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赤子：懷念我的丈夫鄭永強

永強，你為何倒在路上

記得1998年，永強還在永壽擔任縣長期間，單位分給我一套住房，是頂層六樓，我高興地告訴永強，單位分房子了，是頂層六樓。永強說，“好呀！這下就可以把老人接回來一塊居住了，等我從縣上回來了咱們一塊兒去看房子。”

那是一個星期六晚上9點多鍾，他從西安辦事回來說：“咱們去看房子吧。”我說：“現在都幾點了看啥房子呀，明天是星期天慢慢看。”他說：“明天縣上還有一大堆的事等著我呢。我隻能抽時間去看看。”沒辦法，我晚上9點多鍾和永強去了新建的家屬院，正在建設中的家屬院一片漆黑，我們高一腳低一腳摸到了單元房，進了房子打開電源，一看滿腳是泥，我倆都笑了。

永強看完房子後高興地說：“老婆，這房子真好，這次又跟你單位沾光了。”說完後他又一副愧疚的樣子對我說：“分了新房子是高興，但你又要受累了，我實在抽不出時間裝修房子，這回又得你一人操心了，縣上的工作確實太忙了，我真的沒有時間管咱家的事，裝修房子的事，就拜托你了，你裝修個啥樣子就是啥樣子，好賴我都沒有意見。”的確，在以後的裝修過程中，從去西安購買裝修材料，到找人裝修以及最後的搬家，永強連一顆釘子都不曾給我買過，僅僅是忙裏偷閑打個電話問一下裝修進度。

記得當時單位裝修房子有個時間界限，永強工作確實很忙，靠他是一點希望都沒有。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我和好朋友陝西科技大學機械係的吳春英副教授去了西安太華路建材市場，我們跑遍了整個市場，挑來挑去，挑選了一些既經濟又實用的建材，雇了輛汽車拉了回來，那天從西安購買裝修材料回來時，已是半夜1點多了。

搬家的那天，我在街上雇了四輛人力三輪車，在弟妹和朋友的幫助下把舊家具從中華路搬到玉泉路的新家裏。那天永強正好在市上開會，他就利用開會休息時間，中午回了一趟家，順路買了幾個涼菜帶回來，與前來祝賀的朋友們蹲在客廳裏，每人吃了一碗碗裝方便麵，在吃飯時，他給前來祝賀幫忙的朋友每人敬了一杯酒，並說：“感謝大家前來祝賀和幫忙，你們看我老婆多能幹，從裝修房子到搬家，我給家裏連一顆釘子都沒顧上買，她就把房子裝修好啦，今天搬家我又沒有時間，慚愧呀！我真是名副其實的‘甩手掌櫃’呀！這些都要歸功於老婆對我工作的理解和支持，要是沒有我老婆的後勤保障工作，沒有你們這些朋友的幫助與支持，就沒有我今天的事業，真是太感謝大家了，感謝老婆對我工作的理解與支持。”吃完飯永強又匆匆地回縣裏了。在場的朋友高傑說：“老百姓的好官呀！黨的好幹部呀！哎！人這一輩子能搬幾次家呀，這麽大的事他也不操心，真是舍小家顧大家呀！”在一邊的徐中平插話說：“老百姓遇上這樣的官可是享福了。”在以後的日子裏，我從來沒有為這樣的家務事和他拌過嘴。自他從政那天起，我就已經習慣了他舍小家顧大家的這種工作作風了。

這些年來，永強，你無論在鹹陽還是永壽；不管出差、開會還是在延安，你都把工作看得比什麽都重要，把人民群眾的利益看的比自己生命還重要！記得你在鹹陽市政府工作的時候，白天常不回家，每天都是加班忙到了深夜；在永壽的時候，你隻要一回到家裏，手機就總是24小時開著，即使深更半夜有人給你匯報工作，遇到急事要事時，二話不說，穿好衣服就立刻動身回縣裏忙去了。特別是夏季，一遇到有暴風雨的周末，你人在家裏，心卻惦記著山村裏那些仍住在窯洞裏的群眾。

因為你是在農村長大的，小時候受過許多苦，所以即使你當了領導，你依然還是保持原來的那種不圖虛榮、艱苦樸素的好傳統。記得你曾給我說過多次，每每下鄉的時候，你特別看不慣的就是個別幹部穿名牌服裝、指手畫腳的那種輕佻浮誇的樣子。你還說：“有買名牌衣服的錢，倒不如多幫幫貧困人家，多資助一些孩子上學。”

你平常總是忙！忙！忙！不是訪貧問苦，就是下鄉檢查，要麽就是惦記著山裏的那些貧苦老百姓，很難有閑暇時間陪家人聊天。

記得最後一次去延安看你的那天，我幫你收拾完房間，已經很晚了，你還沒有回來。我想：這次我恐怕又跟你說不上幾句話，明早又得早早坐車回家了。

誰知，我正想著，你卻忽然推門進來高興地說：“工作總算忙完了，現在咱們一起出去輕鬆輕鬆吧……”

