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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十五中

  十五中其實是所再普通不過的學校。它屬於那種三年製初中,就近按地段入學,不是尖子學校,但也不很蹩腳,每年錄取新生的時候,家長帶了坐在自行車後麵的孩子進去報到,心裏很難說能有什麽驚喜,但反過來,好象也沒有什麽特別不高興的地方。他們沒有多少表情的眼睛看了一眼掛在門上的校牌,想著一個與他們本身有些關係的問題:時間過得真快嗬,連孩子都上初中了。然後便抬抬手,把自行車的車輪推過學校的門檻,走了進去。

  十五中是給那些最為正常、最為普遍的孩子準備的,他們暫時還看不出有什麽過人的才能,成績也平平,倒是有些虛度光陰、得過且過的意思,但偶爾,他們身上也會有令人刮目的事情發生,比如說,在勞動技術課時,製作出了一隻美妙絕倫的蝴蝶標本,它在全市性的展示會上壓倒了所有重點學校的學生;又比如說,一隻小貓不知被誰放在了課桌裏,它在孩子們上課時安靜地睡覺,到了第二天,又有人帶了隻小公貓來,它就被放在那隻小母貓的旁邊。諸如此類的事情,接二連三地會在十五中發生。孩子都是些聰明的孩子,也富有想象力,這點老師是知道的,但畢竟是雕蟲小技,不是正途,不像那些重點中學的學生,照著眼前的路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就行了,而十五中升入重點高中的比例相當之小,絕大多數學生被錄取到其他一些學校,各色的技術類型,專業分工,充斥了社會的各個領域。到那個時候,反過頭來,十五中就有點像俗話中說的那種必經之路,因為要走路,所以就走了,至於最終走到哪裏,卻暫時沒有人知道。

  這些孩子的今後是叵測的,有點像一個迷。每當十五中的老師們想到這裏,眼光便會變得憂鬱起來,誰知道這些孩子以後的事情嗬。他們這樣想到。

  正因為十五中這種較為特殊的性質,十五中的時光裏便有些閑暇的類似於光明的東西。草地是很好的草地,太陽照上去就像鐮刀的鋒芒。但到了秋後,沾上露水,被下課時從教室跑出來的學生一P股坐上去,褲子上便會留下青澀而又深淺不一的印痕。阿三的一條灰色卡其褲上就有一灘這樣的青草印。阿三是十五中的女學生,因為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子,所以她的名字就被叫做了阿三。

  十五中在市中心旁邊的一條僻巷裏,要是穿越鬧市向它走去,一路就需要經過醬油店、雜貨鋪、提供摩托車配件的小店,以及一兩家外牆用紅色油漆寫著“××旅社”,二樓的窗門卻半開半閉、神色很有些曖昧的私家旅店。十五中的老師經常感慨說,學校辦在這種地方是搞不好的,“不正氣”,他們想不出太多其他的詞語,就接著還說:“不正氣”,(邊說邊歎氣,還搖頭),有一句話他們沒有說出:就像從十五中走出去的學生,大部分都有些邊角料的意思,拚裁得好,可能是件奇特卓然的衣服,但多數則還是邊角料,要使它們從零到整,化腐朽為神奇,就需要進行再次的敲打與錘煉,除此之外,還需要等待奇跡的發生,但這奇跡在哪裏,卻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於是,這沒有說出來的話裏麵,就很可能還有這樣一句:這情境又多麽像他們自己嗬。

  阿三倒是沒有這樣的感覺。因為就近入學,學生們大都步行上學,早上起晚了,手裏就拿著大餅油條,邊走邊吃。大餅要是芝麻糖油的,甜醬還會順著嘴唇稍稍淌些下來。晨風很好,餅香撲鼻。這樣的情景在十五中的學生裏是常見的,因為在升學並且接受高等教育的可能性上前途叵測,真相存在於遠處的一個目力尚不能及的焦點上,眼前的景致反倒顯得清晰了,相對來說,那是悠閑的,放鬆的,甚至還有些市井的意味。因為暫時少了些壓力與包袱,倒使十五中的學生更接近於這種年齡與生活階段的本來麵目。

