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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魏進忠義釋摩天手 侯七官智賺鐸頭瘟

  詩曰:

  巫峽蒼蒼煙雨時,清猿啼住最高枝。

  秋風動地黃雲暮,竹戶蕉窗暗月期。

  一任往來將伴侶,不煩鳴喚鬥雄雌。

  相逢相戲渾如夢,獨上蓮舟鳥不知。

  話說進忠被敲門驚起,慌忙出來。秋鴻複關上角門,才到前門來問:“是誰打門,有甚急事?”外麵道:“你家老七犯了賭博,坐在總鋪裏,快著人去打點,還未見官哩。”秋鴻道:“甚麽人拿的?”外麵道:“不知道,我是地坊來送信的。”秋鴻道:“難為你,就有人來。”外麵道:“速些要緊。”說著去了。

  秋鴻回來到黃氏房中說知,黃氏慌忙起來,叫丫頭開了前門,央人去看。半日尋不出個人來。黃氏隻得到印月房中,道:“可好央魏親家去看看?”

  印月叫秋鴻去向進忠說。秋鴻來到樓上,見進忠還睡著,就坐在他床沿上搖醒他道:“夜裏做賊,日裏睡覺。”進忠扯他道:“你也來睡睡。”秋鴻道:“你吃過龍肝鳳髓,再吃這山芹野菜就沒味了。”進忠也不由他肯不肯,按在床沿上聳了個不亦樂乎。秋鴻道:“你好人呀!他犯了事,還不快去看看他哩!”

  進忠吃一驚道:“誰犯了事?”秋鴻道:“早起敲門,是七主子犯了賭博,坐在總鋪裏。沒人去打點,奶奶向娘說叫央你去看看,你快收拾了去。”秋鴻起來,進去拿水出來。進忠梳洗了,袖著銀子,拉對門布店陳三官同去。

  進了總鋪,見七八個人都鎖在柱子上,七官同劉道士的徒弟玄照鎖在一處。見了進忠,七官哭道:“哥哥救我!”進忠道:“怎樣的?”玄照道:“魏爺連日未來,七爺同了這起人逐日來頑,帶了個姓沈的小官,晚間飲酒唱曲是實,並沒有賭錢。昨晚二更多天,忽見一起快手進來將眾人鎖了,又將行令的骰子搶去,不容分說就送我們到這裏,連小道也帶在內,這是那裏說起!望魏爺搭救。”陳三官道:“還是地坊出首,還是另有原告?”鋪上人道:“是崔相公送帖到捕衙裏,說他們窩賭,小沈輸去百十兩銀子並衣服。”

  陳三官道:“是哪個崔相公?”鋪上人道:“崔少華呀。”陳三官搖搖頭道:“哎喲!這個主兒,不是個好惹的。”進忠道:“小沈可是那日在館裏遇見的?”

  七官道:“正是。”進忠道:“他不過是個小唱,那裏就有百十兩銀子?”陳三官道:“這個崔少華是個無風起浪的人。”進忠便取出二兩銀子與地坊道:“可將眾人放了,我尋人與他說,不必見官。”地坊道:“這班人放不得,他們白手弄人的錢用,也該拿出幾兩來我們發個利市。”陳三官道:“再不,先把老七同道士鬆鬆罷。”坊上尚自不肯,眾人再三說了,才將七官同玄照解開,帶到後麵一間小房內坐著。七官臉都嚇黃了。陳三官安慰了他們。進忠去買了些牛肉饃饃,勸七官同玄照吃。又買些酒肉來,與眾人吃了。臨行,又安慰他們道:“你們放心,我央人到崔家討分上去。”遂同陳三官出來,地坊道:“放快些,官上堂就要問哩。”

  二人回來,向黃氏說知,黃氏道:“沒人認得崔家,如何是好?”進忠道:“須得個學中朋友去說才好。”陳三官道:“崔少華不是個說白話的。

  聞得對門邱先生與他有親,何不央他去說說看?“黃氏即叫小丫頭去請過邱老來,說道:”聞得七兄出了事,其中必有緣故。陳三官道是崔少華呈的,特請老丈來,要奉托去說個分上。“邱老道:”孩子家不肯學好,直到弄出事來才罷。崔少華想是為的小沈,那小廝本是跟著這班人原做不出好事來。“

