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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東平巷車場擠滿了人,無數盞躍動的燈火從各個煤窩匯攏來,沿著雙鐵道的寬闊巷子,組成了一條光的河流。沉重的喘息,興奮的叫囂,疑慮重重的詢問和毫不相幹的歇斯底裏的咒罵,嗡嗡吟吟混雜成一團。騷動的氣浪在燈光的河床上,在眾人頭頂上嘯旋著、滾動著,把一輪希望的太陽托浮在半空中。

  地層下的整個暴動過程異乎尋常的順利,從一時十五分二四二O煤窩動手,到二時二十分二三四八煤窩的弟兄們走出來,暴動隻用了一個小時十五分鍾。在這一小時十五分鍾裏,四名礦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擊斃,餘下的十八名礦警和五名日本兵做了暴動者的俘虜。四百七十餘名被迫從事奴隸勞動的戰俘們重新成為軍人,再度投入了戰爭。

  行動中,礦警們還是開槍了,三個參加暴動的弟兄在礦警的槍口下斃命,另外還有幾個受傷。

  然而,不管怎麽說,暴動是成功了,現在,那十八名礦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捆了起來,他們手中的槍,已轉到了暴動者手中。

  繳獲的槍共計三十二支。

  一O九三團炮營營長孟新澤抓了一支.他背著那支槍,擠在煤樓底下,和一些人商量著什麽。後來,他爬上一個被推翻在地的空車皮上,對著弟兄們講話。

  這時,是二時三十五分。

  "弟兄們,靜一下,靜一下!聽我說!都不要吵了。。。。。。"

  孟新澤喊了好一陣子,巷道裏的聲音才漸漸平息下來,弟兄們盯著孟新澤看,看不到的,就呆在那裏靜靜地聽。

  "弟兄們,我們成功了!從現在開始,我們不是日本人的俘虜了,我們是軍人!就像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以前那樣,是打日本的中國軍人!軍人要講點軍人的規矩!現在我宣布,我,孟新澤,一0九三團炮營營長,對這次行動負責!我要求弟兄們聽我指揮,大家能不能做到?"

  也許這話問得多少有點突然,聚在車場巷子裏的弟兄們沉寂了一下,沒有回答。

  孟新澤有些失望,他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又說:

  "如果弟兄們信不過我,也可以另舉一個弟兄來負責,但是。。。。。。"

  孟新澤一句話沒說完,站在門樓前不遠處的田德勝先吼了起來:

  "老孟,別囉嗦了,聽你的!都聽你的,誰狗日的不服,爺爺崩了他!"

  "對,聽孟營長的!"

  "孟營長,你發話吧!"

  "聽孟營長的!"

  "聽孟營長的!"

  應和之聲驟然炸響了,巷道裏仿佛滾過一串轟隆隆的悶雷:

  孟新澤感激地笑了笑,雙手張開,向下壓了壓,示意弟兄們靜下來。

  手勢發揮了作用,巷道裏再一次靜了下來。

  孟新澤又說:

  "弟兄們,馬上,我們就從風井口衝出去,大家不要亂,還是以原來的窩子為單位,一隊接一隊上!三十二支槍,二十支由老項--項福廣帶著,在前麵開路,十二支我帶著,在末了斷後,不管出現什麽情況,都不要慌,不要亂!聽明白沒有?"

  "明白了!"

  又一片應和聲。

  "好!下麵,我還要說清一點。。。。。。"

  這時,人群中有人叫:'

  "姓孟的,你他媽少囉唆兩句好嗎?!"

  孟新澤一怔,費力地咽了口吐沫,又說:

  "夥計,不要急,等我把話說完!"

  不料,下麵叫得更凶:

  "甭聽這小子扯淡!咱們走!"

  "對!快走!"

  巷道裏出現了騷動。

  孟新澤火了,腳板在車皮上一跺,厲聲喝道:

  "誰敢亂動,老子斃了他!我再說一遍,咱們是軍人!是他媽的軍人!弟兄們,給我瞅一瞅,看看誰在那裏搗亂!"

