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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節 差一點把命送掉

  大洋馬的一番話觸到了兔子媽的痛處。這個已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馬上想到了自己往日的苦難,想到了遭到不測的兒子,竟一把摟住大洋馬,放聲號啕起來:

  “嫂子,我的好嫂子!日後我可怎麽活喲!走了!小兔子爹走了!小兔子也走了!這孤零零地就剩下我一個,我靠誰去呀!嗚!嗚……”

  大洋馬多少也有點心酸。她再次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撫著小兔子媽瘦削的肩頭道:

  “大妹子,別說這話,別說!你還年輕,才三十五六歲,小模樣又不醜,還愁沒人管你飯吃?鄭富呢?他和小兔子不在一個班上,該沒事吧?”

  小兔子媽這才想起了鄭富,苦苦一笑道:

  “嫂子,先別說這個!隻要小兔子沒事,哪怕我日後和鄭富斷了都沒啥……”

  大洋馬歎了口氣,搖搖頭道:

  “妹子,你的心腸也太好了!”

  接下去,兩個女人又拉拉雜雜談了一會兒。談到後來,小兔子媽突然想起要到窯神廟燒一炷香,於是,鎖上屋門,硬扯著大洋馬到分界街盡頭的窯神廟去了。

  大洋馬原不想去,她從心裏不信什麽神呀鬼呀的,可礙著小兔子媽的麵子,還是去了。那夜,她終於沒有把她想講的話講出來,為此,她頗有些鬱鬱不歡。

  小八子不明白身邊的大人們在忙些什麽,他隻是覺得很好玩。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麽熱鬧的夜。這窯神廟他是來過的,不算娘帶他來過的三次,光他自己就來過兩次。有一次,他還在廟宇正中的那個窯神爺的泥像後麵撒過一泡尿,被看管廟宇的老瘸子打過兩巴掌。

  現在,小八子被娘領著,來到了廟門口。廟門口的人很多,人碰人、人挨人的。娘扯著他,使勁向前擠,擠了好長,好長時間,才擠進了廟門,才把手裏的那炷香插進了神像前的香火爐裏。小八子看到那爐裏橫七豎八插滿了香,燒鍋一般的白煙直往上冒,熏得窯神爺和它身邊的幾座泥像臉上發黑。娘插到香火爐裏的香沒紮牢,轉眼間就倒伏下來,他踮起腳尖,想用手去扶,一觸到爐沿,手就被燙了一下。

  廟裏進香的人太多,前麵的人剛進完香,後麵的人便擁了上來;娘隻好扯著他的手從左邊的門洞裏退了出來,退到了廟前的草地上。草地上四處跪滿了人,幾乎沒有插腳的空子。他知道娘是想找個地方跪下,可總是找不到。

  這真好玩。跪倒的大人們都比他矮。他看到一個老奶奶頭上沾了一塊枯葉,他便想去幫她摘下來,卻沒來得及,他剛要轉身時,娘便把他扯走了。

  他們從草地一直走到分界街上,又在街上走了二三十步,娘才找到一個清靜少人的地方跪下了。

  他也學著娘的樣子跪下了。

  天不黑,恍惚就像白天——不,比白天還好。往日,即便是白天,這裏也沒有這麽多人、這麽多燈火、這麽多的白煙。

  他跪下了,臉正對著一個婦人的脊背,他看到那婦人褲子的P股上補了兩塊花布補丁,像窯神爺的兩隻眼睛。那婦人身邊也跪著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瘦得像個貓,個子倒比他高。他揣摩:他也許能打過他。他左邊還跪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這老頭兒挺怪,腦瓜兒是尖的,像一個正放在地上的葫蘆。

  娘開始對著窯神廟的大門頻頻磕頭,他也裝模作樣地跟著磕,暗中在和娘進行著比賽。他想,他一定要比娘磕得快。娘磕一個,他就磕兩個;娘磕兩個,他就磕四個;娘磕四個呢?他算不出來了……反正,他就磕好多、好多,反正娘比不過他。

  他磕得糊裏糊塗。

  他不知道為什麽要磕頭?為什麽這麽多人都給窯神爺磕頭?他想:他長大以後,也要當窯神爺,也要坐在窯神廟的大門正中,讓許許多多人給他磕頭、給他燒香——當然,他不能讓他娘來磕頭,娘時常頭痛;一磕頭,頭會更痛。

  既然頭痛,為什麽還要磕頭呢?大人們真傻!這麽多大人竟然給一個泥像磕頭。他知道窯神爺是泥像,他在窯神爺的肩頭上摳下過一小塊帶金粉的泥巴。

  磕過頭之後,他看到,娘像許多人一樣,雙掌合十,低垂著腦袋,緊閉著眼睛,虔誠地向窯神爺述說著什麽。娘過去告訴過他,說這叫作“禱告”;隻要誠心禱告,窯神爺就能聽見,你的願望就能達到。

  他也開始禱告,可他禱告什麽呢?他突然想起看守廟宇的老瘸子,這老頭打過他的耳光,他就禱告:讓這老瘸子出門被西瓜皮滑倒!這挺有意思!

