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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阮大成最終還是與那房主小寡婦章二嫂上了床。

  說不清誰更主動一些。章二嫂的那層意思,阮大成早就看出來了。他知道,隻要他稍微殷勤一些,使上一些小招數,章二嫂便會變作阮大嫂的。他曾想過到北大街的綢緞店去扯上幾塊綢布,乘機去看望一下章二嫂,可最終卻沒有去——這倒不是沒有工夫去,而是存心不想去,他怕一去之後便回不來,更怕掉進這女人設下的圈套裏。

  他需要女人,他那壯年男子的軀體像一片幹渴的土地,時刻期待著一場鋪天蓋地的傾盆大雨。然而,他卻不願再次婚娶,他需要的僅僅是女人,而不是家庭!他的前一個家庭已被清朝的官府砸碎了,他不能再重演這樣的慘劇!是的,那章二嫂不錯,模樣、心地、家境都蠻好,他完全可以在某一個早晨,或者某一個傍晚,使那章二嫂變成阮大嫂,可他心裏明白,章二嫂變成了阮大嫂,對他和她都沒有任何好處!

  他不能造次,他不能把一個無辜的女人拖進一個動蕩的漩渦。他隻能等待,等待著她送上門來,他想,若是她主動來找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章二嫂果然送上門來了。

  那日傍晚,章二嫂麵施薄粉,口抹淡朱,藕節般白嫩的胳膊上挎著個竹籃子,扭扭捏捏來到了阮大成家院門口。院門是虛掩著的,她怯怯地敲了兩下門,見無人應答,便“吱呀”一聲將門推開半邊,閃身進來了;進來之後,立即反身將門關上。身子依在門上,汗津津的手撩著額前的亂發,她頗有些心慌意亂。

  就在這時,屋門“咣啷”響了一下,阮大成赤裸著上身從屋子裏出來,他肩頭上搭著條濕毛巾,手裏端著一盆要倒的髒水。他看到她時,顯然是吃了一驚,手一抖,那盆水在屋門裏便晃掉了一半,他索性將那一半也倒出去,這才將盆子向門口一擱,硬著頭皮招呼道:“哦,是……是章二嫂啊!屋……屋裏坐!”

  章二嫂紅著臉,慢慢地向前走,兩眼卻時不時地抬起來,盯著阮大成赤裸的上身看,邊看邊嚷:“羞死了!羞死了!”

  阮大成愈加尷尬,慌忙向後退,退到屋裏,抓起一件貼身小褂套在身上,又轉過身子去扣扣子。

  章二嫂卻又在門前叫了起來:“這滿地是水,讓人怎麽過去呀?阮哥哥,你這是存心不讓人進來還是咋的?”

  阮大成小褂上的扣子隻扣上了兩粒,可他還滿心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裏把餘下的幾粒扣子扣完,便頭也不抬地道:“你……你從旁邊繞過來嘛!”

  章二嫂根本不理,她麵對著那片水汪,像似麵對著一片大湖,跺著小腳嬌嗔地叫道,“過不來!過不來!阮哥哥不讓進門,我便走了!”

  阮大成回轉身一看,這才注意到,章二嫂的三寸金蓮上套著一雙新做的粉紅色緞麵繡花鞋。大成當即明白了章二嫂的意思,心中暗道:這等金蓮,這等繡花鞋可是沾不得汙濁的哩!便極殷勤地道:“二嫂休得動怒,且讓兄弟來背二嫂過門吧!”

  說畢,竟真的一腳踏過那片水汪,笑嗬嗬地去扯章二嫂的手。章二嫂將手抽了回去,卻把挎在肘上的竹籃遞到阮大成麵前:“先把這個拿過去!”

  阮大成接過竹籃,並不去瞧那竹籃裏裝的什麽,兩眼隻管盯住章二嫂的臉兒看,繼而,眼光又落到了章二嫂白皙的脖子上和隆起的胸脯子上。

  章二嫂的臉孔一下子變得緋紅。

  “阮哥哥,快進去呀,傻愣在這裏,讓人家看見像什麽樣子!”

  阮大成將那兩束饑渴的眼光從章二嫂的胸脯子上收了回來,提起籃子進了屋。把籃子放在桌上,他又回過頭去攙章二嫂。章二嫂躍過那片水汪時,就勢一倒,傾在他懷裏,他眼前一片紅光亂閃,鼻翼裏鑽進了一股淡淡的粉脂的香氣。他被這女人的氣息陶醉了,下意識地張開兩隻有力的臂膀,緊緊把章二嫂那纖細的軀體箍在懷裏。章二嫂開初掙紮了兩下,可當他的大手壓到她胸脯上的時候,她便變得像個溫順的小貓了。

  阮大成像抱一隻小雞似的,一下將她抱離了地麵,放到了內間的木床上……

  胡鬧了一通之後,章二嫂下得床來,重整梳妝,洗了臉,淨了手,這才揭開了竹籃的蓋子,將幾樣下酒菜和一小壇好酒取了出來,擺到了八仙桌上。

  阮大成在桌前坐下了,取出兩隻酒杯,在酒杯裏倒滿酒。

  那章二嫂先飲了一口酒,癡迷地看著阮大成,又道:“阮哥哥!你一到清浦鎮上來,我便聽說了你的不少傳聞,有人說你至今尚未婚配,不知確否,有道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若是哥哥真心疼愛小妾,何不妨將小妾明媒正娶過來呢!”

