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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亂歲月

  由於是第一個回村的“知識分子”,加上當時農村有文化的人才稀缺,對張文遠來說,成了個難得的機遇。沒過幾天,社員們就選他當了生產隊的記工員。人民公社在實行“吃飯不要錢”時,辦起了大食堂。這是一種超前的、異想天開的政治奇聞。意欲通過“吃飯不要錢,做活不記工”的政治體係,把各家各戶都團結起來,像一家人一樣的生產和生活。大食堂辦起來以後,張文遠又被選為食堂管理員、生產隊副隊長。在全國實行軍事化的過程中,張文遠和大家一樣,紅心向黨,立場堅定,工作認真,沒有絲毫的私心雜念。1964年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時,又參與“四清”工作。在錯綜複雜的“四清”運動中,特別在火藥味極濃的階級鬥爭形勢下,張文遠認識到了政治鬥爭對於平民百姓意味著什麽。緊張的政治鬥爭使那些大小村幹部冷汗淋漓,心驚肉跳,日夜不安。張文遠雖然年輕,卻異常冷靜,不像那些政治運動的狂熱分子,真的將有些過失的村幹部視為階級敵人,具有超出年齡的成熟和穩健。由於他能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當年年底又被選為生產隊隊長,應了當年為蓋房和老隊長的那番談話。不是“奪”權,也不是讓賢,但卻成了事實。

  從記工員到食堂管理員,張文遠就開始邁上了農村基層幹部的“金馬門”台階。特別是當了生產隊會計後,更擁有了不可小覷的權力。雖說“官銜”不大,卻管事不少。全隊百十口人的財政大權非會計莫屬。除了執行國家有關糧食分配的硬性政策以外,其他的分配方案都由會計筆下生“法”,一錘定音。有些柴呀、菜呀,或是砸(死)了牲口分肉,年終分紅薯、粉條等等,會計就是全隊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權威。勞弱的、勞硬的都不敢提出反對意見,否則,下次分什麽時,就有你吃的虧。會計要說按勞分配就按勞分配,說人勞各半就人勞各半,連隊長的話也是“僅供參考”。而且,一當上會計,就成了村中“紳士”。平時不參加勞動,年底按全隊前三名或者前五名評工分,整天優哉遊哉的抽煙喝茶,或是聊三國,說列國。張文遠卻不然。他當了會計後,第一,辦事公正,不帶個人觀點,一視同仁,老少無欺;第二,經常參加勞動,不搞特殊化;第三,日清月結,賬目清楚,很具透明度,所以反應很好。

  這一連串的“晉升”,對張文遠來說,幾乎是一帆風順、順理成章。而且,他也能盡職盡責,不負眾望。然而,農村也不是一片聖土,世俗觀念、宗族鬥爭、權力“紅眼病”的現象,屢見不鮮。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張文遠的堂兄張文才,此時正任生產隊隊長。文遠當了會計後,就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滿和嫉妒。揚言張文才家族統攬了全隊的一切大權,這不但是搞山頭主義、宗派主義,而且嚴重威脅著其他社員的經濟利益,更會出現分裂。故而在1964年年底,有人暗地塗改了文遠的會計賬目,說他貪汙挪用,違法亂紀,要求立即撤去他的會計職務,一時紛紛揚揚,真假難辨。

  當時,有個插隊的知識青年,對張文遠很有好感,他聽到風聲,見了張文遠,說:“會計哥,你知道不,人家要開會收拾你呢。說你違法亂紀,貪汙挪用,還要向上頭舉報呢。”

  張文遠不是傻瓜,他對村上這種異常情況早有覺察,聽了這位知青的話,笑道:

  “兄弟,你放心,我沒有貪汙挪用,更不是那種違法亂紀的人。”

  “這我知道,”知青說,“因為相信你,才看不慣別人陷害。不管咋說,你要提高警惕,當心挨整。”

  果然,幾天後,有人把塗改了的賬本拿出來,說他從中貪汙了現金90元。原來,他們把隊上買化肥的一樁賬目改了。人常說,蒸饃是實的,包子是虛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改賬目的人忘了要原始發票。因為發票還在張文遠的手裏。結果一對,真相大白,貪汙的罪名不但沒有擱上,張文遠還被評為“五好青年”、“模範會計”;1965年又被店張公社評為全社的十大標兵之一並出席縣上的“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

