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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五天以後,懷揣著津口縣衙大票的衙役們把陸牛皮、鍾德亮、小豆芽一並十餘個弟兄一一拿齊了。接著,陳老父母又傳喚清浦鎮南寺坡當街保正問話、取證,在搞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獲得了確鑿的證據之後,陳老父母不可一世地升堂問案了。

  動靜搞得挺大。陳老父母登堂問案之前,整個清浦鎮已沸沸揚揚地鬧騰起來,陸牛皮們被拿往津口縣大衙的事,偌大個清浦鎮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開初,街麵上的輿論對陸牛皮們頗為不利,大夥兒極一致地認為他們是自作自受,著實應該好好吃上陳老父母的幾十大板。後來,這輿論卻變了過來——當高尚、清正的清浦人鬧清楚了事情的始末,得知這一回陸牛皮們是打了傑毛子之後,便又極一致地同情起他們了。和陸牛皮們相比,傑毛子和李毛子更要不得!這兩個洋毛子是番邦域外之人,漂洋過海到清浦來不合情理,在清浦地麵上不願挨敲自然也不合情理,挨了敲之後還要告官,那就愈發不合情理了!輿論認為,陸牛皮們硬氣,有骨頭,為清浦人爭了臉麵,委實不該被官府拿去。

  陸牛皮的盟兄盟弟們一見輿論。同情他們,也就愈發鼓噪的起勁了。他們在阮大成的指使下,四處為陸牛皮們鳴冤叫屈,說那傑毛子、李毛子如何的作惡多端,如何的傳播邪教,如何的壞了清浦十八灘的好風水;又說那陸哥哥是如何的英雄了得,如何的反對邪教,如何的要拯救沒落的世風。

  短短幾日,清浦的洪門弟兄便成功地把那千瘡百孔的陸哥哥造成了一個光輝無比的大英雄。

  阮大成和那些高瞻遠矚的清浦人們意識到,這不是一樁簡單的敲詐滋事案,而是一場兩種勢力、兩種信仰之間的生死爭鬥!他們明知那陸牛皮千瘡百孔,卻故意視而不見,他們一心要把陸牛皮栽培為大英雄!他們要靠這個大英雄把傑毛子和李毛子以及依附於這兩個洋毛子的勢力打垮!

  這兩個該死的洋毛子確有一股勢力,他們手下有一幫不要祖宗的二毛子,他們周圍有一幫不講禮義的食利商人!他們和他們的這股勢力與這塊古老土地的精神格格不入,他們根本不應該繼續呆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

  買通了影子先生的第二日,阮大成便找到齊明達和杜天醒進行了磋商,三人一致認為,這場官司值得好好打一回,打這場官司,利大於弊。官司打贏了,自然便建立了阮大成和洪門弟兄的威信,同時也清除了洋毛子的邪教勢力;打輸了,也會獲得民間輿論的同情,為日後洪門起事埋下了一根伏線。經過反複揣摩,三人都認為,這官司打贏的可能性極大。

  於是,阮大成通過縣衙中的洪門弟兄給陸牛皮們捎了口信,讓他們堅持挺住,一口咬死:打到天福商號並不是為了銀錢,隻是為了鏟除邪教。如此一來,輸贏的關鍵便在影子先生的作證上了。那影子先生很堅決地應允,他一定證死傑毛子傳邪教的事實!

  開堂那日是個大陰天,昏暗的天空被烏黑的雲頭壓得很低,看光景,一場瓢潑大雨隨時有可能落下來,然而,縣衙正堂外麵卻聚了不少人,陳老父母登臨正堂,頭一陣“升堂”之聲尚未傳出,阮大成便不懼官府威嚴,手持訴狀,要進大堂。陳老父母立時傳下話來,押阮大成上堂問話。

  阮大成被兩個如狼似虎的差役押上了正堂。

  正堂中一派肅穆莊嚴的氣氛。那骨瘦如柴的陳老父母高高坐在條案後麵的太師椅上,一雙深陷在眼窩中的眼睛陰陰地向著堂下的衙役們瞧著,兩隻雞爪般的手在玩弄著一根油光發亮的火簽。進門時,阮大成還發現,正堂大門左首跪著傑毛子、李毛子,大門右首跪著陸牛皮、鍾德亮一幹弟兄,他一進大門,沒讓那衙役們吆喝,便直直地在陳老父母麵前跪下了。跪在地上時,他看到陳老父母的腳在時不時地擊著鼓點。

  陳老父母仿佛不認識他似的,玩弄著火簽,眯著眼睛,拖著長長的鼻音,拿腔捏調地問道:“下跪何人?何方人氏?為何擾亂公堂?俱與本縣一一道來!”