我十分詫異：莫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不容我細想，你已拉著我來到一家歌廳，說：“以前咱兩口子都忙，沒有機會進歌廳，難得輕鬆一下，今天我招待你，咱來個夫妻對唱吧！”

我笑了。一個女人遇到你這麽一位當領導的丈夫，整天都忙得不可開交，竟然還能如此惦記我，體諒做妻子的心，我還有什麽可抱怨的呢？

果然，你點的第一首歌又是我們曾在家裏唱過的《萍聚》。

我放開嗓音唱了第一段——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不必費心地彼此約束，更不需要言語的承諾，隻要我們曾經擁有過，對你我來講已經足夠，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隻願你的追憶有個我，你深情地靠近我，接著唱道——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不必費心地彼此約束，更不需要言語的承諾，隻要我們曾經擁有過，對你我來講已經足夠，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隻願你的追憶有個我，最後我和你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些，高唱——隻要我們曾經擁有過對你我來講已經足夠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人生……回憶）

隻願你的追憶有個我唱著唱著，我借著柔和的燈光，看見你瘦削的肩膀開始顫動，剛毅的麵龐浮現出無限柔情。唱著唱著，我突然發現，不知道啥時候，在你那明亮的鏡片後麵，竟然有兩行晶瑩的淚花，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從眼角深處湧出，沿著棱角分明的兩腮淌落下來，在充滿柔情的燈光下不停地在閃動。

我渾身一震，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和擔憂浮現在心頭，嘴唇顫動了一下，但最終還是不敢問，因為我怕！真怕永強……我的丈夫、我的愛人，你這架總是上足了發條不知疲倦的鍾表，哪一天會突然停止了擺動……然而，我最怕出現的一幕還是發生了。而且發生的那麽突然，那麽悲慘，那麽令人難以承受，就像狂風暴雨般把我這個弱不禁風的女人徹底擊垮了！

我的心永遠凝固在了這個讓人不敢相信，令人無法承受、使人千呼百喚、肝腸寸斷、悲痛欲絕的殘酷瞬間！

不久前的一天夜裏，我又一次夢見了你，夢見你急急忙忙回到家中。回家後就說，天冷了，快把厚衣服取出來，我馬上就要回延安上班去。我就說，你上啥班嗎？延安的同誌都知道你不在了，市委連追悼會都給你開過了，你去上班，萬一嚇著同誌怎麽辦？你說：大家都喜歡找我談工作呀！

夢醒後，我出了身冷汗，覺得奇怪。最近自己怎麽會做如此怪的夢呢？後來我把這夢講給一位朋友聽後，她告訴我：俗話講，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看來以前因為他一直在外地工作，而且很忙，你早已適應和習慣了他這種行色匆匆的生活和工作作風了。

之後，我開始繼續做夢，他在前麵走，我在後麵追，明知道這是在做夢，可心裏還是想看看他是咋樣去上班的。有人勸我說，你這是太過於悲傷，太懷念你倆以前的那段緊張而浪漫、忙亂和溫馨的日子了。一個女人與自己心愛的男人相擁相靠走到今天，他便成為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無論生死，無論別離，無論他走到哪裏，其實，你都覺得他還守在你身邊，並且永遠活在你心裏。這便是夫妻情緣，這便是人間真愛呀！可現在，為了孩子，也為了你自己，今後就別老在過去的陰影中生活了。

其實，這個道理我懂。可自己就是做不到。夜裏依然經常在夢中見他，並和他說話，和他談事情，和他一起分擔他為工作和家裏操不完的心。

記得永強到延安工作後，我經常抽空去看他，幫他收拾房間，整理雜物，洗洗衣服什麽的。他不但沒有時間陪我，還不讓我一個人出去，怕延安的幹部認出來後，請吃請喝的，怕對他影響不好，讓老百姓對領導幹部形成不好的看法。我每回都是匆匆而去，匆匆而歸，簡直就像地下工作者似的，很少逛街購物，更別說四處走走看看延安的風景名勝了。所以往往我一收拾完房間，也就該急匆匆趕回鹹陽上班了。

有一次，我把他辦公室裏裏外外都收拾好後，準備下午去同學家，晚上坐火車回鹹陽。誰知突然接到家裏電話，說母親身體不好又住院了。這時，永強破例為我買了張機票送我到機場。記得他把我送到安檢口就要分手的時候，在他沉默的片刻我看到一絲難舍難分的依戀神情，這種表情隻有生活了多年的夫妻之間才會出現，細心的我一下子就察覺到了。但我怕他分心，影響他的工作，就苦澀地笑了笑，一言不發地朝遠處機坪孤零零停在那裏的飛機走去。

