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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精神的桎梏: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

  理學思想成為桎梏的原因,是伴隨著科舉製而蔓延的。

  科舉製始於隋朝,科舉製改變了之前中國靠推薦、督察來選拔官員的方式,製定了一套完整的考試體係,以儒家文化為內容來進行合理公正的考試,從而為廣大寒門學子創造了仕途機會。

  任何一項事物都遵循著“初生—成長—發展—成熟—衰落—死亡”的規律,帝國如此,文明如此,科舉製度當然也如此。

  唐宋時期是科舉製發展成熟時期,考試內容豐富,要求考生們具備各種知識技能,除了考詩賦之外,還有考經義、時務、策論等,與現實緊密聯係。隨著科舉考試規模越來越大、錄取人數越來越多,到了明朝,政府製定統一標準:隻考八股文,其他聯係實際一概不考,並隻以“四書五經”為考試內容。這時科舉製的弊端就凸現出來。

  八股文分為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出題、中股、後股、束股、收結幾個部分。行文中必須用排比對偶句,共有八股,所以叫八股文。

  明末學者顧炎武曾說:“經義之文,流俗謂之八股,蓋始於成化以後,股者對偶之名也。每四股之中,一反一正,一虛一實,一淺一深。若題本兩對,文亦兩大對,是為兩扇立格,則每扇之中,各有四般,其次第之法,亦複如之。故人相傳謂之八股。長題則不拘此,亦有聯屬二句四句為對,排比十數對成篇,而不止於八股者。”

  這種寫法十分古板,你想多寫一個字也不行,少寫一個字也不行,條條框框的限製著,很多人都是一邊寫一邊亂編,隻為了湊字數,達到對偶的效果,文字表麵上看,十分整齊,細看下內容,廢話滿篇,空洞無味,言之無益。隻要想想當代千篇一律的官樣文章、學生作文等,就可以感覺到昔日八股的影子。

  如果八股文隻是文章的一種形式,確實不會造成太大的危害。可是,當它成為整個帝國唯一的形式標準時,這種禁錮就顯得極為可怕。考試題目隻能出自“四書五經”中,不能超出這個範圍;並且作文時更不能有標新立異的思想出現,唯一能做的是“代聖人立言”,按照朱熹的語氣、揣摩聖人的想法,寫出文章。這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學習、苦讀,從思想到心靈上都潛意識地形成了程朱理學的模式,中國千千萬萬青年從此踏上一條不歸路。

  由於行文僵化,知識分子們在寫八股文時,常常沒話找話,以此湊足字數、滿足格式,鬧出不少笑話來:

  有考題《事父母》,按照八股規範,第二股“承題”要緊接第一股“破題”進行闡述,於是有應試者寫道:“夫父母,何物也?”閱者看罷,啞然失笑,評曰:“父,陽物也;母,陰物也。陰陽配合,而乃生此怪物也。”

  四書五經中有限的字數,數百年下來,書中的題目越來越難取,考官們也犯難,隻好取一字之題,如單純以“雞”為題,實在讓應試者傷透腦筋。有的“中股”就有這樣可笑的句子:“其為黑雞耶,其為白雞耶,其為不黑不白之雞耶?”批閱者看了大笑,調侃曰:“蘆花雞”。其後股寫道:“其為公雞耶,其為母雞耶,其為不公不母之雞耶?”批者曰:“閹雞”。這些都是非常典型的“沒話找話”,製造了一大批迂腐毫無實際學問的書呆子。

  《儒林外史》是一部傑出的諷刺明清科舉製的小說。範進是書中一個典型角色,他苦讀“四書五經”二十年,終於考上舉人,春風得意,做了山東省的學道,可正是這位“範學道”,除了知道八股文外其他一竅不通,竟連宋朝大名鼎鼎的蘇軾都不知道,迂腐淺薄,躍然紙上。《儒林外史》第七回:

  內中一個少年幕客蘧景玉說道:“老先生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數年前有一位老先生點了四川學差,在何景明先生寓處吃酒,景明先生醉後大聲道:‘四川如蘇軾的文章,是該考六等的了。’這位老先生記在心裏,到後典了三年學差回來,再會見何老先生,說:‘學生在四川三年,到處細查,並不見蘇軾來考,想是臨場規避了。’”說罷將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這荀玫是貴老師怎麽樣向老先生說的?”

