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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無辜的血淚:揚州與嘉定

  明王朝終於在頻繁的黨爭和極端的腐敗中走向坍塌,東北的一個少數民族——滿洲,開始崛起,繼努爾哈赤、皇太極兩代人的開拓之後,改國號為清,勢力範圍已經侵入中原,給明王朝沉重的打擊。

  公元1645年,南明朝的弘光元年,也是清朝的順治二年。此時的清軍已經從山海關外攻入中原,占領中國北方大半江山,明朝北京政府在一片坍塌聲中宣告滅亡,狼煙滾滾,哀鴻遍野,剩餘的官員擁著弘光皇帝倉皇南逃,組建南明小朝廷,試圖以長江為天塹做最後的抵抗。

  揚州。南明的抗清大臣史可法,在率領軍民奮戰七天七夜後,終究未能抵擋住清軍的進攻,揚州城破,紮著辮子的清兵蜂擁而入,嘶喊吼叫著,揮舞著戰刀,整個揚州城陷入極度恐慌,一場瘋狂屠戮開始。

  夜幕下,城內到處是火光烈焰,焚燒的煙味衝鼻。人們聽見此起彼伏的砸門聲、鞭子抽打聲、清軍狂奮的叫喊聲和受害者的哀號聲,空氣中彌漫著血的味道,陰冷的風撲麵而過,這春夏之際,異常淒慘。

  明末人士王秀楚是這場屠戮的幸存者,他寫的《揚州十日記》詳細描繪了當時的慘景:“諸婦女長索係頸,累累如貫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藉人足,肝腦塗地,泣聲盈野。”婦女們被清軍成群抓捕,用繩索捆住,踉蹌而行,地上丟棄了許多嬰兒,有的被馬蹄踩爛,有的被人腳踩死,腦漿內髒流得滿地,隱約還有半死的嬰孩在啼哭。

  這是一幅什麽樣的景象?清軍將領多鐸宣布在城內進行屠殺,“十日不封刀”,史稱“揚州十日”。

  昔日繁華的揚州城,變成了屠宰場,到處是屍體堆積,觸目驚心,“堆屍貯積,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為五色,塘為之平”。剩下的人驚魂未定,許多有姿色的女人被清兵輪奸,更多的人四處躲避,從城樓上跳下去摔斷大腿,或是被漢奸流氓抓住拿去邀功,四處都是號哭聲,“哭音成籟,或父呼子,或夫覓妻,呱呱之聲,草畔溪間,比比皆是,慘不忍聞”。人的恐懼本能在這時發展到極致,那些昔日裏溫文爾雅的文人墨客、士紳財主,都把自己身上塗抹泥巴和血跡,躺到死人堆或垃圾堆裝死。有錢的人家被洗劫一空,然後屋子被一把火燒掉,有的婦女孩子被活活燒死;人群隻要見到紮辮子的清兵,就嚇得渾身顫抖,哪怕是隻遇見一個清兵,眾人也跪地求饒,不敢逃脫,乃至都被活活砍殺(“遇一卒至,南人不論多寡,皆垂首匍伏,引頸受刃,無一敢逃者”)。

  幸存者王秀楚是靠在死人堆裏裝死、四處躲藏活下來的。在逃亡過程中,他與兄弟、妻子失散,戰戰兢兢,在黑夜裏獨自摸索,看到大街上是“每數騎過,必有數十男婦哀號隨其後”,在堆積如麻的屍體中輕聲呼喊親人的名字,沒有任何回答。突然對麵火炬蜂擁而來,清軍馬蹄漸進,他倉皇逃命,被路上屍體絆倒,驚嚇過度,隻得匍匐在地上像僵屍一樣,躲過一劫。(“積屍礙步,數跌複起,每有所驚,即仆地如僵屍。”)

  王秀楚僥幸逃進一個府院,發現這裏廚房有四個平民在為清兵做飯,求他們收留,自己可以燒火做飯。但四個人嚴詞拒絕:“多了你一個,清兵要懷疑,我們會被處死的!”王秀楚再三哀求,四人惱怒起來,把他趕了出去。無奈王秀楚從後門逃走,發現弄堂陰暗角落裏都藏了人,他也想躲進去,但這些人堅決不讓他進來,怕他招惹來清兵。王秀楚隻好又跑進另一間民宅,爬上房梁躲起來,喘息還未定,竟然聽見隔壁屋子是自己弟弟的哀號聲,緊接著三下舉刀砍擊聲,就沒有了聲音;過了一會,又聽見二哥的求饒:“我有銀子,全給你們,請饒我一條命吧。”然後又聽見一刀砍下,二哥再也沒有聲音。王秀楚躲在房梁上,不敢出聲,卻已是心若焚膏,眼枯無淚,腸結欲斷,不複自主。

