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裏的茉莉花開了。”
這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因為在晚上,一間燈光昏暗的大屋子裏,這聲音顯得有些單薄,無助(但至少,聲音本身是純粹的。)
屋裏有許多植物做成的擺設,早已不按照原先的方式生長了,隻是枝葉的顏色、氣味還在說明著:它是一種植物。但不管怎樣,看起來,這裏白天還是熱鬧的。矮桌上的杯子說明了一些問題。煙頭。幾張攤開的報紙,其中一張被揉成一團,扔在旁邊。
年輕男人正對一個斜靠在沙發上的女人說,花園裏的茉莉花開了。然而,很顯然,他們並不有意於談論這個。因為女人沒有接著他的話說下去,她的頭沉著,看上去有些傷心。突然,她有些衝動地站了起來,拉住年輕男人的手,高聲地說著什麽。
年輕男人害怕了。他驚慌地四下張望著。並且把自己的手從她的手裏奮力掙脫出來。
女人身上的力好像突然用盡了。消沉下來。又斜靠在沙發上。頭也沉下來了。
年輕男人在大屋子裏踱著步。邊踱著步邊抽煙。這樣,被動地聚集起來的力(也可能本身就具有)也漸漸退下去了(但是抽煙的手在發抖)。
就像下棋一樣,或者戰爭。第一個回合結束了。
昨天你很晚才睡。我在花園裏看到你房間的燈一直亮著。
年輕男人又說話了。他在女人對麵的一張沙發上坐下來。適度的距離感使他看上去略微定心了些。他的聲音正常了,但是手還在發抖。
昨晚天氣很悶熱。
可能給剛才突然的動作耗盡了氣力,女人過了很久,才又啟口說話。她的聲音顯得有些沙啞。帶著點哭音。但如果在白天聽來,這聲音很可能被理解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意義:漠然,權威,甚至於:冷酷。
天氣悶熱得讓人睡不著覺。
女人一邊說,一邊很快地抬頭看了年輕男人一眼:
在這樣的屋子裏,是要悶死人的(她說這句話時語速慢了許多,讓人敏感到,她這樣說,其實就是想要讓他聽的,這句話就是講給他聽的)。
他聽到了。甚至也懂得了。渾身都抖動了一下。
她繼續往下說:我一直以為昨晚會下雨。這樣悶熱的天。我在窗口站著,站了很長時間。但是你一直沒來──
他好像又給嚇著了。抬頭向黑洞洞的門口看了看。他朝她擺擺手,示意她換一種方式繼續談話,他幾乎有點想站起來逃走了。可真是狼狽不堪。
女人又站起來了。這一回正處在昏暗燈光的籠罩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穿的是一身黑色旗袍。她說話的聲音,倒是還可以與這種顏色相符,但是身體的姿態、麵部的紅潤、眼睛的光芒,卻怎麽都無法吻合了,她還用力撕扯著身上那件旗袍的領子(中式衣服就是這樣,領圈高高的,箍著脖子。所以說,穿這種衣服,端莊溫文的儀態總還是可以保持的):
你是知道的!你知道在這個家裏,我是無論如何過不下去了,這個家……過於激動的緣故,她說不下去了。但是眼睛急切地看著他。
他用兩隻手捧住頭。這個動作堅持了很長時間,既沒有站起身逃走,也沒能抬頭作一種明確的表示。但這種僵持的過程終於潰散了。身體起了波動,顯出柔軟來了(身體形狀的改變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問題,不需要過多的語言來解釋了)。
能感覺出一道傷口。
這傷口在空氣裏舒展開來。終於舒展開來了。多少讓人舒了一口氣(堅持不下去,意誌力沒了)。
他在哭。終於哭出來了。
這個過程是誰都料想不到的。雖然他的手一直在發抖,渾身都在發抖,哭泣總是遙遠的事情。其實倒是她一直情緒激昂,大家都會同情她,可憐她,但誰都不會去體諒他的害怕(那可是真的害怕),還有那種遊蕩在他身上的、被強製地壓抑下去的力量。
“他們發現了。”他說。他一邊說著,肩膀的局部還在抖動。
她不回答他。她甚至由於他的傷口的舒展而感到了一絲欣慰。
“這樣也好。”她說。
“可是,可是──”
他的雙手又捧住了頭,說不下去了。
要知道,他現在的臉色可真是煞白,要是有人看到這樣蒼白的臉色,是一定會心生惻隱的:一個臉色煞白的人,隻會存在兩種與“力量”之間的聯係:毫無力量、或者,剛剛萌生的力量被一種更為巨大的外力打敗了。堅持了一會兒,終於堅持不下去,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