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堅決不要農民父親送我上大學,我不想他給我出乖露醜,其次我還想顯出自己有很強的獨立性。這兩點想法,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對父親說。因為我心地善良,不想傷害他的自尊心。我隻是再三不耐煩地說:你就別給我添亂了。這一點完全屬實,我向來認為一個人即使是獨斷專行也比兩個人舉棋不定效率要高。父親說:我去買一套好點的西服,不給你丟臉。我說:窮人才西裝革履。他問:什麽?
在另一些場合,父親憂心忡忡地對我說:車上小偷很多,還是要個人送的。我曾經看過趙本夫的一個知名短篇小說《天下無賊》,相信這個社會大體清平。於是我說:天下沒有想像中那麽可怕。但是在壞人壞事方麵,父親的頭腦顯然是一個取之不盡的案例庫,這讓我終於想到,所謂閱曆豐富就是知道很多壞人壞事的意思。他先說了一個親戚由於過於自信而被盜,接著說了另一個親戚由於疏忽大意而被盜,第三個個案是一個親戚盡管小心謹慎仍然被盜。鑒於情節完備,細節充分,我不懷疑這些案例的真實性,而且孤立的每個故事都足以破壞我平時對社會治安和“人性善”所持有的信心,但是組合起來卻讓我陷入了迷惑。我說:那就是無論如何也免不了被盜了。父親這才領悟到,一時高興把故事講多了。那你有沒有被賊偷過?我問。他說沒有。我說:原來沒有,那你還說什麽小偷行為猖狂、技術高強?他說:那是因為我見多識廣。對這種自吹自擂我當然表示不屑。於是他說:我走的路比你過的橋還多。我緊跟著他的話茬說:我讀的書比你拉的屎還多。對於這一件事,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實際上我隻是在心裏默默地說了一下而已。這樣大同小異的對話在我和父親之間反複出現過多次,有時是在餐桌上,有時是在看電視的時候;有時沒有外人,有時有人旁聽。
最終我還是一個人,在一個雞鳴不已的黎明,拖著皮箱頭也不回地走了。其實回頭幹什麽,既不能回眸一笑百媚生,又不想傾國傾城。一輛既載人又拉貨的兩用汽車在坎坷的柏油路邊停滯不前,司機正在左顧右盼,他看到我從一條水泥道走過來,就衝我招手。我把皮箱扔進汽車貨倉,然後鑽進駕駛室,坐在司機旁邊,車就隆重地上路了。這感覺就像是一次離家出走。我獨自上學而無父母陪送的後果是:幾個同學的家屬認為本人父母雙亡;隻有三五號人得知事實並非如此,但從他們欲言又止的神態可以看出,他們認為我的父母沒有履行應盡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