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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借著孝廉老爺的威勢在清浦地麵上立下腳後,阮大成自認為時機已到,得活動活動筋骨,去幹些什麽了。他可不是正宗的讀書人哩!讓他整日關在屋子裏,讀那什麽程朱理學、《先司農文集》,豈不要憋炸了他——早先,他倒是可以成為正宗讀書人求取功名的,可那萬惡的朝廷偏偏要把他的父親拿入大獄,偏偏要逼著他漂洋過海,偏偏不讓他好生讀書,這豈能怪他呢?如今,這書他是讀不下去了,對那功名前程更不去想,自打二十三歲上在潮州經朱麻子引薦入了天地會,他便一門心思要和那滿人的朝廷做個對頭了。故爾,陳腐不堪的孝廉老爺和氣勢逼人的陳老父母在他眼裏都顯得可笑得很!他才不信他們那套騙人的鬼話哩!他如今不是十幾歲的孩童,已是三十出頭的人了!誰也蒙騙不了他!

  他無須這滿人恩賜的功名前程裝點此生,他要在這渾渾噩噩的世界上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反掉滿清朝廷,光複大明江山!這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搞得不好還有被官府砍頭的危險,可他不怕,他要為冤死獄中的父親報仇,為大漢民族雪恥!他不是一個人孤身奮鬥,他擁有一個秘密的社會和世界,他的會中弟兄遍及天下。自乾隆五十一年順天大盟主林爽文在台灣起事之後,三十餘年間天地會起事不斷,他就曾參加過嘉慶二十二年的廣東梅縣的天地會起事。後來,起事失敗,官府大捕會中弟兄,他逃入福建。在福建,他又廣收黨羽,重建香堂,準備時機成熟,再行舉義。不料,被人告發,會中弟兄大部被殺,他才又輾轉廣東,漂赴清浦。

  他堅信自己投身的反叛事業遲早要成功!滿人朝廷遲早總要被大漢民眾推翻!他看得出,這個異族朝廷是不得人心的,反對它的,不光是天地會,還有舉國民眾,還有那些不屬於天地會的其他行幫,以及各地的綠林好漢!那些綠林好漢們不敬重大清朝廷,卻敬重天地會哩!在海上遭逢海匪三和尚時,就是天地會這塊招牌救了他的命!

  那日,他隨著海匪三和尚入得勇義廳後,即和三和尚談起了順天大盟主林爽文的種種英烈義舉,三和尚甚為驚訝,改用洪門暗語相問,他也用洪門暗語相答,二人越談越投機,後來便拜了金蘭,使得三和尚放了船上的人。臨別之時,三和尚戀戀不舍,言明:日後隻要他阮大成在清浦舉事,他們嘯聚海中的眾弟兄一定鼎力相助,予以響應。

  自然,這事除了三和尚和三和尚身邊的幾個親近頭目,無人知曉。

  清浦也是有天地會香堂的,香堂主事之人,是一個叫高方明高老三的漁行掌櫃,這是潮州朱麻子告訴他的。兩年前,朱麻子曾到過清浦,設下了這個香堂。可是,後來關於這個香堂的事,朱麻子卻知之甚少,幾次派人聯絡也未有回音,朱麻子很怕這香堂出了什麽鬼,曾再三叮囑,要阮大成到得清浦,即會會這高老三,相機處置。

  現在,是會會這個高老三的時候了。

  這日下午,阮大成避開孝廉老爺,獨自一人順著大街來到了鎮東門外大集上。大集上熙熙攘攘,喧鬧聲一片,賣海鮮的,賣水果的,賣飴糖炊餅的,全聚在大街兩旁,把大街兩旁的好些鋪麵全遮住了。阮大成好不容易才在一個綢布店旁邊,找到了朱麻子所說的高老三的海鮮鋪。

  進門一問,卻又不對了,那鋪中掌櫃根本不姓高,卻是姓什麽蒯。

  阮大成便問那鋪中的夥計:“這東門外可有一個高姓的海鮮鋪?”

  那夥計倒挺熱情,連連道:“有的!有的!在街那邊,劉記包子鋪旁邊便是!”

  他還把阮大成引到店門口,將那劉記包子鋪的招牌指給阮大成看。

  阮大成這才找到了高老三的鋪麵,遂謝過那夥計,徑自跨過街麵,闖入了高老三的店堂中。

  一個夥計迎上來問:“請問大人要些啥?”

  阮大成在那台麵上掃了幾眼,幽幽地道:“不要啥,倒是想見見你家掌櫃。你家掌櫃可叫高方明嗎?”

  “正是!正是!”

  阮大成道:“我是從南洋來的,想和你家掌櫃談筆生意哩!煩請到後堂通報一聲。”

  “好的!好的!大人稍候!”