  所以說,阿三每天背了書包走在上學的路上,經常會有一種光明透過樹萌撲打臉孔的感覺,阿三知道,那是因為太陽的緣故。阿三有時候就用手遮住眼睛,看看天上。與這巷子平行的是條小河,河裏有時會有船,有時則沒有。船上的女人用藍印花布包了頭,坐在船舷上吃一碗水泡飯,水泡飯上麵浮著幾根醬瓜、一點醃過的鹹菜。阿三從來不知道這些船將要開到哪裏去,漿搖得那樣慢,水花漸漸從兩邊分開,也還是慢的,它就這樣緩慢向前,與背著書包、手裏拿著大餅油條的阿三相向、交錯,或者相背而行,給人一種正向什麽東西的深處行進的感覺。

  小米是學校裏和阿三最要好的朋友。因為個子正處於拔高的階段,小米的手和腳都顯得特別長,這種長還有些像橫向裏受到了某種巨大的壓力,以致於身體終於無法承受,而產生的縱向變形──它是不協調的,尷尬的,孤零零的,書上寫著的“形影相吊”,講的就是這個。有幾個調皮的男孩子在背地裏管小米叫“長手長腳”,小米也知道這個,卻也不惱,也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樣發出大驚小怪或者蟲叮蛇咬似的尖叫。小米是平和的,在十五中教學樓的走廊裏經常能看到平和的、甚至於漠無表情的小米:正在長個子,突如其來的發展。框架都已經建好了,身體的其他部位卻還來不及給予配合,胸是平的,臀部也隻大體有個輪廓,這種似有若無的階段其實最能夠勾起人的想象,它有些像十五中男女學生間的三八線,女學生走在前麵,後頭的男學生忽然莫名其妙地哄笑起來,等到調過頭去,又都紅著臉跑散的跑散,沉下頭的沉下頭。它們其實是逆反的,看起來違背邏輯,實際上倒正是實證的前夜。

  阿三與小米的友誼開始於一次篝火晚會。由於十五中特殊而無奈的性質,業餘性的群眾活動一向開展得氣氛熱烈。篝火晚會是六一的晚上開的,以告別童年、步入青少年的主題出現。因為其實都不僅僅是小孩子了,又因為告別童年這種提法有著以前從未出現過的蛻變的暗示,大家都顯得有那麽一丁點的傷感。這傷感也是以前未曾經曆過的感情,新鮮,刺激,像是用小針隔著絨布細細觸摸。一點一個明亮。在陰暗的背景裏,一切都是奪目的。那個晚上,所有的孩子都顯得興奮異常,他們如魚得水,把微微感受到的陌生的情感向著做作的高度推進。他們彼此呼喚大家的名字,把對方係得很好的紅領巾重新解開、係過,他們說一些成年人聽著都覺得有些老氣橫秋的誓言,真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了。

  那天晚上,阿三身上忽然來那個了。阿三第一次來那個是在上個月,中午放學時,阿三在醬油店旁邊的小攤上買了一根赤豆棒冰,邊吃邊走。走到巷口時,隱隱約約便感到肚子痛。那種痛有些奇怪,好象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來的,尖銳地痛,細細密密地痛,過一會又忽然好了。到了晚上洗澡的時候,阿三發現內褲上有一大灘深色的汙跡。學校裏已經在開生理衛生課,前些天打什麽預防針時,老師也嘰嘰咕咕地問了女學生們一些問題,阿三其實已經懂事了。但內褲上的汙跡大大出乎了阿三的意料,它是肮髒的,阿三沒有想到它竟會是這樣的肮髒,非但顏色不潔,它這樣偷偷摸摸地出現,更像有著某種不可告人的隱情。阿三把內褲換下來,趁家裏人不注意,悄悄地泡在清水裏洗了。清水很快變了顏色,汙跡淡了,隻留下一塊淺紅的印記。阿三左看右看,阿三覺得是看不出了。但阿三媽媽卻還是看出來了。阿三媽媽停下手裏正晾著的衣服,把阿三叫過去。阿三媽媽的眼睛裏有種非常奇怪的東西,她問阿三:阿三,是不是成大人了。阿三便拚了命地搖頭,阿三媽媽手裏拿著阿三的內褲,眼睛疑疑惑惑:我看看有點像。阿三還是搖頭,臉孔漲得通紅,拚命地搖頭。阿三媽媽盯著阿三看了會兒,像泄了氣似的,說:阿三,這可不能開玩笑。阿三覺得自己都要哭出來了,但她仍然咬緊牙關,死不承認。