  進忠道:“拜托大力。”邱老道:“隻恐空口未必說得來。”進忠道:“拜煩先去探探他口氣如何再處。”邱老道:“他與我無親,卻與小婿同會,他是個有時運的秀才,好不氣焰哩。也罷,我叫小婿去說說看。”邱老去了。

  陳三官見侯家忙亂,遂邀進忠到他店中吃了飯。

  過了半日,邱老才來回信道:“這個小沈是本京的小唱,是崔少華帶來的,被班光棍誘去賭錢,把衣服都當盡了,少華代他贖過幾次。如今又去了半個多月,也不回來,終日在劉道士家賭錢。他開了個帳,才有百十兩銀子的東西,口氣大得狠哩。”陳三官道:“小沈卻是爛賭,每常不拿,專等他昨日在劉道士家才拿:這明是見道士有錢,借此掯詐他的。如今少野又不在家,怎處?”黃氏道:“我家裏現在日用尚難,哪還有閑錢打官司?”陳三官道:“如今也說不得了。空口也難說白話。”黃氏沉吟了一會,終是愛子之心重,隻得又來央印月道:“還要求魏親家救救他。”印月便出來對進忠說。進忠道:“須先約邱先生同去,先陪他個禮,再看是怎樣。”陳三官道:“說得是,人有見麵之情。”

  進忠遂同邱老出來。走過州前往南去,朝東一條小巷內,一座小小門樓,邱老同進忠來到廳上坐下。隻見上麵掛了軸吳小仙的畫,兩邊對聯皆是名人寫的。

  匾上寫的是“一鶚橫秋”。因他祖上曾中過鄉魁的。下擺著十二張太師椅。少頃小廝出來,邱老與他說了。進去不多時,隻見裏麵搖搖擺擺,走出一個青年秀士來,看他怎生模樣?隻見:

  碧眼蜂眉生殺氣,天生性格玲瓏。五車書史貫心胸,敦、溫應並駕,操、莽更稱雄。奸佞邪淫藍麵鬼,鬼幽鬼躁相同。戈矛常寓笑談中,藏林白額虎,伏蟄禿須龍。

  這崔少華名喚呈秀,是薊州城有名的秀才,常時考居優等,隻是有些好行霸道,連知州都與他是連手,故此人皆懼他。出來相見坐下,問邱老道:“此位尊姓?未曾會過。”邱老道:“魏兄大號西山,是布行侯少野的令親。”進忠道:“無事也不敢輕造,隻因舍親侯七兄得罪相公台下,因舍親遠出未回,小弟特代他來請罪,望相公寬恕。”呈秀道:“些小之事,動勞大駕。但是這小沈是京師有名的小唱,因得罪個掌科,京中難住,故此敝相知薦他到學生處暫避些時。不意外麵一班光棍,見他有些衣囊,引誘他賭錢,輸得罄盡。學生已代他贖過幾次,久欲處治,也隻為驚官動府,那裏同他們合氣。近日衣物又盡了,連我書房中書畫古玩也偷去許多。訪得劉道士是他窩家,終日在他廟中賭錢,故此才對捕衙說了,拿得幾人。”進忠道:“光棍引誘人家子弟,原屬可恨。就是舍親也是個小孩子,被他們誘去,串贏了他若幹銀子,同是被害的。還求相公寬宥一二。”呈秀道:“賭錢沒有首從,學生也不知其詳。如今事屬於官,由他們去分辨罷,老兄不必管這閑事。”邱老見他言語緊,便說道:“也不敢妄自討情,隻求寬容一時,便好從常計較,一到官便難分玉石了。還望海涵,下麵處處的好,免得油把鍋吃了去。”呈秀道:“老丈分付,自當從命。”進忠道:“有多少物件?”呈秀叫小廝取出個單子來,上麵細細開著衣物,共有百十兩銀子東西。進忠道:“小弟領這帖子去與眾人相商,再來覆命。若他們不依,再憑尊裁。”

  二人別了,又到鋪裏來,把單子與眾人看。眾人道:“實是贏了他幾兩銀子,卻見他當了幾件衣服;至於玩器書畫,影子也未見。”邱老道:“你們做光棍弄人,也該看看勢頭,崔相公的頭可是好摸的?如今講不起,陪他些罷。”眾人道:“腰內半文俱無,把甚麽陪他?拚著到官,拶子、夾棍挨去罷了。”進忠走到後麵來,見七官睡著了。玄照見了,扯住哭起來。進忠見他嫩白的臉兒都黃瘦了,甚是憐他,問道:“你師父哩?”玄照道:“才去了。”進忠又買了些酒食來與他們吃,安慰道:“我已對崔家說過不見官了,我去會你師父,將就賠他些罷。”