  那些急於逃命的家夥不敢亂動了,小小的騷動轉眼之間平息了下來。

  "現在,我還要說清一點,地麵的情況,咱們不知道,喬錦程和何化岩的遊擊隊來了沒有,來了多少人,都沒有把握!如果地麵情況有變,我們也得拚命衝出去!看守風井口的日本人不會多,充其量十幾個。出去以後,趁黑往西嚴鎮山後撤,進了山,日本人就沒轍了!"

  有人大聲問:

  "不是講定地麵有人接應麽?"

  孟新澤被迫解釋道:

  "是的,是有人接應!我們是怕萬一!萬一他們不來,我們也得走!事情已鬧到了這一步,我們沒有退路了!現在,突擊隊前麵開路.出發!"

  孟新澤發布完命令,從煤車皮上跳下來時,已一頭一臉的汗水。他撩起衣襟,胡亂在臉上抹著,眼見著一股股人流順著身邊的巷道向風井下口湧。他和他身邊的十餘個背槍的弟兄依著巷壁站著沒動,他們要在這支逃亡大軍的後麵打掩護,他們要用他們手中的槍,用他們的熱血和忠誠來對付可能從大井口撲過來的敵人。

  逃亡的弟兄在孟新澤麵前走了大約兩分鍾。

  在隊伍之尾?孟新澤看見了步履踉蹌的耗子老祁。老祁傷還沒好,就被日本人逼著下井了。昨日夜裏上了第一個班。這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日本人的殘酷給老祁提供了一次求生的機會。這或許就是命。老祁命不該絕。暴動之前,孟新澤怕老祁行動不便,曾私下作了安排,讓六號裏的兩個弟兄逃亡途中照顧他。現在,那兩個弟兄卻不見了。

  老祁走過孟新澤身邊時.孟新澤抓住老祁的手問:

  "咋隻有你一人,他們兩個呢?"

  老祁歎了口氣:

  "到啥辰光了,誰還顧得了誰?"

  孟新澤火了:

  "混賬,抓住那兩個混賬小子,我非掐死他不可!"

  老祁艱難地笑了笑:

  "老孟,我還行!"

  孟新澤沒去理老祁,兩眼隻瞅著從身邊湧過的人流。

  突然,他從人流中拉出了兩個弟兄:

  "你,還有你,你們別隻顧自己逃命!祁連長為弟兄們受了傷,你們一路上照應一下!"

  那兩個弟兄連連答應著,扶著老祁疾疾地走了。老祁被那兩個弟兄架著,向前走了好遠,還扭過頭對孟新澤喊:

  "老孟,你們可要小心嗬!看著情況不對就趕快撤!被堵到地下可。。。可就完了!"

  孟新澤自豪而又自信地喊了一聲:

  "走你的吧,兄弟!我孟新澤這兩年的營長不是白當的!"

  望著滾滾湧動的燈火,望著手中的槍,孟新澤覺著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戰場,仿佛民國二十七年那個災難的五月十九日剛剛從他身邊溜走。

  是的,從現在開始,他又是軍人了!他手中又有槍了!他可以用戰鬥來洗刷自己的恥辱了!他想:隻要這四百七十多名兄弟能成功地衝出地麵,隻要他能活下來,他一定永遠、永遠做一名戰鬥的軍人,再也不投降,再也不放下手中的槍。他一定要率著這幫死裏逃生的弟兄們,和日本人拚出個最後的輸贏來。那個壯烈殉國的連長說得對:"隻要我中華民族眾誌成城,萬眾一心抵抗下去,則中國不亡,華夏永存!縱然是打個五十年,一百年,最後的勝利必是我們的!"

  端著三八大蓋在泥濘陡滑的回風道上爬的時候,項福廣還在回味著捅死東平巷的那個日本兵時的感覺。那個日本兵真他娘傻昃,他走到麵前了,槍刺橫過來了,那王八還沒犯過想來。那時不知咋的,他競一點兒也不害怕,腳沒軟,手沒抖,抓著槍的手向前一送,那個從東洋倭國來的大日本皇軍便見閻王了。大皇軍的身子骨也娘的是父精母血肉做的,也那麽不經紮哩!他把刺刀捅進去的時候,覺著像紮了一個麥個子,軟軟的,綿綿