  阮大成小心謹慎地道:“小民阮大成,本縣阮家集人氏,今日為告發清浦鎮天福商號番人斬不死·傑克遜和李約翰私傳邪教事,叩見縣尊大人!”

  “可有訴狀?”

  “有!請老大人過目!”

  “拿過來!”

  一個衙役從阮大成手中取過訴狀,徑自遞給陳老父母。陳老父母看了一下,便將那訴狀壓到了硯台下麵,驚堂木一拍,兩眼一瞪,厲聲喝道:“本縣升堂辦案之時,你竟敢私闖公堂,實屬大膽,本縣今日倒要先給你退退膽氣,再辦這手下的案子,也讓你知曉知曉何為律令!”

  “啪”的一聲,一根火簽摔下。

  “先與我杖責二十,壓往門外候審!”

  站在正堂門口的一個老門役當即拖著長腔傳達了陳老父母用刑的指令,刑房之中,兩個彪壯大漢提著棍子上得堂來,一下子將阮大成按倒在地,按部就班地打起來。

  阮大成似乎是早已料定這一頓打是免不了的,挨打之時既未掙紮,也未呼叫,隻在心裏把那當堂坐著的陳老父母罵了個天翻地覆。

  陳老父母看著阮大成挨打,心中十分的快意,然而,一五一十地打將下來,卻未聽見什麽聲響——既未聽見阮大成的嚎叫,也未聽到阮大成的呻吟,陳老父母的快意之中又揉進了一些惱怒……

  杖畢,兩個衙役架著阮大成來到了門外,讓阮大成和大門右首的陸牛皮、鍾德亮、小豆芽跪在一起。陸牛皮、鍾德亮一見阮哥哥來了,都受了極大的感動,一邊移開膝頭,為阮哥哥讓下一塊地方,一邊壓低嗓門向阮哥哥問安。

  身邊的衙役卻一聲斷喝:“少囉嗦!”

  陸牛皮、鍾德亮幾個身子一抖,不敢再說話了。

  這時,大堂裏的陳老父母己開始辦案,阮大成看到,簽押房一個差役提著朱票飛跑到堂上,單膝著地,將手中的朱票呈上,大聲稟報道:“清浦鎮天福商號斬不死·傑克遜並李約翰二人告發本縣潑皮陸華田、鍾德亮、肖德夏等人尋釁滋事,敲詐勒索一案,原、被告俱已到案,現在門外候審!”

  陳老父母將朱票照例壓在硯台下麵,揮揮手,讓那差役退下,然後,轟轟然叫了一聲:“簽押房呈原告訴狀!帶原告斬不死·傑克遜、李約翰上堂聽審!”

  門衙一聲傳呼,傑克遜、李約翰雙雙跑上堂來,樹樁般立著。衙役們齊聲喝道:“跪下!”

  李約翰、傑克遜又雙雙跪下了。

  陳老父母端著下巴琢磨著傑克遜、李約翰的訴狀,琢磨了半晌,幹咳一聲,清了清喉嚨陰沉地問:“你們就是原告斬不死和李約翰嗎?”

  “是的!”

  “是的!”

  “你們過去和陸華田、鍾……哦,鍾德亮等人可有交往?”

  “沒有!”

  “沒有!”

  “既然你們素無交往,陸華由一幹人等為何要和你們過不去呢?他們為何不欺負別人、專要欺負你們呢?想必這其中還有些隱情未報吧?咹?”

  傑克遜急忙申辯:“我的,我們的,確乎和陸華田們沒有來往!這一切完全是他們,是他們尋釁滋事,最初,是那個肖德夏,肖先生登門尋釁,後來……後來……”

  陳老父母驚堂木一拍,打斷了傑克遜的話:

  “你說到了那個肖德夏,那麽,本縣倒要問你,肖德夏為何要登門尋釁?還不是為了抱回自家侄兒嗎?你們為何不允?難道那孩子是你們的不成?你們這些番人也太不懂本朝的規矩禮數了!就衝著這一條,也該打你們幾十大板!”

