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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出了高老三的海鮮鋪,阮大成便在大集上逛了起來。

  已到傍晚時分,大集上卻依然十分熱鬧,青石鋪就的大街兩旁,來往行人穿梭不斷,提籃的,擔挑的,牽馬的,推車的,一起起從他麵前掠過,給他一種繁華熱鬧的感覺,也給他一種充實的感覺。他覺著置身在這鬧鬧哄哄的人潮中,自己的生命便有了某種依托。他瞅著那一個個攤販,一個個從麵前掠過的人影,無數次自作多情地想,將來有一天,這些人中的大部分也許都會置身洪門,和他一起反清複明哩!

  他得建自己的香堂!他得把高老三手中的會簿拿到手!得讓清浦的洪門真正姓洪,而不姓高!於是,他馬上想起了好多熟悉的麵孔。想起了孝子一般的楊老四和陸牛皮,想起了海船上那些敬重他的兄弟爺們。這便是他的基礎之所在!他要憑借這些人,把香堂建起來!

  走在街麵上,在一片喧鬧之聲的衝擊下,他的頭漸漸有些昏,腳下的步履也變得沉重起來。他用手背觸了觸額頭,竟發現額頭滾燙。大腿上的傷還未好,一陣陣脹痛提醒了他,使他想起,這額上的潮熱或許就是那腿上的傷帶起的。

  他想尋個藥鋪抓些藥。

  走了十幾步,在那大街左側的一個小巷口看到了一家門麵不大的藥鋪子,那藥鋪子喚做“保濟堂”,門前清靜得很,阮大成轉身進了藥鋪。

  鋪子裏,一個著青綢長衫的先生正坐在大門右首書案前為一個洋毛子把脈。那先生約摸四十餘歲,瘦瘦扁扁的,像個立起來的影子。他臉色青暗,眼球兒下陷,煙色甚重,尖下巴上的胡須很長,長胡須卻又十分纖細,稀疏,像一縷飄渺的炊煙,阮大成覺著他不像個行醫的先生,倒像個死了半截的鬼魂,對他的醫道已有了三分懷疑。

  那先生卻頗有幾分傲色,見得阮大成進來,並不急於招呼,隻是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揚揚下巴,示意他在一張條凳上坐下,自己隻管給那洋毛子把脈。

  洋毛子是個高大肥胖的漢子,頭發卷曲,黃中帶灰,鼻子高且尖,眼球兒藍幽幽的,衣著也不同於鎮上百姓,那衣服竟短至膝上,衣袖又小又瘦,口袋貼在外麵,口袋裏凸凸脹脹,也不知裝了些什麽玩意兒。阮大成注意到,在這夏日裏,洋人也是穿襪子的,隻是那襪子也不同於中國襪子,其薄如糊窗之紙,透過襪子竟能隱隱見到腳背上的黃毛,且緊緊貼在腳踝上,穿與不穿也無甚兩樣。腳上的鞋也是異樣的,像清浦富豪人家內室穿的拖鞋,隻不過鞋跟上多了一塊木底,上麵有鞋幫罷了。

  阮大成坐在條凳上,將那洋毛子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心中暗暗將這洋人和清浦鎮上草一般多的百姓進行了一番比較,越看越覺著洋人不是東西,一律的屬於廢品!阮大成並不是少見多怪,在南洋地界,各國洋人他也見過——常在街麵上打照麵,隻是如此貼近地盯著一個洋人予以考察,尚屬首次。在阮大成看來,洋毛子生得全是一個模樣,通通是被老天爺揍瞎了,想想吧,好好的人,為啥要生一副藍眼睛,為啥要長一腦袋的黃頭發?這成何體統?這還能叫做正經的人麽?

  這麽一想,阮大成覺著自己是十分的高貴了——至少在這些毛子們麵前,他是十分高貴的。他不屑地將目光從那洋毛子腳尖上移開去,又舉目去看太師椅上自己的那個同類。

  卻不料,抬起腦袋時,迎到了那洋毛子的目光,那洋毛子也在打量他哩!

  他的目光和洋毛子的目光驟然相逢時,洋毛子向他點了點頭,笑了笑。洋毛子笑的時候,嘴唇一咧,露出了半隻黃澄澄的金牙,他又覺著十分稀奇。

  “先生,你好!”

  那洋毛子也會講中國話哩!

  他強打精神,點點頭,敷衍道:“好!好!”

  “身體不舒服嗎?”

  那洋毛子將披著黃發的腦袋向他麵前探了探。

  “唔!唔!取點藥!”

  那洋毛子又道:“很好!很好!有病就要找先生看看!這很要緊!很要緊!”