  的,又重重的,--那王八掙紮著用手抓住槍管的時候,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到了槍上。他拚命往下拔刺刀,還用腳跺了那王八一下。一股血濺到了他臉上,熱乎乎,挺疹人的,他當時就用手揩去了,現刻兒想起來?還是覺著沒揩淨。

  抬起手,又在汗津津的臉上揩了一下,而後,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沒有血腥味,沒有。

  這是他第一次用刺刀殺人,而且,是殺一個日本人。殺日本人,也是第一次。被俘前,他是龐炳勳部的一個排長,被俘時,他有些糊塗,他當時大腿受了傷,流了好多血,昏過去了,眼一睜就落到了日本人手裏。他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後來在戰俘營,被俘的李醫官給他胡亂換了幾次藥,傷口竟好了,而且,沒落下什麽殘疾。從此,他對屬於自己的生命就倍加愛護,倍加小心了,為了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他對許多弟兄的生命都不那麽負責了。他向日本看守告過密,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沒命了。

  三月裏,三排長李老二和機槍手張四喜夥他逃跑,他想來想去,沒敢。他瞅著空子,把信兒透給了日本看守山本,山本報告了高橋,高橋這個陰險的壞蛋,有意不去製止這次司以製止的逃亡事件,有意給了一個空子讓李老二和張四喜逃。結果,李老二讓狼狗咬死,張四喜被電網電死。他好一陣子後悔,暗地裏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

  高橋從此便瞄上了他,動不動提他去問話,要他把戰俘中的情況向他報告。他再也不幹了,隻說自己不知道。開初,高橋還信,後來,高橋不信了,每次被提出去,總要挨一頓打。

  這就是告密的報償。

  同屋的弟兄們見他挨打,對他都很同情,好言安慰他,弟兄們越是這樣,他的心越不踏實,越是覺著欠下了一筆沉重的良心債。

  暴動前的這幾天,高橋又提了他兩次。他都沒說。高橋的指揮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沒說。後一次有點玄,最後一瞬間,他幾乎垮了,高橋說道,給他兩天的時間考慮,如果還不把知道的情況說出來,他就把他三月份告密的事向全體戰俘公開。

  這比指揮刀和狼狗更可怕!

  他被迫答應考慮。

  不料,偏偏在幾小時之後,暴動發生了,那令他膽戰心驚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了!他毫不猶豫地投身到暴動的行列,孟新澤一聲令下,他就和田德勝兩人按倒了監工劉八,一鎬刨死了那王八,緊接著又殺死了那個日本兵。

  愧疚和不安隨著兩條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他的心理恢複了平衡,這才覺著不再欠弟兄們什麽東西了。端著死鬼孫四的三八大蓋在回風道爬著,他心裏充滿了一個軍人的自豪感。

  他心中的秘密別人永遠不會知道了。

  他用勇敢的行動證實了他的忠誠。

  回風道裏的風溫吞吞濕漉漉的,卻又很大。風是從下麵往上麵吹的,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推著他的後背。他被風推著向前、向上爬,每爬一段距離,就停下來四下看看.聽聽動靜.他不知這段通往地麵的回風道有多長,對地上的情況,他心中也沒有數。

  他爬在最頭裏,身後三五步,就是突擊隊的隊員,突擊隊後麵十幾米處,是沒有武裝的逃亡者。他和手下的那些突擊隊員手中的槍,不僅僅擔負著保護自己生命的職責,也擔負著整個行動成敗的職責,擔負著保護四百七十餘條性命的職責。

  他不能不謹慎小心。

  他總覺著快到井口了,井口卻總是不出現,麵前的回風道仿佛根本沒有盡頭似的。他想:也許在夜間,井口的位置不好判斷--地上、地下一般黑,走到井口也不會知道的。萬一他突然衝到了井口,而井口上又有日本人守著,事情可就糟透了。

  他又一次扶著歪斜的棚腿,舉著燈向巷道上方看。

  一個突擊隊的弟兄跟了上來:

  "老項,還有多遠?"

  項福廣搖搖頭:

  "不知道!"

  "咱總爬了千把米了吧!"

  "不止!"

  "看光景該到了!"

  項福廣抹了把汗:

  "我也這麽想!"

  "上麵不知道是個啥情況哩!若是那幫王八蛋不來,咱們就叫坑了!"