  李約翰不服,仰起臉道:

  “收養無人過問之棄兒有什麽罪呢?你們不也講究個仁義慈善嗎?難道樂善好施也是罪過嗎?我李約翰對萬能的主起誓,我們收養清浦棄兒,完全是出於一種人道的義務,絕無其他異心!而那肖德夏卻是要將其侄兒賣給他人……”

  陳老父母卻不耐煩了。其實,對此案情節他已一清二楚,他這樣問問,隻是走個過場而已,陳老父母又拍了一下驚堂木:“好了!好了!休得囉嗦!你們二人且與本縣跪到一邊去,本縣自有道理!”

  陳老父母傳喚陸牛皮上堂。

  陸牛皮在陳老父母案前一跪下,陳老父母便側著身,乜著眼,不懷好意地笑了:“陸牛皮,你可是記性不大,忘性不小哇!咹?上一回枷號十天,也沒枷掉你一點頑潑的本性嗎!如此看來,你倒真是一塊絕好的牛皮嘍?咹!”

  陸牛皮慌忙磕頭:“老爺!老爺!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小的這一次委實冤枉!小的求老爺做主!”

  陳老父母臉上陰冷的笑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一派莊嚴的冷漠:“哦?你也有冤枉,竟然有人敢冤枉你?這著實是稀罕得很哩!”

  陸牛皮又是一陣搗蒜般地磕頭:“老爺容小的啟稟……”

  陳老父母抓起一支火簽,貓玩老鼠似的瞧了瞧陸牛皮,遂又將那火簽高高舉起:“先不忙稟報,本縣要與你長點記性再作道理!”

  火簽摔將下堂。

  隨著火簽摔下堂的還有陳老父母威嚴的斷喝——

  “刑房來人,與我將這塊臭牛皮重責三十!”

  兩個執杖大漢又跑進大堂,按倒陸牛皮不折不扣打了三十,直打得陸牛皮“爹呀”“娘呀”地叫了半天。

  這挺好玩。陳老父母的最高享受就是聽取案犯被杖擊時的嚎叫。打完了陸牛皮,陳老父母似乎還沒過足癮,又順手摔下了一把簽子,讓刑房一並齊將鍾德亮、小豆芽並十餘個潑皮無賴統統杖擊二十。

  大堂內外像炸了營似的,驟然響起了一片驚天動地的聲音,衙役們打得賣力,潑賴們叫得賣力,陳老父母自然也就聽得格外過癮了。聽到後來,陳老父母眯起了眼睛,倚在太師椅的靠背上搖啊搖的,有點飄飄欲仙了。

  好一陣子喧鬧之後,哭嚎聲、杖擊聲漸漸平息了,陳老父母這才停止了搖晃,慢慢睜開了眼睛,很和氣地問:“打完了?”

  刑房衙役稟報道:“回老爺的話,一人二十,全打過了!”

  陳老父母點點腦袋,讓刑房的衙役們統統退下,這才認真地巡視起堂下跪成一片的案犯們。

  這時,案犯們仿佛得了什麽人的指令似的,一齊亮著嗓門喊起了冤枉。

  “唔,還真有冤枉?真有冤枉,便與本縣一一道來吧!”

  陸牛皮率先陳述起來,說那傑毛子、李毛子明開商號,暗傳邪教,擾亂民心,禍害地方,他們是忍無可忍,才打到天福商號的……雲雲。

  陳老父母根本不信,他認為這兩個洋毛子沒有這等膽量!嘉慶二十年洋毛子蘭月旺私傳邪教被朝廷殺了頭,這事洋毛子們都是知道的,他們決不敢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陳老父母一邊聽著陸牛皮的陳述,一邊卻很負責地揣摸著,是不是該再賞陸牛皮幾十大板?

  陸牛皮說完,鍾德亮和小豆芽又說,意思全一個樣:這兩個洋毛子傳邪教!

