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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愛情與饑荒(節選)

  王寶成

  導讀:

  人在青年時代想得到最多的,除了學業,就是愛情。假如命運把這兩者都從你的生活裏奪走,你能否改變自己的命運?生活要將蒲冬林釘在死刑柱上,而他卻要拚死反抗,由此演出了一曲慷慨激昂的人生悲劇……作品在20世紀60年代波瀾壯闊的社會生活背景上展開人物的生活道路和感情曆程,具有驚人的真實性、包容量和藝術魅力,讀來催人淚下,回味無窮。

  節選這部分表現主人公蒲冬林求學期間艱難困苦、生活難熬但卻精神世界充實、憧憬幸福美好生活的情愫,尤其對心目中愛情女神的向往與追求躍然紙上,流入筆端。

  寒流結束了初冬時節最後一段小陽春氣候,西北風吹落了白楊樹上最後一片葉子。

  冬天來了。

  冬天對大部分學生來說,都是很難熬的日子。即使那些殷實人家的子女,腳上穿著母親做的棉窩窩,坐在幹冷幹冷的教室裏,腳也凍得發麻,更不要說那些沒有棉鞋的學生。課間休息時,所有的學生都在拚命地活動,跺腳,拚命使身體發熱,然後等著上課鈴響,靜靜地坐在教室裏,聽老師教課,熬過那嚴峻的45分鍾。每節課的最後10分鍾,學生們就急不可耐了,悄悄地活動著腳手,教室裏發出一片輕輕的唏噓聲。有時課上到中間,老師見學生們實在冷得受不了,就專門停下一兩分鍾,讓大家把腳腿活動活動,然後繼續講課。下課後又是一陣狂蹦亂跳,即使像宋雅君那樣舉止持重的女同學,也禁不住要有節製地蹦跳一下。當然,她們還喜歡幾個人圍在一起踢毽子、拍巴掌,這些活動看上去很高雅,又富有女性的魅力。男同學一般是沒有多少顧忌的,他們最喜歡在教室前後的空地上頂拐兒,有的幹脆找些字紙在牆角點起火來,烤烤手心手背,但這得避著老師。隻有在天氣晴好,太陽升得很高,又沒有風的時候,同學們的活動節奏才會減緩下來,在教室外麵的牆根下曬暖暖。

  晚上睡覺是一天裏最難過的一關。上完晚自習回到宿舍像進了冰窖,一切全都是冰森森的,必須先坐在被窩裏,用身體把冰冷的被褥暖熱才睡得下去。馮文軒在任何地方都是最活躍的,他鑽被窩時,為了抵禦被褥寒冷的刺激,喜歡喊著俄語單詞來禦寒。喊一聲,身體向被子裏伸一截……直喊到整個身體鑽進被窩。有時在他的帶動下,其他同學跟著一起喊,滿宿舍都是喊叫聲,像在作睡覺集體操,惹出一陣又一陣歡樂的笑聲。

  蒲冬林的床鋪和馮文軒相挨著。盡管馮文軒把他的褥子向這邊讓了不少,他的床鋪上還是有一道裸露的光床板。他沒有心思跟著別的同學喊0H入睡,因為他的被子太薄;他曾祖父手裏置這床被套時用了5斤新棉花,這是他們家史上嵌入幾代人大腦記憶的一次改革,它伴隨著兩三輩老人不知度過了多少個寒夜,吸收了多少流離顛沛的風塵,當年白生生的新棉花,如今已經變成了黑乎乎的氈套子,成了名副其實的“布衾多年冷如鐵”,哪兒還有什麽暖和氣?所以每天晚上睡覺對他如同麵臨著一道鬼門關。他把被子的一頭用繩子拴起來,免得腳把不夠尺寸的被頭蹬開,使刀子一樣的冷空氣颼颼地往進鑽;他還要把脫下的棉襖、棉褲盡可能全麵地覆蓋在被子上,以最大的覆蓋率增加被子上麵的防寒層,然後把光腿小心謹慎地伸進被窩;像避著刀刺一樣,坐一會兒,等身體把前半截被子暖熱了,再小心翼翼地逐漸向下延伸,好不容易睡進去後,腿得先蜷縮著,然後再一點一點地伸直。這樣下來,沒有大半個鍾頭的時間是無法睡踏實的。所以,他寧可站在外麵的路燈下多看會兒書,也不願迎接這種艱難的考驗。

