你都取笑他起來了。”眾人看了隻讚他詞句豔麗,也不理會。

  一時鳳姐處打發小丫頭過來道:“二奶奶請姑娘們去瞧戲呢,今兒戲文好看,差不多唱了半本了。”探春站起身來道:“我們過去罷,停會兒太太又打發人來叫。”李紈也叫李紋、李綺跟著姊妹們都過去,晚上再到園子裏來瞧熱鬧。迎春問:“香菱,你太太過來沒有?”香菱搖搖頭。迎春便拉了岫煙都過那邊去,各自跟了丫頭,一群人出了秋爽齋去了。獨有香菱因那邊客多,隨了李紈回到稻香村去。

  到了傍晚,省親別墅已安排停妥,嘉蔭堂、綴景閣兩處亦皆燈彩鮮明,陳設燦爛。自園門首起至省親別墅,走嘉蔭堂、綴景閣到瀟湘館,經由的路上隨著水岸山拗彎彎曲曲,兩邊豎起矗燈,望去如盤旋兩條火龍一般。各處的戲文煞了台,不多時重又排場,真是筵開玳瑁,屏列芙蓉,笙簫鼓樂之聲內外迭奏。賈赦等陪侍北靜王飲宴,家人一起一起的赴午朝門外探聽寶玉殿試的消息。等到上了萬言策後,肅聽臚傳,寶玉中了鼎甲第三名探花,加恩即授翰林院編修之職。遊街已畢,命賜金蓮燈一對,送歸省親別墅完姻,賞假一年。寶玉於午門外尚未起身,探信家人飛馬趕回,一疊連聲的傳話進來說:“寶二爺回來了。”

  等到一盞茶時候,寶玉回來,先謝了北靜王並見過賈赦等,又進內見了賈母、王夫人。即刻出來,外麵鳴鑼開道,賈赦先讓北靜王上了轎,隨後寶玉坐轎來到林府公館親迎。一切奠雁催妝諸禮儀完畢,細樂三奏,候新人上轎,排開執事:先是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公爵的頭牌,次是提督學院,又江西督糧兵備道,末後是欽賜完姻探花及第,兩對朱紅銷金行牌,龍頭月斧、筆摣衝天棍、金銀爪錘等件二十四對擺列齊全。馬上吹鼓手,賴升、林之孝等共二十餘對家人並林府管家,都披紅騎馬。寶玉坐的綠呢玻璃大轎,轎前兩對提爐,焙茗、鋤藥、掃紅、墨雨、雙瑞、壽兒等八個小廝,一色披了紅坐馬隨在轎後。榮府去的十二對丫頭都坐小轎,提了宮燈。林府陪嫁的十二個女清音一路奏樂,黛玉坐的雙鳳盤頂絡珠八寶七香彩輿,林、榮兩府家人媳婦、丫頭坐小轎隨後,約有二三裏路長的燈火,照耀如同白晝。此番比元妃省親,也算第二樁興頭體麵的事。因不用圍幔在兩旁遮擋,看的人擁塞,當街好比看勝會一般,從青龍頭上盤到榮府大門。北靜王自帶護從人等回府去了。

  這裏花轎進了大門,往儀門向東一座院落內將花轎暫停,等候吉時。這就是從前元妃歸省更衣之所。上房看對鍾表,說要等亥初二刻,這會子還是戌正三刻。寶玉先到王夫人屋裏坐下,早有丫頭們預備參湯伺候,送與寶玉喝了幾口。湘雲們過去和他鬥耍,寶玉也與眾人說說笑笑。

  先是林之孝家的來回鳳姐道:“剛才打發到那邊公館裏去的人來說,迎親的已在那裏起身了,晴雯、紫鵑兩個也坐了大轎,跟林姑娘好不風光。”鳳姐聽了林家的話,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向林家的道:“你快去找著麝月、秋紋兩個人,叫立刻就來,我有要緊話問他們呢。”林家的應了一聲,即轉身便走,鳳姐又叫他回來道:“倘他兩個人不在一處,不論見那一個,先叫他來。”鳳姐性急,等了沒半盞茶時,便接二連三的打發幾起人去催他們。林之孝家的趕到瀟湘館,連麝月、秋紋的影兒也不見。原來他們兩個因這會兒沒事,叫碧痕住著,他們先往省親別墅瞧熱鬧去了。林家的正找得發急,有人和他說了,便氣喘籲籲的跑到省親別墅門外,迎麵撞著一個家人媳婦把他拉住道:“正要找你老人家呢,這裏地毯有兩條顏色不配,還得要換呢。”林家的聽了,把他啐了一口道:“為什麽不找管鋪墊的人去?我還有閑工夫管這些事嗎?”一撒手往裏就跑,果見麝月、秋紋都在,林家的喘氣說道:“跑得我渾身是汗,你們不在新屋裏照看著,脫滑兒都到這裏來幹什麽?璉二奶奶有要緊話問你們,快走罷。”麝月道:“璉二奶奶從來沒叫過我們,有什麽話說呢?”林家的道:“你們不知道璉二奶奶的脾氣,向來沒有說明白的,隻叫你們去問話,我也不知道為的是什麽?”麝月、秋紋摸不著頭路,隻得跟了林之孝家的出園子來,正遇著鳳姐打發一起一起的人到來催他們。麝月、秋紋想,我們沒有幹下什麽虧心事,倒像拿強盜似的趕這許多人來叫,心上轉疑惑起來,連林之孝家的也有些發怔,便同著來到鳳姐處。才進院子,又見平兒站著等他們。麝月悄向平兒問道:“你奶奶倒底叫我們做什麽?”平兒笑道:“實在連我也不明白,快去見了他自然知道的。”麝月、秋紋隻得進去,見了鳳姐,怔怔的站著。

  鳳姐先開口道:“原是一句沒要緊的話,這會兒倒必得先問問你們,就為晴雯他還沒死,寶二爺回家來到底知道這件事沒有?”麝月、秋紋聽問是晴雯的話,才都放了心,便笑道:“我們都沒提過這話,估量別的人也沒有講起。若說二爺知道,早向我們追根到底的問過幾次了。”鳳姐聽說,便抱怨他們道:“你們早該告訴二爺一聲才是,這會兒不是我想著,他不提防見了晴雯,免不了失驚打怪,也不像一件事。這便怎麽好呢?”