  項福廣道:

  "不論上麵是什麽情況,咱們都得小心!給後麵傳個話,讓後麵的弟兄們和咱們的距離再拉開一些!"

  "好!"

  待身後突擊隊的弟兄都跟了上來,項福廣又摸著一根根棚腿,向上攀,攀了不到二十米,一道緊閉的風門出現在麵前了。

  原來,回風道上還有風門哩!這倒是項福廣沒想到的。

  幾個弟兄上前一扛,把風門扛開了。

  舉燈對著風門裏一看,上麵還有一道風門。

  弟兄們又要去扛那道風門。

  項福廣將弟兄們攔住了:

  "小心,這道風門外麵,大概就是井口,成敗在此一舉!大家都把燈滅了,輕輕把風門扛開,扛開後,都守在門口不要動,我先摸上去看看。情況不好,我把燈點上,你們就準備打,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

  弟兄們紛紛把手中的燈火擰滅了,繼而,把身子貼到了第二道風門上,暗暗一使勁,將風門慢慢推開了。

  前上方二十米處朦朦朧朧有些亮光--井口終於出現了!

  項福廣跨出風門時,又作了最後一次交代:

  "把槍準備好,看見燈光就準備打!若是井口被咱遊擊隊拿下來了,我會下來告訴你們的,注意,千萬不要莽撞!"

  說畢,他端著槍貓著腰,身子幾乎貼著泥濘的坡道,悄悄向上爬了。他爬得很慢,很小心,盡量不讓自己的身體發出什麽聲響。

  一步,兩步。。。。。。五步。。。。。。八步。。。。。。

  他在心中暗暗數著。

  數到第十步時,他的眼睛已能看清井口邊的東西了。他發現了一道障礙物,障礙物有半人多高,恍惚是裝滿了沙土的草袋。他心中一驚,忙臥倒在地,又睜大兩眼看,支起耳朵聽。

  地麵的風機嗡嗡響著,什麽都聽不見。

  井口周圍很黑,也沒看到有什麽人影。

  他想:也許是一場虛驚。汛期到了,碼在井口的草袋大約是為了防水的--防備雨水、洪水灌人井中。

  他站起來又向上爬。

  一步,兩步,三步。。。。。。

  突然,草袋後麵飛出了一些什麽東西,那東西將他擊中了,他身劇烈一顫,跌倒在地下。

  沒聽到槍聲,轟轟作響的風機聲把槍聲遮掩了。。。。。。

  身子像是被撕裂了,四處都痛,卻不知道哪裏中了彈。他試圖站起來,可掙了幾次,也沒掙起來。突然間,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將手伸到了腰間,在腰間摸到了那盞電石燈,電石燈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汗還是血,他顧不得分辨了,曲著腿,勾著身子,緊緊護住燈,而後,哆嗦著手從燈盞旁的卡子上摳出油紙包著的洋火。

  他得把危險告訴弟兄們。

  手抖得厲害,他劃了五根洋火,才將麵前的燈點著。

  他將燈擰到最大亮度,舉起來,對著身後下方的巷道搖晃著,喊出最後一句話:

  "弟兄們,打。。。。。。打呀!"

  又飛來一片彈雨,他高高昂起的腦袋被幾粒子彈同時擊中了,腦袋上的破柳條帽滾到了地下,又順著坡道滾到了風門前。手中的燈跌落了,燈火在巷風中跳了幾跳,終於滅了。

  項福廣死了。

  一盞生命的燈火熄滅了。

  連同那生命的燈火一齊熄滅的,還有與這生命有關的許多秘密。

  沒有人想到他曾經是個告密者!

  沒有人相信他會是一個告密者!

  守在風門口的弟兄們立即明白了自己和自己身後那幾百名弟兄的處境,絕望地開了火。瞬時間,在從風井口到出井口的二十幾米長的斜坡巷道裏,一場激烈的爭奪戰打響了。

  交戰雙方都無法使用更多的人和更多的槍,惡劣的自然條件,限製了戰鬥的規模,井上的日本兵架著一挺機槍向井下打;井下,十餘個戰俘用手中的三八步槍抗擊。戰俘們的劣勢是很明顯的,交火沒有幾分鍾,就被迫退到了後麵那道風門裏麵。

  頭一道風門外拋下了十三具屍體。

  這時,孟新澤聞知交火的消息,帶著斷後的人馬趕了上來,狂暴地發布了命令:

  "打!拚著一死也得打,不打下這個井口,咱們通通完蛋!"