  張文遠雖然闖過了這道險關,但是,等待他的,卻是更大的不幸和激烈的鬥爭。

  1967年,各地造反派相繼發起了奪權行動。按照中央精神和“文化大革命”運動的有關規定,奪權是指奪取“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權,但到農村,卻不論大小、性質,見權齊奪,連生產隊隊長、會計的權也奪。權力對造反派來說,有著更為強大的吸引力。過去,有些人為爭個一官半職,可以說挖空心思,手段用盡,也未必能如願以償。現在乘混亂之際,便權欲大發,渾水摸魚,總想一步青雲,抓點權力,好耀武揚威,以便出人頭地。

  於是,他們“兵”進大隊,進公社,對那些所謂的“走資派”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遊街、批鬥,為所欲為,無人敢說一個“不”字。並高喊口號,要火燒、油炸、槍挑、馬踏這些“走資派”。揪頭發、畫花臉、脖子上掛鐵絲吊磚頭、跪石子、侮辱人格,真是到了瘋狂殘酷的地步。為了避避風頭,免受折磨和迫害,村裏一些老人就勸文遠,要他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張文遠心裏也明白,由於他連續“升遷”,引起一些人的不滿和仇視,便趁“文化大革命”之機,對他進行報複和迫害。於是,張文遠賣了家裏僅有的一頭豬,帶著40元錢和五斤糧票,藏好生產隊上半年的會計賬目,離開生他養他的尚誌村,東藏西躲了半個多月。後來,他冷靜一想,一個生產隊會計有多大問題,值得如此膽怯麽?加上怕父母擔心,便又毅然回到村裏。

  張文遠一回到村裏,立刻就有人上門要賬,並狡黠地說:“你跑麽,咋又回來了?”

  “回來了咋?又不犯法。”文遠冷冷地說。

  “不犯法跑啥?說明你心裏有鬼。”來者不無諷刺地說。

  “有鬼沒鬼,個人心裏明白。”張文遠反唇相譏,“又不是年終決算,你咋對賬本這麽感興趣,又想整些啥文章?”

  “少說廢話,趕快把賬本交出來!”來者臉色一變,凶相畢露。

  “這就怪咧!你們不是在我的屋子裏搜了幾遍麽,把所有的賬本都拿走了,我沒給你們要,咋還向我要呢?”張文遠故作驚詫,沉著應付,使來者一籌莫展。

  來者比文遠年齡稍長,20多歲,長得精精靈靈,和文遠原本也無甚恩怨,隻是由於政治形勢的關係,把他推進了“造反”的行列。而且,此人年輕老練,城府較深,也算村裏青年群中的佼佼者。他麵麵上非常“革命”,但卻不輕易得罪別人。聽了文遠的話,就莞爾一笑,說:

  “這樣吧,不交賬也行,那你就繼續當會計咋樣?”

  “那不行。”張文遠語氣堅決地說,“會計也是社員們選舉的,不是你叫我當我就當。既然你們已經在社員大會上宣布罷免了我的會計職務,也就是說,通過了群眾大會;現在又要我當,你們還必須通過社員大會,征求大家意見。”

  來者一聽,暗自佩服張文遠的心計,想了想,說:“能成。”說罷走了。

  張文遠望著他的背影,心裏直納悶兒。要賬沒有要走,反倒又想讓他當會計,他真弄不清對方是善意還是惡意,更弄不清是福還是禍。因為十多天沒在村上,對村上“革命”形勢的發展不甚了解,便走出大門,找關係相好的鄉黨詢問情況去了。通過打聽,原來隊上許多老人對罷了張文遠會計有意見,並反映到公社。而且,張文遠是公社評選的模範會計,咋能不顧實際情況說免就免呢。

  三天後,隊上召開了社員大會,大會由造反派主持。當大家知道又要文遠當會計時,便紛紛說道:“人家小夥幹得好好的,又沒啥問題,為啥想撤就撤呢?真是沒事尋事呢。”

  主持人一聽,嘿嘿一笑,說:“叫他當和不叫他當都是革命需要嘛。再說,這也是對他的考驗。”

  “考驗個屁!”一位老漢憤憤地說,“人家小夥子也是堂堂正正的貧下中農,思想紅,根子正,工作積極,又考驗的啥呢?”

