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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藝人

  冬天的車站,總是有種沉悶的感覺。特別是雨天,不是直瀉而下、乍然又止的那種雨,也不是如同應景般的蒙蒙細雨,那種雨是自顧自的下著,既不大得令人心生感慨,也絕不小到讓你萌生出“雨就要停”的企望。這種下得不大不小的雨,在冬天是常有的事。即將遠行的旅人們,站在被雨濺得泥濘不堪的站台上,因為是冬天,所以衣服總是臃腫的,從臃腫的衣服裏伸出一隻手,挾帶了大小的包裹,另一隻手還要騰出空來,死死抓住了雨傘。風又大,傘撐開著,被猛烈的寒風刮得東倒西歪。在這樣的雨天,長途汽車總是姍姍來遲,提包裹的手覺得酸了,但沒有幹一點的空地可以把它擺放下來。走動到站台的那頭,張望著遲遲未來的車子,褲腿上卻早已沾得泥漬斑斑。稍一扭頭,傘歪了,雨水順著傘麵滑落下來,有幾滴正巧落在赤裸的脖子上,入骨的寒意。但車子卻還是沒來,於是隻能再等,又是尷尬又是絕望的。

  那輛開往燕城的長途汽車,在誤點了將近一個小時以後,終於緩緩駛入車站。乘客們嘴裏抱怨著,腳下卻仍然抓緊上了車。雨還在下,啪啪啪打在車窗上,但因為終於有了棲息之所的緣故,這隔著窗戶的雨聲,反倒讓人產生了莫名的安全感。阿美和藍眼睛是最後上車的,他們顯然是剛剛才趕到,兩個人在雨中的站台上狂奔,嘻笑著向破舊的車子跑來。高鼻子的藍眼睛走上車時,車裏起了一陣靜默。藍眼睛穿了套牛仔服,也是藍色的,但那種藍和他的眼睛是不同的,眼睛的藍,是空洞洞的,給人一種透明的感覺,仿佛要使人聯想到,那人也正是個沒心沒肝的空心人。但牛仔服的藍色卻是實實在在,被磨砂磨過,上麵還濺了泥漬,不容人懷疑的。阿美手裏牽著藍眼睛仔服的下擺,跟著就上了車。看上去,阿美隻到藍眼睛的肩膀下麵一點,阿美的頭發又長又黑,滑滑的披在肩上,是非常純種的東方人形象。兩個人同時出現在車子裏,在視覺上給人非常奇異的感受,有點突兀,橫看豎看,總有什麽地方錯了似的,因為對比太大,越看就越有種不真實的味道,好象兩個都不是真人了,各自把對方的奇怪對比了出來。這種奇異的感受,連帶著讓人覺得這破舊的車,這雨,這漏風的窗子,這個冬天落雨的早晨,還有這一車子的人,都有了某種不很真實的感覺。因此,大家都沉默著,被一種情緒所浸潤,沉入到旅途的冥想中去了。

  車子搖搖晃晃的開著。因為車上有個外國人,大家的一言一行裏,下意識的都有了些節製。但車子開過幾個小站,上來下去幾個人,時間一長,氣氛漸漸又輕鬆了起來,有人講起了笑話,裏麵有方言中的一些粗俗俚語。附近的人聽著,都跟著吃吃的笑,然後又偷偷回頭,看那個藍眼睛外國人,卻見他也在笑,笑得藍眼睛彎了起來。阿美大概累了,頭磕在藍眼睛的肩膀上,一副已經睡著的樣子。於是大家想到,這藍眼睛可能是懂得中國話的。笑話就不講了,開始打牌,輸的人要從加座底下爬過去。雨更大了,把鄉間的泥路濺得麵目全非,但田野裏看上去是潮濕的,因為潮濕,甚至還有了點綠意,雨點掉在窗玻璃上,有種言情的暖昧,又象眼淚一樣滑落下來。

  車子忽然哢的一下,停住了。因為慣性的作用,大家都往前衝出許多。牌局散了,睡著的阿美發出一聲驚叫。車裏一陣嘩然,然後前麵的人開始傳話過來:車子壞了,一時半會兒還修不好,要下車的,還是趁早下車吧。陸續的有人下車,下了車走幾步,有的就又上來,路實在是不好走,又泥又滑,還不知道走到哪裏才能攔到車子,但畢竟還是有人提著行李、背著包囊走遠了。司機正趴在車底下修車,修了一陣,象個泥人似的又回到座位上,點根煙,喝幾口水,還是那句話:一時半會兒的修不好。漸漸的又有人下車,這樣的幾個來回,等到司機第四次爬到車子底下去,車上一共就剩下三個人了。

  這三人顯得都很悠然。坐在車身靠後的,是阿美和藍眼睛。他們顯然是出來玩玩、散散心的,這種散心,尋的就是份靜謐與悠閑,不在乎去什麽地方,那地方是很有名氣,還是野貓野狗都從不光臨的。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兩人仿佛都有點莫名的開心,好象某種隱秘的願望突然得以實現似的。阿美正起勁的和藍眼睛說話,藍眼睛興致也很高,不斷的用手比劃著,中國話裏夾著些洋文。

  藍眼睛是丹麥人,在中國留學,一次朋友聚會時,認識了在電視台工作的阿美。藍眼睛約阿美喝咖啡,兩個人東拉西扯的說話,說不上投機,也說不上不投機,因為講的話都是些漫無邊際的東西,有點玄,隻能從審美或者學術的角度來分析的。喝第二杯咖啡的時候,阿美說了句,其實燕城很好的,尤其是下雪的冬天。說完這句話,阿美忽然覺得有點不妥,仿佛這句話有著某種暗示的性質,很容易讓藍眼睛以為,自己正在暗示他同遊燕城。況且,處於北歐的丹麥,常年有雪,舉下雪這種例子,就顯得十分平庸了。

  沒有料到,藍眼睛的反應卻是非常強烈,他幾乎未作任何思考的脫口而出:你有興趣一起去嗎?阿美有點窘,藍眼睛的坦然讓她覺得,仿佛自己的心裏倒是懷著鬼胎似的。他是外國人,阿美想,外國人當然有他們自己的觀念,這種觀念與阿美其實是合拍的。阿美抬頭看了看藍眼睛,那真是雙很藍的眼睛,特別體現在眼球上,非常清澈,給人一種純潔的感覺,但那雙眼睛盯著你時,又是有著詭秘的,在清澈與單純裏麵有著很深的東西,有點象是貓眼。阿美的心裏暗自感慨,西方人的眼睛倒是很媚的,但那是種陌生而奇異的媚眼,永遠不會讓人產生貼肉的感覺,就象與他們的交往,可以談雪,談燕城,談中國的《周易》和丹麥的美人魚,都是些具有象征意義的東西,一些性靈之物,卻當不得飯吃的。阿美對藍眼睛笑笑,沒有肯定說去,也沒有說不去。阿美很想出國,這個念頭,已經在心裏盤桓多年了,因為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這念頭升起又落下,但從來沒有斷過根。在朋友家遇上藍眼睛時,阿美心裏忽然一動,仿佛有了某種預感,果然,藍眼睛也注意到了她,然後他打電話,打了兩趟,請她出來吃咖啡,阿美去了。這開始的一切都很順利,就象她預感到的那樣。

  但阿美很快覺得,很難向藍眼睛提起出國這件事。他把她當成中國的古文物來看待,一個中國的女孩子,懂得禪宗與園林藝術,對政治不感興趣,很別致,甚至還帶有些舊中國的氣息。她讓他想起書裏看到的中國閨秀,純粹屬於東方的,有著幽然的色澤與氣韻。阿美意識到,自己對於藍眼睛的吸引力,也正是自己的願望無法實現的阻礙。一個古董般的阿美,忽然提出簽證、擔保人、經濟來源之類的問題,藍眼睛一定會有大失所望的感覺,他甚至會不會覺得受了騙?阿美知道,西方人有時非常複雜,有時又單純得象個孩子。當然,阿美想,如果自己很直接的向藍眼睛提出這種要求,他可能也會盡力去做,但總有什麽東西就從此失去了,這讓阿美覺得不甘。阿美正在尋找一種契機,既達到出國的目的,又不失去自己在藍眼睛心中古文物的地位。所以,後來當藍眼睛再次提出去燕城時,她心裏一亮,阿美非常爽快的答應了。天氣預報說,這幾天要下雪。阿美對藍眼睛說。