  遂同邱老來到廟中,尋到劉道士。道士接著,說道:“邱相公,這是哪裏說起!小徒自來不曉得賭錢,平日連門也不出,今日遭這樣橫事!”邱老道:“事已至此,不必抱怨了,明是想你兩把兒。”遂將單子遞與他看。劉道士道:“影子也沒有見怎樣,這沒天理的掯人!”邱老道:“崔少華才幹過這件沒天理的事麽?”劉道士道:“這些須賠他點還可,若要許多,從哪裏來?”進忠道:“也說不得了,才照兒對我痛哭,我到憐他,你到舍得。”

  邱老道:“到官不止於打,還要追賠,還要還俗哩。你又沒兩三個徒弟,積下家私也是他的,不如花費些,免得出醜,況事又不是他惹出來的。”劉道士道:“依相公分付,要多少?”進忠道:“他說這些,難道就賠他這許多哩!又不是聖旨,我們再去挨,少一兩是一兩,你要作個大頭兒,侯家也出一分,眾人再湊上一分,如何?”道士道:“隨相公們的命,隻是不要使孩子吃苦。”邱老道:“在我,隻在今日了結,可速去弄銀子。”

  別了道士,回來對黃氏說知。黃氏道:“我家孩子被人哄去,輸了許多錢,還要我賠人銀子,天在哪裏?”邱老道:“如今世情,說不得天理二字,隻是有錢有勢的便行了去,連天也不怕的。你若不賠他,到官吃了苦還是要賠的。我去看看學生就來,你們商議商議。”邱老去了。進忠到樓上,秋鴻送飯上來,正自戲耍,隻見印月同小姑子上來,秋鴻站開。進忠道:“請坐。”

  印月道:“七叔的事,家中一文俱無,奶奶叫拜托哥哥,還求借幾兩,照月加利奉還。”進忠道:“討不起帳來,手頭沒現錢,怎處?”秋鴻道:“人到急處,還要舅舅通融,奶奶決不肯負舅舅的。”進忠道:“至親間怎說這話?等我討討看,也定不得數,用多少再算,也不必說利錢,隻是如期還我就是了。”秋鴻道:“姑娘去請奶奶來當麵說。”小姑子下樓請了黃氏來。

  印月道:“哥哥已允借了,隻是要討了來才有,難定數目,用了再算。請奶奶來約定幾時還他,也不要利錢。”黃氏道:“累承親家的情,我被這個畜生坑死了,隻是不誤親家的行期罷。”進忠道:“也罷,親母請回,我約邱先生來同吃了飯去,恐他家飯遲。”

  黃氏著小丫頭去請過邱先生來,同吃了飯,出去討了些銀子,帶到崔家來。卻好邱老的女婿也在此。他女婿姓孫,也是個有名的秀才,與呈秀同會相好。相見坐下,邱老道:“才到鋪中,見那些總是遊手好閑沒皮骨的人,他們也自知罪,敢求老兄寬恕。”呈秀道:“這起畜生是饒不得的,你今日饒了他,他明日又要害人的。隻是到官打他一頓,枷號示眾,以警將來。這些人還可恕,隻是劉道士也還有些體麵的,不該窩賭,殊屬可惡。”進忠道:“他們因劉道士不在家,他徒弟年幼,不能禁止他們,卻也不幹他事。他今也情願隨眾分賠,隻望相公寬宥。”呈秀道:“衣物也要賠,罪也是要問的。”

  孫秀才道:“家嶽因弟忝在愛下,故來唐突,若兄如此堅執,倒是小弟得罪了。”呈秀道:“既承眾位見教,竟遵命免責罰何如?至所少的衣物,卻是要照單賠的。”孫秀才取過單子看了道:“這些人贏了去都花費了,一時難完原物,就有得也不敢拿出來,倒是賠幾兩銀子好。”進忠道:“但憑分付個數目。”

  孫秀才道:“論理我也不該亂道,既承少兄見委,依我看,照單賠一半,五十兩。”呈秀道:“豈有此理!如此說到是弟開花帳,掯他們的了。”邱老道:“笑話!少兄言重,本該一一奉賠,但是這班窮鬼,求兄寬去一分,則受一分之賜。”進忠道:“就略添些罷。”孫秀才道:“顧不得少兄肯不肯,竟是六十兩。他若再不依,等我收下,我同他打場官事去。”