  弟兄們隻得在孟新澤的帶領下,冒著機槍的強大火力網,拚命向上衝。

  又有一些弟兄送了命。

  孟新澤自己也受了傷,一粒子彈將他的胳膊打中了,腥濕的血糊了一身,直到中彈倒地時,孟新澤才明白了一個血淋淋的現實:

  暴動失敗了!

  是夜四時十分,擁在風井回風道裏的四百餘名弟兄被迫放棄了攻下風井口的幻想,絕望而憤怒地返回了東平巷。。。。。。

  東平巷被一片陰冷而恐怖的氣氛籠罩著。

  聚在東平巷的人們處於騷動不安之中。

  弟兄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麵前這嚴酷的事實:他們無路可走了,或者餓死,或者被日本人殺死!他們覺著這不合情理!他們的暴動最初不是成功了麽?不是說上麵有遊擊隊接應麽?這些混蛋都跑到哪去了?日本人咋會用機槍堵住風井口?哪個王八蛋向日本人告了密?

  弟兄們用最惡毒的字眼咒罵起來,罵喬錦程,罵何化岩,罵那些將他們置於絕境的人們。有些人一邊罵,一邊還大聲號啕。死亡的恐怖像瘟疫一樣迅速蔓延開來,那輪曾經高懸在他們心裏的希望的太陽,一下子墜入了無底深淵。

  事情壞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

  幾個持槍的弟兄衝到關著礦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門口,睜著血紅的眼睛大叫:

  ''斃了這些狗操的!斃了他們!就是死,也得拉幾個墊底的!"

  更多的人反對這樣做,他們擁在工具房門口,拚命保護著工具房裏的十八名礦警和五個日本兵,對著那幾個持槍的弟兄吼:

  "不能殺他們!不能殺!咱們得用這些家夥來和井上的日本人談判!"。.

  "對!不能殺!"

  "不能殺!"

  站在最外麵的一個大個子東北人幹脆拍著胸脯說:

  "他娘!要殺他們先殺我!來,衝著這兒開槍!"

  "砰"的響了一聲。

  竟然真的有人對著他的胸脯打了一槍。

  "揍!揍死這王八羔子!他打咱自己人!"

  "揍嗬!"

  "揍嗬!"

  聚在工具房門口的人被激怒了,怒吼著向開槍者麵前逼,一盞盞發昏的燈火晃動著。不料,沒等他們逼到那開槍肇事者麵前,那弟兄已將上身壓到槍口上,自己對著自己胸膛摟了一槍。

  另外幾個持槍的弟兄被扭住了,一些失去了理智的家夥在拚命打他們。工具房麵前的巷道裏亂成了一團。

  孟新澤聽到槍聲,從裏麵的巷道裏擠過來,對著那些獸性大發的人們吼:

  "住手!都他媽的住手!咱們是軍人,是軍人!就是死,也得死出個模樣來!"

  一個瘦瘦高高的小子竟將槍口對準了孟新澤的胸脯:

  "滾你娘的蛋吧,老子們用不著你教訓!"

  孟新澤冷冷地命令道:

  "把槍放下!雜種!"

  "放下?老子斃了你,不是你,弟兄們走不到這份上!"

  "老子再說一遍:把槍放下!"

  那小子反倒把槍口抬高了。

  孟新澤上前一步,在那小子臉上猛擊一拳,一把將槍奪到了手上,抓住槍管的時候,那小子勾響了槍機,一粒子彈擦著孟新澤的耳朵,打到了巷道的棚梁上。

  那小子被兩個弟兄扭住了。

  孟新澤將繳下的槍順手拋給了身邊的一個弟兄,鎮靜而威嚴地道:

  "弟兄們!咱中間有人沒安好心!他們想拿咱們的腦袋向日本人邀功領賞,保自己的狗命!這幫混蛋是一群吃人的狼,咱們千萬不要上他們的當!咱們今日暴動的失敗,就是他們造成的!一定是他們中間有人向日本人告了密,日本人才在風井口架上了機槍!"