  陳老父母開始用那兩隻陰沉的眼睛掃視傑克遜和李約翰了。陳老父母對這兩個洋毛子也沒有好印象,也極想找個借口把這兩個洋毛子杖擊一番,讓這兩個洋毛子領略一下大清官府的威嚴,使他們也長點記性,別再為著一點小事便跑來訴訟。

  卻要找個借口。

  驚堂木一拍,嘹亮地喝道:“你們說這兩個番人傳播邪教,可有幹證?”

  陸牛皮道:“有!證據在我家阮哥哥——阮大成那裏!阮哥哥就是為這事求見大老爺的!”

  “傳阮大成上堂!”

  阮大成被帶到堂前。

  “你告發這兩個番人傳邪教可是真的?”

  “是真的!”

  “你有何證據?”

  阮大成道:“證據確是有的!小的已全部寫在訴狀上了!”

  陳老父母這才想起阮大成呈上的訴狀,遂找了出來,疾疾地看了一遍,又問:“李約翰房間的邪教器物,你親眼看見了?”

  阮大成道:“這是肖德夏親眼所見!肖德夏正是看了邪教的十字架,才認定侄兒落入洋毛子手裏會有禍害,才提出討回侄兒的!老爺聖明,想必也知道,孩兒無邪,而若是對那無邪孩兒授之以邪教,則孩兒一生休矣!”

  陳老父母點了點頭,認可了阮大成的分析,又問肖德夏道:“你可親眼見了邪教的十字架?”

  小豆芽道:“見了,小的早就見了,那十字架是掛在李毛子屋裏的,白天遮著一層布!”

  陳老父母高興了,他終於找到了責打這兩個洋毛子的借口。

  “斬不死,李約翰,你們倒有什麽話說?你們屋裏確有十字架嗎?”

  李約翰道:“有的!但這隻是我們的信仰,與清浦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況且,我們知曉貴國朝廷不許傳教,便沒向任何人傳過教,這是實情!”

  傑克遜也道:“是的,掛十字架,自己做祈禱,和傳教是兩回事,我們確未傳過教!”

  陳老父母有點拿不準主意了。既然沒傳教,便不好開打,而掛十字架,自己關著門做祈禱是不是該打,則有點吃不準!

  轉而把怒氣發到了阮大成身上:“你說他們傳教,除了掛十字架,還有別的證據嗎?”

  阮大成鎮定自如地道:“還有!這兩個洋毛子傳教是確鑿的,本鎮‘保濟堂’莫義德可以作證!莫義德便是在這兩個洋毛子的騙誘之下信了邪教的!眼下,這莫義德正在堂外候著!”

  陳老父母一聽阮大成講得如此肯定,也有了八分相信,當即喝道:“傳幹證莫義德上堂!”

  頃刻,那又幹又瘦的影子先生莫義德被帶上了大堂。他上了大堂之後,先是很慚愧地向阮大成笑了笑,繼而,規規矩矩地在案前跪下了。

  陳老父母威嚴地問:“你可是清浦‘保濟堂’莫義德?”

  “小人正是!”

  “清浦阮大成告發斬不死、李約翰私傳邪教,是你的幹證,你有何話要說?”

  “回老爺的話,小的……小的……小的一切概不知曉!”

  阮大成聞聽此言,心裏涼了半截,竟不顧大堂規矩,徑自叫道:“莫先生,你不是答應作證的嗎,咋又反悔了!”

  陳老父母及時地拍了一下驚堂木:“休得插嘴!”

  轉過臉去,又問那莫義德:“你和這兩個番人可曾相識!”

  影子先生連連點頭道:“認識!認識!這年歲小一點的是老傑,這年歲大一點的是老李,他們常找我瞧病!”

  “他們可曾向你傳過邪教?”

  影子先生肯定地道:“沒有!沒有!哪有這等事呢!老傑和老李可都是規矩人哩!他們知道本朝不準傳教,哪裏敢傳?”

  “你信沒信過邪教?”

  影子先生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老爺明鑒!你打死我,我也不敢信那邪教!再說,人家老李、老傑又都是規矩人,根本也不會傳教於我!”

