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裏的CD與"鬼"相遇一看魚的那個下午,我腦子裏一直在想別的問題,跟魚無關的問題。我腦子裏總是同時出現幾幅不同的畫麵,耳邊有許多種不同的聲音,就像站在機場候機大廳裏聽到那種聲音,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觀點,同時發出聲音,混雜在一起。
巫美麗的前任男友說:"這事肯定是巫美麗幹的。"
史海全說:"羊岩嫌疑最大。"
巫美麗說:"怎麽可能是我……"。
我站在水族館陰涼的大廳裏忽然想到石鬆,會不會是石鬆一直在暗中監視我?
我每到一個地方他都知道,送來那隻黑信封警告我。石鬆每次都是來無影去無蹤,他總說愛我,愛一個人就會變得很自私。越想越覺得石鬆是最可疑的。
黑信封裏的CD碟一直放在包裏,我還沒來得及看它的內容,酒店裏沒有DVD機,我想可能得回到北京才能知道碟中的內容了。
任逸掏出相機,悄悄拍下了一張我站在藍玻璃牆前仰著臉看魚的照片。我們沒有看到"禁止拍照"的招牌,但憑直覺感到這裏是不可以拍照的。後來我們在"黃狐麵魚"的標牌旁邊,果然看到"禁止拍照"字樣,任逸就很知趣地將他的相機收起來。
幸運的是,我那張仰臉看魚的照片永遠地留在了任逸的底片上。
任逸走過來小聲說:"拍下來了,親愛的。"
紅棉衝我做了一個鬼臉,在前麵的拐角處一閃就不見了。
在到處都是魚的宮殿裏,給人一種錯覺,當你置身其中,遊走,轉身,跑動,你就變成一條魚。
絲蝴蝶魚,黃狐麵魚,班石,紅笛,鞍斑,我很有可能變成其中的一條魚(我變成最美的那條,而紅棉變成最豔麗的),男人們突然之間消失不見了,在大廳裏晃來晃去的,全都是軟裙飄飄的豔裝女郎。
墨鏡女郎夏雨薇的出現,使大廳裏的氣氛一下子變了。魚們在突然之間都動起來,仿佛受到某種驚嚇,遊動的速度驟然加速,讓我覺得仿佛有人用一根巨大的棒子在水中攪動,所有的魚都疲於奔命,而再也沒有心思翩然起舞、心態悠閑地在水中表演了。
女明星被人簇擁著走進水族館。
漂亮的魚們驚恐萬狀地從頭頂玻璃上掠過。
氣氛變了。
這人誰呀?
不認識。
排場倒挺大。
旁邊有人悄聲議論。
我也變成了一條受驚的魚,慌亂地從一個廳跑進另一個廳,尋找同伴。
二"我可以看看你寫的東西吧?"
"嗯,那可不行。"
"這些天你一直跟我睡覺,你全身的每一個細胞我都看了個遍,還有什麽可跟我保密的?"
"那可不一樣。"
我用手使勁擋住酒店專用便簽上寫的字,不讓任逸看。我們每個人口袋裏的錢都快花光了,也該結束這場旅行回北京了。在離開北海之前,我需要整理一下思路,把一些我認為重要的細節寫下來。
任逸在我身後轉來轉去,弄得我心慌意亂。本來我想讓他跟紅棉小朱他們一塊去唱卡拉OK,好讓我一個人呆在房間清靜清靜。任逸卻偏偏不肯,還提示我說"你又忘了黑信封的事了",紅棉在一旁揮揮手說:
"得得得,我算是看出來了——"
小朱愣頭愣腦地問道:"看出什麽來了?"
"愛情唄!"紅棉頗為風騷地瞟了他一眼,"連這都看不出來!"
於是,四個人就分頭行動,他倆找地方去唱歌,我倆乘電梯回房間。
我坐在鏡前大花瓶台燈旁邊,手指繞著頭發,一邊寫東西。任逸在我身後不安地走來走去,不時到窗口茶幾上彈一下煙灰。
回北京後你打算怎麽辦?
你不會就此消失不見了吧?
我是真的喜歡你,玫瑰,你在聽嗎?
他在我身後自言自語,我句句入耳卻又好像一句也沒真正聽進去,我在信簽上寫著一些詞和奇妙的句子,記錄我們此次北海之旅的行蹤。
任逸打開電視。從一個台跳到另一個台。他忽然叫了起來,說"快看,玫瑰,是你!"
我看到幾個月前我在"熱舞天堂"裏跳舞的一組鏡頭。那是當時安棟帶人到我練舞的地方去偷拍的。後麵還有一些記者采訪我的鏡頭;我在書店簽名售書的鏡頭。
任逸說:"回北京以後,你不會真的消失不見吧?"