  在十天的屠戮中,許多人逃散,整個大街上蕭條肅殺。後來,清兵們采取誘騙的方法,貼出告示:“隻要你們出來自首,就赦免無罪,如果仍然躲避不出,抓到的話就殺死你們。”有的人思慮再三,忐忑不安地走出來,希望能活命。然而清兵們獰笑著,把他們按五十或六十人分為一組,捆綁起來,用長矛刺刀猛刺,頓時間,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不絕於耳,上百人被活活殺死,血流滿地。

  揚州城經過十天屠戮,屍橫遍地,房屋焚毀,成了人間地獄。少數的幸存者和寺廟僧侶被命令處理收集這些屍體,全部焚燒,據當時人估計,揚州有八十萬人死亡,幾乎成為一座空城。

  揚州是當時江南的經濟重鎮,資本主義萌芽於長三角一帶,經濟極為繁榮。然而在戰爭的破壞下,萌芽經濟被打斷,民生凋敝,倒退幾十年,明末吳嘉紀有一首詩《過兵行》,描寫了浩劫以後的慘狀:

  揚州城外遺民哭,遺民一半無手足,貪延殘息過十年,蔽寒始有數掾屋。入即沸騰曾幾時,十家已燒九家室。一時草死木皆枯,骨肉與家今又無。

  除此之外,北方經濟也遭受重創,直隸“百姓流亡十之六七”,河南“滿目榛荒,人丁稀少”,山東“一戶之中止存一二人,十畝之田止種一二畝”,在以紡織聞名的山西潞州,原有絲紡機一萬三千張,經戰亂洗劫後,城市化為廢墟,僅剩三百張絲紡機。

  清朝大軍席卷整個中原,明王朝催古拉朽,節節敗退。十七世紀後半葉的中國,在戰亂中備受摧殘,處處是哀鴻遍野,慘絕人寰。繼“揚州十日”後,又有“嘉定三屠”、血洗江南、嶺南,屠江陰,屠昆山,屠常熟,屠海寧,屠廣州,屠贛州……清王朝方才初步平定中國。明亡清興的四十年裏,使中國人口從明天啟朝的五千一百六十五萬銳減至清順治朝的一千九百零八萬,減少了三分之二。

  野蠻的暴力常常打斷文明的進程。看看清軍重點屠殺的地域:揚州、嘉定、江陰、昆山、常熟、海寧。這些地方當時正是江南經濟中心,繁榮的工商業經濟在戰亂中被滅絕,大量的財富被洗劫一空,人口銳減,作坊、工廠、礦廠皆被焚毀。

  在長江以南地區,湖廣也是“城無完堞,市遍蓬蒿”,號稱“天府之國”的四川,萬曆時有耕地十三萬餘頃,到順治時隻剩一萬多頃了,尤其在戰亂中,四川人口銳減,接連屠戮下,“彌望千裏,絕無人煙”,不得不遷移湖廣人口以填充四川。

  肉體的消亡是慘烈的,精神的摧殘更加深遠。

  在殘酷的打擊下,導致的往往是精神淪喪。南明政府極端腐敗,即位的弘光帝驕奢淫逸,不理朝政,在危機重重下還追求享樂,大臣們則黨爭不斷,相互內鬥,即使是東林黨這樣的“君子黨”也置國家大局不顧,公然卷入朋黨攻訐。

  明清之交,明王朝有上百萬常規軍,清朝隻有十數萬軍隊。在交戰中明軍卻常常是棄城而逃,或是全體投降,清軍占領整個北方幾乎沒有花費太多力氣,而後僅以十數萬滿洲兵,大破百萬明軍,竟可以席卷長江以南,乃至於攻下整個中國,對頗有優越感的漢族人實在是莫大的諷刺。