  車子半路壞掉,這對阿美和藍眼睛的情緒,都不產生什麽影響,事情表現得越玄妙,越不可捉摸,就越是符合他們的心思。在於藍眼睛,這本是一次沒有什麽負擔的旅行,一個東方女子作為旅伴,已是有著某種妙處蘊藏其中了,路上多的也是異國風情,中途再出現些挫折,隻會增添旅途的樂趣,至於能不能到達燕城,其實倒是無關緊要的。燕城隻是個假象。這是他和阿美都再明白不過的事情。當然,在於阿美,還有另一層含義,阿美在尋找著契機,也就是說,她正在等待著某種奇跡的出現,而奇跡,常常是跟隨在蹊蹺而玄妙的事情後麵的。

  司機又從車底下鑽了出來,他朝車子裏的三個人看了看,對於他們的等待,仿佛有點感動,但臉上還是那種漠然的樣子。司機告訴他們,車子暫時是修好了,但開不長,還得大修,所以燕城是肯定去不了的,最多隻能開到乍圃。司機點了根煙,然後等候他們的決擇。阿美和藍眼睛立刻就同意了,乍圃是個清靜的地方,還有海,這些對於他們,都是再合適不過的。車上的另外一個人,是推銷員王偉,他是出來討債的,一筆三角債,拖了半年多。債主躲起來了,避而不見,王偉連影子都沒遇到,白等了十多天。直到王偉終於失去信心,搭車回燕城,沒想半路車又壞了。聽司機說車子開到乍圃去,王偉有些心動,好多年前他去過乍圃,和以前的初戀女友一起去的,後來女友離他而去,王偉也真正開始了在社會上的闖蕩,這一晃,也都十多年了。乍圃這個地名,讓王偉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王偉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在恍然之間,他甚至還起了淡淡的悵惘。他忽然不想馬上回燕城了,王偉又扔了一根煙給司機,然後表示自己也跟車一起去乍圃。

  車子終於又晃晃悠悠的啟動,有點老牛拖破車的感覺。司機的背影有著很堅定的意味,這讓人覺得乍圃之行存在某種根據,是命裏注定的一件小事。馬達發出很響的聲音,幾乎是刺耳的,所以車上的人都停止了說話。雨小了些,但仍然在下,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也小了些,是一種非常微妙的沙沙聲。

  王偉閉起了眼睛。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女友,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想起過她了。那次他們去乍圃,也是個冬天。那時的冬天特別冷,王偉還清楚的記得女友穿了件火紅的棉衣,他們住在一個小旅店裏,租了相鄰的兩個房間。晚上女友在他房裏說了會兒話,九點多就回房睡覺了。王偉也覺得累,早早睡了,一點別的腦筋也沒動過。第二天,他們手拉手到附近山裏麵去,就象以前電影裏麵談戀愛那樣,女友在前麵跑,王偉在後麵假裝追,然後兩個人跌坐在一棵老樹下麵直喘氣。傻裏傻氣的,王偉想到這裏,笑了笑,他的笑臉,隨著車身的晃動而改變了形狀,有種奇怪的感覺。

  哢的一聲。車子又停住了。王偉一驚,睜開眼睛向外張望了一下。原來是路上遇到攔車的了。司機嘴裏罵罵咧咧的打開車門。上來一個瘸子,表情挺嚴肅,衣著卻很古怪,象是馬戲團裏出來的。車上三個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瘸子卻沒什麽反應,一副見多不怪的樣子。他手一牽,忽然一隻活物跳躍著上了車,大家都嚇了一跳,是隻猴子,身上被雨水淋得髒兮兮的,兩隻猴眼卻骨碌碌亂轉,也是一副見過世麵的樣子。

  那個司機拒絕開車了。說猴子是不能上車的。瘸子遲疑著,又看了看車上的其他三個人。藍眼睛忽然說話了,他的中國話講得其他人都聽不大懂,於是阿美又進行了翻譯。藍眼睛的意思是,猴子和人一樣,應該也是可以上車的,況且還下著雨,天又冷,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看,也不應該把動物拋在路上,置之不理。司機不說話了,他被人道主義這個詞唬住了,司機經常從新聞渠道聽到這個詞,現在由一個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說出來,仿佛就更有這回事似的。於是司機讓瘸子買票,他想了想,說猴子也得算一個。

  瘸子買了兩張票。找了個座位坐下,猴子就蹲在他的身邊。司機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回過頭對瘸子說,老兄,這車子隻到乍圃的,你去不去乍圃?

  瘸子點了點頭,好象還輕聲嘀咕了一句什麽。王偉坐得離他挺近,王偉恍然之間聽到他說,都一樣,去哪裏都一樣。但王偉又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雨又下大了,還刮起了風,車子又開動的時候,王偉覺得,剛才聽到的那句話其實隻是個錯覺,是風的聲音,或者就是雨的聲音,當然,也不排除自己想當然的一種感覺。

  半個小時以後,車子開到了乍圃。正是正午過後的那段時間,小鎮上也泥濘濘的,下著雨。司機把車子停到了一座龐大的建築麵前,他向車廂後麵轉過半個身子,一隻手指著窗外那個建築,他告訴大家,那是乍圃新建的飯店,條件還可以,有衛生設備,價格也不貴。至於車子,他這就到鎮上的修車廠去修,說快也快,說慢也不過三兩天。司機講到這裏停了一下,接過王偉又扔給他的一根香煙,點著了,從鼻子裏噴出一股青煙來,然後他隔著幾個座位,對王偉點點頭。等到車修好了,就仍舊開燕城,司機又說,乍圃交通不便,大家要是等得及,還是可以一起走。這時阿美就問他,那麽車子究竟什麽時候修好呢。講不定,這就講不定了,司機拍拍手上的灰,站了起來,一副要走路的樣子。這樣吧,他提高嗓門,對坐在車身後半部的阿美說,這樣吧,車子修好了,我就停在飯店前麵的廣場上,你們看得見的,當然,我還可以按喇叭,拚命的按。

  四個人,還有一隻猴子,下了車。破車發出難聽的聲音,車尾冒著青煙,一歪一斜,象個傷病員似的開走了。雨,已經把這片廣場弄得象塊沼澤地了。阿美不時提起大衣的下擺,她低下頭,看看那上麵是不是濺到了泥水。猴子就蹲在她旁邊,身上的毛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有的地方團在一起,有的地方卻象禿了似的。但猴眼卻賊亮賊亮的,阿美老是覺得它在盯著自己看。這時藍眼睛撐起了傘,象個紳士般,把傘向阿美這邊多伸些過來。王偉也啪的一下打開一把折疊傘,他下意識的回頭看看瘸子,瘸子沒有傘,他和猴子都淋在雨裏,雨水順著瘸子柔軟的頭發流下來,頭發貼在了臉上,瘸子的臉是黝黑的,但被冰冷的雨水淋著,讓人產生出蒼白的錯覺。王偉遲疑著,終於也把傘伸了過去。

  這位朋友也到燕城去嗎?王偉拍了拍瘸子的肩。王偉搭在瘸子肩上的手,能夠明顯感到那件棉襖的質感,是很鬆軟的老棉襖,棉絮有些散,也有結塊的感覺。棉襖是深灰色的,穿在瘸子身上,顯得有點大。但是正因為灰色,雨水打在上麵,並沒有留下很深的雨漬。瘸子慢慢的抬起眼睛,王偉發現瘸子長得很難看,或許不應該說難看,而是醜。醜比難看裏麵要多出一點東西,好象其中還有著另外一種意味,所以王偉忍不住又看了瘸子一眼。

  瘸子搖搖頭,並沒有說話。這是說他並不到燕城去,還是他沒有聽清王偉的問話?王偉有點搞不明白。但王偉在社會上混了這麽些年,見的人多了,與人熟得也快,所以王偉一點也不尷尬,又對瘸子說,老兄,還是先找個窩住下吧。說著,手還是搭在他肩上,半推半搡的要讓他一起進那個飯店。瘸子又搖頭,這次他有點抱歉的對王偉笑笑,這一笑,嘴角邊出現了兩條極深極明顯的皺紋,這皺紋的感覺真有點觸目驚心,就象個小老頭似的。王偉心裏奇怪,這小子怎麽笑的時候倒是滿臉苦相!王偉暗暗嘀咕著,心想也不便堅持讓瘸子進去,所以腳裏加緊了幾步,就把瘸子拋在後麵了。