  那夥計去了片刻,便引著一個滿臉橫肉的方臉大漢從後堂走了出來。那大漢約有四十多歲,身子又寬又厚。他隔著海鮮櫃台麵,舉著一對凶光四溢的眼睛定定地盯著阮大成看,看了好一會兒,才粗聲粗氣地道:“找我麽?我可不做南洋的生意!那生意是南寺坡上的人家做的!請到那邊問向吧!”

  阮大成瞅瞅沒人注意,抬起右手,暗伸三指,往胸前一放,道:“這筆生意可是潮州朱大哥交待的哩!”

  “哦?朱大哥?”

  那漢子看到阮大成的手勢,怔了一下,忙道:“請裏麵談!請裏麵談吧!”

  到了後堂屋裏,二人隔著一張方桌坐下了。

  高老三喚人上茶。

  一個身材高大的夥計捏著茶壺,托著茶盤、茶杯進來了。那夥計先倒了一杯茶放在手背上,敬奉到阮大成麵前道:“大人清用茶!”

  阮大成對洪門飲茶規矩記得十分清楚,知道這杯置於手背上的茶喚做“五祖茶”,不可食。遂微微一笑,接過來雙手捧定,吟詩四句道:

  一杯香茶本為先,

  二世明王拜祖先。

  兄弟扛來把手接,

  扛轉高溪奉祖先。

  高老三見阮大成未食五祖茶,當即從茶盤中重新取過一隻空杯,又倒了一杯茶,置於右手並齊的四指之上,以拇指按住杯沿道:“那就請大哥飲這一杯吧!”

  阮大成一看做派,就明白了,這杯茶叫領教茶。這高老三貌似客氣,向他討教,倘或他敢賜教於他,則可以吃,否則卻要難堪的,甚至為此送命亦不可知!眼下他不知道這高老三的底細,不知道他這香堂勢力多大,因此,萬不可輕舉妄動。

  他起身抱拳道:“兄弟此番登門請教,如此敬茶,卻是不敢領受的!”

  高老三嗬嗬笑了,得意之色溢於言表,他不經意地將手上的茶杯往虎口處攏了攏,再次遞到阮大成麵前。

  此茶貼近虎口,便喚做忠心茶。

  阮大成當即接了過來,吟詩道:

  五虎大將平天下,

  一點忠心保國家!

  吟畢,將那茶喝了兩口,放到了桌麵上。

  這時,那個身材高大、凶神似的夥計悄悄退出了,高老三和阮大成關上門,慢慢敘道起來。

  高老三先問道:“兄弟高姓?”

  大成道:“是姓阮。”

  “有無義姓?”

  “義姓洪!”

  “你一人怎有二姓?”

  大成道:“父母生我命頭金,貴拜天地安名契在洪家。”

  隨後又吟詩道:

  本是洪門姓,

  誰母帶香人,

  若然爾不信,

  顯出白衣身。

  個個無糧兵,

  總定我一人。

  三才品立,

  一心盡忠,

  轉手朝東,

  義氣忠心。

  高老三又問:“阮兄今早從哪兒來?”

  大成怔了一下,不知該如何答。這句回話具有雙關意味,一者明,一者暗,不知高老三意在明處還是意在暗處?

  不料,隻這一怔,高老三即起疑心,臉孔繃了起來,又重複了一遍:“阮兄今晨從哪兒來?”

  為不致受疑,阮大成遂將暗意答了出來:“從東邊來。”

  “早晨就來?”

  “日出紅就來。”

  “你不是從東邊來的吧?”

  阮大成立起,吟詩道:

  金雞飛出湖霜角,

  透出明珠萬裏洪!

  高老三盯住阮大成的麵孔,又問:“路上可見得一個白須老人?”

  大成點頭道:“見到了,是方大洪,去三河聚集!”

  “還見到什麽東西?”

  “見有二板橋。”

  “不止二板吧?”

  “原本三板,失落一板在水裏,洪武主大戰都陽湖撈去架橋去了!”

  “你來得好生快?”

  “佛祖皇天助我一陣風!”

  “途中所投何店?”

  “是義兄合店,第三間洪盛店!”

  “買賣有幾多銀兩?”

  “一百零八兩。”

  盤問至此,高老三才確信阮大成乃洪門中人,不禁脫口讚道:“阮兄好切口!”

  大成也道:“高兄心好細!”

  高老三遂解釋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自林大盟主台灣起事,朝廷和官家便視我洪門如洪水猛獸,欲除之而後快,兄弟我不可不防哩!阮兄千萬不要見怪!”

  當下,二人重新行過禮,開始密談。

  阮大成首先將近年來福建、廣東各地洪門弟兄聚義起事的情況向高老三通報了一下,繼而說到了自己此番到清浦來的目的。

  “高兄,朱大哥對清浦香堂看得很重,一年半前朱大哥準備在潮州舉義時,曾派了一個弟兄過來聯絡,卻未聯絡上,後來,潮州起義的事便擱下了。”

  高老三忙道:“聯絡的事我不知道,自朱大哥離開清浦,便再沒有什麽人來過,這是實情!”