  範學道是個老實人,也不曉得他說的是笑話,隻愁著眉道:“蘇軾既文章不好,查不著也罷了,這荀玫是老師要提拔的人,查不著不好意思的。”

  那個少年講了個笑話,本想諷刺那個老先生不知蘇軾其人,豈料在場的範進竟然也不知道,還順著這個笑話繼續說下去“蘇軾既文章不好,查不著也罷了”,一句話彰顯自己的淺薄無知,真讓人笑掉大牙也。

  《儒林外史》中這種諷刺書呆子的情節很多,還有馬秀才,喜歡評論文章,誇誇其談,竟然連南宋的李清照也不知道,第十四回:

  馬二先生想道:“這是他們請仙判斷功名大事,我也進去問一問。”站了一會,望見那人磕頭起來,傍邊人道:“請了一個才女來了。”馬二先生聽了暗笑。又一會,一個問道:“可是李清照?”又一個問道:“可是蘇若蘭?”又一個拍手道:“原來是朱淑貞!”馬二先生道:“這些甚麽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罷。”

  這些都是作者從現實中發現的。《儒林外史》作者吳敬梓是出生在安徽全椒縣的“名門望族”,他的先代以八股文起家,在明清交際時達到鼎盛,他本人耳聞目睹了官場、考場的真實情況,以其親身經曆、所聞所見,在書中刻畫了那個時代的一大批昏官、腐儒、書呆子形象。

  早期的中國共產黨托派組織領導人鄭超麟,寫了一本《鄭超麟回憶錄》,回憶清末時代他家鄉的事情,就提到過:

  我長大了,讀曆史,讀筆記,讀戲曲和小說,覺得宋元及以前的社會生活,有好多事情不大理解,但明清兩代的社會生活則完全可以理解,尤其是人情小說,如三言二拍,如《醒世姻緣傳》,如《儒林外史》,其中所寫小城市和鄉村的社會生活和人事關係,幾乎像我小時所生活的社會一樣,我完全能夠理解。就是這樣的一種社會結構,就在我的眼皮下漸漸消逝了,一去不複返了。

  鄭超麟老先生活了九十多歲,經曆了清朝、民國、新中國建立乃至改革開放數個時代,他的經曆是反映當時封建社會的最好佐證。在鄭超麟看來,《儒林外史》等明清小說就是他曾經生活年代的真實寫照,“幾乎像我小時所生活的社會一樣”:

  當時那些書香世家,大多數以為科舉終會恢複,朝廷終會以八股取士的……我很佩服我的父親一輩的秀才居然會做出這樣困難的文章,運用這樣複雜的四書白文和朱注,而且全篇文章是首尾一貫的。這該耗費多少精神勞動!因此,我能夠原諒他們的無知,原諒他們除了四書五經,朱注,幾部《學案》等等,總之與做八股文有關的學問以外,缺乏其他常識,連古學的常識也缺乏。

  我離家後才讀《儒林外史》,其中寫八股先生範進,做了鄉試主考,還不知道蘇軾是什麽朝代的人!我覺得吳敬梓寫的簡直就是我少時所見的秀才。

  在中國傳統的“官本位”思想下,人們普遍把“學而優則仕”當做真理。要想出人頭地、光耀門楣,或是體現自身價值,隻有當官走仕途,而要當官,則必須苦讀四書五經,從童年開始,經曆一次次科舉考試,所有的心思都花在鑽研八股上。“自古華山一條路”,有文化的青年全都陷於這無休止的八股科舉中,無疑對國民精神是一種漫長的扭曲。

  明清兩朝,八股風極盛,扼殺了整體國家知識分子的靈感,許多成為官員的知識分子們,缺乏自己獨立的思想,完全遵照理學宗旨,除了懂得如何作文之外,對於治國毫無建樹,在實際工作中呆若木雞。

  乃至於明末學者顧炎武,極為憤慨地大罵:“八股盛而《六經》微,十八房興而二十一史廢”,又說:“愚以為八股之害,甚於焚書!”