  阮大成將麵前的酒一飲而盡,長歎一聲道:“二嫂有所不知,街麵上的那些傳聞是不確的!我在南洋時已有妻小,隻因著嘉慶二十二年的天地會起事,兵荒馬亂,一家人便走散了……”

  “後來,便沒尋著嗎?”

  阮大成愣了一下,言不由衷地道:“後來倒也尋著了,隻是妻兒不願隨我同回清浦。她是南洋地麵的人,過不慣咱這裏的生活……”

  章二嫂憤憤然了:“豈有此理!咱清浦哪兒不如南洋?再說,為妻妾者,從其夫君乃天經地義之事,哪有違逆夫君意旨長久不歸故裏的?以小妾之見,這等女人卻是要不得!哥哥何不把那賤貨休了,咱們也好朝夕相伴,做個長久夫妻!”

  阮大成道:“二嫂言之有理,然而,此事卻是不好做的!那女人娘家在南洋地麵極有勢力,輕易不能得罪,再說,她也沒有說一定不來,隻是說待我在這邊把一切安頓好了,再隨南洋船隊過來!”

  “那麽,咱們隻能做這露水夫妻了嗎?”

  阮大成默默地點了點頭。

  章二嫂潸然淚下,哽咽著道:“我的命好苦哇,一生一世也沒碰上過一個好人!我以為你阮大成還是一條堂堂正正的漢子,卻不料,你也是那軟麵團般的東西!既然你阮大成是個粘糊糊麵團團,為何卻要做這等事,你不該把一個女人舉到明處,又猛不丁地摔回暗黑裏!”

  阮大成心軟了,撩起衣襟為章二嫂揩淚,章二嫂卻一下將他推出好遠:“說你是個麵團團,你便愈發粘糊起來!誰稀罕你這般假殷勤!你倒給我好生想想,可願將我明媒正娶,若是不願,我便與你沒完!”

  說畢,破涕一笑,又將身子依到了阮大成的懷裏,兩手箍成了一個圈,套在阮大成的脖子上打吊吊。

  “露水夫妻,我是不做的,若是不願明媒正娶,這裏我便不再來了,且看你到何處去尋那道好菜!”

  阮大成有些煩,臉上卻又不好表露出來,隻得強打精神,裝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與之周旋。周旋的同時,心想:這章二嫂看來絕非什麽善良之輩,偷漢子的事,大約也不是頭一回了,因此,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娶這樣的女人為妻為妾!即便是不圖什麽大業,他也不能把這等女人招進門來。他阮大成正派哩!

  然而,正派的男人,往往經不起那些壞女人的誘惑。章二嫂委實是個壞女人,且不愧是風月場上的老手,那媚功真是厲害,她伏在阮大成懷裏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這兒抓抓,一會兒那兒捏捏,一場酒沒喝完,竟又把個好端端的阮大成撩撥得心癢,躍躍欲試了……

  章二嫂是上燈時分告辭回家的。

  章二嫂走了,阮大成才鬆了一口氣,他認為自己成功地擺脫了一個圈套。

  他開始借著三分酒興,在空蕩蕩的院落裏練劍。

  正練著,聽到院外有人敲門,借著大好月光,阮大成看到,走進院子的是楊老四、林三狗子和一個不相識的婦人。

  “阮哥哥,不好了,出事了!”

  楊老四一進門便道。

  阮大成收住雙劍,胡亂揩了揩臉上、額上的汗,忙問:“出了什麽事?”

  “老陸被津口縣大衙的衙役捆走了!一並被捆走的,還有清浦街麵上的八九個弟兄!”

  “哦?卻是為了何事!”

  楊老四道:“聽說是捅了大亂子哩!唉!這……這……唉!這個……這個……”

  “究竟是什麽大亂子?你甭著急,慢慢說,哦,這位婦人是——”

  林三狗子上前介紹道:“這是陸嫂嫂,陸哥哥的事她知道,就請陸嫂嫂說吧!”