  “是呀!”又一個老婆子說,“這不是貧下中農向貧下中農奪權嗎?你們是咋學習毛主席著作的?”那時候,人們仿佛都是政治家。

  又一位青年社員也說:“我同意文遠當會計。眼看快要過年了,人家隊裏都開始算賬了,咱們才選會計呢,這年還過不過呀!”

  造反派頭頭見給文遠搜不出什麽問題,上麵也連連過問此事,原本也想叫文遠重新出山,以示他們能夠聽黨的話,團結大多數,並證明他們的政治水平。現在見大勢所趨,人心所向,也算不謀而合,就順梯下樓,借枕頭睡覺,說:

  “好了,好了。既然大家都同意叫文遠重新當隊上會計,我們革命造反派也沒有什麽意見。”說著,又轉向文遠,“你要抓緊時間,盡快算清賬項,不要辜負社員們的希望呀!”

  張文遠這才站起來,不慌不忙地說道:“按說,我是咋樣也不想當這會計了。受氣不說,還招來非議,叫人懷疑,值得嗎?可是,大家這麽信任我,鼓勵我,我要是不幹,卻也對不起父老鄉親。所以,我就先幹著,盡快把年終決算搞出來,我再主動辭職。”

  人們聽了,知道他話中有話,都嘻嘻笑了。主持會的造反派紅著臉說:“張文遠,你別像蕎麥攪團,見風就硬!到該撤你的時候還得撤,這是革命的需要!”

  有個舌尖嘴快人稱“刀子嘴”的婆娘,尖著嗓門說道:“你們再要召開撤換會計的大會,給我一晌計一百個工分我也不參加了。”說罷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個中年社員立刻說道:“嫂子,要是給你獎勵個男人,你還來不來呀?”

  人們哄的一聲大笑起來。

  張文遠沒有辜負社員們的期望,他很快便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在北風呼嘯、天寒地凍的臘月,他日以繼夜、加班加點,經過一個星期的努力,在全社各村第一個公布了方案。這錯綜複雜的各類賬目和厚厚的一本賬簿,光抄也得三天三夜。消息傳開,張文遠一時又成了全社的新聞人物。

  在那種突出政治的年月,張文遠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猝不及防的挫折與打擊。在他看來是違背常理的事情,但在那個時代卻反倒成了堂而皇之的“真理”。

  1964年“四清”運動期間,張文遠被任命為隊上的貧下中農協會副組長。在此期間,有個社員偷了隊上一條大繩,被人發現,反映給隊長張文才,要求他把那條大繩追回來。張文才就找到那個偷繩的社員,要他交出隊上的大繩。哪知這個社員不僅不交,反而說張文才攻擊貧下中農,是嚴重的階級鬥爭新動向,並把張文才告到貧協組長那裏。這個貧協組長便偏聽偏信,就召開貧下中農大會,責令張文才做深刻檢討。因為張文才家不是貧下中農,隻是革命的團結對象,所以政治條件不硬,雖說有氣,卻也不好抗爭。貧協組長的話剛一落音,張文遠便火了,他猛地跳起來憤憤地說:

  “不叫偷繩的檢討,反而要要繩的檢討;不讓損害集體利益的檢討,卻要維護集體利益的人檢討,世上哪有這種道理?這不是是非顛倒、好壞不分嗎?這樣下去,讓人家把集體財產偷光了,誰還敢站出來說話?”他越說越氣憤,也顧不得後果如何。“我看這是助長歪風邪氣,以私廢公,是打著維護貧下中農的招牌,為壞人壞事作掩護!”

  這麽一說,許多人也憤憤不平,會場立時大亂,雙方吵得星火飛濺,日月無光。貧協組長以至高無上的權力,大喊一聲:

  “肅靜!張文遠尋機鬧事,擾亂會場,我要向上反映!你就等著瞧吧!”

  “我看你才是無事生非,自以為是,為壞人壞事開綠燈!”張文遠毫不示弱,怒聲說道,“不堅持原則,不維護集體利益,我還要反映你呢!”