從鏡子裏望著他的臉,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明天會怎樣,到底會發生什麽事,誰知道呢。
三 這天夜裏,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居然獨自一人跑到海灘上去了。這在平時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我很怕黑,在海邊夜晚一個人散步,實際上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聽那濤聲孤寂而單調地一遍遍響著,海水如深淵般地令人不可捉摸。你仿佛來到了世界的邊緣,末日的邊緣,恐懼深深地包圍了你。
整個晚上,我都和任逸在一起,我根本沒想到我會下樓,也沒想到我會碰到那個女人。
晚上本來過得挺愉快,我寫了會兒東西,看了會兒電視,9點鍾的時候,任逸去衛生間洗澡,我繼續看電視。
電視裏有一個關於我的專訪節目,幾個月前就錄好了,沒想到到現在才播出來。
記者:玫瑰,你有什麽希望?
玫瑰:我希望成為最有影響力的作家。
記者:你在新世紀文壇表現極為突出,好像如入無人之境,你認為是巧合呢還是你個人努力的結果,還是兩者都有呢?
玫瑰:……哦,這個嗎……可能是天意吧。我也不知道,這不是人的力量所能控製的。
"我說過這些話嗎?連我自己都想不起來了。"
"千萬別抵賴,不好意思看咱們就換台。"
"換台換台。"
我從任逸手裏搶過遙控器,一陣亂按,按出孫燕姿精靈般的小臉來。我喜歡孫燕姿,特別是她做"UP2"廣告時,塗著可愛的紫眼皮,穿著紫色的衣服,真是惹人喜愛。可惜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麽東西的廣告,"UP2"到底是什麽?沒必要搞清楚,喜歡孫燕姿就可以了。
孫燕姿在唱歌。
任逸坐在我身後,用手摟著我。
他的吻從我的脖頸開始,呼吸的熱氣一直撩撥著我。我不動,眼睛盯著電視屏幕,感覺到他的吻正在一點點下移。皮膚幹爽清香,暗自慶幸早早衝了淋浴,不然激情來了再起身去洗澡,難免有些掃興。
電視的熒光在我們皮膚上來回穿梭,就像有人用一把熒光的小刷子,很細致地遊走在我們身體表麵,臉上、胳膊上、腿上,哪兒哪兒都是。
我們做愛的時候,電視一直開著,誰知道他們嗚呀嗚呀唱了些什麽。
奇怪的事情是在任逸睡著之後發生的。
我看見一個女人獨自站在海邊,我從玻璃窗望下去,看得清清楚楚。她已經站在那裏好久了,從我到衛生間去衝澡之前就在,等我洗完澡回來,那個奇怪的女人還站在那裏。
有個可怕的念頭從腦海裏冒出來:
她該不是想要投海自殺吧?
自殺——許多投海自殺的畫麵(在電影電視上看到過的),一幕幕地回放出來。
我穿好衣服拿上鑰匙牌輕手輕腳出了房間。電梯的速度好像比平時要快,我剛一按撳鈕,電梯就無聲地張開,輕盈無聲地將我吞食進去。
穿過空無一人的大堂,我飛快地向酒店側門的那片海灘跑去。
遠遠地,我看到那個女人還在——以同樣姿勢站立著,一動不動,就像一尊雕像。
等我跑近她的時候,女人轉過身來。
我看到一個穿著和我一模一樣衣服的女人站在我對麵,就像鏡子裏看到的女人,連發型也一樣,連身高也一樣,這太可怕了!是我瘋了吧。是我錯亂了吧。難道一直站在海邊的女人就是我自己?
是我的影像?
鬼魂?
幻影?
我被這個和我穿一樣衣服的女人嚇住了。我轉身就跑。女人戴著墨鏡,梳著跟我一樣筆直下垂的長發,就在我驚慌的時刻,她衝我嫣然一笑。
從她戴墨鏡的特征來看,她應該是女明星夏雨薇。
這是我回到房間後才判斷出來的。
這一夜過得太可怕了。
我要睡了。
四 下午開著電視做愛,晚上去與女鬼相遇,幾乎成為一種固定模式,我在北海的最後幾個日子,一直遵循這種模式,就像有人給我上了機器弦,我總是按照相同軌跡,做著昨天做過的事情。
回去就打算分手了吧?