  有人大聲問:

  "那麽,咱們現在咋個辦?就窩在地下等死麽?你姓孟的有啥高招?你他媽的不是說對這次行動負責、對弟兄們負責麽?"

  孟新澤道:

  "我是說過,現在,我還可以這樣說!該我孟新澤擔起的責任,我是不會推的,要是砍下我的腦袋能救下四百多名弟兄,我馬上讓你們砍!我也想過和日本人談判--我去談。。。。。。"

  孟新澤話還沒說完,黑暗中,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好,姓孟的說得好!弟兄們,你們還愣在這兒幹什麽?上嗬!快上呀,把姓孟的捆起來,咱們去和日本人談判!暴動不是咱們發起的,咱們是在他的脅迫下參加的,日本人不會不講道理!"

  "對!把姓孟的捆起來!"

  "上,上嗬!"

  七八個人叫囂著,一下子擁到了孟新澤麵前。孟新澤沒有動,隻定定盯著他們的臉孔看。他內心極為平靜,似乎早就等著這一刻了。

  這七八張臉孔中,有一張竟是他熟悉的,一瞬間,他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又盯著那張熟悉的臉孔看了半晌,淒慘地笑了笑:

  "老王,王紹恒,你,你也想把我捆起來送給日本人麽?"

  王紹恒垂著頭,喃喃道:

  "不。。。。。。不是我要捆,是。。。。。。是你自己說的!我。。。。。。我。。。。。。我也是沒辦法!"

  孟新澤又說:

  "老王,還記得二十七年六月的那樁事麽?"

  王紹恒怔了一下,馬上想了起來,二十七年六月,偽軍旅長姚伯龍到戰俘營招兵買馬,他曾和孟新澤肩並肩站在一起,做了一回頗具英雄氣的選擇。那時,他們還沒到閻王堂來,戰俘營在徐州西郊的一個村莊上。一大早,哨子突然響了,日本人招呼集合,弟兄們站在一座破廟門前的空場上"聽姚伯龍訓話。姚伯龍把蔣委員長和武漢國民政府大罵了一番,又大講了一通中日親善的道理,然後說:"願跟老子幹的,站出來,不願跟老子幹的,留在原地不要動。"大多數人都站了出來,他看了看孟新澤,見孟新澤沒動,自己也沒動。

  為此,他一直後悔到今天。

  後來,他無數次地想,他當時的選擇是錯誤的。他不應該留在原地,而應該參加姚伯龍的隊伍,在隊伍裏,逃跑的機會會很多。他當時懾於孟新澤的威嚴,逞一時的硬氣,失去了一次逃生的機會。

  是孟新澤害了他。

  這一回,他不能再這麽傻了,暴動已經失敗,不把孟新澤交出來,日本人決不會罷休的,為了自己,也為了這幾百號弟兄,必須犧牲孟新澤!

  他怯怯地看了孟新澤一眼,吞吞吐吐地說:

  "過去的事,還。。。。。。還提它幹啥!"

  孟新澤卻道:

  "我想讓你記住,你老王曾經是一條漢子!現在,我還希望你做一條英雄好漢!我姓孟的不會推脫自己的責任,可我勸你好自為之,多少硬氣點!"

  王紹恒突然發作了,直愣愣地盯著他,粗野地罵道:

  "硬你娘的屌!你他媽的少教訓我!不是你,老子不會到這兒做牲口,不是你,老子不會走到這一步!明說了吧,地麵上究竟有沒有人接應,我他媽的都懷疑!"

  "對!這狗操的坑了咱們!"

  "別和他囉嗦了,先捆起來再說!"

  "捆!"

  "捆!"

  王紹恒和他身邊的七八個人將孟新澤扭住了。他們不顧孟新澤一隻胳膊已經受傷,不顧孟新澤痛苦的呻吟,硬將他按倒在潮濕的地上。

  孟新澤被這侮辱激怒了,本能地掙紮起來,身子亂動,腿亂踢,嘴裏還喊著:

  "弟兄們,別。。。。。。別上他們的當!我們當中有。。。。。。有人告密!"