  誰知沒出三天,便撤了張文遠貧協副組長的職務。

  1967年春季,為了貫徹中央提出的“抓革命,促生產”的指示,店張公社成立了生產建設指揮部領導小組,小組裏有貧協主席、副主席,公社的武裝幹事擔任組長。由於張文遠既是貧下中農,又寫的一手好材料,人也精幹,就當了領導小組的秘書。

  說是“抓革命,促生產”,也不過是一句口號而已。因為“抓生產”的總是生產隊裏那些老實巴交的社員。即使沒有這個口號,他們照樣一天三晌地勞動,永遠像老黃牛一樣忍辱負重,“不待揚鞭自奮蹄”。他們都有那種傳統的道德觀念,認為農民就是做莊稼,隻要莊稼做得好,糧食豐收,就是本分,就是本事。他們對“造反”不滿,雖然也跟著潮流喊革命萬歲,但對革命、對政治的真正含義卻知之甚少。特別對那些隻喊“革命”,卻不見勞動的“造反”派,咋也看不慣,但卻敢怒不敢言,隻好把心中的不滿情緒,連同汗水一塊兒發泄出來。而且,許多農民的孩子都成了“造反派”。他們幼稚、單純,卻也狂熱、忠於“革命”。他們不僅造“走資派”的反,而且,不論是親媽親老子,隻要你敢“亂說亂動”,也要造你的反,“革命”意誌的堅定,可謂空前絕後。他們雖然高喊著“抓革命,促生產”,卻不參加勞動,整天手拿紅寶書,不是開會鬥爭誰,就是拉誰上街遊行,或者兩派之間互相辯論,互相攻擊,甚至大打出手,晚上卻照記工分。

  這天,時值七月,驕陽似火,又多天未曾下雨,越發悶熱得厲害。樹葉掛在枝上,無力地耷拉著。三三兩兩的麻雀,在樹枝叢中發出煩躁的哀啼。路上的塵土有半寸多厚,腳踩下去,便“噗”的一聲,冒出一股發燙的土霧。這天晚上,要召開萬人大會,宣布成立“聯總”。中午,張文遠正和社員們鋤地,武裝幹事——後來的公社武裝部長——派人把他叫到公社,說了情況,要他主持大會。張文遠很不理解,就向武裝幹事問道:

  “這麽大的會議,領導為啥不主持,卻要我主持呢?”

  “你是貧下中農,有代表性嘛。”武裝幹事笑道,“這不僅是組織對你的信任,也是你出頭露麵的大好機會呀。”

  原來,他怕自己主持會議,落個支派的嫌疑。萬一因此事引起兩派鬥爭,出了事情,他就成了挑動群眾的罪魁禍首了。

  張文遠聽了,雖然有些疑慮,也隱隱約約感到有些不妥,但一時卻未能明白其中端倪,便在猶豫和矛盾中接過了武裝幹事遞給他的主持詞。

  大會開得還算順利。麵對人山人海的群眾,張文遠很成功地主持了大會。他那沉穩洪亮的、吐字清晰的聲音,通過高音喇叭,在古老的店張街道上蕩漾,並向遠方傳去。

  接著,當地的三0二駐軍部隊為群眾進行文藝演出。偌大的廣場上人山人海,一派熱鬧景象。部隊在演出時,由於沒有道具,就拿了真槍代替。觀看演出的觀眾對這個細節都沒有在意,但伺機尋釁鬧事的“聯指”頭頭,卻發現了可乘之機,便借題發揮,揚言部隊支派。頓時,幾百個“聯指”造反派,便把部隊文藝隊的戰士團團圍定,責問他們為什麽要真槍實彈,支持“聯總”,威脅“聯指”?一時間,秩序大亂。

  這時,“聯指”和“聯總”的人混在一起,這兒一群,那兒一堆,辯論聲、爭吵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在互相舌戰之際,雙方都在極力捕捉對方言辭的不當或失誤,抓住把柄,就上綱上線,什麽“壞分子”、“反革命”、“牛鬼蛇神”等等帽子,飛來飛去。雙方都挺胸昂首、正氣凜然地標明或證明自己是個千真萬確的“革命派”,是立場堅定、愛憎分明的紅色戰士。

  被圍在中間的軍隊文藝隊員,都以極大的耐心克製著自己,以防事態擴大。由於張文遠主持了大會,客觀上把他推到“聯總”一方。所以,幾十個“聯指”的“戰士”圍著他,質問他為什麽要和三0二部隊聯係,目的是什麽?張文遠既要為自己辯護,又要幫部隊辯護,直喊得口幹舌燥,聲音沙啞。直到第二天早晨時分,雙方才陸續撤離,部隊的戰士安全回到了駐地。

