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祺牙齒深深地咬進了下唇,心中湧出一陣陣的寒意,寒得透骨,從模糊的雙眼中望出去,麵前這些熟悉的麵孔是那麽的遙遠,更是那麽的猙獰,一如一張張牛鬼蛇神的獠牙青麵。
田瀘又咳了咳,皺起眉說:“好了,都是一家人,就不要說這些見外話了。顧祺,你爸出了事,大家都不好受,不過大家也都想方設法盡力在幫你爸了,尤其是你大舅,他為了你爸可以說是費盡了心力,但是你爸的傷想要治好,起碼得好幾百萬,你大舅的苦衷你也知道,單單靠他、靠田家是無能為力了......顧祺啊,你還是跟你媽去多找些人幫忙吧。”
還能去找誰?顧祺機械地想著,父親進醫院後,能找的人都找了,能借到的錢都借了。自家所有的親朋好友當中,也唯有田家開了一間工廠,算得上有點錢財,隻有他們能幫上忙,但現在外公和大舅已經擺明撒手不管了,二舅呢,除了第一次盡人事給了幾千塊錢外,之後就幹脆避而不見了。連骨肉至親都無法依靠,自己和媽媽還能去找誰?
田瀘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拿了兩紮紙鈔出來,歎息道:“顧祺,這是我的一點棺材本,你拿去吧,唉......光旺,美芬,你們多少再擠點出來,小孩子說氣話,不要跟他計較。”
田光旺點點頭,鄧美芬搶著進了房:“我去拿。”
好半響之後,鄧美芬才從房裏拿出更薄的一疊鈔票,滿臉嫌惡地摔在幾桌上:“拿去,都拿去,我告訴你,我們家的家底可是全掏光了,一分錢都沒了,你再來找也是白搭。”
顧祺傻傻地站著,象個木偶般一動不動。
“不想要是吧?”鄧美芬低聲冷笑:“不要最好,我還省得白白地喂了狗......。”
顧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田家的,渾渾噩噩象個遊魂似地邁著腳步,漫天的秋日陽光灑在身上,根本感覺不到絲毫的暖意。
“嘀嘀嘀。”
一輛鋥亮光鮮的小車煞在身旁,笛聲大鳴,顧祺茫茫然地抬起頭。
“是顧祺啊。”一個油頭粉麵的青年從車裏探出腦袋。
“大表哥......。”顧祺低聲招呼。
青年望向他手裏的一捆鈔票,一臉鄙夷,沒好氣地說:“你又來我家要錢了?”
頓時象有一根針紮進胸中,顧祺被刺得氣都透不過來。
“明良,他是誰呀?”車裏一個嬌媚的摩登女郎問。
“哦,一個窮親戚,他老子在我家廠裏做工出了點事,就三天兩頭纏著不放,真是煩死人了。”青年不屑地道。
“你家有這麽多錢打發窮親戚,怎麽上次我要你幫我買一枚鑽戒還小氣地推三阻四?”那女子不依地板起麵孔:“我不管,要是你不幫我買下那顆鑽戒,你以後就別來找我了。”
“別生氣,我幫你買還不行嗎?”青年低聲下氣地賠著笑。
女子撒嬌道:“現在就去買。”
“好,好,馬上去。”青年連聲說,再不看顧祺一眼,駕車一溜煙去了。
病房,昏暗而汙穢,唯一有點亮色的隻能算是那慘白的牆壁,幾鋪病床挨在一起擺放著,病床之間緊窄得連轉個身都極為困難。房內的空氣沉悶壓抑,到處彌漫著刺鼻的氣味,仿佛無時無刻都籠罩著一層愁雲,不時響起的痛楚呻吟聲,才略略打破這幾欲令人窒息的沉沌。
一間病床上,一個患者全身裹著嚴嚴實實的繃帶,象具木乃伊一般無聲無息地躺著,身下的白色床單已染得象一層油氈,又腥又臭,髒穢不堪。
田瑾小心揩拭著丈夫臘黃麵上泌出的油脂,不時心焦地抬頭望望窗外的天色。
顧祺輕手輕腳走進來,低低地叫了一聲:“媽。”
“快去繳費。”田瑾顧不上埋怨,焦急道:“醫院就要下班了,錢不交上你爸今天又不能換繃帶了,傷口感染惡化了怎麽辦?”