很快，飛機就滑向了跑道，昂頭衝向了藍天。就在飛機剛一起飛在延安上空盤旋的時候，我無意間從窗口往下看了一眼，竟渾身一顫，猛地驚呆了，隻見離機場很遠的公路邊，停著那輛黑色小轎車，永強站在車旁，仰臉望著天空，仿佛害怕我沒有看見他似的，使勁揮動著雙臂，正高喊著向我招手呢……經過40分鍾的飛行，很快到了鹹陽機場，當我下了飛機，剛打開手機，鈴聲就響了，我就知道是永強打來的，果然顯示是我非常熟悉的電話號碼[phone]。得知我安全到達鹹陽，他才放心了。

在去年1月12日，我的丈夫鄭永強因公殉職，永遠地離開了我。在我這段最痛苦的日子裏，有許多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都伸出一雙雙友誼和關愛的手來安慰我、關心我和幫助我，這讓我既十分感動又非常欣慰。

可以說，我和永強在一起的每個日日夜夜，都生活得很幸福、很充實。那是我生命中近20年來，最幸福、最充實的一段日子。隻是我萬萬沒想到它會結束得這麽快。記得當時經人介紹第一次見他，我根本沒想到他會成為我今後人生最重要的精神支點和知心愛人，當時他穿著不太合身的舊衣服，讓我起初覺得他不像個大學教師，倒像個農民。可後來，他對我無微不至的關心和幫助，甚至我們單位的同事找他幫忙也是有求必應，讓我覺得他是個善良、正直、熱心的好男人，漸漸地他在我心中的形象越來越高大，我也越來越喜歡起他來了。記得第一次到他家裏，讓我大吃一驚，家徒四壁，看不到什麽值錢的東西，後來想想，隻要他有上進心，人好就行了。

婚後的時光，證明了我的選擇是正確的，丈夫對我太好了。

比如偶爾陪我出去買東西，大包小包的，他總是自己“獨攬”，從不讓我拎著，怕我辛苦。家裏的電話要交費了，他也不讓我去，怕我人生地不熟應付不過來。最感動我的是，我坐月子時他休了假，天天煮飯炒菜煲湯服侍我。他在他姐姐那裏討來了菜譜，記在紙上，按圖索驥，大清早6點多鍾上市場買菜買肉。

他其實根本不太懂煮飯煲湯，我生小孩住院那幾天，他就把家裏的電飯煲不粘層給刮爛了。我出院後，捧著電飯煲哭笑不得。

他就是憑著一股韌勁和憨勁，天天對著菜譜依葫蘆畫瓢，那些他做出來的菜呀、湯呀當然是味道不怎麽樣，但我就像喝了蜜似的，甜到了心裏。尤其遇到一些小事我發脾氣時，他都會笑嗬嗬地先哄我，過後再教育我，讓我遇事冷靜些。他自己還訂下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不論誰的原因，隻要他對我發脾氣，他甘願認罰多做家務。我知道他是在農村長大的孩子，在外連瓶礦泉水都舍不得喝。對他來說，這些事讓我很感動，很開心，我哪還會跟他吵架呢？

說起來很難讓人相信，我和永強至今沒有在延安逛過街道，甚至連電影院也沒去過一趟。一來是因為他工作太忙，二來是他怕別人借我來延安的名義請客送禮。每逢我半開玩笑地抱怨他時，他總是說：“算了，現在我實在太忙了，反正我們還有大把的時間，等以後離休了，多陪陪你！”誰知，這一別，竟永遠無法實現我們的約定了。

永強因公殉職後，我到辦公室整理他的遺物，將他平常鍛煉時常穿的兩雙運動鞋依舊整整齊齊擺在了他的床前。永強常對我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在他去世的前一天，還告訴我，延安市級領導班子成員全麵體檢了身體，他身體是最棒的，什麽病都沒有。

我把伴隨著永強走到他生命最後一刻的那雙舊皮鞋好好地細細地打了鞋油，珍藏在我們的櫃子裏，也珍藏在我的心底。

我的永強就是這樣一個自省、自勵、自強的人，在工作上、生活上，麵對任何困難都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勇敢、樂觀地去麵對。

永強他這個人真的是太老實、太踏實了，隻知道真心待人，熱心助人，埋頭苦幹，任勞任怨，從不去跟別人爭些什麽東西，不管是工作上的，還是生活上的。誰有困難他都照顧，隻要他知道，隻要他幫得上忙。平時，他老是讓我要多對別人想，要記住別人的好處。他要我多看點書，多學點東西，說這樣自己的心胸就會開闊，生活得會坦然好多，開心很多。

我和永強相約說要白頭到老的。我們一直很樂觀。現在回想起來，我真後悔自己當初沒有給他更多的關心和照顧。永強這輩子太辛苦、太拚命了，他雖然在精神上很富有，但在物質生活上卻享受得太少太少。

現在，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把他的父母照顧好，把我們的兒子浩浩培養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