  這天晚上雙方的唇槍舌戰,雖然避免了一場幹戈,避免了一場流血事件,但卻使雙方的矛盾進一步明朗化了,從對立發展到對抗,更為以後的武鬥埋下了伏筆。

  就在這天晚上,張文遠的母親寧秀珍由於身體多病又勞累過度,與世永別。張文遠沒有想到母親會突然去世,哭得死去活來。特別令他一生難忘、一生愧疚的是,母親與世長辭的時候,他沒有守在母親身邊,沒有盡到兒子的責任。他後悔去主持那個毫無意義的大會,參加那場令人厭惡的大辯論。

  正當他全力操辦母親後事的時候,妻子卻在第二天晚上,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明軍。

  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步步深入,節節升級,社會秩序大亂。紅衛兵爭立山頭,什麽“兵團”、“司令”比比皆是。

  兩派之間的矛盾也已激化,不知從什麽渠道,都弄來了真槍實彈,各自武裝起來,並“開戰”多次,互有傷亡。

  興平大規模的“九·四”武鬥事件後,被指責為“保皇狗”的“聯總”漸處劣勢。“聯指”總部住在縣城,砸了公檢法司,奪了各部門的大權,雄霸興平。而“聯總”的大小頭兒,卻被“聯指”痛打一頓,飽嚐“保皇”的苦果,張文遠當然也不例外。

  那是個星月朦朧的夜晚,張文遠串門回來,半路上就被“聯指”的人截住,並用黑布蒙了眼睛,連拉帶擁地被帶到村子南邊的土壕裏。四周一片沉寂,靜得令人發怵。張文遠心裏明白,自己是沒有好結果的。但他也暗下決心,隻要能給老子留條活命,咱走著瞧!

  當然,這些天來,兩派之間的鬥爭形勢他也是一清二楚的,所以就特別小心謹慎。但是,人家在暗處,他在明處,又蓄意尋仇打他,一天二十四小時派人監視他的行蹤,就是再謹慎,也難免被人家發現。今晚,果然落到對方的手裏。

  這個土壕位於村子的南側,是人家幾輩子起土墊圈、打牆蓋房和打胡基用土的地方,長期起土拉土,使土壕漸漸擴大,並越來越深。人們除了打胡基拉土,誰也不會輕易跑到這裏,晚上更顯得偏僻、荒涼。

  他被拉到土壕之後,一路上隻聽到淩亂的腳步聲,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大聲出氣,一切都是在無聲中進行的。因為都在一個村子,朝夕相處,誰不認識誰呢?為了不被張文遠覺察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以防將來有報複,就都燕子噙泥——不張嘴。

  張文遠被拉到土壕,不容分說,就被撂倒在地上,頓時拳腳相加。張文遠兩手抱著腦袋,被打得滿口是血,臉青鼻腫,渾身劇疼。在他被打的過程中,他能感覺得到,這些此起彼伏、不住落在他身上的拳腳,輕重不一、力度有別。有的人雖然打他,卻是出於被動,或是原來關係不錯的鄉友。有的拳腳卻與此相反,不但很重,而且都打在要害部位。他們雖然都不說話,張文遠卻能從這些拳腳上判斷出是誰。

  張文遠沒有求饒,也不聲喚,隻是罵道:“有種就把蒙布取了,叫老子看清你們是咋下手的。暗下毒手,算什麽英雄好漢?要打,就往死裏打,打不死老子,你們就是婊子養的!”

  也不知是誰發現了,抑或是對方有人走漏了風聲,正當生死關頭,張誌俊、張文才和十多個社員,手拿鐵鍁、钁頭、棍棒,打著手電筒,飛也似的跑來。他們邊跑邊喊,以仗聲勢。“聯指”們聽到呐喊,又見手電光漫天亂晃,隻怕被人認出,便一哄而散,拚命地跑了。