  邱老笑道:“我到沒有見說情的反放起賴來了。”呈秀笑道:“遇見這樣潑皮,也就沒法了,竟遵命罷。”進忠道:“孫先生請坐,小弟同令嶽走走就來。”

  二人出來,卻好劉道士已在旁邊人家等信,迎著問道:“多勞二位相公,所事如何?”邱老道:“已講過了,六十兩。你出三十,侯家二十,眾人十兩,趁官不在家,結了局罷。”劉道士道:“遵命,待小道取了來。在何處會齊。”

  進忠道:“我們此刻要到鋪裏說話,你竟在陸家布鋪裏等罷。”劉道士去了,進忠又叫轉來道:“須多帶幾兩來做雜費。”道士點首而去。二人來到鋪裏與七官、玄照說知,二人十分歡喜。七官道:“家中分文俱無,奈何?還好老兄救濟才好。”進忠道:“不必過慮,都在我。”遂走出來向眾人道:“如今崔相公處已講定六十兩了,劉道士出二十,侯家出二十,你們也湊出二十兩來好了事。”眾人道:“蒙二位爺天恩,感戴不盡!隻是小的們一文也無,便拿骨頭去磨也磨不出個錢來。”邱老怒道:“你們這起畜生,弄出事來帶累別人,人已代你們頂了缸去,你們反一毛不拔!”罵了幾句。隻得同進忠出來,走到陸家布店,劉道士已在那裏了。就借天平兌了銀子,才到崔家來。呈秀見邱老麵有怒色,遂問道:“老丈若有不悅之色,想是怪學生麽?”邱老道:“怎敢!隻可恨這起畜生。”遂將前事說了一遍。

  孫秀才道:“嶽父平素公直,這樣禽獸,廉恥俱無,何足掛齒。”進忠將五十兩銀子交與孫秀才,呈秀道:“怎麽少十兩?”孫秀才道:“這起畜生既不肯出錢,且把侯七並道士先放,隻將眾潑皮送官責處罷。”分付家人去了。

  不多時,隻聽得門外一片喧嚷之聲,七八個人齊跑進來,跪在地下喊叫求饒。呈秀大怒道:“你們這起禽獸,專一引誘人家子弟破家蕩產,今日送你們到官,把骨頭夾碎你們的。”眾人哀求道:“小的們雖靠賭覓食,卻不敢大賭,還求相公天恩赦免,以後改過,再不敢了,保佑相公三元及第,萬代公侯。”呈秀哪裏聽他?喝令家人叫快手來帶去見官。那班人先還是哀求,到後來見事不諧,內中有一人混名摩天手的張三說道:“有錢得生,無錢得死,人也隻得一條命拚了罷。”夾七帶八的話都聽不得。進忠見勢頭不好,隻得又取出五兩銀子來道:“既是眾人沒得,小弟代他們完罷,這是五兩,明日再完五兩何如?”呈秀也是個見機的人,正要收科,見進忠如此慷慨,便轉口道:“豈有此理!學生豈是為這幾兩銀子?隻是要處治他們以警將來。既是魏兄見教,且姑恕他們這次,以後若再如此,定重處不貸。”眾人才叩謝而去。進忠也相謝過。呈秀道:“此銀斷不敢領。”放在邱老袖中。

  進忠道:“也罷,容明日補足送來。”呈秀道:“笑話,我要收,今日倒收了。決不敢領。”送二人至門首別了,這正是:

  賭博由來是禍胎,損名敗行更傷財。

  進忠若不施恩救,難免今朝縲絏災。

  進忠同邱老到鋪中,同七官、玄照回來。邱老別去,玄照叩頭拜謝而去。

  七官母子也齊來拜謝,又去謝了邱先生。回來進忠勸了半日,出去買了酒肴來為七官壓驚,在印月房內請黃氏並小女兒來同飲,至更深方散。七官家去宿了。進忠仍舊等人靜後,秋鴻開了角門,放他進去,與印月睡了。