  這天晚自習時,他做功課的心思一點也沒有。也匆匆忙忙地做完了幾道化學題的分子方程式和三角函數運算題後,就急忙從桌鬥裏拿出那本看得剩下不多的《複活》。學校圖書室規定的借閱時間明天就到了,那個管書的老頭脾氣很壞,對學生說話像吃了炸藥似的,超過時間不還下次就不好借了。再說,他也急著想知道聶赫留朵夫和瑪絲洛娃的最後命運。直到下晚自習還沒有看出結局,教室關燈鎖門後,他又在宿舍附近一盞路燈下繼續看下去。熄燈鈴響了,值日老師要檢查鋪位了,他才不得不趕快回宿舍去。

  宿舍區已經安靜下來,睡覺時那種亂喊亂鬧的景象已經沒有了,高三甲班男生宿舍裏那特有的禦寒方式也已進行過去,燈已經全熄了,黑乎乎一片寂靜。走近宿舍門前,他發現那裏站著一個黑影,走近時才感覺出來是班主任原東潮。他思謀著怎麽對付班主任的盤問,但原東潮並沒有理他,好像側耳啼聽著什麽。走進宿舍時,他才發現語文老師孫振海正和幾個睡在被窩的同學小聲說著什麽。同學們或俯或仰,都把脖子伸得長長地聽孫老師說;遠處床鋪上幾個同學聽不清,就披著棉衣、光著腳腿圍過來聽,冷得直打戰,卻又那麽聚精會神。

  隻聽見馮文軒說:“原來光聽說是阿爾巴尼亞跟蘇聯鬧矛盾,現在怎麽咱們也跟著鬧起來,而且還站在阿爾巴尼亞一邊?”

  孫老師神秘地說:“你們年輕,不懂得政治;不是咱們跟阿爾巴尼亞,是阿爾巴尼亞跟咱們。兩個大黨有了分歧,不好直接公開,所以咱們就先報道阿和蘇的矛盾。現在不是已經公開辯論了嗎?”

  “聽說赫魯曉夫把斯大林的墓都給挖了,把遺體都給火化了,是嗎?”邱峰從被窩裏伸長脖子問。

  “你聽誰說的?”沒等語文老師開口,原東潮已經走了進來,“不要隨便聽信政治謠言。斯大林的遺體裝在水晶棺材裏供全世界人民瞻仰,根本就沒埋進墓裏,怎麽挖呢?”

  這時候,師生間顯得格外融洽,對所談的問題共同表現出一種極大的興趣和好奇心。

  蒲冬林站在旁邊聽了會兒,雖然也很感興趣,但心裏總有一種疼痛惋惜的感覺。這些日子,報紙上關於中蘇矛盾的報道越來越多,兩黨已經開始公開論戰。可他心裏卻一直在想,為什麽要和蘇聯鬧矛盾呢?在他的印象裏,蘇聯就是列寧,就是斯大林,就是普希金、托爾斯泰、高爾基、馬雅可夫斯基,這都是他極為敬仰和崇拜的偉大人物。和蘇聯鬧矛盾,就意味著和這些人物的疏遠,這怎麽成呢?但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步,有什麽辦法呢?不過一開始睡覺,他就無心想這些了,他要嚴格按照自己既定的睡覺程序,集中精力對付他那冰冷的被窩了。

  往常晚上睡進被窩以後,他總要和馮文軒說會兒悄悄話,說各自看了些什麽書,有什麽感想,下邊準備還看什麽書,這種輕言慢語的敘談非常和諧,有時甚至非常優美,以至使他們忘記了剛剛睡進被窩的那股子寒冷。最近幾天他已經沒有這種雅興了。前幾天,馮文軒、薑民、趙忠元幾個人約他去看了一次電影,是蘇聯故事片《法吉瑪》。他被影片中的愛情故事深深打動了。他想,能愛人,能被人愛是最幸福的,假如生活能將這種愛的權利恩賜給他,他完全可以像影片中的男甲那樣,花費7年時間用手指頭將牢獄裏的石壁摳穿;也完全能夠像男乙那樣,和情敵到晚霞照射著的草原上去決鬥,最後被對手用陰謀的子彈將火熱的胸膛射穿;他還可以像法吉瑪那樣,因為失去了心愛的人而發了瘋,由一個天姿國色的妙齡美人變成一個蓬頭垢麵的瘋人。隻要讓他愛過別人,或者被別人愛過,他願意親身去經曆這一切。可是現在,他還沒有走向生活,卻已經被剝奪了這種愛的權利。這部電影對他的刺激太強烈了,此後的幾天裏,他一句話也不想說,他不知道該怎樣發泄自己這種悲憤的情緒,似乎是隻有存心把自己活活整死才能感到好受一些。