  張文遠在家躺了整整一個星期。他躺在炕上,心情卻始終沒有平靜下來。特別使他無法理解、無法容忍的是,他們為什麽如此狠毒?而且,天地良心,他並沒有和任何人過不去,更沒有整誰害誰,他們卻為何對他這樣狠毒?就說政治觀點吧,還不是都站在無產階級立場上,按照中央精神,進行“文化大革命”運動。雖然在該批判誰、不該批判誰的問題上有過爭論,但也不至於大打出手,甚至置人於死地呀!想來想去,還是因為他連連被組織提拔,引起了這些人的妒忌。這種仇視別人的人性之惡,使一些心胸狹窄、恨人有笑人無的狠毒之輩,必然乘混亂之機攻擊、打擊別人,甚至謀害別人,以發泄自己的不滿和仇恨。

  事情並沒有因為他被毒打一頓而結束。十多天後,又有人反映他為某人提供過黑材料,他被叫到公社。他剛剛一到,就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關進一間屋子。他大聲喊著,卻無人理睬。他頓時明白,又一場更大的災難降落在他的頭上。

  果然不出所料,到了晚上,公社大院卻突然停電。這時門被打開,幾個黑影一擁而入,又是一頓飽打。而且,竟然有人用錐子戳他。張文遠見勢不妙,如不擺脫他們,必死無疑。於是,他大喝一聲,兩隻拳頭左右開弓。憑著他個子大、胳膊長和求生的強烈信念,瘋了一般,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向打他的人撲去。同時,他伺機跨出房門,向外逃去。跑出公社大門,便是店張鎮街道。由於路熟,加上天黑,張文遠三躲兩轉,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張文遠不敢回家,跑到“聯總”武工隊的駐地——莪子水站。說了情況後,幾個武工隊員立刻帶上槍支,就要衝出大門,卻被張文遠喊住了:

  “你們幹啥去?”他冷靜地問。

  “還用說嗎?報仇!”一個武工隊員憤然說道。

  “胡鬧!”張文遠厲聲說道,“跟誰報仇?咋個報法?打人?殺人?你們也不想想,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今天他找你報仇,明天你找他報仇,殺來打去,還不都是自己的鄉親?互相攻擊,到啥時為止?”

  “你也太仁慈了,太窩囊了!”一個隊員氣憤地說,“人家三番五次地打你、整你,不是命大,早就做了冤死鬼,你還是個男子漢嗎?”說著扔過一隻短槍,“把這家夥拿上!再有人欺負你,就把他收拾了!”

  “收拾了?收拾了就完了?”張文遠說,“人命關天呀,不要意氣用事!別看現在亂著沒人管,等到運動一結束,還不是誰的事誰拿著,想跑也跑不掉!”

  就這樣,張文遠整天東躲西藏,避著風頭。他有思想,又善於思考,再三分析之後確認,這種混亂局麵是不會延續多久的。中央絕對不會眼看著到處奪權不管,看著生產停頓不管,特別是看著群眾鬥群眾不管。

  果然,1968年年初,中央下發了革命大聯合的文件,很快製止了兩派鬥爭,社會逐漸趨於穩定。店張公社和其他地方一樣,經過兩派談判,成立了店張公社革命委員會,並決定張文遠擔任尚誌大隊會計。張文遠剛剛走馬上任,公社革命委員會和駐社軍代表又派張文遠去寶雞峽水利工地領工。因為母親去世不久,父親又患有嚴重的肺氣腫,如果他去了寶雞峽工地,家庭無人照管,終是個實際問題。於是,他跑到公社,找到革命委員會領導,說了家庭情況,並再三解釋說:

  “我絕對不是不想去寶雞峽,更不是不服從組織分配。去寶雞峽領工,是組織對我的信任,也是我應盡的義務。可是,家庭情況的確如此,還請組織考慮。”

  革命委員會的領導聽了,笑眯眯地望著他,像聽天書似的。等張文遠說罷,卻一聲不響,隻從桌鬥取出一本“紅寶書”,翻了一會兒,白了張文遠一眼,念道:“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越是困難的地方越是要去,這才是好同誌。你聽不聽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話?”