  至天將明,秋鴻送他出來。正值七官起來小解,聽見角門響,便向門縫裏一張,見秋鴻關角門,他便悄悄的開了腰門,閃在黑處,讓秋鴻走過去,他從後麵雙手抱住,把秋鴻嚇了一跳。回頭細看,原來是七官,便罵道:“該死!你這遭瘟的,把我嚇了一跳。”七官道:“你開門做甚?”秋鴻啞口無言,被七官抱到藤凳上,弄了個不亦樂乎。七官道:“你開門做甚麽?”秋鴻道:“你知道就罷了,隻管問怎的?”七官道:“你每常扭腔攝調的,今日一般也從了。”秋鴻道:“遭瘟的,上了你道兒,還要燥皮哩!你不許亂向人嚼舌。”七官道:“莫說你,就是老魏,待我如此厚,我也不肯破他的法。隻是你自圖歡樂,把你娘丟得冷清清的,你心上也過不去。”秋鴻道:“各人幹各人的事,也顧不得這許多。”七官道:“他兩個調得狠哩。”秋鴻道:“怎麽調?我就不知道。”七官道:“你這成精的小油嘴,你倒會偷孤老,還說不知道怎樣調!”秋鴻道:“花子說謊,當真我不知道。”七官道:“他二人眉來眼去,我也瞧透了,見你娘終日悶懨懨的,我卻甚是憐他,你若肯成就了,我們也是積點陰德。”秋鴻道:“罷,罷!家裏耳目多,不是頑的。”七官道:“除了你,我還怕誰?不妨事。”秋鴻道:“天大亮了,去罷。”二人整衣而散。七官道:“內事在你,外事在我。”秋鴻點首而去。

  進房等印月起來,將七官的話對印月說了,印月道:“雖是如此,卻也要防他。”秋鴻道:“防他做甚?就讓他拈個頭兒罷了。”

  七官起來走到樓上,進忠也起來了,說道:“你可成得個人,昨晚就不出來了,夜裏好不冷。”七官笑道:“你揀熱處去睡就不冷了。”進忠道:“哪裏有熱處哩?”七官道:“兩個人睡就熱了。”進忠道:“也好,我去尋了表子來頑頑。”七官道:“尋去又費事了,不如現成的好。”進忠道:“哪裏來?”七官隻是笑。

  二人吃了早飯,進忠道:“我到崔家去謝他,把銀子送與他,以完此事。”

  遂出來,同邱老到崔呈秀家。呈秀出來見了,道:“昨日多勞,尚未來奉拜,又承光顧。”進忠道:“昨日承受,感謝不盡,俟舍親回時再來踵謝。昨所欠十金,特來奉繳。”呈秀道:“笑話,笑話!昨弟已說過,決不敢領。”

  再三推辭,發誓不收。進忠道:“相公不收,想是怪弟了。”邱老道:“既少兄執意不收,也罷,魏兄改日作東奉請,何如?”進忠道:“竟遵先生之命,再容奉屈罷。”二人拱手而別。

  回來,秋鴻送飯上樓,七官問道:“那事如何?”秋鴻道:“也好講了,他也有意,隻是還假惺惺的哩。”七官道:“我自有法。”進忠道:“甚麽事?”

  七官一一說知。進忠也佯為歡喜。二人吃畢飯,七官走到印月房內,見他獨自吃飯,坐了一會,問道:“嫂子你手上珠子少了一個,到哪裏去了?”

  印月道:“想是吊在那裏哩!”七官笑道:“隻怕是貓兒銜到狗窩裏去了。”

  印月道:“放狗屁!”嘴裏說著,臉便紅了。七官笑著,扯過他膀子咬了一口道:“莫害羞!今朝管你受風流。”印月打了他一拳。七官飛跑而去。晚間對娘說道:“魏大哥獨自冷清,我出去同他睡哩。”黃氏道:“想是你病又發了。”七官出來,與秋鴻會了話,等人靜後,秋鴻引進忠進去。七官在窗外張見印月坐在床沿上裹腳,進忠坐在床上撚手撚腳的頑耍,印月裹完腳先進被睡了,進忠也脫衣上床。秋鴻帶上門出來,同七官到廂房內頑耍。

  七官同秋鴻事畢後,遂披衣來到印月房裏,爬上床,又與印月歡會了一度,三人相摟相抱而臥。將天明時,秋鴻進來,喚他們出去。自此朝朝如此,間與秋鴻點綴點綴。

  過了幾日,進忠道:“崔家不肯收銀子,原允他作東謝他,明日無事,何不請他?”印月道:“做本戲看看也好。”七官道:“費事哩!”進忠道:“就做戲也彀了,總隻在十兩之內,你定班子去。”七官問印月:“要甚麽班子?”印月道:“昆腔好。”七官道:“蠻聲汰氣的,甚麽好!到是新來的弋腔甚好。”