  王偉臨上飯店台階時,還回頭望了望。瘸子和猴還在那兒,猴子被雨淋得有點不耐煩了,在地上亂躥亂動,但脖子裏套著鏈子,那套鏈又抓在瘸子手裏。而那瘸子就在冷得刺骨的冬雨裏站著,茫然看著空蕩蕩的廣場,這是正午過後無人經過的廣場。瘸子和猴。王偉忽然暗笑了一下,覺得今天怎麽老是遇上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王偉把傘收了,傘麵上的雨水立刻嘀嘀答答的掉了下來。

  飯店就叫乍圃飯店。王偉一進大廳,覺得裏麵大得驚人。到底是鄉下,有的是地,王偉想,要是在城裏那種寸土寸金的地方!但仔細再看,王偉又多了感慨,地方是大,但完全是種大而無當的感覺,看得出,主人麵對這樣大的空間,幾乎是手足無措了。所以除了必要的能想起的擺設,比如說桌子椅子帳台什麽的,就讓什麽都空著。然而,在二樓與一樓的樓梯之中,赫然掛著一隻碩大無比的水晶吊燈,那種感覺,就象在禿子頭上按上了珠玉相嵌的皇冠。王偉覺得有點好笑,他從包裏拿出身份證,就到總台上登記。藍眼睛和阿美也在那兒,藍眼睛很客氣的對王偉微笑著,王偉連忙也笑了笑,王偉懂得對待外國人應該禮貌而文雅,所以他好象還下意識的鞠了鞠躬。一路的顛簸多少產生些患難相識的感覺,特別是藍眼睛,對於今天的路途坎坷,他非但不覺掃興,相反愈加激發了興致。藍眼睛用生硬然而用詞正確的中國話向王偉問了午安,他甚至還用了緣份這兩個字。他不住的說,王先生,有緣,有緣嗬。

  藍眼睛和阿美拿著行李上樓了,輪到王偉,這時王偉才明白了乍圃飯店的規矩,必須是包房。一個雙人房,不管是單個人住,還是兩個結了伴住,都得包房。王偉覺得這要求有點無理,爭執了幾句,但畢竟出門在外,入鄉隨俗,臨到終了,王偉歎了口氣,還是包了個房。拿到鑰匙以後,王偉忽然想起了什麽,他飛快的向飯店大門跑去,大門被他啪的打開,一股寒氣撲麵而來,外麵就是廣場,王偉眯起眼睛向廣場上搜尋著。

  廣場空空如也,有個小孩提著一籃子蔬菜匆匆跑過,那個孩子用了塊毛巾兜頭,他跑過那些水窪與泥地時,身後濺起陣陣水花。

  吃晚飯的時候,王偉又遇到了阿美和藍眼睛。他們去的是同一家小酒店,就在乍圃飯店的附近。藍眼睛看見王偉進來,開心得大叫了起來。他執意要王偉與他們共進晚餐,王偉有些為難,藍眼睛就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後來還是阿美對王偉講了幾句,說藍眼睛是來學中文的,對玄學和禪宗極感興趣,他可是真的覺得與你有緣呢。王偉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弄不清楚藍眼睛是假天真,還是真有趣。王偉撓了撓頭,覺得今天這些事情確實有些意味。這時阿美又催他坐,王偉就坐下了,有個阿美在邊上,他感到事情仿佛真實了些,雖然這個依偎在外國人身邊的女孩,身份有些暖昧,但王偉畢竟見多識廣,見怪不怪的。他們開始點菜,王偉看了菜單,便宜得驚人。王偉點了幾個菜,又讓藍眼睛點,藍眼睛把菜單又給了阿美,阿美想了想,再點個湯,蛤蜊湯,要清湯,光放蛤蜊,其它火腿肉絲什麽的,統統不要。阿美又關照到。

  王偉沒有想到藍眼睛也喜歡喝白酒。他們來了瓶五糧液,藍眼睛酒量很好,可能是喝慣烈性酒的。外國人不興勸酒,所以王偉也就自顧自的喝。開始時王偉有點拘束,但幾杯酒下肚,話就多了起來,王偉開始講些自己出差時遇上的奇聞逸事,越講越奇,講得藍眼睛雙目圓瞪,一對灰藍的眼珠快要從眼眶裏跳出來了。蛤蜊湯上來了,大家嚐了嚐,是一種很清爽的鮮味,藍眼睛對阿美大加讚賞,他甚至還翹起大拇指,說了句話,王偉沒有聽懂,後來藍眼睛又說了一遍,這回王偉聽懂了,他說的是:鮮得眉毛都要掉下來了。王偉大為驚奇,說怎麽你連這些話都知道!

  酒已經喝了大半,於是再喝,不知怎麽,忽然提起了車上那個瘸子。藍眼睛聳了聳肩,表示遺憾的意思,他還做了個姿勢,是京戲裏猴子的扮相。藍眼睛說車上那瘸子和猴都走了,他喜歡猴子,特別是京戲裏的猴戲,那是藝術。王偉又喝了一杯,感覺渾身發熱,非常的舒服。我看那是個耍猴的,王偉說,是江湖中人,準保沒錯。藍眼睛可能沒有聽懂,他轉過頭對阿美眨巴了一下眼睛,江湖?藍眼睛的發音有點怪腔怪調,讓人忍俊不禁。阿美歪著頭想了想,說江湖就是四麵八方的意思,有些人四處流浪,靠賣藝賣藥維持生活,中國人把他們叫走江湖的,但也有泛指,凡是沒有固定的工作,沒有家,四海為生、四處為家的,都叫江湖中人。

  藍眼睛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沒有家的,他自言自語著,流浪。阿美皺了皺眉頭,不知道怎樣才能解釋得明白些,但聽著藍眼睛的自語,覺得仿佛也就是這麽回事,很得要領似的,也就不說了。

  老板娘過來結帳,王偉搶著要付,藍眼睛強不過他,顯得有些不安的樣子。於是再三邀請王偉晚上到房間裏來喝茶。我喜歡中國的茶,藍眼睛說,他又指了指阿美,她是懂得茶道的。阿美覺得臉上有點發燒,藍眼睛的恭維,讓阿美有了些窘態,因為那根本就無所謂是茶道,隻不過倒茶的時候,對於杯盞,水質,倒茶的動作,還包括衣著,發型更為講究一點罷了,以前藍眼睛拍手稱好的時候,阿美覺得反正是老外,騙騙外行就是了,但要是在同胞麵前,再來這樣一套,就有了些心虛的感覺。

  三人起身向店外走去,老板娘站在門口,寒喧了幾句。從老板娘身邊一晃而過時,王偉忽然有種恍然的意味,他不由得又回頭望了老板娘一眼,一個半老的徐娘,但仿佛倒是見過似的,總覺得有點麵熟,走出店堂時,王偉著意看了看門前的橫匾,上麵寫著四個字:燕城酒家。

  老板娘又在招呼新的客人了,她款款向裏麵走去,隻留了個背影,老板娘穿了件紅色的棉衣,但不是火紅的,而是一種絳紅,沉著的顏色。也不知怎麽的,王偉心裏湧起了一種久違的傷感的滋味,他沉默著,走得很慢,落在了阿美和藍眼睛的後麵。三人重又來到了街上。說是晚飯,其實不過是遲吃的午飯,走出酒店時,也隻日近黃昏,四五點鍾的光景。雨暫時的停了,天暗下來,但不是有著夕陽的日色,那種暗是雨日的陰霾堆積成的,有著壓抑與沉悶。三人默默的在廣場上走動,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路過中午停車的地方時,他們都下意識的慢了腳步,那兒是空著的,車子需要大修,當然不可能這麽快就修好,但難道他們就真的那麽希望車子很快修好,然後載著他們去燕城嗎?好象又不是這麽回事。他們莫名其妙的被一輛壞車拋在了這裏,但不管那車得修一天、兩天或者更長的時間,它終有一天會出現在空曠的廣場上,它停在那兒,然後司機坐在裏麵,他不停的按喇叭,拚命的按。

