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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白駒

  三白感到百無聊賴了。百無聊賴的三白又回到了寺前的那條土路。而直到向前走出很長一段以後,三白仍然沒有回頭。這時的三白忽然生出了一種冥想,覺得如果現在回頭眺望,那麽,那個地裏種著茄子青菜,立著參天古樹、圍牆斑駁的小寺是立刻就會從眼前消失不見的。

  在蘇州流傳著許多諸如此類的傳說,傳說的開頭,總是一個懷了某種目的、或者並沒有懷著什麽目的的人,他離開了家。然後便有了種種的奇遇,這奇遇被提供一些解釋,這些解釋形式各異,道理總是相差無幾:總是因與果。前世是因,今生便是果,或者倒過來。而這樣的奇遇,又往往暫時中斷於早上第一滴露水出現之時,然後幾次三番,周而複始,等到人們不再以為那是一個奇遇的時候,真正的結局便出現了:大夢初醒,人們被告知說,那是一個夢,前因盡釋,定數已知。有的人夢便醒了,有的則再接下去做。在這樣的奇遇裏麵,出現最多的主角是狐,而大家又籠而統之,給這樣的故事起了個名字,叫做聊齋。三白知道,蘇州充滿了這樣的聊齋故事,蘇州本身就是一個聊齋。聊齋裏有傳奇,可那都是豆棚瓜架無傷大雅的傳奇,有豔情,又是些“自有定數,何待再說”的宿命。所以蘇州人不太相信有什麽真正的宗教,宗教是走投無路或者心如磐石的人的信仰,宗教是認準一條死胡同走到底。但是蘇州有那麽多的路,走不通其中的一條,非常容易的又可以擇路而行,蘇州是個好地方,暑天狗不吐舌頭冬天凍不死人,一切都可以遊刃有餘,滄浪亭不好住了,可以換到倉米巷,人不跟人鬥了,可以看著畜生與畜生鬥,蘇州是出出太陽下下雨,是姑妄言之,是願意聽你就聽著吧,所有的一切,在這裏都能找到退一步的解釋與進一步的可能。三白知道,蘇州就是給他這樣的人住的,所有的人隻要到了蘇州,都會演變成為一個三白,所以說,剛才三白在小寺裏麵感到的壓抑,就不僅僅因為他找不到阿明,更是因為,三白忽然覺得,那小寺是不象蘇州的,這“不象蘇州”就如同一種異物,微微地觸動了三白,冥想中三白覺得那小寺是會消失的,就如同一切突如其來、妄想打破既定規則的東西終將滅亡一樣。

  三白就這樣一邊想著,一邊由土路而平路,由平路而街,三白不知道現在應該到哪裏去。這一天的毫無收獲,讓三白覺得難以向芸娘交代。這是三白古典的一麵。古典的蘇州的三白在街上遊蕩著,暮色來了,三白沉著頭。

  三白知道,這已經是到了應該回家的時候了。蘇州人在晚上都準時回家,三白明白自己也是不能例外的。而現在,現在正是芸娘忙著做菜的時候,如果晚上有月亮,並且月亮尚好的話,他們就會搬了桌子到滄浪亭邊去,以前他們是經常這樣的。芸娘不大會喝酒,但如果勉強她喝的話,也可以來上個兩三杯,在一些對月共飲的晚上,他們偶爾也會講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說,芸娘會問,蘇州的外麵是什麽樣子的?三白一時想不出非常概括性的語言,就先說了句,蘇州的外麵與蘇州不一樣。芸娘又問,是怎麽個不一樣。三白想了想,就舉例子,三白說,你拌鹵腐要用麻油白糖和著,蘿卜切得象頭發絲一樣細,還要放上蔥末,而在蘇州的外麵,蘿卜就是蘿卜,鹵腐就是鹵腐。芸娘就說,我知道了,你在講蘇州人會過日子。三白又說,還有,外麵的夫妻吵架,吵得很凶,還有打起來的,但是他們從來不講狐狸。芸娘一聽,微微的就把臉拉下來了,狐狸?誰說狐狸了,你看到狐狸了?你看到狐狸了嗎?