  這影子先生著實該死,竟沒有理會到陳老父母要教訓洋人一頓的意圖,隻一味地給傑克遜和李約翰講好話。

  陳老父母不高興了,厲聲罵道:“混賬東西!滿嘴的胡言亂語,你說傑毛子、李毛子規矩,規矩人還掛十字架嗎?想必你是得了這兩個洋毛子的什麽好處,才替他們掩掩遮遮!看來,今日裏不讓你吃些皮肉之苦,你是斷然不會說實話的!刑房夾棍伺候!”

  話音落下之後,幾個赤膊大漢便衝將上堂,把那腥濕的夾棍摔到了影子先生身邊,轟轟然齊吼了一聲:“大刑到!”

  影子先生嚇白了臉,慌忙伏下身子給陳老父母磕頭,邊磕邊道:“老爺!老爺!小的說的句句是實情嗬!小的確乎未信過邪教啊!小的……”

  陳老父母哪裏肯聽這無力的辯解?雞爪般的手對著影子先生猛然一指:“先與我打他的臭嘴!”

  一個衙役當即從身後將影子先生抱住,使得影子先生的身體和胳膊都動彈不得;另一個衙役躥到影子先生麵前,風風火火掄起了巴掌。瞬間,整個大堂便被這肉與肉的撞擊聲灌個滿滿。

  十餘個耳光子刷將下來,影子先生瘦削的臉孔陡然紅胖起來,歪斜的嘴角便流下一串串血珠兒,其模樣兒甚是可憐,可那刑房的衙役卻個個鐵石心腸,打完後,未待影子先生喘上一口氣來,又將他一腳踢倒在地,往他腿上套起了夾棍。

  夾棍隻輕輕一壓,影子先生便吃不消了,淒然哀叫一聲,昏倒在地上。

  陳老父母令衙役用冷水將影子先生激醒,激醒之後又問:“本堂大刑味道尚且可以吧?咹?現在,你該講些實話了吧?”

  影子先生卻不服軟,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地道:“小的方才說的句句是實話!小的莫義德身為大清人,死為大清鬼,素常最講究一個忠字,一個孝字,一個仁字,一個義字!小的寧願赴死,也不會信邪教的!還請老爺明鑒!”

  碰到了這種又臭又硬而又不識抬舉的東西,陳老父母沒有辦法了。陳老父母隻好相信影子先生說的全是實話。那麽,如果影子先生說的是實話,則阮大成、陸牛皮一夥說的便是假話了!

  馬上將目標轉向了阮大成:“阮大成,你可是親耳聽見了吧?你尋來的幹證卻是不能給你作證的!想必你是講了假話,誣告他人,誣告是要反坐的,你現在還有什麽話要說?”

  阮大成對影子先生恨了個賊死,他做夢也想不到影子先生會臨堂變卦!這時,他已明白,這場訴訟是無贏的指望了,他隻有豁出這一身好肉去做個不屈的英雄了。他要讓陳老父母、讓這兩個該死的洋毛子、讓這滿堂弟兄看清楚,他阮大成是條不怕死、不服軟的頂天立地的漢子!他輸了官司,卻不能輸了洪門的門風,輸了洪姓的骨氣!

  於是,便昂然道:“老爺,小民確鑿不敢誣告!傑克遜、李約翰傳教是實,莫義德信教也是實!莫義德臨堂變卦必有隱情,以小民之見,可對那莫義德再次動刑,想必終能問出個實情!”

  陳老父母驚堂木一拍:“大膽!本縣這大堂何時讓與你坐了?咹?聽你這言辭口氣,本縣便料定你不是個正經之人!當初你剛到清浦,本縣便苦口婆心與你說過,要你不要把那南洋的頑潑之風帶到此地來;現在倒好,你不但在清浦鬧得張狂,還鬧到大堂上來了,今日裏,本縣倒要做些顏色與你瞧瞧,讓你認識些堂規、禮數!刑房來人,與我將這頑潑之徒拶指!”