  他找不到別的出路,唯一能夠幫他排憂解憤的辦法還是讀書。這些日子,他將全部身心都沉浸到閱讀課外書上去了。本來,對數理化功課他從高一時就缺乏熱情,他認為學那些東西,隻有豐衣足食,心境安然的時候才會有興趣,像他這樣學途艱難,精神危機的人,是沒法學好的。他的指導思想是隻要及格不留級就行。他早就為自己選定了奮鬥的目標:報考文科大學。但文科也要考俄語、數學,這實際上還是給他心上壓著一塊石頭。俄語,他覺著以後或許有用,數學對文科有什麽用呢?說是可以鍛煉人的邏輯思維能力,也未免太懸。不過既然要考,就不得不花費點時間。早自習時,俄語老師和語文老師輪番到教室來檢查,都希望學生在朗讀自己所帶功課的課文,學生逼得沒法,隻好采取兩麵派手法,把語文課本和俄語課本同時放在桌子上,哪個老師來檢查就念哪種課文。學生們正在七嘴八舌地朗讀著“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或者“康熙五十一年三月,餘在刑部獄,見死而由竇出者日四三人……”望見俄語老師背著手向教室走來,便趕快把俄語課本壓在語文課本上麵,於是全教室一改腔調,紛紛念起了俄語單詞。隻有他一個人例外,該念什麽就念什麽。自從中蘇兩黨公開論戰開始以後,學生們學習俄語的熱情無形中受到了影響,他便放棄了原先那種理智的約束,憑著興趣的野馬任意馳騁,把注意力幾乎全部放在了課外閱讀上,他覺得隻有這樣才是減輕內心痛苦和精神負擔的最好辦法。這樣做可以使他在那浩如煙海的書林裏發現另一種世界,這個世界既沒有時間的限製,也沒有國界的限製,他可以天馬行空,獨來獨往。書使他看到了幾千年來人類社會發展的軌跡,看到了地球上任何時候,任何一塊土地上所發生過的任何事情:從屈原的汨羅江到譚嗣同的斷頭台;從美國的密西西比河到埃及的金字塔;從王公貴族到平民百姓;從安娜·卡列尼娜的個性追求到林黛玉的愛情悲劇;從偉大的曆史壯舉到幼兒的玩具,從曆史的年輪到小人的心計……這一切全都同時展現在他的麵前。他從這些浩渺無際的曆史陳列中發現了很多生活的道理。他發現,幾千年的人類曆史,首先是人們為生存而鬥爭的曆史,同時也是人道主義發展的曆史;是不斷產生希望和幻想的曆史,同時也是希望和幻想不斷破滅的曆史。他希望自己能夠獲得一個高尚的人生,而他所理解的這種高尚的人生在周圍的現實生活中似乎是沒有的,沒有的。

  書還把他引進到一種夢幻般的遐想境地,使他在內心裏為自己編織著動人的愛情故事,悄悄地塑造著自己理想的愛人。起初,他認為她就應該像宋雅君那樣,端莊、秀麗,總是那樣默默地望著他;但是後來他又覺得,她應該比宋雅君更俊俏,更飄逸,更溫柔多情,不論他到哪兒,她總是緊緊地伴隨著他;再到後來,他幹脆覺得她就應該是某一本書裏描寫過的,既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又是虛無縹緲的仙子,具體是什麽樣兒的,他也想不清楚,也許她應該是林黛玉那樣的古典美,也許她又應該是安娜·卡列尼娜那樣的歐洲美,或者還可能是別的什麽捉摸不透的一種美人。最近,當他讀了曹植的《洛神賦》,他才覺得眼前頓時豁亮起來。哦,原來他所想像的那個人,正是和曹植想像的一樣,是一個洛神模樣的人;她就站在高高的岩畔上,隔著雲霧,若隱若現,豔麗無比,“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啊,多麽神奇,多麽美妙,這不正是他想像中的仙子麽?