  在那次篝火晚會上,阿三所在的班級要在晚會中表演一個集體舞節目。三十個男女學生,分成兩組,輔導老師規定男學生穿白襯衫、藍褲子,女學生則要穿白色連衣裙,圓領或者小翻領的。阿三在集體舞中的舞蹈搭檔叫做張建青。張建青是班級裏的體育委員,張建青發育得很早,個頭要比其他人高出大半個腦袋,嗓子也已經有些變聲。張建青身上最有特色的是他的肩膀,寬,而且有著非常好的線條,他喜歡穿一件深藍色T恤,稍微有些緊身,袖口再略略擄上些,露出手臂的肌肉。在十五中,體育課已經開始男女分組,經常是阿三她們這些女孩子在操場這邊練習雙杠,張建青則帶著男孩子們在操場那邊打籃球,或者跑步。張建青跨著矯健的步子,跑在隊伍的最前麵,他的頭發有些天然鬈,跑動的姿式漂亮,優美,就像一頭深藍色的羚羊。女孩子們暗地裏都有些注意張建青,張建青跑過身邊時,她們便有些莫名的激動,說話的聲音變得尖利刺耳,動作也是誇張的,走了形的。在這群青澀的初現端倪的孩子中間,張建青無疑是出色的,這種出色構成了一種緊張的因素,這便有些像戰爭即將開始以前,信號燈在空中飛過的那種半弧形光圈,戰爭有時就這樣來了,有時其實並沒有來,但那一瞬間,卻確實是強光,在它的照耀下,一切改變形狀,凸現內質。

  阿三一直沒有弄清楚:那天晚上張建青究竟有沒有看到她白裙子上的汙跡。阿三覺得這是件難以確定的事情。那天先是小米手裏捧著胭脂盒、口紅筆在操場上跑來跑去,在急促認真、卻又認命於這種急促認真的奔跑中,小米揮動著她的長手長腳,就像一隻忙碌於田間播種耕作的益蟲。小米是負責給大家上妝補妝的,輪到阿三時,小米嫌她臉色蒼白,說要給她換一種深些的胭脂。兩人才走幾步,跟在阿三後麵的小米突然伸出長手,一把拉住阿三:

  要死了!小米在阿三耳朵旁邊尖聲叫了起來:你要死了!你怎麽一點都不曉得的!你那個了,都沾到裙子上了!

  張建青恰好就是在這時跑過她倆身邊的。他停頓了一下。顯然,原先他是想和她們中的某一個說句什麽話的。但他就那樣停了一下,還伸出手捋了捋他天然鬈曲的頭發(阿三覺得那是個掩飾的動作),然後,張建青的眼睛很快地掃過阿三(阿三後來又認為這是一個幻覺),很快他便又跑過去了。而且,當後來小米為阿三臨時請了病假,使張建青突然失去舞伴時,其他孩子都開始議論紛紛,而張建青卻保持了沉默。他走到一邊,找了張紙,慢慢地把嘴唇上塗著的口紅擦掉。他喝了幾口水,替另一個即將上場的男學生整整白襯衫的領子。他甚至還非常沉著地和旁邊幾個人說了句笑話(這些,都是後來小米告訴阿三的)。張建青絲毫都沒有顯示出:他看到什麽了。他很驚訝。或者:他不知所措。

  後來,阿三和小米也偷偷地討論過這個問題:張建青究竟有沒有看到?小米分析說,如果他沒有看到,他的沉默就有些不可理喻,但如果他看到了,卻什麽都不說,那就隻能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張建青已經成熟了。

  阿三把小米的分析想了想,阿三覺得,好象後一種更有可能些,阿三更傾向於後一種對張建青的分析:張建青是個成熟的人了。但是,一想到這裏,阿三不由得又有了種奇怪的感覺。

  十五中有兩扇邊門。其中一扇早已廢棄不用,用木栓和鐵釘封死了。另一扇開在操場的西麵,從司令台往西,經過一幢教學樓,再穿過一片小樹林,就能直接到達那把有些生鏽的大鐵鎖下麵。鎖一般隻是做做樣子,從裏麵可以很輕易地把它打開。有幾次阿三值日回家晚了,便走了邊門。走過黑洞洞的教學樓,小樹林的樹梢上可以看到很淡的月牙。然後,生鏽的鎖打開了,鏽漬沾在手上,有一股腥味。阿三覺得開鎖的那個瞬間,啪嗒一聲,然後門外的亮光進來,陌生的世界。這個過程,阿三覺得有種特別的快意。