  那蒯氏雙眼噙淚,一臉驚慌之色,翻來覆去講了半天,也沒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她隻說,那衙役如何的厲害,那鎖住陸牛皮脖子的鐵繩如何的粗,陸牛皮又如何叫她來找阮哥哥,等等等等。

  阮大成橫豎沒聽明白。

  倒是那林三狗子多少明白了一些,他沒等蒯氏叨嘮完便接上來道:“事情我聽說了——一到清浦就聽說了,陸哥哥這一回可是闖下大禍了!今日上午,他帶著一幫弟兄把李毛子、傑毛子的天福商號給砸了,還掠走了幾百兩銀子哩!傑毛子下午便跑到津口城裏告了官,縣衙裏的陳老爺子一聽便火了,差人到清浦鎮來拿人!我正說要去瞧瞧陸哥哥呢,過了北大街,就見那鐵繩鎖著陸哥哥過來了,可憐那陸哥哥……”

  “老陸究竟為何要去砸毛子的天福商號呢?”

  阮大成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楊老四道:“聽街麵上的人講,起因倒是怪那兩個洋毛子!那兩個洋毛子掠了老陸把兄弟小豆芽的侄兒,小豆芽去討侄兒,毛子們不給,反倒把小豆芽捶了一頓,老陸一氣之下,才率著一幹弟兄打上門去的!”

  “是的,是這麽回事!”那蒯氏也急急忙忙證實道。

  “他們打完回來,在我家喝酒分銀時,我見著小豆芽頭上隆著幾隻包哩,那大半邊臉上還糊著血!”

  阮大成黯然的眼睛突然一亮:“唔?若是如此,倒是可以和洋毛子們論論理的!”

  “是呀,那兩個洋毛子也是欺人太甚了!”

  楊老四憤憤然了。

  林三狗子道:“阮哥哥,你是我等弟兄的大哥,學養高深,這一回,還得阮哥哥出麵幫老陸一把哩!若是依著陳老爺子那閻王性子,老陸這回非得讓枷上十天半月不可!如此,咱們大夥可就一起跟著丟臉啦!”

  阮大成一聽“丟臉”二字,不禁有些惱怒,心中暗暗把陸牛皮罵了個狗血噴頭!這陸牛皮也是太能惹是生非了,訛訛本地清浦人還不過癮,現在,又訛到人家洋毛子頭上去了!聽了林三狗子、楊老四和那蒯氏的敘述,他已清楚了事情的脈絡,他明白,陸牛皮打架砸商號都是假,掠人家的銀子才是真的!陸牛皮們不知道,這銀子一掠,事情便有點不好辦哩!

  然而,得管!說啥也得管!即便陸牛皮一百個沒有理,一千個沒有理,他也得給他找出一些理由來!造出一些理由來!他不能讓自己的這幫盟兄弟們丟臉,更不能讓這幫盟兄弟們感到他阮大成不義氣,靠不住!他要幹一番大事業,就得先攏住身邊的這幫弟兄,沒有這幫弟兄,他隻能一事無成。繼而,又記起了洋毛子的可惡,他們販洋藥,傳邪教,和清浦洪門爭地盤,爭人心,從利害關係上權衡,也得煞一煞他們的威風哩!

  卻又想到,要把這場官司打贏,還得和杜天醒、齊明達兩位軍師商量一下,得把傑毛子和李毛子的底摸透,得一下子把他們搞倒。而要搞倒他們,則不能光在打架那樁事上做文章,最厲害的一手是拿到他們傳播邪教的確鑿證據!

  這當口,阮大成眼前突然飄起了一個影子般的身影,他不禁叫了一聲好。

  楊老四卻不知這聲好意味著什麽,忙道:“哥哥可是有主意了!”

  阮大成道:“確是有主意了!這傑毛子、李毛子跑去找官府,算是他娘的抱著豬頭進娘娘廟——走錯門了!他告老陸敲詐勒索,咱們便告他們傳播邪教!這罪可比敲詐勒索重得多,隻要尋著證據,他們不丟腦袋,也得卷鋪蓋滾蛋!”

  “甚好!甚好!哥哥果然高明!”

  “但是……但是,這證據好尋嗎?”

  楊老四頗有些擔心。

  “好尋的!好尋的!剛才我想起了一個人,這人你們或許認識,他就是‘保濟堂’的把脈先生……”

  “那個莫老頭——莫義德!”

  阮大成問:“那把脈的先生姓莫嗎?長得影子似的!”

  “正是!正是!”

  阮大成興奮地道:“就是那個莫義德,信了洋教!他親口向我說的,隻要咱們找到他,讓他出首證明,這傑毛子和李毛子傳邪教,咱們就能救下老陸,反敗為勝了,咱隻說老陸他們闖到天福商號,是衝著邪教去的……”

  “好哇!阮哥哥,咱們馬上去尋那莫義德去!”

  於是,連夜去尋莫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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