  這天晚上,他夢見自己在一種隱隱傳來的輕盈的仙樂聲中,沿著一條崎嶇的山路向上攀登。那山頗奇,下邊是一片水墨色,折過山腰以後,才有了色彩,越是向上,越秀麗,越有奇花異草。他上啊上啊,終於上到了山峁上,那山峁又極為異樣,蒼鬆翠柏,青藤綠枝,蔚然成蔭。忽於綠萌相掩之中,出現了一片蕎麥地,地畝不大,但那粉紅色的蕎花卻開得煙霞一般,漫無邊際;那花色形成一種氤氳之氣,將半邊天宇映得明亮亮的;花香又引來了無數的蜜蜂和粉蝶,在花叢裏嗡嗡嚶嚶地飛舞著,喧鬧著;太陽在天上,浮白色的,很近很近,不冷也不熱,隻用它那溫暖的光芒撫摸著山岡和綠茵,使人感到無限的愜意。他走向那一片蕎麥地的中央,在蕎花裏躺下去,閉上眼睛,盡情地享受著這上天恩賜給他的奇境。他睡著了,身體隨雲霧飄遊了起來;他鼓足勇氣,想飄遊得再高一些,再高一些,一直飄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似乎已經望見了天那邊另一種神奇的景象。但就在這時,他的身體忽然失去了依托,開始下跌,下跌,一下跌回到了人間。那美麗的山岡不見了,粉紅色的蕎麥地也不見了,卻跌落在一片南國的園林之鄉,那又是一片別具風情的山河,有綠盈盈的河流,河邊長滿了椰林,椰林旁邊是一片綠草如茵的草地,草地上有青石小路,路旁伸展著一排排碩大的芭蕉葉兒。站在那小路上,正欲東張西望,驚疑不定,忽聽見遠處傳來了悠揚的歌聲,像是女人的。他被這柔曼的歌聲吸引住了,靜靜地站在那兒聆聽著。一會兒,伴著那歌聲,從一片黛綠色的芭蕉叢後邊走出來一位姑娘,那姑娘肩頭落著一把小巧的鋤頭,柄上掛著一隻玲瓏的花籃,向著他悠悠而來。那姑娘初看上去有點黛黑,模樣兒看不清楚,等到走近他時,她才輕輕地揭起了那層深色的麵紗,露出了她那本來的姿容:她是那樣美麗,一雙明媚的眸子望著他,一麵繞著他不停地走圈兒,唱歌,歌聲如同甜蜜的液汁,滋潤著他那顆眼看就要枯竭了的心。過了會兒,那姑娘放下花籃,走到他跟前,用一雙纖巧的手拉住他的手,輕輕地說:“我是你未來的妻子。”然後羞怯地就偎依在他的懷裏,閉起那雙嫵媚的眼睛,像睡著了一樣。不一會兒,她又抬起頭來,默然地望著他。他也慢慢地低下頭去,嘴唇接觸到她那桃花紅暈的芳腮上,接著就吻上了她那鮮花一般的芳唇。他們就這樣久久地、久久地互相親吻在一起。這時,周圍的一切全消失了,時間沒有了,空間沒有了,宇宙間的一切全部凝滯了,停止了。他真想就這樣永遠地停留下去,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做,隻是永遠和她這麽待在一起。可惜,他醒來了,全身熱乎乎的,嘴唇和臉接觸到的隻是溫暖了的被子。

  他睜開眼睛,久久地望著這黑暗的屋室,回味著剛才那甜美的夢境。他又閉上眼睛,希望能繼續他那有生以來最銷魂蕩魄的夢,可是他怎麽也睡不著了,更談不上重新進入剛才那種夢境。耳邊不停地傳來同學們酣睡的鼻息聲,像一陣又一陣奇怪的河流的奔淌聲。他無可奈何,隻好這麽眼睜睜地等待著天明。