  走到乍圃飯店門口時,王偉說自己還想在街上逛逛,讓藍眼睛和阿美先回去。藍眼睛就把房間號寫給了他,讓他今晚一定要來喝茶,並且是不見不散的。王偉手裏拿著寫有藍眼睛房間號的字條,重新來到廣場上。心想這老外真有些奇怪,不會是個同性戀吧。想到這兒,王偉又笑,覺得自己還是少見多怪,這些外國人無非是抱著獵奇的心理來的,看見個兵馬俑叫一聲“哇”,看見個大活人,要是他們覺得有趣,也可以叫聲“哇”的。這樣想,王偉也就釋然了。

  王偉在廣場上兜了一圈,覺得乍圃陌生得很,十多年前來的時候,至少這廣場是沒有的,那掛著水晶吊燈的乍圃飯店當然更是沒有蹤影了,那時候他們住在一個小旅店裏,是個很普通的旅店,幹淨。好象也隻有幹淨這種記憶,因為一切都很簡單,房間裏沒有衛生設備,也沒有喝早茶之類的繁文縟節。那個小旅店倒是也有個老板娘,王偉忽然想起來,今天在小酒店裏看到的那個老板娘,怪不得麵熟,其實正是讓他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一個了。但也隻是象,因為十多年前的那個,也是個半老徐娘,現在若是遇上,準保是個小老太婆了。王偉想,這種小地方的女人,長得仿佛都有點相象的,再有,就是見老,操勞,也不懂得保養。這樣想著,王偉也就憶起些女人的事情,在那個同遊乍圃的女友之後,王偉又有過幾個女友,後來他與其中的一個結了婚,生了個兒子。老婆終究是老婆,王偉雖然在朋友麵前戲稱自己是個“掏漿糊”的,但講句良心話,對老婆還是不錯,常年在外麵跑供銷,疲了累了,受了委屈,除了喝頓悶酒,大醉一場,王偉也會在半夜給家裏的老婆打個長途,說上幾句私房話,或者什麽其它的都不說,單單聽見電話那邊一個細細軟軟的聲音響起來,王偉的心裏就會有種說不出的舒坦。王偉的老婆比他小七歲,脾氣也好,王偉管她叫“心肝”,有時候也叫“七仙女”,她不好意思,就叫王偉“噯”。有一次王偉喝醉了,接通了電話,心肝也沒叫,就嚶嚶的哭起來,哭得連電話那邊在講什麽也一點不知道。但這一哭,王偉的心情又好了些,後來電話掛上,王偉倒在床上疲累不堪,就睡著了。第二天醒過來,恍恍惚惚還記得昨天哭的事,王偉想,這一哭,就把心裏給哭舒服了,也沒管電話那邊是誰,王偉又想,要是那邊不是自己老婆呢,換一個人,不管是男是女,隻要他願意默不作聲的聽,是不是也能把心裏給哭舒服呢。這樣一想,王偉忽然覺得有點糊塗起來,別看王偉有時候玩世不恭,其實倒挺老實的,從來也沒想給自己弄個情人什麽的,不是不想,也有不敢的因素在裏麵,但這不敢裏麵,其實倒是體恤,是一種渾然不覺的憐香惜玉,在外麵跑多了,知道有個窩太重要,再凶狠的野獸也得要有個窩呢!王偉後來想想也就想通了,他把給老婆打電話,叫做“尋找家的感覺”,挺浪漫的吧,但王偉知道,這倒是自己的大實話。所以供銷員王偉在外麵闖蕩江湖,就象一隻候鳥一樣,到了時間就往自家窩裏飛,倦鳥知返,王偉知道,燕城永遠是自己的家,不管他飛多遠,也得急著往回趕,有根繩子在那兒,好象抓在老婆兒子的手裏,但又不完全是。那是根無形的繩子,供銷員王偉想,那是自己救命的繩子,這繩子一頭拴著王偉,另一頭究竟拴在什麽地方,王偉有點搞不清楚,但隻要王偉一飛遠,這繩子就顯出了它的力量和韌性,隻有這樣,供銷員王偉才覺得自己活著,雖然有些牽強,但卻是實實在在的。

  但今天的事情卻有些蹊蹺。王偉為什麽不急著要回燕城了呢。王偉在廣場上兜著圈子,拿出煙來,卻點不著,廣場上風大,火柴剛給點著,就又吹滅了。王偉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天很冷,王偉看見自己呼出的氣變成了白白的一團,繼而又悄悄隱滅。王偉在廣場上走著,一點也沒有要打電話回家的意思,他怎麽就到乍圃來了呢?王偉想,因為車壞了?可他完全可以搭乘另外的車子回燕城,在路邊招手攔車,或者走到一個可以轉車的小站,這些在於王偉,是最拿手不過的事情。那麽是為了尋找十多年前的回憶?王偉才不是個閑情逸誌的詩人,這是浪漫的文人墨客們才做的事情。王偉搖搖頭,然後學著藍眼睛的樣子,又聳聳肩,表示對自己的舉動有著不解。

  王偉是八點整到藍眼睛房間去的。他猶豫了很長時間,甚至已經睡在床上,打開了電視。但後來王偉還是爬了起來,穿上鞋,準備出去。王偉覺得應該言而有信,這是一個生意人遵循的準則。王偉拿了鑰匙,關上門。忽然王偉感到最好還是先打個電話給藍眼睛,一來顯出自己的修養禮貌,二來,憑了商人的精明,王偉看出阿美與藍眼睛的關係不太一般,為了免得大家尷尬,王偉撥通了藍眼睛的電話。不出所料,是阿美接的,王偉頓了頓,然後報了自己的名字。那邊阿美連忙說,是王先生嗬,我們都等了很久了。

  藍眼睛興衝衝的出來開門,他有點誇張的擁抱了王偉。阿美正在準備茶具,她回頭對王偉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王偉在沙發上坐下,眼梢瞥見阿美手邊一套宜興紫砂陶壺,栗色,樣子也古拙。王偉在社會上三教九流認識很多,他也有幾個風雅的文人朋友,現在文人都興下海了,他們伸隻腳在水裏戲戲水,這樣也就遇上了正紮著猛子的王偉。王偉有幾次和他們在一起,老見他們喝茶,喝著喝著就講些風花雪月的事,王偉不大懂,但拎得清,隻喝茶,不多說話,這樣別人覺得王偉多少也是個懂得風雅的人了。王偉看見阿美那套茶具還有點正宗的味道,暗暗覺得有趣,心想這幫老外還真有閑情逸誌,不但帶了個中國姑娘,連帶著中國的國粹也不放過。

  藍眼睛不知從什麽地方搞來了燭台,還焚了香,愈發的象那麽回事了。我喜歡中國,真的喜歡。藍眼睛在王偉邊上坐下,非常真誠的說。王偉點點頭,表示歡迎一個外國人喜歡中國的意思。王偉的眼睛盯著正在倒茶的阿美,耳朵裏聽著藍眼睛的講話,心裏卻在想一些其它的不相幹的事情。茶上來了,阿美說這是雁蕩毛峰茶,也叫雁蕩雲霧的,茶是好茶,但用的水不好,是洗漱室裏的自來水。 茶真的很好,很香的。王偉喝了一口,說。王偉看了藍眼睛一眼,他正在象模象樣的品著茶,嘴裏還嘖嘖有聲。王偉放下茶盞,搞不清楚這個外國人到底是怎麽回事,這種樣子,好象終究有著點做作,讓人心裏不是太舒服的。但王偉是個很容易想得通的人,獵奇!他很快就對藍眼睛下了定義,王偉忽然又覺得得意起來,覺得自己和藍眼睛一下子平等了,其實自己和藍眼睛都有著附庸風雅的嫌疑,而自己不過是藍眼睛幼稚的獵奇行為中一個陪襯品罷了。這樣一想,王偉心裏輕鬆不少,他甚至靈感突來,王偉指了指茶盞,對藍眼睛說,你知道這種雁蕩雲霧茶是誰采的?