  有人用腳狠狠踢他腦袋,有人用手捂他的嘴,他怎麽掙也掙不脫那些牢牢壓住他的手和腳。他大口喘著氣,被迫放棄了重獲自由的努力。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有人在和這幫人交涉。

  "放了老孟吧!這事也不能怪他,他也沒逃出去麽!"

  "是呀,何化岩他們混蛋,與老孟沒關係!"

  然而,交涉者的聲音太微弱,太微弱了!他們已很難形成一種威懾的力量。

  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突然明白了人的陰險可怕!人,實際上都是狼!在某種程度上,比狼還要凶,還要狠,還要毒!人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自己的同類全剁成肉泥!他是上了他們的當了,他完全沒有必要為他們做什麽犧牲。

  撤到東平巷以後,他就想到了這場悲慘事件的收場問題。他確乎想過挺身而出,為弟兄們承擔起這沉重的責任。他不怕死,早就準備著轟轟烈烈死上一回。為救弟兄們而死,死得值!

  現在,他覺著自己受了侮辱,他後悔了,他不願為麵前這幫想置他於死地的混蛋擔什麽責任了!他想"倘或日本人問他的話,他一定把這幫混蛋全扯進去--包括王紹恒!這幫混蛋沒有資格,沒有理由活在這個剽悍的世界上。

  巷道裏越來越亂,那幫急於向地麵上日本人討好的家夥顯然已控製了局勢,有人跳到他曾經站過的煤車皮上發表講話,要求弟兄們把那些殺死過礦警和日本人的弟兄指認出來。關在工具房裏的五個日本人和十幾個礦警被那些家夥放了。他聽到一個剛剛被鬆了綁的礦警頭目在叫:

  "弟兄們,不要怕,隻要你們走出礦井,向地麵的皇軍投降,兄弟我包你們無事!兄弟我叫孫仲甫。。。。。。"

  突然響了一槍。

  那個剛剛跳到煤車皮上的孫仲甫被擊斃。

  "誰開的槍?"

  "抓住,抓住他!"

  "哎喲,不。。。。。。不是我!"

  "砰!"

  又是一槍。

  充塞著肮髒生命的巷道裏鼓噪著生命的喧叫,那些喧叫的生命在絕望與恐怖中衝撞著,傾軋著。。。。。。

  巷道裏更加混亂。

  沒人敢往那煤車皮上站了。

  孟新澤一陣欣喜,他看到了一線希望:並非所有人都想向日本人投降,真正的男子漢,不願屈服的生命還頑強地存在著!

  淚水從眼眶裏湧了出來。

  聚在孟新澤身邊的那幫卑鄙的家夥已發現了潛在的危機,他們拉起孟新澤,把他往原來關押礦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門口推。

  工具房門前突然擠過來幾個人,為首的是耗子老祁和田德勝,老祁提著把煤鎬,田德勝手裏抓著杆槍。

  田德勝攔住了王紹恒:

  "把姓孟的這王八交給我!"

  王紹恒說:

  "先關起來,先關起來!"

  田德勝又犯了邪,抬起手,惡狠狠打了王紹恒一個耳光,破口罵道:

  "王紹恒,你他媽的充什麽聖人蛋!在這地方能輪得到你說話麽?現在,弟兄們推舉老子去和日本人談判,老子要把姓孟的押到井口去!"

  王紹恒愣了,畏畏縮縮往後退,他有些惶惑,他不明白,究竟是誰推舉了田德勝作談判代表?這刻兒,一切都亂糟糟的,誰能代表得了誰?

  人類自己製造出來而又製約著人類自己的一切秩序,在這裏都不起作用了。權威已不複存在了,野蠻的生存競爭的法則最大限度地支配著這幫絕望的人們。每個人都有權力宣稱他代表別人。而每個人實際上都隻代表他自己。

  在這種時候,每條生命的主人隻能對他自己的生命負責。

  王紹恒是最聰明的,他不再去和田德勝爭執,悄悄退縮到人群中,耳朵又支了起來,鼻子又嗅了起來。他要判明那些危險的氣息,迅速躲開去。從田德勝凶光畢露的臉膛上,他想到了僥幸逃生後的漫長日子。他不能做得太過分,不能落得一個張麻子的下場。

  扭著孟新澤的幾個家夥都在和田德勝爭:

  "你是什麽人,你憑什麽代表我們?"