  蒲冬林的心魂一直沉湎在那次難忘的夢境裏。那夢境就像一塊糖,含在他的心裏,他想不停地品它舔它,又怕它化得太快。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處境。開學時因為和宋雅君坐在一起所產生的那種忐忑不安和刻意修飾的心理,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實際生活中的人和事對他已經失去了製約性和吸引力,他所陶醉的是那種優美得無與倫比的夢境,而這種夢境又隻存活在他的心境裏,外麵誰也看不見,與他的形骸也毫無關係。他又重新恢複了過去那種不修邊幅的形態,而且比那時更糟糕。他的棉衣是農村式的對襟大褂,褲子膝蓋上的兩塊大補丁一成不變。他沒有新棉鞋,一雙單鞋早已破舊不堪,課堂上已經凍得忍無可忍,隻好到街道破爛攤上五毛錢買了一雙舊棉鞋;這舊棉鞋早已幫破底脫,他費盡心機收拾了一番,但對那鞋頭的窟窿無可奈何,隻好讓腳丫子暫時露著,好在他那雙破襪子剛好頂頭上沒破,所以反倒能給人留下他還有一雙沒破的襪子的印象。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理發了,他也無心再理,隻是因為不願挨上破壞校規的惡名,才不得不用五齒梳子(手指)將那又長又密的黑頭發向後理去,結果卻具備了全校學生中獨一無二的大背頭。好笑的是,由於他這背頭客觀上不落俗套,反倒給人以莊重的感覺,女同學和他對麵走過或說話時,總是不時地望著他的頭發,流露出一種好奇甚至欣賞的神情。在他的影響和帶動下,馮文軒和薑民也跟著留起了背頭,隻是因為他們的頭發太細柔,終究沒有他的那麽大。同學們背地裏都說他們三人是“五四”青年,並且驚奇蒲冬林不修邊幅居然也有那麽大的號召力,可以讓馮文軒和薑民這樣兩個儀表堂堂的美男子跟在他後邊亦步亦趨。但馮文軒的那件不中不西、不土不洋的長長的大棉襖卻遠比蒲冬林的對襟棉襖引人注目,使他帶著一種不拘形跡的滑稽相。

  語文老師孫振海賞識蒲冬林的學習精神,不忍心看著自己這個得意門生如此淪落下去,拍著他的肩頭說:“冬林,你這樣蓬頭垢麵的,女孩子是不會喜歡你,好歹得收拾收拾,讓人看得過去才行啊!”

  蒲冬林隻是茫然地望老師一眼,覺得老師這話說得可笑。

  有的女同學私下對宋雅君說:“幹脆讓班主任給你調換個座位吧,瞧蒲冬林那副模樣,簡直是存心攆你走,連我們都感到醃□了你。”

  宋雅君也隻是笑了笑,不說什麽。問得緊了,才漫不經心地說:“人家愛怎麽著,跟我什麽相幹。家裏窮,難免這樣,要都像咱們有母親侍候,誰還喜歡那樣?”

  她這話使女生們大為驚詫。

  然而所有這一切對蒲冬林來說卻是身外之物,無所謂。他現在唯一希望的是能不能在實際生活中找到某種標誌,同自己的夢聯係起來,使之能夠經常的有所依托,有所體現。

  一天,他去上街,無意中在一個小雜貨攤上發現了一幀小彩照,是一個女郎,特別漂亮,她身著一件蛋黃色的線織秋衣,脖子上圍著一條毛茸茸的粉紅色圍巾,微微低著頭,用一雙繾綣的明眸默默地望著他。他左看右看,總覺得這個女郎就是他夢裏遇見的那個姑娘。他出了1毛錢,將這幀照片買了下來,捧在眼前仔細端詳時,發現照片的下端印著兩個蠅頭小字:尤敏。他想,她也許是個電影演員吧?但仔細想想,電影院牆壁上掛的那幾十個女明星照片裏,並沒有這麽個名字,再想想,在他記憶裏留下的包括所有女電影演員在內的女人名字裏,也並沒有這兩個字,就是把他看過的所有書籍裏的人物姓名齊齊翻弄一遍,也沒有這樣一個名字。這倒使他安下心來。