  其實,十五中的小樹林隻是一片雜草雜樹叢生的空地,有幾棵大樹,出奇的高,就像平地裏起來的,粗糙,橫梗,突兀;其餘便是雜草雜樹,也是橫梗粗糙的,隻不過不那麽突兀了,相反,它們倒像是要反襯那種突兀似的,長得鋪天蓋地,漫無邊際。開始時,十五中的老師們還分配給學生包幹區,這個班負責這一塊,拔草平地,那個班負責那一片,平地拔草。漸漸的,這樣的衛生包幹便發展成為某種課外活動與園藝苗圃,阿三記得,自己就有一次在小樹林裏遇到過張建青。

  張建青正穿著深藍色的球衣球褲在樹林裏跑來跑去,手裏拿了一隻細網長杆的網兜。阿三覺得張建青那天的衣服明晃晃的,亮得刺眼。所以她閉了閉眼睛。張建青對阿三說他正在準備明天標本課上的蝴蝶標本,他說,他剛才在操場那裏看到一隻非常非常漂亮的大蝴蝶,金黃色的,翅膀上還有藍色花紋和亮紅的圓點。張建青說他從來都沒有看到過這樣漂亮的蝴蝶,他簡直驚呆了,像傻瓜一樣地抬頭看著。“太陽光照在眼睛裏,看出去的東西就變成透明的了。”張建青說,張建青還說那隻蝴蝶飛得真高,飛著飛著就往小樹林這邊來了。

  阿三連忙抬頭,阿三說現在太陽都快要下山了,而且她也看不到那隻蝴蝶。張建青就說,一定是有蝴蝶的,那隻蝴蝶一定飛過來了,隻不過,它現在正藏在哪片樹葉、哪朵花瓣的後麵,翅膀也收起來了,收成了一條狹縫,所以大家暫時都看不到它罷了。張建青又說,隻要我們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到太陽真的落下去了,暮色劃過樹梢的時候,就能看到它了。

  兩人在樹林裏坐下來。有些起風了,風劃過了樹梢,太陽卻還在那裏,太陽軟茸茸的,有些毛邊,卷起來了,泛著一些柔和的微香的光芒。這時,教學樓那裏響起了鍾聲,鍾聲很響,聽起來卻有些陌生,仿佛被什麽堅硬的東西隔開了似的。

  阿三聽見自己的聲音:是鬆樹。

  張建青擴了擴胸,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他把這個動作做到一半,停了下來。

  張建青說:小時候我能爬樹,爬比這兒的鬆樹還要高的樹。

  我也能爬。阿三咪咪地笑著。

  有一隻鳥叫了起來。

  阿三閉閉眼睛,聽見風聲從睫毛那兒滑過去。

  後來,坐在課堂裏上課的那些時候,阿三突然地會產生一種疑問:那次,在小樹林裏遇到張建青的事情是否隻是一個夢,隻是阿三無數個夢裏麵的一種?阿三便有些心驚。阿三覺得這事情確實是荒謬的,因為自己不可能和張建青坐在鬆樹下麵,一起等待暮色劃過樹梢時的那種神奇景象,這是件荒謬的事情。但是,但是問題在於,那種風從睫毛下麵滑過去的感覺卻是清晰的。異乎尋常的真實。

  阿三不知道應該怎樣對此加以解釋。隻是在黃昏的時候,阿三又一個人到那個小樹林裏去過幾次。風漸漸涼了,吹到身上有些寒意。阿三在草堆裏坐了一會兒。太陽總是很快落下去,太陽落下去,天就黑了。從灰到黑。月牙掛在天上,先是很淡的一輪,漸漸地就清晰起來。清晰到露出月亮裏麵的一絲絲紋路。有時候,阿三看著看著,忽然就會害怕了起來。黑暗包圍了她,有一種無形的虛空與韌力。阿三從已經包圍了自己的黑暗裏掙脫出來,撒腿就跑。阿三的頭發被風吹散開來,在月光下麵,阿三是那樣的瘦小纖弱,而樹林卻像突然長高了似的,生長、傾斜、包圍,把阿三淹沒在了裏麵。