  阮大成傲慢地笑笑,沒有說話。

  洋毛子卻像老熟人似的,自我介紹道:“我的,我叫傑克遜,就住在南寺坡!開店,開一家南貨店。歡迎你到店裏坐坐!我很願意和你們清國人交朋友,很喜歡你們清國……”

  那洋毛子似乎還要說下去的,卻是那把脈的影子先生打斷了他的話。影子先生已把完脈,放開那洋毛子的手,不緊不慢地道:“老傑,這毛病倒不甚要緊,關脈和兩寸都不見怎的,隻是尺脈有些怕人哩!你大約心口上不太舒服吧?”

  洋毛子轉過腦袋,對著影子先生,連連道:“是的!是的!心口疼,而且悶脹!”

  影子先生點著一顆幹癟而缺乏分量的腦袋,極有把握地道:“不要緊,不要緊!不過是一些陰翳之氣痞滿而已,隻要你老傑吃我一劑藥便見功效!我且給你開下一方!”

  影子先生抓過書案上的一支幾乎掉光了毛的狼毫墨筆,在那濕漉漉的硯台上攏了攏筆尖,刷刷寫將起來,寫畢,便鴨叫般地傳喚鋪中夥計。

  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夥計急急地跑了過來,小心地提著那墨跡未幹的藥方,到櫃台後為洋毛子抓藥去了。影子先生卻打了一個深長的哈欠,帶出了一把眼淚和鼻涕。

  用小手巾在臉上揩著,影子先生對洋毛子道:“老傑,那玩意兒你還得給我送點來!價兒麽,自然得公道一點,咱們也算是老熟人啦,是不是呀?不能像對別人那麽苛刻!”

  洋毛子笑道:“沒問題!沒問題!我……我的,最講究公道!我吃你的藥,你吃我的藥,我們的,朋友!好朋友!我怎能欺騙你呢?若是欺騙你,用你們的話說,就是天誅地滅!”

  “行!行!你老傑夠朋友!”

  一句話剛說完,影子先生又打了個響亮的哈欠,剛揩幹淨的鼻涕眼淚,又噴湧而出。

  “不過,這事是不可以讓李約翰知道的!那家夥是條愚蠢的公牛!讓李約翰知道,你的,我的,全完蛋!”

  “明白,明白!你老傑交待已不是一次了!”

  這時,店中的夥計已將藥抓好,包了七八個小包,用線繩捆紮在一起,遞到洋毛子麵前:“傑大爺,齊了!”

  那傑大爺聳聳肩,提著藥包兒走了,臨走之前,還向阮大成笑了一笑,又將那黃澄澄的金牙展露了一回。

  阮大成裝做沒看見,連頭也沒有點一下。通過影子先生和那洋毛子的簡短交談,阮大成明白了一個簡單的事實,那就是,那洋毛子是販洋藥的,這影子先生是吃洋藥的,這兩個家夥都有些不地道哩!

  果然,洋毛子走後,影子先生忍不住了,喚過小夥計為阮大成沏茶,自個兒卻歪歪倒倒挪進後堂。約摸過了兩袋煙的光景,影子先生又出來了。這一回,影子先生精神頭好多了,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睛極有神采,臉色也有了些紅亮,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

  影子先生重又坐到太師椅上,殷勤地為阮大成看傷口,看完傷口又瞧舌根,最後,探出三個柴棒似的指頭為阮大成把脈。

  把脈時,阮大成道:“先生和那洋毛子好生熟啊!”

  影子先生道:“很熟!很熟的!方才走的那個毛子,洋名兒叫做什麽斬不死·傑克遜,鎮上的人便喚他叫老傑,不好叫老斬的,老斬便是斬頭,怪不吉利的。還有一個毛子隨了個中國姓,姓李,叫約翰,有點燒不熟,和那老傑麵和心不和,時常用毛子話幹仗,為的什麽,咱也聽不懂。”

  “他們常到你這藥鋪來嗎?”

  影子先生洋洋自得地道:“常來!常來!兩個毛子都常來!比較來說,倒是那老傑來的多一些。他們說,咱清國啥都不好,就是這醫道好!醫道神奇哩!根根草草竟能包治百病,他們十分信服哩!”

  阮大成不無譏諷地道:“他們毛子國的藥也不錯呀!吃上幾口多長精神!”

  影子先生更為得意,仿佛遇到了知音似的,連連道:“高見!高見!吃那洋藥確是長精神哩!你沒吃過,自然不知道,隻要吃上幾回,你還真舍不得不吃!眼下,皇上偏要禁,禁個呀!吃的愛吃,賣的愛賣,天公地道的事,又沒偷又沒搶,皇上偏要管,唉!”

  阮大成道:“如此說來,倒是皇上禁錯了?”