  藍眼睛和阿美同時抬起了頭。

  是猴子!王偉煞有其事的說。

  猴子?藍眼睛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大為驚奇。

  對,就是猴子。王偉喝了一口茶,坐坐正,又繼續說道,在很久的以前,雁蕩山是猿猴成群的地方。猴子們在山林間嬉戲攀援,視若無人。但山裏麵住著一些獵戶,還住著許多茶農。獵戶設了陷井,捉住猴子,然後又把它們賣給茶農。 猴子怎麽會采茶呢?藍眼睛插了一句。

  王偉沒有回答,自顧自的往下麵說著。那些茶農得了猴子後,就把它們馴養起來,有的茶農,都有好幾十頭猴子呢。到了采茶季節,就把這些猴子帶到山上去。凡猴子都有個特點,喜歡模仿人的動作。茶農把布袋掛在頭頸上,猴子也亂七八糟套上,茶農攀上懸崖峭壁,猴子也緊緊跟隨,茶農把茶放入袋子裏麵,猴子依葫蘆畫瓢,照學不誤。這樣久而久之,那些猴子也就成了訓練有素的采茶人了。猴子更有猴子的好處,那些人去不得不敢去的地方,它們都能去,有些茶樹,樹高入雲,幾乎是在雲霧裏的,所以也就叫雲霧茶。

  藍眼睛聽著,覺得有趣,不由感歎起中國的奇妙來,於是又低頭喝了幾口茶。這時阿美在旁邊問,那麽這些猴子不就成了奴隸了?王偉連連搖頭,說那些猴子都是自願的,生下來就是一隻猴子,又恰好長在雁蕩山中,雲裏霧裏的就被人捉了去,管吃管住,說不定吃得還不賴。又生來喜歡模仿,再說它們哪裏懂得被人剝削這回事,它們還覺得這樣依葫蘆畫瓢是件開心的事情呢。

  阿美就不聲響了。藍眼睛正在看那隻宜興紫砂壺,一時也閉了嘴。屋裏靜悄悄的。王偉低頭看了看茶盞中的茶葉,細嫩,碧綠的,就象是玉一樣,而且那些茶芽都一根根豎立起來,象許多細軟腰肢的害羞的小姑娘,說不出的溫婉與妥貼。這時,藍眼睛忽然歎了口氣,卻不說話。王偉問他怎麽啦?藍眼睛說他跑過許多國家,中國不是最美的,當然也不是最發達的,但不知怎麽回事,這個國家讓他有種很奇特的感受,就比如說喝茶吧,特別是那些老人,在家裏喝茶,上茶館也是喝茶;開會時喝茶,打架講理也是喝茶,早飯前喝早茶,午飯後也要喝茶。好象有了一壺茶,什麽都會好了,這在中國叫──

  藍眼睛停住了,好象正在尋找合適的詞來說明。

  叫隨遇而安。這時,阿美接了一句。

  對,對,就叫隨遇而安。藍眼睛非常激動的表示讚同,我就喜歡隨遇而安,這是東方人的美德。

  阿美和王偉都沉默著,沒有接他的話,阿美想,藍眼睛是客人,藍眼睛說的隨遇而安,和我們所感受的是兩回事,藍眼睛把一切都當做看戲一般的去看,戲中人的滋味他則未必知道的。王偉則很有禮貌的對藍眼睛笑著,心裏卻也是大不以為然,王偉心想,你知道個屁!喝茶?隨遇而安?那靠什麽吃飯呢,哪象你們這些老外,帶個小妞滿世界亂轉,我們可是要養家糊口的,出去搞推銷,哪有什麽閑工夫坐下來品茶,陪著那些東北人喝酒,直著脖子死灌下去幾杯,回去象死豬一樣躺倒,這種事情倒是有過幾回。這樣想著,王偉就有了話不投機的感覺,心想一邊是為生存而受著委屈,一邊卻是不著邊際的風花雪月,隔靴撓癢,這世界未免不公了些。於是,王偉沉了頭,不說話了。

  茶喝著喝著,就覺得淡了。阿美於是又去沏新的,三人喝茶,藍眼睛的話最多,就象隔行看新鮮一樣,藍眼睛對於這種種的形式,既新奇,又滿足,而阿美和王偉各自懷著各自的心思,特別是王偉,平日裏出差在外,多是陪著客戶喝酒。大家都稀裏糊塗,稱兄道弟,又劃酒令又指天對地,最後喝得人事不知,回到酒店大睡一場。這種酒越喝到後來,就越覺濃烈,反正也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麽,糊裏糊塗,倒也爽快。但今天不同,喝的是茶,茶總是越喝越淡,人雖然不至於越來越清醒,卻也總是糊塗不起來。王偉今天的心情本來就有些異樣,想起些往事,想起些平日裏沒有時間去想,也沒有心境去想的人與物,心裏感覺煩悶,這杯裏的茶,這幹幹淨淨的茶忽然讓他有種無處藏身的感覺。於是王偉很想找點事情做,或者找些話說說,以驅除心中越來越濃的惶恐。王偉開始主動的和藍眼睛攀談起來,問他來中國幾年了,去過哪些城市,會一點方言嗎,諸如此類。藍眼睛非常愉快的一一作答。後來藍眼睛就問王偉是做什麽的。王偉說,是商人。那麽是做什麽生意的呢?藍眼睛又問道。王偉回答,是一個翻錄老唱片的公司。

  老唱片?藍眼睛大感興趣,就是以前年代那種舊的唱片嗎?

  是的。王偉不動聲色的回答,他感到有些奇怪,不明白藍眼睛為什麽這樣大驚小怪。要知道,王偉就職的那個公司生意並不好,市場對他們的產品反應平平,靠著王偉他們幾個供銷員東奔西跑、喝酒劃拳才算殺出一條血路。

  王先生身邊有樣品嗎?藍眼睛顯得非常激動,聲音都有著異樣了。

  這種情景有點出乎王偉的意料,他一副反應不過來的樣子,懵懵懂懂的望著阿美。阿美笑了,說王先生你不要在意,這是他的一個嗜好,上個月,他為了一張梅蘭芳的老唱片,專程乘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到西北的小鎮上去,結果還是空著手回來的。

  是嘛!王偉又看了看藍眼睛,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然後他告訴藍眼睛,唱片倒是有一張,是二十年代歌仙陳歌辛與周璿的合集。

  哇!周璿!我愛她,我愛她!藍眼睛的表情令人忍俊不禁。王偉忍著笑對他說,唱片倒是在,但沒有唱機,還是沒有什麽用的。這樣一講,藍眼睛發愁了,一副愁死人的樣子。王偉這時看著他,倒有點喜歡上這個老外了,好象有點可愛與率真的意思。王偉就說,這樣吧,我先去拿唱片,然後再去問問,說不定湊了巧,能遇上個有唱機的人。

  這樣說著,王偉就下樓回自己房裏去了,隱約的心裏有點興奮,王偉也說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他打開門,從自己的出差旅行包裏拿出唱片。上什麽地方去搞唱機呢。王偉一P股坐在床沿上,點了一根煙。煙霧升騰,王偉又有點恍然了,覺得自己怎麽跟了個老外,弄得有點神經兮兮的,還聽什麽老唱片。但不管怎樣,王偉還是覺得心裏隱隱有了些快意,至於這快意是從什麽地方來的,暫且就不管它了。

  王偉關上門,在走廊裏走動著,不知不覺的就下了樓,走出乍圃飯店的大堂,來到了外麵的廣場上。王偉想起了一件事。十多年前,他和初戀女友一起來乍圃時,這地方靜悄悄的,晚上他們在小旅店的食堂裏吃飯,老板娘坐在一邊織毛衣,桌上有隻舊的唱機,嘰嘰嘎嘎的放些音樂。老板娘的兒子,大約七八歲的模樣,和一個夥計在旁邊用一根紮鞋底的線挑繃繃,老板娘的兒子總是輸,輸了不服氣,於是再來,但輪到他挑的時候,線不是繞在了一起,就是散成了直的。那兒子就開始賴皮起來,打那個夥計,夥計繞著店堂假裝逃,老板娘也不管,笑咪咪的看著。這一切,王偉原本早就忘記了,現在由於老唱機的緣故,忽然都變得清晰了起來。但那個老板娘在哪裏呢,王偉記不起來,就連那家旅社叫什麽,他也完全忘記了。