  國民精神在十七世紀淪喪到無以複加的地步。站在當時的曆史環境來看,清軍入主中原,屬於異族侵略。明王朝的腐敗潰爛,讓國民徹底喪失了信心,在這種情況下,漢人紛紛轉變為漢奸。當這些紮著辮子的異族野蠻兵士衝進城時,那些穿著孔儒衣衫的漢人們紛紛臣服拜倒,“結彩於路,出城迎之”,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大清順民”,不僅沒有反抗,反而巴結還忙不過來。尤其有更多的漢人搖身一變,成為入侵者的走狗,賣死效力,屠殺自己的同胞,在《揚州十日記》中,就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流氓”、“偽軍”、“漢軍”,他們趁火打劫,和清兵一道,搶掠財物、打死平民、奸淫婦女,乃至於許多人直到死都不知對方究竟是何身份,“不知為清兵、為鎮兵、為亂民”。

  在後來的“嘉定三屠”中,真正的劊子手成了名副其實的漢人。明朝將領徐州總兵李成棟,率部投降清軍,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李成棟率領的明軍作為開路先鋒,對江南各地進行鎮壓。由於“剃發令”導致民眾不滿,嘉定的平民發生騷亂,李成棟這個叛徒遂對漢人同胞展開大屠殺,先是以大炮轟城,“終夜震撼,地裂天崩,炮硝鉛屑,落城中屋上,簌簌如雨”,嘉定城被攻破,李成棟大軍衝入城中,任兵士肆意劫掠屠戮,遇見人就勒索財物,如果對方拿不出錢財,就當場砍死,如果給的少,也要砍三刀,有的人錢財拿光了,又被後來的士兵勒索,由於再沒有錢財,就被殺掉(“所獻不多,輒砍三刀,至物盡則殺,故僵屍滿路”)。這場屠戮後,從西關到葛隆鎮的河水中積滿了浮屍,乃至撐船時連竹篙也無處可插,整個嘉定城裏,懸梁者,投井者,投河者,血麵者,斷肢者,還有被砍之後未死手腳抽動者,到處都是。

  李成棟的兵士施虐一番,滿載而歸地撤回,裝載搶奪來的金帛、女人及牛馬羊等各類物品竟有三百多船。這僅僅是第一次“屠嘉定”,這些昔日的明軍,在投靠清軍後,變得異常凶狠,像瘋狗一樣反過來咬自己的同胞,實在是良心喪盡。

  幾天後,李成棟再次屠戮嘉定,這次針對的是郊區,“數十裏內,草木盡毀,積屍成丘,民間炊煙斷絕”,各村莊幾乎焚毀,鄉民們幾乎死絕。

  一個月後,由於李成棟手下叛亂,李成棟非常惱怒,遂再次拿嘉定開刀,連帶平亂加屠殺平民,又有兩萬人慘死。李成棟因為鎮壓江南有功,被任命江南巡撫,成為大清王朝的“能臣”。

  自“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後,清軍進入浙江,占領杭州、湖州等地,此後再無長江天塹阻擋。南方各省噤若寒蟬,在清軍以及漢人“偽軍”的殘酷屠殺下,人們已經喪失了鬥誌,乞求苟安,從此“遠近始剃發,稱大清順民雲”。滿清王朝通過“血洗”的手段,震懾了整個中華大地,也從此進一步摧毀了整體國民的精神。仁人誌士倒下了,剩下的隻有漢奸、國賊、苟安者,幾百年後,一代人傳一代人,已經忘記了當年的慘境。

  清軍殘忍該受譴責,明廷無能更不可原諒。明王朝的懦弱鼠輩們,一路潰逃,丟失大片江山,置民眾於水火不顧,有這樣的“賣國”政府,自然就有大量的“漢奸”國民。反觀整體曆史,從中國十世紀的宋朝開始,政府的軟弱就一代傳一代:金兵入侵中原,北宋政府就大送金錢美女,最後潰爛南逃;蒙古人鐵蹄南下,南宋政府依然紙醉金迷,無所作為;清軍從東北打了過來,明朝政府又倉皇逃竄,直逃到緬甸原始森林;到了現代,日本侵略者占領東三省,不費一槍一兵,政府“不抵抗政策”把領土拱手相讓,再到日軍陳兵長江,國民黨軍隊又放棄首都南京。