  影子先生忙道:“不敢!不敢!小的不敢這麽一說!”

  阮大成又道:“你如此下去,就不怕被毛子坑了嗎?”

  影子先生卻自豪而又自信地道:“他洋毛子坑咱,嘁!他毛子們的肚裏有多少水?他坑不了咱!咱中國人多精!一個個都他媽的像猴子似的!就拿我來說吧,我吃毛子的藥,毛子也吃我的藥。我吃毛子的藥,那價錢比市麵上低二三成——價高了咱不買,他能騙了咱?他吃我的藥就不同了,我這藥是沒價的,想咋要咋給!方才老傑瞧的那病,我知道隻不過是因為耍鬧過度,略有些命門火衰,我便誘著他吃藥,幾味藥便詐了他二兩銀子,咋的?他能坑了咱?”

  阮大成有點哭笑不得,於是,便不再談那洋藥的事,轉而扯出了另一個話題:“這兩個毛子除了暗地裏賣洋藥,都還幹些啥?賣洋藥官府不管麽?”

  影子先生道:“李約翰不賣洋藥,光老傑那家夥賣——也不敢明賣,隻是私下裏賣,鎮上吃洋藥的人多著哩,官府也隻好睜一個眼,閉一個眼。有時也抓,抓一陣又鬆了,吃的照吃。他們兩個毛子在南寺坡開了一家店,賣些南貨、洋貨什麽的。暗下裏,他們還傳教,傳講些上帝的福音。”

  阮大成心中一驚,暗道:這兩個毛子果然不是好東西!他們不但販洋藥,還傳邪教!倘或鎮上的人都去信他們的邪教,誰還會入洪門?誰還會為光複大明江山拚命出力?

  得把那邪教的情況摸摸清!

  “他們除了講上帝的福音之外,還講些什麽?”

  阮大成裝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問。

  影子先生道:“講的多著哩!也蠻好聽哩!比如說,他們講,地球是圓的,像個大鴨梨,地球上有五個洲,四個洋,咱們天朝不是萬國的中心,咱們是住在一個叫亞細亞的洲上。他們還講,地球是動的,一年到頭繞著太陽轉圈兒,那月兒呢,卻繞著咱地球轉圈兒,於是,便有了冬夏春秋,日出日落,月盈月虧!”

  阮大成噗哧一笑:“盡他娘扯淡!”

  影子先生道:“誰說不是哩?不過,話說回來,信教卻有好處,若信了教,普天之下皆兄弟,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遇事也有個幫襯!眼下饑荒,信教的人就比那些不信教的人強!李約翰大氣哩,大把大把地給教徒們賞錢!”

  阮大成更為驚訝:普天之下皆是洋毛子的兄弟,他洪門兄弟該到哪兒去尋呢?

  “先生你可也信了教?”

  影子先生笑道:“信,卻也不是真信,隻是圖點好處!什麽耶穌,上帝,全是胡說八道!”

  這時,脈已號完,影子先生遂調轉話題,大談了一通病理,藥理,遂又揮起禿頭墨筆為阮大成開了一個方子,開了些外敷的藥物。

  夥計抓藥時,影子先生已把診金藥價算好。

  阮大成取出一串錢遞給了影子先生。

  影子先生把那錢撒在案上,胡亂點了一下,滿臉媚笑道:“錢給多了,找給你也顯得小氣,我再給你加些藥吧!肉桂再來一錢,丹參再來一錢,如何?”

  影子先生端的一副絕好的買賣人嘴臉。

  阮大成卻覺著好笑,一時間大有上當受騙之感,心下明白:這影子先生的藥吃卞去也許吃不壞人,可大概醫不好病。

  卻也不好翻臉,這等寶貝,日後或許還用得著,況且,他又為他講說了那麽多事情,權當賞他兩個也不過分。

  於是,阮大成便道:“藥不要添了,錢也不必找了,就這樣算了吧!”

  影子先生甚為歡喜,連聲稱謝,待那夥計把藥包好後,親自提著送到阮大成手上,恭恭敬敬將阮大成送出了店鋪大門。

  立在門口,影子先生還極負責任地嚷了一句:“熬藥注意火口,肉桂後下!”

  阮大成頭腦暈暈乎乎,顯見得身上的潮熱更甚了,他沒理身後的影子先生,徑自跨過大街走了。

  這一晚,阮大成病得不輕,進得陸府,倒在床上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一夜噩夢不斷。在夢中,高老三、影子先生和那洋毛子都變成了青麵獠牙的鬼怪,纏繞在他身邊喧叫。後來,他夢見他們變成了一棵盤根錯節的魔樹,那魔樹上蘋果一般掛著一顆顆人頭。

  這真是一個怪異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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