  十五中的下午經常會安排一些各色名目的勞動技術課,老師們把要做的事情一一安排好,前前後後看幾圈,就走了。這種課通常是自由的,有著種種發散型的可能性。有幾次,阿三和小米就偷偷地溜出教室,來到了校門外麵的河岸上。

  下午的河岸靜悄悄的,醬油店、雜貨鋪因為少有顧客光臨,都仿佛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灰色。鬧市在遠一些的地方,也消沉著,平時熟悉的那種叮當明亮的聲音聽不見了,一切就顯得有些陌生,麵目變化著,讓人心生敬畏。兩個人先是靜悄悄地走著,漸漸的,十五中的校門望過去便顯得遠了,又遠又小,街巷卻還寂靜著,讓人覺得有些不同尋常。

  那天小米穿了件深色的罩衫,略微大些,風吹上去,飄來蕩去的有些沒有著落。阿三跟在小米後麵,隔了大約半步路的距離,阿三一邊加快腳步,一邊說:現在小公園的電影院正在放一本關於鬼的片子。

  小米哦了一聲。小米抬起手抓住一根河岸旁邊的樹枝,她伸手的時候,深色罩衫的袖子就往下麵滑了些,露出小米細瘦的長手。

  我是很怕鬼片子的,又是吐血,又是伸舌頭,嚇死人了。阿三說。

  小米還是不說話,小米把從樹枝上摘下來的葉片捏在手裏,揉了幾下,又扔掉。

  阿三趕前幾步,阿三說:你知道嗎,電影裏麵說,鬼都喜歡住在這種地方,河邊,經常下雨,太陽出來的時候花又全開了。這種地方就是住鬼的。

  小米的肩膀動了一下。看不清小米的表情。

  阿三沒有聽到小米說話,有些生氣。阿三說:小米!小米你在想什麽?我真搞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麽,你聽到我對你說的話了嗎?……忽然,阿三停住了,阿三盯著小米看了會兒,忽然說道:

  小米,我覺得你倒是有點像一個鬼。

  一隻船從她們身邊靜悄悄地劃了過去,等到她們發現時,烏黑的船頭已經橫在腳下。船舷上有條狗正在睡覺,是條黑狗,閉著眼睛。

  “小米像一個鬼”,這個念頭把阿三自己也嚇了一跳。阿三轉過頭,看了眼小米。小米好象並沒有聽到剛才阿三說的話。也不知是沒有聽到,還是聽到了而不願意答理。小米從路邊的樹枝上又摘下幾片葉子,她把它們朝黑狗的腦袋上扔過去。阿三看到黑狗閉著的眼睛動了動,但沒有睜開。

  天有些暗下來了。時間還早,天卻有些暗下來了。

  因為一個人顛來倒去地說鬼,阿三覺得有些害怕。但真正讓阿三感到害怕的,卻是“小米像一個鬼”這個念頭。它是怎樣來的,阿三不知道,它源於何處,阿三也不知道,但這個念頭是真實的,它讓阿三感到害怕。因為真實,所以更加害怕。仿佛正有一些陰濕、黑暗、形狀也不固定的東西,有一些阿三自己也無法把握的微粒,它們慢慢地在合攏來,有時候成了個樣子,但大多數時間,它們還有待於顯現最終的形狀。那最終的形狀,對於阿三來說,還是多麽遙遠嗬!阿三不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麽,隻有那種陰濕、黑暗、飄忽變動的質地是明確的,它們漸漸地彌漫開來,充滿在阿三生活的上空。