  “也許這正是我夢見的那位姑娘的名字呢。”他這樣想。

  他把這張照片夾在隨身攜帶的那個小本子裏,背過人時,就偷偷地取出來看一看,一邊繼續在心裏充實豐滿著自己夢想的女郎。

  又一天,他到水灶上去打開水。水剛開,鍋蓋揭著,熱騰騰的水汽像雲霧一樣向上翻滾著,向四周擴散著,使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以為這就是他夢中飛升上天的那雲霧。他站在鍋台右側,正在欣賞那白茫茫的水霧,忽然看見水霧那邊站著一個女同學,穿著什麽衣服看不大清楚,水霧朦朧中隻看見一張臉,一張少女的鮮豔的臉,像明媚的春光一樣放著光彩,跟他那張相片女郎的容貌是那麽相像。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再看時,水汽已經將那副容顏遮蓋住了。但很快,隨著水汽的濃淡變化,飄忽不定,那臉又隱隱約約地顯露出來,而且正在目光炯炯地望著他,那目光可比明媚的春光更富有魅力。他忽然想起了《洛神賦》,啊,此人此情此景,多麽酷似,多麽傳神!他興奮得幾乎喊出聲來。他驚呆了,站在那裏動也不動,神情恍惚,魂飛遠方,隻留下了一軀生命的外殼。等他清醒過來時,眼前什麽也沒有了,隻留下了遊絲如縷的水蒸氣。他在問自己,剛才看見的人影是不是自己的幻覺造成的?想來想去,覺得不可能,幻覺不會那麽逼真,而且就在他發愣時,他聽見身邊有走過去的輕盈的腳步聲,眼角的餘光似乎還看見那是一個穿著天藍色上衣的姑娘,跟他從霧汽裏望過去的那分辨不清的衣服的殘留印象一樣。他急忙扭過頭來看,身後什麽也沒有了,那身影不知飄進哪座教室裏去了。

  他開始留心學校裏有沒有那個穿天藍色衣服的姑娘;每當一個女同學的身影和麵容映入他的眼簾的時候,他都要認真地審視查證一番。結果使他失望。他一直沒有發現那個女同學。但他還是相信,那個震動了他的心靈的青春的倩影肯定就在這個校園裏。

  不過,他還是以頑強的精神把思想的行跡扳上了另一條軌道。他想,就憑著在霧氣中看到的那一瞬間的人影,和那人影隔著水霧送來的那多情的目光,已經夠他消受的了。這種生活中的偶然現象雖然如電光石火般很快消逝了,但它構成的精神境界卻是崇高的,永存的,是動輒說出許多庸俗不堪的愛情詞匯的人世間的所有的戀愛和單純的性衝動所永遠望塵莫及的。如果說前些天他所迷戀的是一種夢境裏的東西,如果說他懷裏揣的還是一個有其形而無其神的照片,那麽,在水灶上目睹的這一景象卻是生活裏千真萬確的事實,這種真實的東西和他夢境裏的人及那照片融會起來,又升華成一種新的意象中的東西,使他的靈魂更加充實,因而就顯得格外珍貴。這就夠了,足夠了,還有什麽必要再去尋找那生活的真跡呢?即使找見那姑娘,天知道她的真實麵貌是什麽樣兒的,也許她根本不如他在水霧中看到的那般美麗動人,也許她有一張漂亮的臉蛋,但身材不好,或者幹脆竟是一個有嚴重生理缺陷比如跛腳的姑娘。那時,他的美好的印象將會被撕得粉碎,純潔的記憶將會被塗上汙穢的東西。就算找見的那姑娘和他印象裏的完全一樣,她再看見他時會是一種什麽表情呢?隔著水霧,或許他也給她造成了一種錯覺,以為他就像一個童話中的王子,而一旦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他原來是這樣一副邋遢模樣時,她還會對他投來那令他銷魂的一瞥麽?假如她向他投來鄙視的目光,他們相互之間原來那種美好的印象豈不要被破壞殆盡?

  “算了吧,你這個鄉巴佬,不要胡亂奢望了,不要把那種美好的印象同世俗的肉體的感覺連接在一起。”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隻要把那種確實發生過的實際感覺以及由此觸發的純潔的情愫永遠保留在自己的記憶裏,就足夠了。”

  一夜之間,整個世界變成了銀白色。

  蒲冬林走出縣城,踏上回家的路途時,滿天正飛舞著鵝毛大雪。稍微有點刺眼的西風,將那飛落的雪花稍稍拉緊了點,猶如從天上斜扯下來的無數條顫動著的白色絨線,把遠遠近近的樹木、電線杆和村落全織了進去。小路上積起了厚厚的雪,原來的腳印已經被新下的雪覆蓋住,還沒有一個人走過,踏上去發出一種柔和的嚓嚓聲。空氣並不寒冷,雪花落在臉上涼涔涔的,使人感到愜意極了。不一會兒,他的迎風一麵的衣服上都沾滿了雪,變成一片粉白。

  走過周家堡附近時,風停了,雪也停了,四野裏靜悄悄的,隻留下他和一個美妙的瓊瑤世界。雲層開始變得淡薄起來,由暗灰色變成了乳白色,已經可以望見太陽在雲層外徘徊的朦朧的身影,偶爾間用它那明亮的眼睛窺視一下大地。這時,零零星星的雪花還在天空飄灑,速度很慢,像音樂演奏一樣,雄壯激烈的交響音過去以後,在天地間彈奏出一種舒緩的節奏,一切都變得那麽神奇可愛。