  林之孝家的站在旁邊,見鳳姐著了急,便上前陪笑道:“幸虧奶奶想的到,寶二爺見了晴雯,真要嚇著他呢。奴才的意思,不如叫晴雯暫且躲開,底下慢慢再和寶二爺說明,不知可使得嗎?”鳳姐搖頭道:“林姑娘的脾氣,如今才進門來的新人,把跟他來的人忽然支使開了,一時又不便叫人去告訴他,兼之晴雯的性子也是難纏的,他正興興頭頭的伺候林姑娘進來,這裏打發人去叫他走開,不說是咱們的好意,反疑心有人又要擺布他,怕免不了是一鬧。”麝月接口道:“二奶奶惦記這件事,我就去給二爺告訴明白了。”鳳姐道:“且慢著,寶二爺現在太太屋裏等吉時拜堂,許多人在那裏,你著忙的趕去和他講這些話,太太聽見了也不便。”麝月道:“請二奶奶放心,這也算得一件喜事,二爺聽了更開心。我悄悄和二爺說去,包管沒亂兒。”鳳姐因想不出法兒,隻得由著麝月去了。

  那麝月走到王夫人屋裏,見寶玉正與姑娘們說笑,麝月也不避忌眾人,走近寶玉身旁道:“有一件事告訴二爺,聽了不知怎樣樂呢。二爺可知道晴雯還活著,跟林姑娘來呢。”那知寶玉一聽麝月的話,不及細想,猛然觸動平日傷痛晴雯之心,欲信反疑,悲中帶惱,登時變色跺足道:“別再哄我了,一個林姑娘好端端的先前都瞞著我,這會兒倒說晴雯還活著,我如今又不傻又不瘋,哄我做什麽呢?”麝月這句話拿定寶玉聽了歡喜,誰料他反著惱,臉色都變了,怕王夫人聽見責罰,一時著急,禁不住漲紅了臉,欲待把晴雯還陽之事細細講明,又礙著裏頭夾些不吉利的話,不便講出口來,隻得籠統說了幾句道:“上年年底下,太太還叫他進來,住在大奶奶那裏。過了年,聽見二爺有信回來,他就要出去,太太留他不住,依舊回去了,可是變得出來的謊話嗎?因二爺回來事情忙,我們也混忘了,沒告訴二爺,現在姑娘們在這裏可以問得的。”探春、湘雲們眾口一詞道:“麝月的話是真的,晴雯果然還在呢。”寶玉才信以為真,又如得了一件活寶,向麝月問道:“太太既然不惱了,他為什麽聽見我回來他倒走了呢?”麝月冷笑道:“那是各人肚子裏的盤算,我那裏知道呢!”

  正說著,林之孝家的來回吉時已到。女眷們族擁著寶玉來到省親別墅,有先在綴景閣、嘉蔭堂兩處坐的,此時也都來了。

  室中燈影繽紛,香煙繚繞,地上鋪滿了猩紅繡毯。眾丫頭扶持黛玉出轎,與寶玉並肩站立參拜天地後,望北闕謝恩,便行夫婦交拜之禮。黛玉背後掌了雉尾宮扇,二十四個丫環掌燈雁翅排開,十二個清音女孩子奏樂,音聲嘹亮。寶玉此時幾如身在廣寒,一眼睃去,見扶新人的果有晴雯在內,喜極而驚,又想起黛玉從前故事,猶如看放榜的舉子,見榜上有了自己姓名,身上又打起戰來的光景。一時情不自禁呆呆的向著黛玉,口裏說道:“如今是林妹妹不是?我不放心,還要瞧瞧呢。”說著,便把黛玉的蓋頭巾揭下,對麵瞧了一瞧,黛玉把頭低下,晴雯、紫鵑在旁急得沒法,又不便過去攔他,引得滿屋子裏的人都笑起來。鳳姐此時,明知寶玉的話不是有意指破他們前番的胡弄,聽了未免觸心,不覺臉上一紅,跼蹐難安,又不好躲避,隻得硬裝出一個不理會的模樣,連忙趕過來帶笑把寶玉拉開,重新替黛玉罩了蓋頭巾道:“寶兄弟,你好不害臊,怎麽還像小孩子似的。”寶玉見了黛玉的麵,心已放寬,聽鳳姐說他,臉上也紅紅的,站著不敢抬起頭來。當下請賈母過來受禮,因在元妃省親之所,不敢正坐,便向西南坐了,受寶玉夫婦行禮。賈母滿心歡喜,將已往之事一概丟開,惟想起黛玉之母,不免心上一動,隻得含笑忍祝接著王夫人也照樣見了禮,邢夫人、尤氏、鳳姐並族中諸長輩俱推另日再見,眾姊妹都隨著賈母看寶玉拜堂,大家高興。不料王夫人那邊鬧出一件事來,未知鬧的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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