  這個下午,兩個女孩子坐在小河邊的石凳子上,她們坐了很長時間。兩個人偶爾會說上幾句話,頭和頭湊在一起,嘰嘰咕咕的,而在更長的時間裏,她們獨立而坐,都顯得有些孤單。她們有時候會東張西望,東看看,西瞧瞧,巷子裏有人在走,巷子便多出了一塊,人走過了,又少掉一塊。隻有她們兩個是固定的。看得出來,她們有些寂寞,有些抓撓不定的小小的揪心。這寂寞甚至還影響到她們的友誼,它扼殺了什麽東西,又讓什麽東西悄然生長。從巷子裏走來走去的人都看到了這兩個逃學的小女孩子,用竹籃放在河水裏洗菜的女人也看到了。他們冷眼看著這一切,全都不露聲色。他們知道,過不了多久,她們便得加入到他們的行列裏來,他們知道,這是她們必得走的道路。他們橫掃她們一眼,便知道了她們多少年的疑惑、期盼、甚至於秘密。他們了然於心。他們唯一不知曉的,隻是那些悉悉索索的細部、那些她們仍然魂牽夢繞的未曾明了的事與物,而對於他們來說,那些都是可以一笑了之的,都是些遲早會破滅、真真假假不足掛齒的鬼故事。

  阿三每天便在這樣的小巷子裏上學、放學或者逃學,隻有一種時候,阿三會覺得日子忽然起了種變化,它變得薄而透明,呈現瑩潤有光的質地。這種時候,便是阿三在十五中的校園裏、在放學的路上、在小樹林的想象中,遠遠的迎麵遇到了張建青。

  張建青仍然喜歡穿深藍色的T恤,天冷了袖子也是往上擄的,露出手臂上的肌肉。張建青像羚羊一樣地跳躍在校園裏,阿三覺得他是完美的。阿三覺得張建青向她走來的時候,樹林、小路、還有四周的風聲都發生了變化。它們浮起來了,掛在半空裏,就像阿三小時候看過的那些童話。而張建青總是很大方,張建青遠遠地就叫:阿三。阿三便回答:張建青。說完這兩句,相遇也就過去了,但這叫聲,阿三也覺得不同。覺得這叫聲回響在半空裏,也浮在那兒,也像小時候看到的童話。

  有時候,阿三會突然想起小米問過她的一個問題。小米問:阿三,要是有一天你突然變成了鬼,你能看到別人,別人卻看不到你,到了那個時候,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阿三回想起來,阿三覺得自己當時其實並沒有回答小米,但心裏是清楚的,清清楚楚,小米剛一問她,答案便跳了出來,雪亮雪亮的。阿三想,自己最想做的,其實就是看看放了學以後,張建青到底在做些什麽?他晚飯吃的是什麽東西,他睡覺的時候,月光能不能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肩膀會露出在被子外麵嗎?還有,他的那件深藍T恤是不是就放在枕頭旁邊,微微揉皺著,散發出細微的體味……阿三知道,張建青的家就住在小河的旁邊,有幾杆竹子,一條卵石路直通進去。有幾次,阿三放學的時候踮著腳朝裏麵看,竹子長得很高,看不清裏麵,但阿三聽見它們晃動著,發出碎片一樣的聲音,心裏便想:如果自己真的變成了鬼,就可以越竹而過,越牆而過,像風一樣地飄到張建青的身邊……但是,但是飄到了張建青身邊,接著又怎麽樣呢?

  阿三不知道。阿三隻知道自己有過幾次離奇的夢境,或者隻是入夢前的瞑想。在那樣的瞑想中,阿三正在自己的家裏。門關著,木質結實。然而,木質結實的門在視覺上卻是透明的,門仿佛浸泡在光明裏,那光明也像水,流動、沉澱,有著薄暈的毛邊。阿三就站在這樣的門的後麵,也可能是躺著。阿三覺得自己好象在等待著什麽東西。就在這時,張建青來找她了。就像一切夢中人那樣,阿三獲得了一種非凡的能力:透過木質堅實的緊閉的房門,阿三看到了門那邊的張建青。夢是黑白的,所以阿三不知道張建青身上穿著的T恤是不是藍色,但阿三看到張建青抬起了手,張建青抬起手,敲了敲門。

  就在張建青敲門的那個瞬間,阿三忽然發現自己正光著身子,她身上什麽也沒穿,身體白白的,像個孩子。張建青在敲門。阿三覺得張建青就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就來到了。張建青緊閉著嘴,張建青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張建青悄無聲息,但張建青抬起手,用姿式和形體表示著他敲門的這個動作。阿三感到自己的身體忽然變得很輕,阿三感到自己是像飄一樣地飄到門口的,身體沒有重量,也沉默著,但沉默著的身體把門打開了,她光著身子站在張建青的麵前。