  又在下雨了,有冷的感覺,雨掉在地上的聲音輕極了,但王偉的衣服領子豎著,他聽不見雨聲。王偉在廣場上站了會兒,他還回頭望了望,飯店好幾個房間亮著燈,搞不清哪個是藍眼睛的房間,哪個又是自己的。王偉不知道應該去哪裏找唱機,他在廣場上繞了兩圈,覺得自己有些奇怪,王偉想,這可能是無所事事引起的,平時王偉忙得要命,就象隻上了發條的鬧鍾,但那種時候,快樂與悲哀都是清清楚楚的,有根有椐,什麽事情都有個來龍去脈,一點也不象今天,推銷員王偉竟然為了一隻舊唱機,在一個下著雨的廣場上走來走去,借到了唱機又怎麽樣呢?王偉停住了腳步,但沒想到這樣一走,前麵已經是那個燕城酒家了。

  王偉終於沒有借到唱機。他手裏拿了張唱片,又回到藍眼睛的房間。時間已經不早了,茶也喝得差不多,王偉就想著要告辭。但藍眼睛還是執意不放他走,王偉隻能又坐下來,藍眼睛說,王先生,你知道我怎麽會到中國來的嗎?王偉一愣,覺得這個問題問得有點蹊蹺,不是太好回答的,於是不響,等著藍眼睛往下麵說。藍眼睛站了起來,走到屋子當中,忽然做了個京戲裏亮相的動作,然後又模擬著甩了甩袖子。有一次嗬,藍眼睛笑咪咪的又坐下,說,有一次嗬,中國有個藝術代表團到丹麥來演出,我們全城的人都轟動了,街上紛紛傳說著來自中國的奇妙的藝術。那些天正下著雪,大家在劇院門口排著長隊買票。好不容易我買到了一張。哇,那才叫藝術呢,雖然他們從頭到尾唱的演的,我都不大懂,但隻覺得奇妙,覺得神奇的東方整個的搬過來了。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場猴子戲,十幾個演員,在台上蹦嗬跳嗬,眼睛骨碌碌的直轉,整個劇場都沸騰了。我一連看了三場,但他們不讓去後台,說是外事紀律。我就在場外等那些演員,哪知他們還真有點來無蹤去無影,等了半天也等不到。 王偉聽得有點出神,傻乎乎的盯著藍眼睛。

  誰知,有一天,我見到他們了。十幾個,全在!他們在美人魚銅像前麵拍照,還做著猴子的動作。我非常興奮,走上去告訴他們我喜歡他們的表演,但他們一個個愣愣的盯著我看,他們聽不懂我說的話,現場又沒有翻譯。但不管怎樣,他們還是有點明白我的意思,我喜歡他們。他們走後的第二年,我就到中國來了。

  王偉點點頭,還伸出手拍拍藍眼睛的肩。

  唉,王先生嗬,我一直有個願望。你可不要笑話我嗬,我想演一次猴子戲,就扮那個猴子。藍眼睛非常真誠的說,

  乍圃這個地方,有許多做小買賣的農人。他們搞些竹器加工、刺繡古玩之類的東西,然後拿到大一點的市鎮去賣。乍圃的交通不太方便,但每天早上五點鍾的那趟班車是固定不變的。所以,這些小手藝人每天非常趕早的起床,然後去站上等車。這天,有個叫王二的,在朋友家搓麻將,搓到深夜一點多的時候,想起明天一早要去鎮上擺攤子,就對朋友說,自己先回家把要捎帶的東西拿出來,然後第二天直接就從朋友家趕車站了。這樣王二裹著棉衣,冒著淅瀝的冬雨,就向家裏走去。從朋友家回去,必須要經過乍圃飯店門前的廣場,王二從暖洋洋的屋子裏出來,覺得非常的寒冷,況且雨又下大了些,王二心裏起了點童心,決定去乍圃飯店的大堂裏坐坐,這樣他加快了腳步,走上了飯店的台階。

  大堂裏漆黑一片,王二找了張沙發坐下,覺得挺自在的,他還拿出一包煙,點上一支。王二抽第二根煙的時候,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王二嚇了一跳,以為是飯店的保衛人員查夜來了,跑出去已經來不及,王二怕被人誤解成小偷,所以連忙起身,找了個角落蹲下,偷偷的窺探起來。

  其實王二看到了那個人正是王偉。

  王偉十點半離開了藍眼睛的房間。王偉覺得藍眼睛有點喝醉酒的感覺,他天南地北的講些關於中國的事,好象他比阿美和王偉更有資格談論中國似的。但王偉也不得不承認,藍眼睛講的有些事情,自己確實是不太關心,甚至於不太懂的,藍眼睛兩眼發光的大叫著“國粹”、“國粹”,王偉隻能點著頭附合著,心裏卻有點發虛。王偉平時忙得連看報也隻看股市動態,哪有時間關心那些東西呢,國畫,昆曲,書法,這就象王偉美好而傷感的初戀一樣,離開他已經很遠很遠了。

  王偉有點悵然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打開電視,裏麵正在播放晚間新聞,王偉睡到了床上,腦子裏亂哄哄的。可能是喝多了茶的緣故,王偉想。於是他又翻個身,閉上眼睛。王偉醒過來時是深夜十二點,他是被電視裏的沙沙聲驚醒的,有一扇窗沒有關嚴,窗縫裏漏進來的寒風,時有時無,有種暖昧的淒涼。淒涼,王偉怎麽也會感到淒涼的呢,是冬天嗎,冬天的晚上獨自投宿於陌生的小鎮?但這樣的經曆,在王偉,也不是沒有,再冷的地方也去過,也是一個人,為生意奔來跑去,沒有著落,心情非常黯淡,但王偉從來沒有感到過淒涼,王偉的心情從來都是抓得見摸得著的,但淒涼卻是無形的,因為王偉確實不知道自己正在為了什麽而黯然神傷,好象並沒有什麽確切的事情,這一天,沒有太好的事情發生,但也不是太糟糕的,遇上個外國人,有些癡癡顛顛,但還算真誠,有了些交往,大家也都知道不過是萍水相逢,遲早是要散的。喝茶,這可以說是王偉十多年來喝的一次最沒有目的性的茶,那個外國人又盡說一些玄虛的話,說得王偉心裏空空落落的。

  王偉歎了口氣,還是覺得煩悶。人老嘍,王偉想,十多年前自己是多麽簡單嗬,談戀愛談得傻乎乎的,失戀了哭一場,心裏也很幹淨,現在這種心境是不是因為年紀的關係呢。這樣王偉就又想起了初戀的女友,他忽然覺得非常的想念她,那種欲望變得如此強烈,幾乎讓王偉大吃一驚。王偉忽然非常非常想聽聽她的聲音,王偉幾乎已經忘記了那聲音是什麽樣的,有著哪些微妙的變化,她過去在王偉身邊撒嬌,小身子一扭,真正的是鶯鶯燕語。王偉不知不覺的微微笑了笑。當然王偉也想起了自己的老婆,但在乍圃,老婆顯得遙遠了,乍圃是個特殊的地方,它屬於王偉的過去,它是王偉已經淡忘的國畫,書法和京昆戲曲,在這個淒涼的冬夜,它們象小人兒一樣,要鶯歌燕舞,它們象幽靈,要睜開白日裏被烈日刺痛的眼睛,它們也象那些隻有一次生命的蜂蝶,拚了命,也要把那根刺蟄出去,然後就死去。

  當然,王偉是不知道這些的,他隻是覺得想打一個電話,那個電話將把他的一些微妙的過去帶回今天。王偉開了房門,走到走廊上,登記房間時,王偉已經注意到,總台上有隻電話機,是直撥的,在這種小地方,管理混亂,偷打一個電話是沒有問題的。所以,王偉下了樓,他邊走邊想,電話鈴響三下,如果是別人接的,他就掛掉。

  其實在深夜一點多的乍圃飯店,還有一個人難以入睡。

  王偉走後,阿美沒有馬上回自己房間。藍眼睛沒有很留她,她也沒有太要走的意思。一切都很自然,他們上了床。阿美發現藍眼睛是很溫柔的,他不斷的問她是不是疼,重了還是輕了,他還是把她當作中國的瓷器看待,小心翼翼,生怕弄壞了精致的花紋和造型。阿美沒有說話,但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傷感,那雙灰藍的眼睛,讓她產生陌路的感覺,仿佛她正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在一起,他懂得她的傷感嗎,他能夠安慰她嗎,他的溫柔不是貼肉的那種,他們即使睡到了一張床上,彼此還是陌路人。