  阮大成心中一顫,暗暗叫起苦來!這又是一樁想不到的事情。他原希望昏庸的陳老縣尊用拶指治治影子先生,不曾想,到頭來倒是自己領略那拶指之苦了!阮大成知道這拶刑的厲害。

  眼前昏昏然一片迷蒙,耳邊轟轟響起一陣紛雜的腳步聲,阮大成有點跪立不住了,身子不由自主要往一邊倒……

  就在這時,幾個刑房衙役撲將上來,兩個人站在他身體的兩側,死死將他夾住,另兩個便取過他的胳膊,往他那粗大的手掌上套拶具。他聽到了拶棍撞擊發出的“啪啪”聲,看到了係在拶棍上的兩股麻繩輕煙一般在眼前飄,他的頭上,臉上不由地滾下了一串串冷汗。

  整個大堂靜得嚇人,堂上的人們都知道,這熬人的寂靜中正在醞釀著受刑者撕人心肺的嚎叫。

  拶具套好,一個身高體闊的衙役開始狠收拶繩,一陣“吱吱”、“噝噝”的聲響過後,那必然要爆發出的嚎叫卻未爆發出來,跪在阮大成身邊的陸牛皮、鍾德亮幾個,看見他們的阮哥哥熱汗直流,牙關緊咬,臉孔被痛苦扭得變了形,卻硬是沒從嘴裏放將出半句呻吟來!

  陸牛皮一陣熱血湧上腦門,失聲叫道:“阮哥哥英雄!”

  陳老父母被這公然的蔑視激怒了,拍案叫道:“與我掌嘴!與我掌這臭牛皮的狗嘴!”

  不一會兒,陸牛皮已滿嘴噴紅,兩腮紅亮了,而那英雄無比的阮哥哥也“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

  照例地用涼水噴。

  阮大成被冰涼的井水噴醒了。這時,莊嚴陰森的大堂上騷動了片刻,恍惚中有個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上了大堂,那端坐在太師椅上的陳老父母還下堂來迎。那人物從阮大成身邊走過時,阮大成沒有認出來,直到他轉過身來,麵對著他坐下了,阮大成才認出:那人是陸府的孝廉老爺!

  孝廉老爺竟來了!

  這場訴訟驚動了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爺!

  然而,這時候阮大成對那孝廉老爺卻不敢抱任何幻想,他知道孝廉老爺的為人,知道孝廉老爺瞧不起本家侄兒陸牛皮,也瞧不起他阮大成。

  真料不到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上見到孝廉老爺!

  孝廉老爺麵對眾人穩穩坐定,手裏端上一杯茶慢慢呷著,陳老父母方才繼續問案。

  “說,統統與我俱實說來!你告那斬不死、李約翰傳邪教可是虛妄之詞?你何以要做這誣人的勾當!誰給了你什麽好處?”

  阮大成頑冥至極,仍舊昂然道:“小民決不敢誣告,這斬不死和李約翰係番邦邪魔,確是傳了邪教的,我地民風淪落至此,皆係這兩個洋毛子所為!小民以為老爺為津口一縣之令,需得為民做主,鏟除邪教,方能使人心服,否則,小民便被拶死,也是不服的!”

  “不服便再拶!”

  孝廉老爺聽到陳老父母的這一聲喝斥,不禁皺了皺眉頭。

  陳老父母又道:“你說斬不死、李約翰傳教,卻又拿不出什麽證據,還口口聲聲不服,不服本縣便不能辦你了嗎……”

  孝廉老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陳老父母停住了話頭,定定地盯著孝廉老爺的臉孔看。

  孝廉老爺緩緩開口了:“縣尊大人,老夫為阮家世侄做個幹證如何?”

  陳老父母一怔,沉默了片刻,遂點頭應道:“甚好!甚好!老孝廉有話盡管說!”

  孝廉老爺將寬鬆的袖子一抖,不慌不忙地從椅子上站將起來,朗朗道:“此案情節,老夫早幾天便聽說了。我陸家侄兒陸華田潑賴刁頑,遠近皆知,老夫教導無方,愧對鄉裏,故爾,老夫無意為之辯解,縣尊大人當堂杖擊實屬得當。然而,此次案發,卻有緣由。其一,洋人傑克遜、李約翰橫行不法是實,證據有二:一者搶掠我地幼子;二者私售洋藥,毒害鄉裏,至於傳播邪教,老夫也有所耳聞,現在沒有憑證,老夫也不便妄言。其二,洋人傑克遜先打了我地百姓肖德夏也是實情,南寶商號夥計李二可以作證。而那阮大成痛惡邪教,挺身而出,出首告官實屬義舉,應予褒獎。須知,阮大成並未參與械毆,更未索取洋人銀兩,他此次不畏風險出頭露麵,原是為了維護地方風氣,實在是可敬可歎也!老夫願為阮大成作證,證那傑毛子、李毛子私售洋藥!”