你這幾天顯得心神不寧。
有什麽話就請直說。
不要隱瞞什麽。
任逸坐在酒店大堂的一棵玻璃樹下,表情嚴肅地一句一句往外吐出幾句話。他總是擔心一回北京,我就會消失不見,再也不跟他見麵。他總是問我如何打算,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說,其實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我說,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麽想的。
在大堂裏坐了一會兒,每人喝了一肚子咖啡。那兩個寶貝一路吵著嘴朝這邊走過來。看來是該回北京了,情侶的"保鮮期"都已經過了。
我們四個人打算一起到海鮮城去吃海鮮。出租車裏放著莫文蔚的歌,那種飄忽不定的歌聲與車窗外北海的景色到十分吻合。那首歌好像叫做《寂寞的戀人啊》,"越是相愛的兩個人/越是容易讓彼此疼"。
紅棉望著車望外的一片黑壓壓的樓群問司機:
"師傅,為什麽這裏的樓都黑著燈?"
"啊,這個嘛,這些樓就叫做爛尾樓嘍。"
"什麽叫爛尾樓?"
"爛尾樓就是樓房蓋到一半,資金撤了,樓就沒辦法再蓋下去了,就這麽半成品似地丟在那裏,住人是住不成的,但拆起來也很麻煩。"
小朱說:"北海一開始攤子鋪得過大,現在就有些不好收拾了。"
沉默就像車窗外的天空,無邊無際地向我們壓過來。寬闊的馬路上隻有我們一輛車,忽然之間,我們一下子縮小了幾倍,變成了小人國裏的玩具車。
小朱的朋友巴處長正站在"美上天"海鮮城門口四處張望。
出租車還沒停穩,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小朱就抬出頭去,"老巴——""小朱!"
我和紅棉在後麵笑了個人仰馬翻。從車上下來,隻見那一片密密麻麻一家緊挨一家全都是海鮮城,名字起得比較好笑,什麽"天上美"、"美上天"、"好吃來"、"來吃好",一家跟一家暗中叫勁兒似的。
沙地上的霓虹燈在眼前很怪異亮著,到處遊蕩著導客的女孩子,"到我家吧,我家吃得好。"
她們廉價的化纖衣服上綴滿閃閃發光的亮片,她們語調楚楚可憐,聽上去半是乞求半是邀請,讓人不忍拒絕。但我們的飯是小朱的朋友巴處長事先安排好的,我們隻好拒絕了別家,一隊人馬浩浩蕩蕩開進"天上美"。
海鮮城就是一座粗陋的工棚似的食作坊,幾百個座位,半露天,臨著海。但裏麵的海鮮倒是絕對地道,蝦和螃蟹的味道鮮美之極。巴處長人很豪爽,頻頻舉杯,他的女助手也是個能喝的人,她看上去有點憔悴(酒喝多了的緣故?),麵色焦黃,穿一件帶有許多緋邊的白襯衫,借著點酒勁兒,東靠西靠,與領導態度曖昧。
老巴卻欲在"北京來的客人"麵前保持尊嚴,低聲喝斥他的女部下,女部下不聽,愈發靠近他,吱吱扭扭撒起嬌來。
"這個螃蟹腿怎麽這麽硬啊?我咬不開嘛,你能不能幫幫我?"
她舉著螃蟹腿,在領導麵前晃來晃去,楚楚可憐的模樣讓我想起剛才在門口遇到的那幫"化纖妞"。
"來來!喝酒喝酒!"
巴處長話音未落,自己搶先一揚脖一杯白酒下肚,好豪爽的一個人。
"幹!"
"幹杯!"
我們每個人都受到老巴的感染,將白酒像水一樣,咕咚咕咚倒進肚中。
"來來!吃菜吃菜!"
所有人筷子一齊伸進盤子,氣氛熱烈,好不熱鬧。就在這時,我再一次看到那個"女鬼"——穿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衣服,長發飄飄,戴著墨鏡。我看見她一閃身進了洗手間,就假裝也要上廁所的樣子起身離去。
我在洗手間門外等了約20分鍾,不見有人出來。
推門進去,卻發現裏麵是空的。
"哎,怎麽了你?上個廁所這麽長時間。"
有人從後麵拍我的肩,真把我嚇了一跳。"啊?"
任逸說:"玫瑰你不舒服啊?"
"噢,沒有。"
"沒有就走吧。"
"去哪兒呀?"
"回酒店呀。你以為去哪兒?"
"噢。"
五回到酒店房間,我接到一個安棟打來的電話。
"你在哪兒呢?"他一上來就問。
"我在北海。"
"在北海?"他說:"那你過來吧,我們在歌廳唱歌呢,巫美麗也在,你快點過來吧。好久沒見了,大夥兒一塊兒聚聚。"
"我怎麽過來呀?"
"打個車呀。"
"我在廣西北海,你以為我在北京的北海是吧?"