  兩個人靜靜的睡在床上,彼此心照不宣,仿佛乍圃之行真正的目的已經達到。你快樂嗎。藍眼睛問。阿美把被子拉上一些,心裏明白,這是西方人的問候,但這種問候卻讓她心寒,好象已經把她推到了一個非常遠的地方,你還是你,我還是我,誰也沒有多些什麽,誰也沒有少些什麽。快樂。阿美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還有些顫抖,是把熱望壓抑之後的心寒,是明知無望之後的慘笑。阿美想,自己是自願的,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彼此都有點好感,乍圃又是這樣一個清靜安詳的地方。阿美還想起些出國的事,但這樣一來,阿美卻不想馬上提起那件事了,仿佛有種交換的嫌疑在裏麵,這是阿美厭惡的。

  阿美去浴室洗了個澡,然後就向藍眼睛道了晚安。藍眼睛有個習慣,和女人在一張床上睡覺,他就睡不著。藍眼睛有點不好意思的對阿美說了這件事,阿美表示非常理解,穿好衣服就回去了。

  阿美的房間就在藍眼睛隔壁。阿美打開自己房間的房門,一股寒意,原來出去的時候,空調忘了開了。阿美打開開關,房間裏立刻充滿了一種電機啟動時的嗡嗡聲,這是一隻質量不過關的空調,這種聲音,會讓孤獨的人感到莫名的煩悶與無望。阿美走到窗口,拉開窗簾。外麵在下雨,討厭的冬雨,又冷又濕,寒氣入骨。天氣預報不是說這兩天要下雪嗎。阿美想,下雪了,心情就會好一些,雪總是有種不很真實的感覺,就象夜裏做過的那些夢,有時候,做夢的時候也會知道那是夢,一掙脫,以為醒了,其實又掉進另一個夢裏麵去。但下雪總是快樂的,有個夢做做也是快樂的。不很真實的感覺有多好嗬。

  阿美睡在了床上。她覺得有些口渴,抬手到床頭櫃上拿杯子,沒想碰到了上麵的電話機。電話機掉了下來,發出很大的響動。阿美歎口氣,又把電話機撿起來,放好。阿美想給電視台的一個朋友打個電話,撥了幾下,不通,才知道這是一隻乍圃通用的電話,不能打直撥。於是阿美又睡下。沒有睡意,就開始胡思亂想。阿美想起了一本小說,裏麵兩個男女主人公,各自懷了心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但到最後,兩個人都動了真心,成就一段亂世奇情。裏麵有一段這樣的情節,兩個人也是睡在兩個相鄰的房間,半夜的時候,男的打電話過去,心平氣和的說:你的窗子裏看得見月亮嗎?女的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色的光梭。男的又說,我這邊,窗子上麵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是不是。阿美看到這裏,覺得驚人的好,這種完全中國式的暖昧,是最為符合阿美的心意的,溫婉的,又有一點色情,這種色情傷不到人,但能夠讓人產生聯想,引出回味。兩個人雖然隔了床,隔了牆,說的話又不是確切的,但不知怎的,卻有一種真正的貼心貼肉的意味,一顆心悄悄的試探著另一顆,產生一點唯美的情調,讓人覺得安心而又妥貼。

  阿美在床上翻了個身,她下意識的看了看電話機。沒有響動。當然沒有響動。藍眼睛是不會給她打這種電話的。他很可能已經睡著了,藍眼睛喜愛的是戲裏的猴王,歌裏的周璿,畫裏的山水,這就是藍眼睛的中國了。阿美這樣想著,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雨點劈劈啪啪打在窗上,有些細微的驚悸。阿美漸漸在夢中發出一些聲響。是夢的聲音,也是雨的聲音。

  第二天還是個陰天,但起了些冬霧,朦朦朧朧的樣子。三個人約好了一起喝早茶。在餐室裏集合,也是個大而無當的餐室,稀稀拉拉看不見幾個人。他們選了個臨窗的桌子,窗簾半拉半合,顯出些家庭式的慵懶氣氛。阿美來晚了,藍眼睛和王偉已經坐在那兒等她。阿美有些睡眼惺鬆的奔進餐室,是藍眼睛先看見她,舉起手做著手勢讓她過來。阿美說了聲對不起,來晚了,就坐了下來。是兩隻沙發椅當中夾著一張小圓桌,藍眼睛和王偉坐一並排,阿美則坐對麵。阿美埋頭吃著醬菜和稀粥,粥煮得很好,還有種溫和的香氣,藍眼睛吃得也很香,吃了一碗再添一碗,王偉則覺得還不是太飽,又要了兩隻饅頭和雞蛋。三個人講些天氣和行程之類的話,講的都是今天和今天以後的事,對於昨晚,一並帶過,各自懷了各自的心思,都不願意再提。甚至他們的眼神也都有了點晦澀,不願意輕易交流的樣子,由窗簾滑到窗外,由窗外看到了煙一樣的冬霧,都有些若有所思,若有所想,然後他們的眼睛又回了過來,彼此碰上了,三雙眼睛都微微的笑了笑,那笑裏麵又是有著朦朧的意味的,漠然的,苦澀的,懵懂的,無奈的,這種種的笑不覺還相互起了些感染,於是大家都又沉下了眼睛,低頭不語了。

  還是王偉提了個建議,說不妨先去廣場上看看車子,要是修好了,就跟著走掉,要是沒有修好,倒是可以去乍圃附近的山裏麵走走。藍眼睛和阿美都同意了。於是三個人站起身向外麵走去。

  廣場上今天倒是挺熱鬧的,沒有雨,所以就擺起了許多小攤子,有賣花木的,遛鳥的,還有一些變戲法的,就象一個集市一般。藍眼睛的情緒頓時就高漲起來,他繞著那些攤子哢嚓嚓拍照,倒把阿美和王偉扔在了後麵。王偉和阿美並排走著,心裏都覺得有點尷尬,藍眼睛就象一張障眼的有色底片,有他在,一切都有著玄虛的意味,可以糊裏糊塗的走下去,逛下去,他一跑遠,王偉和阿美忽然有了一種窺見粗陋真相的感覺,彼此都看見了一個真實。兩個人象木偶般的走著,找不出一句話來講,於是就不講,沉默著,默默作一種體恤。

  車子倒是停著幾輛,但都不是他們要等的那輛,在街口又張望了一番,斷定司機不可能馬上把車子開來了,三個人就商量著去山裏麵的事情。一打聽,進山還有很長一段路,走恐怕要走二個小時以上,於是就決定雇車。很快就有那種人力三輪車圍了上來。車夫們爭先恐後要把他們拉上車。藍眼睛有點害羞似的,縮在後麵。王偉就負責討價還價,訂了兩輛車,講好價錢,藍眼睛和阿美上一輛,王偉上另一輛。

  路上都是樹,還有農舍,因為有霧,一切都若隱若見,並且還有著流動的感覺。王偉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感覺如入夢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服。藍眼睛他們的車子有時候追上來,跑到前麵去,有時候又落在了很後麵的地方。藍眼睛非常興奮,他提出給車上的王偉拍張照片,別動,別動!他大叫著。王偉於是就做了個老太爺的姿勢,讓他拍了一張。王偉又說,阿美和藍眼睛也應該來個合影,藍眼睛開心的表示同意,阿美則不說話,抿著嘴微微笑著,不置可否。王偉從藍眼睛手裏接過相機,讓他們兩個也擺個姿勢,藍眼睛就一隻手伸過去,摟住阿美的肩膀。兩個車夫看見他們這樣拍來拍去,覺得有趣,腳下也很賣力,象風一樣的越拉越是起勁。

  車夫在一條筆直的山路上把車子停了下來。說是到了,從這兒就可以進山。又問,等還是不等呢,三個人於是都說,不要等了。

  山都是些小山,是典型的江浙地帶的山,總是濕濕的,山上都是樹和草,但那些樹和草,除了表麵看上去的綠色,卻還讓人有種藍瑩瑩的感覺,特別是有著冬霧的日子。阿美想,這可能就是夢幻的感覺吧,夢總是淡藍色的,就象童話一樣。阿美今天很少講話,在車上的時候,藍眼睛為了逗她開心,講了兩個笑話給她聽,但阿美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勉強的笑了笑,就沉默了。藍眼睛見她不說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於是也就沉默,車上的氣氛有點沉悶,這樣藍眼睛才想出給王偉拍照的主意來。藍眼睛不知道阿美為什麽不開心,他想,東方的女人細膩倒是細膩,但有時總是有點奇怪,莫名其妙的就不高興了,又不肯說出來是為了什麽。他有些感慨的搖了搖頭。