  他禱告完了,沒事幹了,可娘和周圍這黑壓壓的一片人頭還在那裏嗡嗡嘰嘰地和窯神爺說話。他不耐煩了,抬起頭四處看了看,便從地下抓起一根肮髒的幹樹棍,用樹棍去捅前麵那個瘦貓的P股。

  瘦貓仿佛不知道似的,根本沒動。

  他又用力捅了一下。

  瘦貓轉過了臉,狠狠盯了他一眼。

  他馬上將臉轉向一邊,把樹棍藏到身後,假裝沒看見。

  瘦貓把一隻手掌握成拳,咬牙切齒地在他麵前晃了晃。

  他覺得出那拳頭的分量,眼皮向下一垂,頭一低,做出了一副安分守己的樣子。

  膝頭漸漸跪得有點疼了,而且,總這麽跪著也實在無聊。他悄悄站了起來,從娘身後挪了過去,一轉眼的工夫,便離開娘有好幾十步遠了。那兒有一棵樹,他在那兒蹲了下來,見娘依然沒有發現他的行蹤,他得意地咧著小嘴笑了。

  就在這時,他在地下拾到了一紮紅錫紙包著的洋火——顯然是大人們點香時遺落的,他自己玩了起來。他開始擦洋火,擦著之後,便用手指彈將出去,看著燃燒的洋火在朦朧的夜空中劃出一道黃光。

  不幸的事卻因此發生了。一根燒著的洋火落到了他身子左前方的雞窩上,那雞窩的窩頂偏偏又是草苫的,洋火落上去便燒著了。開始,隻燒著一點點、大人們也沒注意;後來,卻燒大了,整個雞窩都著了起來,連著雞窩的茅棚也著了火。

  小八子慌了,忙撲過去,抓住一把竹掃帚去打,一邊打,一邊哭喊道:

  “著火了!著火了!”

  窯神廟前莊嚴的氣氛被破壞了,跪在分界街邊的大人們驚慌地從地上爬起來,趕來對付這場意外的火災。這時,小八子聽到了娘的呼喚,娘在喊他,仿佛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喊他,他想答應她,可不知咋的,被煙火熏著,喊不出聲來……

  沒多大工夫,火便被大人們撲滅了,他也被一個中年男人抓住了。那男人的手很大,很有力氣,抓得他胳膊疼——不是一般的疼,而是從骨頭裏疼。他大喊大叫起來。

  “啪!”重重的一掌擊到了他臉上,他嚇得不敢叫了。

  他聽到了一片亂哄哄的聲音,聽到那男人和人們談到了火,談到了什麽“吉利”、“不吉利”的,他們還談到了窯神爺……他聽到有人在喊:

  “掐死他!掐死這個不敬神靈的小王八!”

  他突然明白了點什麽,恍惚意識到:今日這個熱鬧的夜,與自己、與發自地下的那場大火有點什麽關係,自己顯然是闖下了什麽大禍。他像大人一樣,感覺到了一種真正的恐懼,他拚命掙紮,要擺脫那男人的大手,可怎麽掙也掙不開。

  這時,一個女人擠到了他身邊,一把將他攬在懷裏,他聽到那女人在和那男人說:

  “放開孩子!放開!”

  他認出:這女人是小兔子媽。

  “這是你的孩子嗎?”

  “不是!這是二牲口家的小八子,我家兒子和他家老子都在窯下!”

  男人放開了手,他撲到了小兔子媽的懷裏,緊緊抓住小兔子媽的褲帶,再也不敢鬆手了。

  小兔子媽和那男人又講了些什麽,間或還帶著些罵人的粗話,最後,小兔子媽終於扯著他衝出了大人們的包圍。

  他在分界街的一根電線杆下找到了娘,娘幾乎嚇呆了。他聽見娘感激地對兔子媽說:

  “大妹子,難為你了!難為你了!”

  小兔子媽卻哭了:

  “看見你家小八子,我就想起我家小兔子!我的小兔子的命真苦哇!”

  命?什麽叫命!命有苦的,是不是也有甜的?是不是也像甘蔗那麽甜!小兔子哥的命為什麽苦呢?他橫豎弄不明白。不過,從那夜開始,他對窯神爺愈發仇恨了!他斷定供奉在廟裏的這個金粉泥胎不是個好東西!他騙了人們的香火,騙了人們的眼淚,卻沒給人們造什麽福,今天,他還差一點把命送掉!

  他想:總有一天,他要把這窯神爺的泥腦袋擰下來當球兒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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