  印月道:“偏不要定,要昆腔。”七官不好拗他,隻得去定了昆腔。進忠對黃氏說知,又去央邱老寫了帖,請崔、孫二秀才同陳三官、玄照師徒等,連邱先生、進忠、七官共是七桌,內裏一桌,叫廚子包了去辦。

  次早,廚子茶酒都來備辦,樓上才擺桌子,忽聽得門外鬧熱,七官下樓來看,回來說道:“是家兄回來了。”進忠聽見侯二回來,隻得下來,叫廚子添一席,走到印月房內,與侯二官相會。隻見他又矮又醜,上前行禮。那侯二官怎生模樣?但見他:垢膩形容,油妝麵貌。稀毛禿頂若擂捶,縮頸卓肩如筆架。

  歪腮白眼。海螺杯斜嵌明珠;麻臉黃須,羊肚石倒栽蒲草。未舉步頭先摔地,才開眼淚自迎風。穿一領,青不深藍不淺脂垢直綴;著一雙,後無跟前爛臉撻撒翁鞋。尖頭瘦骨病獼猴,曲背彎腰黃病鬼。

  進忠見他這般形狀,吃了一驚,心中想道:“這樣一個東西,怪不得印月怨惡。”遂問道:“老妹丈何以久不回來?家姨母好麽?”侯二官哪裏懂他說的甚麽,隻是白瞪著雙眼亂望。印月把眼望著別處,也不理他。秋鴻扯住他說道:“舅舅問外婆可好?”侯二官冒冒實實的應道:“好,好!”進忠忍住了笑出來。

  到午後,客都到齊了,上席,眾人謙遜了一會,才序定坐下。點了本《明珠記》。那崔少華是個極有氣概的人,見進忠如此豪爽,也不覺十分欽敬。

  這也是奸雄合當聚會。眾人飲至三更,戲畢方散。秋鴻打發侯二夫妻睡了,偷身來到樓上,七官早已備下桌盒熱酒,三人共飲,謔浪歡笑。進忠道:“你娘此刻到好處了。”秋鴻道:“不知可曾哭得完哩!”進忠道:“為甚麽?人說‘新娶不如遠歸’,為何倒哭。”秋鴻道:“每常來家一次,都要惱上幾日哩!”進忠道:“真個不像人。”七官道:“有名的鐸頭瘟,終日隻是守著老婆,時刻不離。”三人飲了半日,同床而臥,輪流取樂。

  一連半月,也沒點空與印月相會。進忠與七官、秋鴻商議道:“似此,如之奈何?”秋鴻道:“不若今晚灌醉了爺,偷一下兒罷。”七官道:“終非長法。”

  想了一會道:“有了,想起條調虎離山之計,可以弄他離家,隻是費幾兩銀子哩。”進忠道:“果能如此,就用百金也說不得了。”七官道:“我家鐸頭平生最好弄火藥,他也會合。如今離年節近了,等我撮他開個火藥鋪子,先使他進京買硝黃去。十多日回來,叫他在鋪子裏宿,且賣過燈節再講。”秋鴻笑道:“計雖是好計,隻是天在上頭望著你哩!”進忠也笑起來。遂下樓去,上街買了些酒肴,上樓請了侯二官並印月上來。進忠奉侯二酒道:“連日因有事,未得為老妹丈洗塵。”那呆子接杯在手,也不謙遜,一飲而盡,四人飲了一會,七官道:“今年徽州客人不到,還沒炮竹過年哩。”進忠道:“此處也是個大地方,怎沒個火藥鋪子?倒是揚州的火藥甚好。”七官道:“我們這旁邊到好開火藥鋪,隻是我沒這心腸弄他。”呆子道:“我會做。”七官道:“你會躲懶,借人的本錢折了還沒得還人哩!”呆子道:“若有本錢,包你有五分利錢,我搭個夥計就在店裏睡,有甚走滾。”七官道:“你要本錢容易,同我除本分利。你明日先去收拾店麵,管你明日就有本錢。隻是這裏的硝黃貴,要到京裏買去才有利錢。”呆子道:“我明日就去,你在家裏收拾店麵。”進忠與七官心中暗喜,印月也巴不得離了眼頭,歡飲至更深而散。

  次日,進忠取出十兩銀子與他,呆子歡天喜地的叫了牲口,上京去了。正是:

  欲圖錦帳棲鸞鳳,先向深林散野鷹。

  畢竟不知鐸頭此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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