  近代日本侵略軍正是看透了中國自宋朝以後的劣根性,才沿著當初金人、蒙古人、滿洲人的道路,吞並東北,蠶食中國。早在日本發動全麵侵華戰爭之前,1905年,日本海軍將領東鄉平八郎攻占旅順後,就立碑寫下兩句話: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這兩句話正是七百年前,金主完顏亮領大軍三十萬進攻南宋時說的,可見日軍野心昭然若揭。

  近代的國民黨政府與中國曆史上的南宋、南明朝廷一樣,執行妥協政策,妄求苟安,一味退讓。1937年12月日軍攻陷國民黨首都南京,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南京大屠殺”慘案。在這之前,南京衛戍司令長官唐生智放棄他“誓與南京共存亡”的諾言,扔下十幾萬軍隊和無數平民,自己乘汽艇逃跑,南京軍隊頓時亂作一團,人心渙散,如同七百年前的宋軍、三百年前的明軍一樣,丟盔棄甲,作鳥獸散。在這種情況下,日本軍效仿當年清軍“揚州十日”,在南京城裏施虐,以圖像幾百年前清軍那樣震懾整個中國,為順利攻占南方做鋪墊。

  二十世紀的“南京大屠殺”與十七世紀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極為相似,或許這本身就是侵略者的本性。奸淫婦女、殺戳嬰孩、殺人比賽、砍頭剝皮、活埋焚燒……無所不用其極,三十萬南京人在殘酷極刑中死去。直至今日,依然是國民心中的痛!

  人類文明的積累是需要漫長時間的,然而許多偉大的文明在遭受野蠻摧殘後銷聲匿跡。古希臘、古埃及、古巴比倫、古印度、瑪雅文明,這些曾經燦爛輝煌過的文明,都在外力的打擊下亡國滅種,煙消雲散。

  中國的發展進程在一次次外力打擊下中斷,導致不可挽回的損失,使中國在世界發展的浪潮中喪失機會。十七世紀後半葉,中國陷入水深火熱的戰亂之中,剛剛催生的資本主義萌芽被破壞殆盡,紡織業、礦業、工商業盡數摧毀,江南經濟中心被燒搶一空,民不聊生,哀鴻遍野,人口銳減。而此時,荷蘭崛起為歐洲經濟第一大國,阿姆斯特丹銀行已經運行了三十年,廣泛吸收社會各界資金,英國、西班牙、瑞典等國民紛紛在荷蘭的金融交易市場購買股票,人們討論著債券的利息、股份製公司,上百萬的投資延伸到東印度和南美殖民地的企業裏。

  同樣如此,二十世紀初的民族工業興起,中國本有一次振興的機會,又遭受日本的侵略,陷入數十年的戰亂中不能自拔,東北三省資源被日本開發,長江三角洲地區淪為日本屠戮之下,許多工業被迫轉移至華中、華南。此時的日本,通過戰爭掠奪已成為亞洲的第一大經濟國,歐洲和美國進行了凱恩斯主義革命,各種科技、發明爭相創造,已經由帝國主義轉型為自由經濟社會。

  中華文明綿延兩千年,可謂是當今世界上僅存的沒有被徹底毀滅的文明。可是,兩千年時間,太漫長了,中華大地一次次遭受戰火摧殘、打壓,即使是再剛韌的刀劍,也禁不住長期烘烤煆打。北方遊牧民族一次次南下,踐踏神州大地,元代宋,清代明,奴役程度也越發加深,中國越到後來,越變得扭曲、怪異,失去了它往日的光澤。

  一個王朝取代另一個王朝,總是伴隨著戰爭、屠殺。統治者們爭奪江山,犧牲的是百萬、千萬的普通人性命,還有花費幾代人時間積累起來的財富,曆史的長河倏然而過,那些無辜的人們在血腥砍殺中倒下,或許還來不及看清屠殺者的麵孔。

  十三世紀,在遼闊的北方大草原上,蒙古首領鐵木真曾說:“人生最大的快樂在於到處追殺敵人,侵略他們的土地,掠奪他們的財富,然後聽他們妻子兒女的痛哭聲!”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已如塵封往事,但是,曆史是延續的,如果國人不以昔日為鑒,難免不會再有慘劇發生。古來萬事東流水,正如所言:“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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