  大成又道:“此事既已過去,且不提了!朱大哥此番讓我來清浦,一來為的能和這沿海各香堂取得聯係;二來也為了廣招洪姓弟兄,積蓄力量,準備再次起義,一顯洪門聲威!”

  高老三一怔,頗不樂意地道:

  “清浦不比南洋各地,洪門勢力弱得很,而那官府防範卻又極為嚴密,怕一時半會兒不好起事哩!”

  大成看出這高老三日子過得挺順和,又把持清浦香堂,大約是撈了不少好處,對洪門大業似乎不太感興趣了。

  “請問高兄,時下,清浦洪姓弟兄有多少人?”

  高老三托著腦袋想了一下,眼珠兒轉了轉,歎口氣道:“不多,約摸百十個人吧!都在香堂會簿上記著哩!”

  大成十分高興,拍案叫道:“百十人也不為少!百十人倘或一齊發動,每人邀十個弟兄入會,便是千餘人了!以這千餘人為底子,大小總可幹些事情!”

  高老三卻道:“阮兄有所不知呀!兄弟在此主事甚難,一直未敢把我洪門滅清複明的這層意思告訴門中弟兄。我隻說這天地會不過是敬天地的意思,人生以天地為本麽!門中弟兄入會的緣由頗多,有的圖入會之後,婚姻喪葬之事可以資助錢財;有的圖入會之後,與人打架可以相幫出力;有的怕人搶劫,為保家產而入會的;有的隻是為了發財,邀人入會便可得到酬謝哩!若是如今咱們把這滅清複明的意思告訴門中弟兄,隻怕……隻怕這香堂立時便得散夥哩!”

  大成聞聽此言頗為震驚,遂問:“難道我洪門起會緣由,沿革曆史,我洪門規矩,你都沒和入會信教的弟兄們講麽?須知我洪門自打康熙十六年起會,便訂下了‘反清複明根苗第一’的主旨,這是洪姓人等違抗不得的!倘或沒有這一條,洪門和那些雞鳴狗盜的烏合之眾還有什麽區別!”

  高老三臉上、額上熱汗直滾,口中喃喃道:“這……這……這我是知道的!朱大哥立香堂時便和我說過,可我卻不好和眾弟兄說。我隻說是學那劉關張,桃園結義,相幫相襯,起……起事的事,我……我從未敢想過!須知,咱們這清浦不比台灣,也不比福建!再說……再說,台灣和福建起事不是都失敗了麽?林爽文不是也被朝廷殺頭了嗎?”

  大成怒道:“可洪門弟兄卻沒被嚇倒,廣東梅縣不又起事了嗎?廣東博羅不又起事了麽?江西崇義胡大盟主不又起事了嗎?你都沒聽說嗎?”

  “聽說過!聽說過!”

  大成冷冷一笑,又道:“現在我倒明白了這一點,高兄原對洪門大業沒有興趣哩!立香堂,大約就是為了收羅一幫人馬,自家發財吧!你大約從那會中洪姓弟兄身上搜刮了不少銀子吧!朱大哥那次派人聯絡,你大概是故意不予答理的吧?”

  高老三慌忙解釋道:“不!不!阮大哥息怒!小的狗膽包天也不敢做這等卞賤之事!小的確未見過朱大哥的人,確未從洪姓弟兄身上搜刮什麽好處,請阮大哥明察!”

  阮大成此時心中已大體明白,這等洪門香堂,已不是姓洪,而是姓高,為了邀人入會而獲得好處,這高老三會大量發展會徒的,會中之人決不止百十個!他打定主意要看看香堂的會簿。

  高老三卻支支吾吾不願將那會簿拿出。

  高老三道:“會簿放在一個極秘密的地方,一時不好取出。再說,朱大哥也交待過,這會簿是不能出示於人的!”

  大成道:“我是朱大哥遣來的!是朱大哥讓我來看你這會簿的!”

  高老三在這一點上卻十分固執,他狡黠地笑笑:“我也不能光聽你說!倘或你是官府的探子呢?我簿上這百十口人不全得招惹殺身之禍!洪門中的規矩你也不是不知道。”

  阮大成無奈,隻得換上一副商量的口吻道:“我看看會簿,也不為別事,隻是想知道一下會中弟兄都有何人?家居何方?以便聯絡,高兄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高老三道:“卻也不必!大哥在此若有何事須辦,隻管找我姓高的,我高老三斷無不辦之理!”

  看看無法打破這僵局,阮大成隻得作罷,心裏卻對高老三恨得個賊死。他打定主意要和這詭計多端的高老三鬥一鬥,把這清浦洪門弟兄全抓到自己手裏,徹底改變清浦洪門這不死不活的局麵。

  要幹一番事業,就必須建立自己的勢力!

  從離開高老三海鮮鋪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考慮建自己的香堂了。

  高老三倒是極熱情地留他吃晚飯的,他執意不從——這倒不是客氣,而是他心中有了戒備,他怕那高老三在吃酒時做什麽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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