“錢交了,護士就會過來。”顧祺低聲說。
“那就好。”田瑾額上的皺紋略微舒展了些許,微微露出一絲笑容。
顧祺掏出一疊約有萬把塊的鈔票,聲音更低:“媽,這是剩下的錢,您收好。”
“這次怎麽會給你這麽多?”田瑾有些意外,亦感覺有些不妙。
顧祺頭埋到了胸前,不說話,幾顆水珠無聲地滾落地麵,摔得粉碎。
田瑾臉色一白,一顆心陡然沉了下去,啞聲說:“是不是你外公和大舅他們......。”
顧祺依舊木然地埋著頭,一顆顆水珠滾得更急,連成一串紛墜而碎。
一直以來隱隱的不祥預感終於降臨,田瑾眼前一黑,全身所有的氣力霎時遠離,一口氣沒接上來,軟軟萎頓在地。
“媽,媽,你怎麽了?”顧祺驚叫,慌忙攙起她。
田瑾大口大口喘息了許久,漸漸平複下來,慘然一笑:“我真傻,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了......孩子,我對不住你爸,對不住你,對不住顧家,我真傻,真傻......。”
“不,不。”田瑾麵上閃過一抹病態的紅潤,突然又激動地叫起來:“我不相信,我不信他們真會這麽絕情......小祺,你在這照顧你爸,我去找他們。”
仍然是那間富麗堂皇的客廳,田瑾一進來,便一膝跪倒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苦苦地泣求:“爸,大哥,大嫂,求求你們,隻有你們能救小祺他爸了,求求你們給他一條活路。”
客廳裏三人先是驚了一跳,回過神後,田瀘不悅地皺眉道:“田瑾,你給我起來,這算是幹什麽?”
鄧美芬陰陽怪氣地冷笑:“幹什麽?明擺著是唱一出逼宮戲來了。”
“你少說兩句。”田光旺瞪了她一眼,上前去扶田瑾,堆出一點笑來,和聲道:“有什麽先起來再說,起來再說。”
田瑾掙開他的手,紅著眼嘶啞道:“大哥,當時廠裏出事,是你喝醉酒強行要工人加班,又配錯化學劑才引起爆炸,結果導致兩名工人喪生,小祺他爸為了搶救工人和廠裏的財產才會燒成重傷。後來政府來調查要追究肇事者的責任,你怕被判刑,就求我把這一切都推到小祺他爸身上,說小祺他爸反正燒成了這樣,政府也沒辦法追究他,又發誓說一定會幫小祺他爸醫好傷,當時爸、大嫂和二哥也在場,你承不承認自己說過這些話?”
田光旺眨著眼,吱吱唔唔不說話。
鄧美芬立即高聲反駁:“誒,我當時可沒聽見老田說過這些話,你別把我扯進來。”
田瑾心裏一寒,聲音淒厲起來:“大哥,你說呀,你摸著自己的良心說呀......。”
田光旺一咬牙,粗聲道:“妹子你是急糊塗了吧,我什麽時候說了這些?唉,我知道妹夫出事後你沒日沒夜累壞了,才會急火攻心說糊塗話,唉,哥也不怪你,你起來回去吧。”
田瑾的心登時沉到深淵最深處,懷著最後一絲希冀望向自己的生父:“爸,您說......。”
田瀘臉皮抽搐了一下,避開說:“這事先不講,田瑾,你也清楚,顧祺他爸這傷是個無底洞,想要治好最少也得幾百萬,這麽一治,我們田家還不真得傾家蕩產,你讓我們大家以後怎麽過?再往後說,就算救回顧祺他爸一條命,那也是個終生殘疾,你這樣跟著他下半輩子還不是生活在火炕裏?所以......唉,田瑾啊,聽爸一句話,趁你現在年紀不算太大,也還能將就著找個不錯的人家改嫁出去,顧祺他爸的事,你就放下算了罷。”
“對,對。”田光旺迭聲附和道:“妹子你放心,我一定負責幫你找個好人家。還有,顧祺今年不是要上大學了麽?也要不少錢念書啊,以後他所有的花費我全包了,決不用你操半點心。”
如給一柄鐵錘狠狠砸中胸口,田瑾喉嚨一腥,猛然噴出一口鮮血,淒厲之極地慘笑起來,猶如冤鬼夜泣:“我明白了,你們為了錢,這是要把小祺他爸逼死,也是要把我逼瘋、逼死。”
田瀘與田鄧夫婦相顧羞愧失色,不知所措。
“小祺他爸,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對不起顧家呀......。”田瑾尖笑聲低沉下來,形似瘋婦癡語,隻是反反複複地喃喃念叨。
“哭什麽?”田瀘老臉陣青陣白,忍不住一拍幾桌,喝叫道:“難道為了一個要死的人還要把田家的家當全填進去不成?這事由不得你,就這麽定了。”
田瑾又是一口鮮血噴將出來,厲笑聲複轉高亢,淒不可聞:“好,好,好,我這就把這條命還給你們田家......。”
她突然從懷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猛地戳向自己心口。
三人見她忽然自盡以命相抗,不禁駭得呆若木雞,眼睜睜看著慘劇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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