  "對,誰推舉了你?"

  "反正我們沒推舉你!"

  "揍!揍這王八蛋!"

  田德勝將小褂一扒,露出了厚實胸脯上的凸暴暴的肌肉,大吼著:

  "揍!來呀!爺爺倒要瞧瞧,誰他媽的敢揍爺爺,不孝順的東西!"

  惡毒地一笑,手一揮:

  "老祁,老周,你們都給我上,繳了這幾個小子的械,把他們也送給日本人去!"

  田德勝話音未落,一場混戰旋又開始了,雙方扭到一起,拳打腳踢,亂成了一鍋粥,叫罵聲,哭喊聲和肉與肉的撞擊聲響成一片。

  在混戰之中,田德勝、老祁一幫人將孟新澤搶到了手。他們撇開手下那幫依然在混戰的弟兄,拖著孟新澤沿著東平巷向外走了幾十米,而後,鑽進了通往二四二O煤窩的上山巷子。

  孟新澤這才明白了他們的意圖,不無感激地道:

  "老祁,老田,今日可多虧了你們。。。。。。"

  田德勝道:

  "別說這些沒用的屌話了!快!找個地方貓起來,別讓那幫王八蛋發現了!"

  老祁也說:

  "對,快,貓起來,從現在開始,你不能露麵了!日本人不殺你,那幫雜種也得殺了你!"

  "走!咱們快走!"

  他們爬上山,穿過二四二O煤窩,來到了老祁和田德勝曾摸過的老洞前。

  田德勝道:

  "老孟,你就躲在裏麵不要出來,我和老祁還是出去,日本人不會把我們都殺了的,他們要的是煤,不是屍體。隻要我們再到二四二。窩子下窯,我們就來找你,給你送吃的,不論是一天、兩天,還是三天、五天,你都得挺住,千萬不要自己出來!"

  孟新澤摟住田德勝哭了:

  "老田,好兄弟!我對不起弟兄們!你。。。。。。你一槍打死我吧!"

  田德勝狠狠打了孟新澤一個耳光:

  "姓孟的,別他媽的這麽沒出息!你狗日的是條漢子!不因為你是條讓老子佩服的漢子,老子才不救你哩!"

  老祁也說:

  "對,就是死,咱們也得死得硬硬生生!你要真這麽窩窩囊囊地死了,就是個孬種,我姓祁的也要咒你!"

  孟新澤道:

  "可我躲在這裏,這四百多號弟兄怎麽辦?你們怎麽辦?"

  老祁道:

  "這你不要管!車到山前必有路,你沒看到那幫混蛋已經打算向日本人投降了麽!!他們的狗命才用不著咱們操心哩!"

  "真的哩,這年頭誰能顧得了誰?"

  田德勝也說。

  孟新澤不禁想起了工具房門口的一幕,長長歎了口氣,最終被老祁和田德勝說服了。

  老祁和田德勝雙雙告退,臨走時,二人又把身上的小褂脫了下來,交給了孟新澤。老祁手中的煤鎬也留下了。

  老祁又說:

  "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小褂也能吃!"

  孟新澤沉重地點了點頭,他猛然明白了他麵臨著一個比死更困難的問題,那就是活下去!

  井上?哦,井上沒暴動。想想唄,探照燈亮著,崗樓、哨卡上的機槍支著,井上手無寸鐵的弟兄哪個敢動?!遊擊隊又沒有來,硬著頭皮往外衝,那不是白送死麽!井上兩個戰俘營都沒人動,這事我知道。

  天亮以後,日本人開動絞車,將一塊貼著告示的牌子掛在罐籠裏,放到了大井下口,敦促暴動的戰俘們投降。告示上說:隻要戰俘們保證井下礦警和日本人的生命安全,並交出暴動的領導人,日本皇軍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井下大多數人早已準備投降,一看到這告示,馬上動作起來,要把那些積極參加暴動的骨幹分子抓起來。結果,又一場慘禍發生了:一個不願意向日本人投降的硬漢子,把井下的炸藥房給點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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