"哦,我搞錯了。"他大笑著收了線。
任逸打開電視,坐在圈椅裏很安靜地看電視。我腦袋裏嗡嗡地響,剛才海鮮城裏的聲音仍在腦子裏。我找出換洗衣服進浴室洗澡,想把那種聲音趕走。我讓熱水充滿我的身體,我像被一個巨人的手撫弄著,什麽地方都被摸到了。
睡了一覺醒來,我又看見那個跟我穿一模一樣衣服的女人,她正躺在任逸懷裏,他們穿著衣服,但看上去很親密。
回北京怎麽辦?
我有男朋友。
我壓力很大那聲音來自於鏡子裏的我自己。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房間裏才響起任逸的聲音,"我不逼你,你不要有壓力。"在說話的同時,他已經將我的上衣脫去,在鏡子的反光裏,我看到一對乳房粉白粉嫩,被俯下身的男子用嘴親吻著。
所有的快樂都來自於身體本身。
我不喜歡與身體無關的樂趣。相距遙遠的樂趣。沒有切膚之痛的樂趣。我想我應該要一個真實的男人,像任逸這樣嗬護我的人。在他懷裏的時候,滿腦子想的就是這些。
六 荒唐假期就要結束了。
我們整日整夜做愛,好像一回到北京,就要回到原來的生活秩序中去。走進原來的房間,喚回原來的記憶。
有時候,我們會躺在床上吸煙、聊天。
多半會聊到他以前的女朋友。
"她叫什麽?你還沒告訴我呢。"
"她姓馬,名叫馬喬,在攝影界有點名氣,偶爾,也上電視什麽的,但必須跟她專業有關,你知道,她這人比較傲氣,她有自己的原則,沒人能勉強她什麽。"
"你和馬喬,你們在一起做愛嗎?合得來?"
"當然做的,不過,不算太合得來,她好像不怎麽喜歡做這件事似的,她似乎更喜歡拍照片,靈感來了就不管不顧的,把我拋在一邊。她拍照的主題是花卉國內一流的。"
然後,他就爬下床去摸他的褲兜。褲子放在鏡前條椅上,一拎起來當啷當啷響。
"你找什麽?"
"找我的錢包。"
"裏麵有她的照片?"
"不,有幾張她的作品,想給你看一下。"
馬喬拍攝的花卉的確令人心醉神迷,有藍色的、富有水晶光澤的花瓣,有隻留一點暗黃色花蕊的馬蹄蓮,有杯盞般向上生長的朵兒,有火焰般透明燃燒的紅色花朵。
"怎麽樣,喜歡嗎?"
"非常喜歡。"
"你說真話?"
"當然啦。"
我說喜歡那些照片,他倒有些靦腆起來,好像那些作品是他拍的一樣。我能想像得出,他倆在一起的時候,有時關係也很融洽,甚至相當談得來。
"他嫌我不懂女人心,希望我變成梅爾·吉布森扮演的《傾聽女人心》裏的男人,聽得見女人心裏的聲音。"
我把手放在他胸口,手裏在那裏輕輕撫摩著。"我覺得你並不像她說的那樣,如果一個男人像女人一樣思考,那還有什麽意思?"
他抓住我那隻手,用力捏著,直到我發出尖叫為止。他摟我到他上麵來,我們臉對著臉,然後全部結合在一起,沒有縫隙。
我們平躺在床上,聽海浪傳來的孤寂聲響。
已經是後半夜了,海浪的聲音很大。
任逸側過臉來問我:"想不想到海邊去走走?"
"現在啊?"裸體時聲音變得好怪,"已經是後半夜了呀。"
"想最後一眼看看海,明天就要離開了。"
我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些許悲壯的意味,"明天就要離開了",他是舍不得離開這片海呢,還是別的什麽?
任逸將我重新攬進懷裏,抱了又抱,然後我們跳下床,開始穿衣服準備到樓下去看海。我偶然間瞥了眼窗外,天哪!我又看見她了——那個和我穿一模一樣衣服的"女鬼",她始終站在那裏——在海邊。
"我不想下去了。"
"為什麽?"
"海邊有鬼。"
"有什麽鬼呀,你跟我下去,準保沒事。"
我被他拉著手,閉著眼睛往下走。在電梯裏,他親一下我的臉說:"海邊有鬼?
我倒真想看看鬼長什麽樣呢。"
夜晚的海邊有點冷,海灘上空無一人,難道是我在玻璃窗裏看錯了麽?
任逸摟著我,我們沿著海岸線漫無目的地走。樓房漸漸遠去了,海水像墨一樣暗藍,天空不見了,前麵什麽也沒有,一片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