  夢到這裏忽然就結束了。嘎然而止。她把門打開,光著身子站在那裏,然後,她便不知道要幹什麽,他們兩個麵對麵地站著,或許,那時候正巧有風,風把他們的頭發吹起來,吹得老高,就像地上的草一樣;或許,站著的其實隻是她阿三一個人,她站在那裏,和她的影子在一起,就像麵對著小樹林後麵那把生鏽的大鐵鎖,就像開鎖的那個瞬間,啪嗒一聲,然後門外的亮光進來。陌生的世界。這個過程,總是能讓阿三感到一種特別的快意。

  阿三是在最後一個學期因為搬家而轉學離開十五中的。辦完手續的這天下午恰好沒課,小米就建議阿三去小公園看一場電影。在阿三的回憶裏,那仿佛是個冬日的午後,因為小公園的路是青石板鋪的,而在青石板的路上,阿三和小米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長,長長的,打著斜,有些地方甚至變成了虛線,折斷了,搖晃,虛弱,像是要倒下來的樣子。

  太陽軟綿綿的,有些蒼白,長手長腳的小米也有些軟綿綿的,也臉色蒼白。因為離電影開場還有段時間,兩人便在小公園的一排石凳上坐下來。雖然是冬天,陽光卻是好的。陽光穿越過人行道邊枝葉稀疏的矮樹,照在她們的臉上,甚至還有些晃眼。

  阿三閉了閉眼睛。

  直到很久以後,阿三還一直存在這樣的想法,阿三覺得:冬天的陽光是能夠讓人產生幻覺的。阿三知道這想法或許就是起源於那個下午,和小米一起去小公園看電影的下午。電影還未開場,下午場的電影本來就是人跡稀少,她們坐在小公園的石凳上,太陽軟綿綿的。小米還不時地用手捂住肚子,小米說她忽然肚子疼了,小米捂著肚子,小米說,真疼嗬,從來都沒有這樣疼過,怎麽會這樣疼嗬。阿三不說話,阿三閉了閉眼睛,覺得陽光在眼前走過去。眼前有什麽掉下來了,是黃的赭色的或者紅的枯葉,落下來了,掉在了她們兩個的身上,斑斕的。

  阿三忽然看到張建青走過來了。張建青手裏拿了一隻細網長杆的網兜。阿三便說:張建青,到哪裏去嗬?張建青說:捉蝴蝶。阿三又說:冬天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蝴蝶,冬天的蝴蝶全都躲起來了。張建青搖搖頭。張建青說一定是有蝴蝶的,我剛才就看到它飛過來了,一隻彩色的蝴蝶,它飛過來了。張建青一邊說,一邊就拿了網兜繞著小公園飛跑起來。

  阿三動了動身體,阿三想動起來,和張建青一起跑,但陽光軟綿綿的,陽光曬得阿三也軟綿綿的,阿三覺得自己是多麽沒有力量嗬。然而,奇怪的事情緊接著又發生了,阿三發現,老師和媽媽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他們就坐在阿三對麵的一條石凳上,他們看著阿三。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麽時候來的,便他們就是來了。坐在那裏,看著阿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阿三終於站了起來,走過去,走到老師和媽媽那裏。阿三對他們笑笑,他們不說話,看著阿三;阿三問他們:你們說,冬天會有蝴蝶嗎?他們還是不說話,看著阿三;後來阿三便急了,阿三伸出手去,放在他們的手上、肩上、身體上……

  是冰涼的,就像一塊冰涼的石頭。

  阿三忽然驚醒過來。或許,她手裏觸摸的本來就是一塊石頭,隻是一塊石頭,它們定格在那裏,就像小公園人行道兩邊枝葉稀疏的矮樹那樣……

  阿三閉了眼睛。阿三又聽到耳邊小米的聲音,小米一定還是用手捂著肚子,小米說:真疼嗬,從來都沒有這樣疼過,怎麽會這樣疼嗬。阿三不說話,她隻是閉了閉眼睛,阿三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陽光應掠過時的那種陰影,在光明與黑暗之間,陰影閃現了,而在陰影閃現的瞬間,阿三知道,剛才,有什麽東西從這裏經過,它輕輕的,已經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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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