  孝廉老爺又不顧章法地拋出了一個新的問題:洋毛子售洋藥。

  可是,阮大成的訴狀上卻沒有這一條。

  陳老父母有點為難了。

  阮大成倒是個聰明的角色,一見孝廉老爺親自出麵為自己講話,自知這形勢已發生了根本的轉變,遂不顧一切地撒起謊來:“老爺,洋毛子私售洋藥的事,小的訴狀上也寫了,請老爺再看端詳,那私售洋藥的事寫在訴狀背麵呢!”

  陳老父母裝模作樣將那訴狀又看了一回,似乎真的在那訴狀背麵又看出許多文字來,遂幹咳兩聲道:“簡直不懂規矩,亂七八糟的文字竟寫到了狀紙後麵,若不是孝廉老爺提醒,倒真要冤枉些人了哩!就衝著你這等不講章法的訴狀,拶你一回也不冤枉,且與我跪到一邊,聽候發落!”

  這一次陳老父母終於找到了教訓兩個洋人的理由,驚堂木一拍,赫然高叫道:“斬不死、李約翰,阮大成告你們私售洋藥,可是實情!”

  李約翰、傑克遜極一致地不認賬。

  孝廉老爺建議傳幹證李二。

  陳老父母應允。

  當即傳幹證李二上堂。那李二當堂出示一包洋藥,明確無誤地指明是傑克遜私售洋藥。

  傑克遜膛目結舌,無話可說。

  陳老父母樂了,摔下一支火簽,令刑房衙役將傑克遜杖擊四十,旋即開打,直打得傑克遜哇哇亂叫,魂飛魄散。

  打畢傑克遜,又說那李約翰知情不舉,欺蒙官府,也摔下一根火簽,杖擊二十。

  一場頭緒繁多,亂七八糟的官司打到這裏,才見了分曉,陳老父母聖明無比,又在孝廉老爺的虎視之下,當堂發落道:“清浦頑潑之徒陸華田、鍾德亮、肖德夏一幹十二人聚眾鬥毆,詐人錢財,情節屬實,按律本當嚴辦,但念其事出有因,且又受笞刑,不再追究,所詐之銀,悉數入官。阮大成私闖公堂,訴狀多有不實,按律亦當重辦,但念其初犯,且又受重刑,不再追究。本縣慈悲為懷,給銀十兩養傷!番人斬不死私售洋藥,已受笞刑,不再追究;番人李約翰知情不舉,已受笞刑,不再追究……”

  陳老父母認為,他的判決極為圓滿,圓滿的根據便是,涉及本案的人全都吃過了皮肉之苦,全都領教了官府的威嚴。然而,陳老父母卻是個麵黑心軟的善人,打過了便也罷了,發落起來一貫是很輕的——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

  那兩個挨過打的洋毛子卻極不識相,他們竟視陳老父母的仁慈為軟弱可欺,竟提出了一個很不適時宜的問題:“我的,我們的那二百七十三兩銀子何時還給我們!”

  陳老父母認認真真地火了,驚堂木一拍,直直地站將起來,嚴正地道:“你們還敢再提銀子?那銀子是私售洋藥的黑錢,悉數入官已是便宜了你們!下次你們膽敢再售洋藥,本縣定要嚴懲不貸,我倒要瞧瞧你們的洋腦袋有多硬,是斬得死,還是斬不死!退堂!”

  “啪”的又是一聲巨響。

  這一聲巨響,最後定音,一場驚心動魄的訴訟完結了。恰在這時,那熬在低空中久久不落的雨落將下來,“嘩啦”、“嘩啦”極有聲色。傑毛子、李毛子和那影子先生像三條可憐的狗一樣被衙役們趕出了大門,一跛一拐地消失在雨幕中。而那英雄的阮大成阮哥哥卻被許多洪姓弟兄擁著,在有聲有色的大雨中有聲有色地走了。

  阮哥哥沒領那十兩養傷銀,也沒向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爺告辭——孝廉老爺卻是看著他哩!孝廉老爺的目光將他的轎子送出了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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