  別說張文遠,就是在全國六億多人中,也沒有一個人敢公然說個“不”字。公社領導采取這一手可謂高明至極,容不得張文遠分辯,更推辭不得。如果張文遠稍有抵觸情緒,等待他的當然就是一頂“反革命”的帽子了。

  心情複雜的張文遠隻好告別父親,離開尚誌,來到寶雞峽水利工地。

  寶雞峽水利工地,是當時關中乃至全省一項浩大的水利工程。要通過三級抽水,引渭水上塬,在高原半坡上修築一條通過眉縣、武功、楊淩、興平,直達鹹陽的輸水大渠。因為該渠居高臨下,位於高原半坡。一旦發生問題,渠水就會飛流直下,其後果將不堪設想。因此,這條渠道必須確保質量,做到百分之百的安全可靠。為了達到這個標準,全渠還要進行水泥襯貼。

  寶雞峽水利指揮部根據上級精神,全線實行“軍事化”管理。從各縣抽來的十多萬民工,以縣為團、公社為營、大隊為連的層級管理體製,進行施工。以連為單位,自己背糧辦灶,任務逐級分配。張文遠來到工地營部,負責全社各大隊的施工管理工作。直到1971年下半年工程基本竣工,方才回到公社。

  在水利工地期間,他整天都泡在工地現場,抽查質量,了解情況,解決實際問題,特別是強調安全,防止各類事故。並經常向營部領導匯報各大隊的工程進度、質量情況及上勞人數。他盡心盡責,認真負責,工作細心,一絲不苟,多次受到營、團的表彰。

  但是,他雖然遠離家鄉,遠離了是非之地,整天處身熱火朝天的大渠襯貼工作中,但仍沒有擺脫他人的算計。縣上給他發來招幹表格,並通過工地營部領導,由他填寫,領導簽字,但交到公社,卻被扣了下來。誰都明白,招收國家基層幹部,對每一個農村青年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按照張文遠當時的工作表現、工作能力、工作成績和本人的文化程度、家庭出身、社會關係等等,都是合乎要求,甚至是無人可比的。但事與願違,他卻被悄然抹掉了。從此,他不但失去了這次千載難逢的機遇,而且一生也就無緣成為一名國家幹部。

  1971年,張文遠從寶雞峽水利工地回來,被安排在公社管理企業。平心而論,公社書記開始對他的印象很好,但因聽了背耳之言,也對張文遠有了看法。沒有幾個月,就疏遠了關係。所以,原先準備讓張文遠回尚誌村當黨支部書記,或是去公社磚廠當廠長,結果都沒有了下文。而且,1975年冬季,正當寒風料峭的臘月時分,又突然派他遠離家鄉,去石頭河工地領工。並不無讚揚地說:

  “文遠同誌,你工作積極,能力又強,而且領工經驗豐富。所以,這次組織研究,石頭河工程任務緊,工程量大,叫別人去不大放心,挑來選去,還是非你莫屬,”領導滿麵笑容,“再說呢,你年青有為,這次也是組織對你的考驗。”

  張文遠心裏明白,他又一次被貶出“朝堂”,去“邊疆”受苦。但不論咋說,這是工作,雖然沒有給他念毛主席語錄,他也不好拒絕——拒絕也無濟於事。於是,他又冒著刺骨的寒風,懷著複雜與悲涼的心情,告別親人,撂下家庭,踏上了新的征程,並且一直幹到1978年。

  自1961年輟學回家,到1978年年初,在這風風雨雨、坎坎坷坷的十多年歲月裏,張文遠嚐盡了酸甜苦辣鹹的人生五味,曆盡了人生冷暖、世態炎涼和勾心鬥角、權力爭奪的心路曆程。在這“樹欲靜而風不止”的日子裏度過了整整17個美好的青春年華。更經曆了刻骨銘心的生死離別和防不勝防的算計與迫害。父母先後離世,更令他悲痛欲絕。盡管他的父母親都是地地道道、普普通通的農民,沒有驚天動地的創舉,沒有頂天立地的氣概,沒有輝煌的奉獻,可是,卻是自己的親人啊!光憑在那艱難困苦的日子裏,能把他撫養成人,僅憑這點,其德其恩比山還高、比海還深。

  就在思念父母的同時,他又輾轉反側,想來想去,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麽?像父母親這輩人,從生到死的幾十年間,除了繁重的勞動、辛勤的耕耘、艱苦的生活,和任憑命運的擺布之外,還有什麽?他們為了活著,為了養育兒女,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茹苦含辛、省吃儉用、節衣縮食外,既不懂得“生活”二字,也不懂得人生,就這樣哭著來,又哭著去,這是他們的悲哀,更是社會的悲哀。麵對現實和自己不可知也不可左右的未來,張文遠陷入了一種深深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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