  蒲冬林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醉心地欣賞著天公為他安排的這幅美麗的立體畫圖。這時,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全世界的嘈雜聲和喧鬧聲全消失了,人類正在沉睡,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全部進入了冬眠狀態,隻有他一個人行走在這白茫茫的雪野上。他想,這對他可能是一種千載難逢的奇遇,心裏不由得蕩漾起一種狂喜的浪濤。他忽然想起了普希金的詩句:“在蔚藍的天空下,像絨毯燦爛耀目地在原野上鋪展,茫茫一片白雪閃著陽光,隻有透明的樹林在發暗……”這首詩此刻誦讀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恰切,更能抒發他的心情。

  是啊,假如有一輛雪橇,套上雪白的馬,在這一望無垠的雪原上飛快地馳騁,上麵坐著他和她,那位想像中的姑娘,那該多好——

  馬蹄聲篤篤地響著,雪花像浪花一樣四處飛濺,鈴聲像音樂那樣撒向四方,整個雪白的世界在他們的視野裏跳躍,飛舞,顫動。

  馬蹄聲篤篤地響著,雪花像浪花一樣四處飛濺,鈴聲伴隨著她的笑聲撒向四方。她把圍在頭上的那條粉紅色的圍巾向鬢角裏別了別,露出了她那鮮花一樣的麵頰,多情地凝望著他。

  馬蹄聲篤篤地響著,雪花像浪花一樣四處飛濺。她的一隻手,那像春天的青枝嫩葉一樣新鮮、溫柔的手,從皮裘大衣下麵伸過來,握住了他那凍得發麻的手,將他的整個身軀都融化在了她的溫情之中。雪橇輕快地飛奔著,雪野和雲天融合在一起,沒有了界線,他們和雪橇一起騰空而起,遨遊在這潔白的天地之間……

  啊,多麽令人歡欣的情景!他張開雙臂,盡情地奔跑;他扔掉了手裏的空饃袋,在雪地上打起滾來,把心中的狂喜一泄無餘地表現了出來。這是他的世界,用不著任何的拘泥和顧慮,愛怎麽跳就怎麽跳,愛怎麽滾就怎麽滾,愛怎麽喊就怎麽喊,愛怎麽唱他就怎麽唱!一直到筋疲力盡時他才停下來,躺在雪地上,急促地喘息著,等待著起伏的胸脯逐漸地恢複平靜,然後靜靜地望著天空。他看見那些零星飛舞的雪花在天上很高很高的地方,像小飛蟲那樣自由自在地運動著,浮遊著,變得越來越清楚,越來越大,最後終於飄落下來,有的剛好落在他的臉上,很快化成了小水珠。

  他在雪地上躺了很久,才慢慢坐起來望著原野。那遠遠近近的不規則的地埂,堰頭和那上麵的細茸茸的枯草並沒有完全被雪埋掉,那村落,那樹木,那從遠村裏偶爾傳來的嗚嗚的雞鳴,尤其是前麵不遠的周家堡和籠罩在村子上空的濃密的樹枝,這一切全都如海潮奔湧過後顯露出來的堅硬的礁石一樣,毫不動搖地呈現在他的眼前;他望著它們,它們也毫不回避地望著他,他們之間是那樣的固執,對立,絲毫沒有妥協的餘地。

  他忍不住了,把頭埋在膝蓋上,久久地,久久地,不肯抬起來。不知怎麽的,他的眼又濕了。

  雪又下大了,天地間又變成了浩浩茫茫的一片。他從雪地上站起來,打起精神向前走去。

  他像一個小黑點似的,逐漸消失在雪霧裏。

  節選自《愛情與饑荒》陝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12月版

  作者簡介:

  王寶成,當代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祖籍陝西蒲城,1944年生於黃陵縣腰坪鄉蘆峪村。1969年畢業於蘭州大學中文係。曾在西安電影製片廠文學部工作,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海中金》《人韻》,長篇小說《夢幻與現實》(三部曲),創作並拍攝電影電視劇本《神禾塬》《莊稼漢》等八部。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喜鵲淚》獲全國首屆大眾電視金鷹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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