  芸娘有些老了。三白忽然冒出了這麽個想法,怪不得芸娘現在要用桃紅花瓣浸洗頭發,並且在兩鬢插滿茉莉花了。三白記得,有一次他們坐在客廳裏聽評彈,是《寶玉夜探》還有《曾榮訴真情》,芸娘說,我喜歡《寶玉夜探》裏的兩句話。三白便問是什麽。芸娘說,“我勸你是姐妹的話兒不能聽,因為他們是假也是真”,這話講得實在是好。三白笑了,說我倒聽不出有什麽特別的好來。芸娘又說,這話是隻有女人才聽得懂的,而且隻有蘇州的女人才能聽懂。三白再次付之一笑,並且沒有再去深想。如今,一個人走在街上、有些感到疲憊的三白卻忽然悟出點什麽來了,三白想起第一次見到芸娘的時候,曾經注意到她有兩隻牙齒是微微外露著的,──芸娘長了兩隻虎牙。回家以後,三白的家裏人對這門婚事都表示出反對的意思,理由是蘇州人從來不長虎牙,有這樣的相貌,恐怕不是什麽吉利的事情。他們還專程去玄妙觀為三白求了簽,搖來的簽條上寫了八個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然而,這求簽得來的話在三白家裏又引起了爭論,簽條上究竟是說如果三白娶了芸娘就會“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還是告誡大家需要“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所以三白就不能娶芸娘呢?仍然沒有答案。沒有答案就表示了沉默,所以家裏人對芸娘是很有些微妙的態度的,芸娘就象某種隱患。一切都好的時候,就一切都好下去,隻要有了一點什麽不好,大家總會覺得就是那隱患在起著作用。“她不象蘇州人,蘇州人是不長虎牙的。”三白常能聽到這種竊竊私語的聲音,它們充斥在滄浪亭的周圍,就象是一句讖語。

  所以三白知道,芸娘說的那些,譬如說評彈裏的那句話,其實就是對於讖語的些微的抗議──你信嗎?當然要信,因為隻要發生過的,就是真的,是真的就要相信;你懷疑嗎?當然要懷疑,因為那發生的後麵有大背景,而大背景則根本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的。就象今天,今天三白出了家門,去了王醫生家,聽王太太唱歌,王太太再送他出門,指著天上說,下雨了,一邊出太陽一邊下雨了,然後三白迷路,進小寺再出來,這一連串圍繞著找房子而發生的事情,它們象一條鏈子,環環相扣,但真正連結它們的,卻並不是表麵的那些東西,它們另有原因。如果說,芸娘不是某一天忽然在鏡中發現自己有些老了,紅顏將逝,她就不會時常感到心中煩悶,既而用那種疑狐怪異的語氣與三白說話,讓三白覺得,有隻狐狸擠在他們當中,為了躲避看不見的狐狸,三白出了門。三白對送他到巷口的王太太說,王太太,你真漂亮,那是因為王太太不會每天煩著讓他去找房子,而隻有在這樣的時候,蘇州的上空才會出現那種又是出太陽又是下雨的景象,那樣的不實際,那樣的浪漫與虛幻,全是給三白這種人用來作補償的,這景象,就象芸娘的虎牙,就象土路盡頭的小寺,是連在大路兩旁的一些點綴,而三白已經被蘇州熏陶得具有如此的嗅覺,他微微地感到了異樣,這異樣終於又讓他回複了過來──

  在路上奔波了一天的三白現在想回家了,三白覺得有點想念起芸娘來,當然,不是芸娘的虎牙,而是她的其它的一些好處,非常實在的,非常蘇州化的那些。她安靜而熟練地做飯,把鹵腐用白糖和麻油拌起來,在晚上為三白沏一杯碧螺春茶。現在的三白一門心思要回去對芸娘說,大家好好過吧。他心裏還想著要告訴芸娘這一天裏自己一些零星的感悟,比如說,關於蘇州的。不是說“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嗎,蘇州就是個“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其實他們在很早的時候就抽到了一個大簽。蘇州人心裏雪亮透徹,明白前生是不知道的,來世也還太遠,唯有今生今世最實在最牢靠,而為了這實在牢靠,就需要打擊一切不實在不牢靠的東西。在蘇州,有句老話,叫做“人生苦短。”三白想,其實好日子更是不長。

  三白現在沉了頭,在夜色裏趕往滄浪亭畔的家。三白想,他們隻是一對平凡的夫妻,他和芸娘。這樣想著,三白忽然有些感動起來。正為自己感動著的三白當然不會知道,就在這個夏天過後的不久,芸娘便患了病,這病看來是小,因此三白更沒有想到芸娘竟會因此喪了生。在芸娘的葬禮上,三白聽到兩個前來吊喪的女人在一邊聊著些家常事,一個說,昨天在灶頭上燒飯,剛起了灶火,就看見一隻狐狸從屋子裏穿過去了,腦袋小小的,尾巴很長。另一個說,哎喲,白天看到狐狸可不能打喲,要不是會倒黴的!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很久,但是因為光線的緣故,三白沒有看清其中有沒有那個來自埂巷的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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