  山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有霧,又有些細蒙蒙的雨絲,落在臉上,脖子上,還有些掉在了眼睫毛上,癢癢的。那是些城市裏看不到的綠色與幹淨,又沒有人,所以更覺得恍惚,三個人都不敢發出聲音,象鬼,象幽靈,象夜行的貓一樣走著。山路邊有一兩間小屋。王偉長歎一聲,說,要是住在這種地方,就好了。阿美沒有說話,心裏卻想,要是住在這種地方,一天兩天,那當然是好,但畢竟隻是個夢境,夢做長了,總是要醒,都是有凡心的人,哪裏就能一腳跌進夢裏邊去,不出來了呢。這樣一想,阿美又想起些出國的事,忽然覺得更加恍惚了,無著無落的,但為什麽又對自己有著那樣大的吸引力呢。

  這時藍眼睛正走在前麵,聽見後頭有說話的聲音,轉過頭,睜大了眼睛,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

  雨突然下大了,象黃豆粒似的往下麵打,開始還覺得有趣,藍眼睛還在雨裏哇啦哇拉的叫了幾聲,緊接著就感覺冷,渾身哆嗦起來,才想到這是冬雨,有趣是有趣,但這樣淋著,卻是要淋出病來的。三個人開始有了點慌亂,四處的找躲雨的地方,先是在大的鬆樹下麵躲,躲著躲著,雨透過鬆針和枝杆一個勁的往下麵落,連忙又找其它的地方,終於在山路邊發現了一座小屋。三個人象落湯雞似的進去,裏麵有個老人,原來是看山的,附帶還收取進山車輛的費用。老人倒很熱情,燒了薑湯,讓他們熱熱身子。王偉就掏香煙給那個老人,老人也不客氣,收下了,又抽了起來。

  很少有來往的車子,偶爾有了,也是進山的,出山的車,幾乎很少看到。這時他們才後悔沒讓那兩個拉車的等一會兒,想到回去的車子恐怕倒是個問題,但事已至此,隻能作罷。這時大家都有些累了,不再說話,就是藍眼睛也有點瘟了似的,搭拉著腦袋,有點瞌睡的樣子。

  到了下午一點多鍾,雨基本上停了,三個人謝過老人,就又上了路。這一次,阿美落在後麵,藍眼睛和王偉在前麵講著投資搞舊唱片開發的事情,兩人講得漸漸有些投機,王偉好象也找到了感覺,聲音響了起來。阿美越走越落在後麵,沒精打彩。四周的山野有些開山的痕跡,有一回,阿美猛一回頭,看到一個山坳裏仿佛有一股白色的煙霧升起,慢慢騰騰的,恍如仙境。她愣在那兒,有種看呆過去的感覺,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了。

  前麵出現了一條泥路。三個人停住了,不知道要不要過去。這時遠遠的看見有人從路的那邊走過來,於是知道路是通的,但通向哪裏,卻不知道。三個人決定還是走過去看看。阿美穿著長大衣,非常的不便,下擺上已經濺到了不少泥漬。三個人一路搖搖擺擺,泥路卻好象有著走不到頭的嫌疑,好不容易,一個拐彎,前麵出現了一些小洋房似的建築,五顏六色,就象童話裏麵一樣。間隙裏還有棕櫚樹,隔三五步一棵,怪怪的,隻覺得新奇。三個人都感到有趣,於是又往前麵走,這時,忽然遠遠的聽見有種聲響,轟轟的,聲勢浩大,甚至還給人以鋪天蓋地的感覺。

  是海。

  阿美聽見藍眼睛小聲嘀咕著,但還不能完全確定似的。他們仍然還是向前走,向著那聲音的源頭走,聲音越來越清晰,一陣接著一陣,那種聲音仿佛不象是從塵世中來,讓他們三人都有些驚悸,有些屏息,有些不敢輕舉妄動的虔誠。前麵已經出現了一條長長的大約四五米高的堤岸,他們一個拉著一個,小心翼翼的站到上麵去,堤壩上風很大,他們不由得站得靠緊了些,仿佛獨自一人就會被風刮到下麵去似的。

  是的,前麵是海。沒有邊際,蒼蒼茫茫的海,海是灰色的,在冬雨裏,海上沒有霧,但遠處卻還是看不大清。海灘上停著兩隻木船,仿佛早已被人廢棄的那種,或許也是被海浪衝上來的。

  三個人都沒有講話,也沒有感慨,海的聲音是那樣的巨大,在海的轟轟濤聲中,是聽不見他們的聲音的。

  三個人回廣場時已經是黃昏了。他們好不容易在公路上攔到了一輛車,車子很破,三個人已經有了壞車的經曆,覺得這車子仿佛也會中途壞掉似的,但終於還是提心吊膽的回到了廣場。車子搖搖晃晃開進廣場時,他們都看見了乍圃的燈光。三個人都有些感動,都有些迷惘,原來乍圃也可以是這樣的溫馨,這樣讓人產生一種家的感覺的。他們互相攙扶著下了車,心裏多了一些暖意。剛下車,王偉遠遠的就看見了那輛把他們送往乍圃的車,它正停在飯店的門口,司機坐在裏麵。三個人連忙上去打了招呼,司機說,快去退房吧,連夜就走。三個人答應著,各自回房間拿東西,又是一陣雜亂,好象對這地方剛剛有些熟悉,就忽然又要離開,但這離開又是必然的,正確的,有著它自己的準則與理由。他們自然是不屬於乍圃的,但他們究竟又屬於什麽地方呢。當然,三個人是沒有時間再思考這個問題的,他們甚至想也沒有想到這個問題,隻是在一陣忙亂與嘈雜中,整理了東西,把房間退掉,然後又向廣場走去。

  就在這時,他們同時在廣場上看見了什麽,不知怎麽的,他們都愣住了。

  是那個耍猴的瘸子,還有他的那隻小猴。

  他們孤零零的出現在廣場上,黃昏的廣場上早已是空無一人,瘸子和猴子就這樣坐在石階上,漠無表情。藝人們長得都有某種相似的地方,瘦骨嶙峋,剛來的時候臉上是驚惶的,後來就整個一副熟視無睹的模樣,眼光茫然呆滯,手臂漠然的牽動,天好的時候,在他們身邊常常圍著許多孩子,孩子們緊緊的扯住大人的衣角,髒兮兮的猴子就在眼前,甚至觸手可及,這讓他們既歡喜又有點害怕。猴子嫻熟的表演著,跟在耍猴人的後麵,機靈地撿起看客們扔下的硬幣。而現在因為天上飄著零星的雨,廣場上空蕩蕩的,瘸子和那隻小猴,蹲坐在街邊,他們都沒有什麽表情,都是瘦骨嶙峋,臉色灰白,就象下雨前天邊的兩片雲一樣。

  三個人忽然都有了些惶恐,忽然有所覺悟的樣子,一時不知道要不要上去打個招呼。瘸子好象也看到了他們,臉上卻仍然還是漠然,他就那樣坐在那兒,看不出他是快樂還是悲苦。天更陰霾了,但不象下雪的樣子。氣溫很低,有行人匆匆路過,又匆匆趕路,他們都向著有燈光的地方奔跑,聚集。司機開始按喇叭了,

  催促著他們趕快上車離開。瘸子和小猴就坐在離車子不遠的地方,他們漠然的看著那輛車,就象看一棵樹,看一粒沙似的。

  三個人從瘸子的身邊走過,竟然非常默契的,誰也沒有去問他,要不要上車同去燕城。三個人小心的走著,盡量不發出聲音。瘸子仍然沒有表情,仿佛表示自己早已預知了他們的行程,他們的悲歡,過去的,現在的,還有將來的。三個人從他麵前走過,都有種形穢的傷感,他們低著頭,很知命的一個跟著一個上了車,坐好了,司機卻嘀咕著要拿什麽東西,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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