  康熙年間的翰林徐大椿在《時文歎》中寫道:

  讀書人,最不濟;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聖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哪朝皇帝?案上放高頭講章,店裏買新科利器。讀得來肩背高低、口角欷歔。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負光陰,白日昏迷。就教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

  這篇俗曲把讀八股讀傷了的士子們挖苦得無以複加。作者認為八股文造就了一群廢品,既無知又無用,連個合格正品的人都做不了,何況做官呢?

  在唐朝,政府做法非常務實,不僅考策論、時務等,吏部還要對書生們進行職能測試,或是派遣他們去各衙門做幕僚,經過實踐的技能培訓後,才能授予官職。從宋朝之後,弊端越來越大,讀書人一旦考取,即刻授以官職——這樣做法是很可笑的,因為那些閉門苦讀十年的書生們沒有得到任何實踐的培訓,僅靠文章做得好就能當官,他們很難處理現實社會中紛繁複雜的問題。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唐朝行政效率最高,機構也最精簡;宋朝人浮於事效率低下,官員們黨爭內耗不止;明朝的文官們則誇誇其談空言心性,偏激高傲,與皇帝水火不容;清朝的官員們集體愚昧,隻懂做奴才,麵對先進的西方一無所知。

  《儒林外史》中有一個人物叫周進,是科舉考官的代表人物。他把持著“篩選人才”的職能,擁有評判取舍的大權,一句話就能決定考生們前途,可正是這樣的人,卻愚昧不堪,思想僵化,貽害了多少真正讀書人:

  有一人童生來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爺麵試。”

  學道(周進)和顏道:“你的文字已在這裏了,又麵試些甚麽?”

  童生道:“童生詩詞歌賦都會,求大老爺出題麵試。”

  學道變了臉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像你做童生的人,隻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學他做甚麽!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麽?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那正務自然荒廢,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說話,看不得了。左右的!趕了出去!”一聲吩咐過了,兩旁走過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把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頭,叉到大門外。

  “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這是後世科舉考試的至理名言,也是極大諷刺。在考官們眼裏,隻要八股文章寫得好就夠了,至於曆史知識、詩詞歌賦統統都是不需要的。沒有廣博的閱讀基礎,沒有靈感的創作構思,選出來的又豈能成為人才?當那個童生說“詩詞歌賦我都會,求老爺出題麵試”時,考官不僅不為有這樣知識全麵的人才高興,反而大怒,認為是“雜學”、“荒廢”。這是那些莘莘學子的悲哀,更是科舉考試的辛辣諷刺。

  明清以來,中國的知識分子們把大量精力都花在了“八股文”上。這些本應該有自己真知灼見、思想活躍的青年學子們,在巨大的考試誘惑下,放棄了自己獨立的思想,一門心思地訓練八股的技巧,更被程朱理學中的所謂“聖賢之言”禁錮了頭腦——再也達不到房玄齡、魏徵、王安石的眼光氣魄,也更不及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的文學水平。

  為什麽明代的文官幾乎都是“一根經”,為了某些虛名、所謂的正統、所謂的禮儀而爭執不休,甚至賠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嘉靖朝的文官們、萬曆朝的大臣們,一個個前仆後繼,自以為擁有了理學的“浩然正氣”,進行毫無價值的爭辯、抗爭,於國家百姓沒有絲毫益處。

  到了清朝,統治者把“民族歧視”與“八股文”結合,則更大地摧殘了華夏民族的精神。無論是從理學的遏製人欲、政府的重農抑商、科舉的死板、拒絕科學等各個方麵來看,清朝比明朝更加極端,對歐美列強毫無了解,還一味地自稱“天朝上國”,相信以封建迷信就能打敗堅船利炮的歐洲列強,甚至連林則徐這樣的重臣麵對英國人時都顯得愚昧不堪,認為英國人膝蓋不能彎曲,用竹竿就可打敗他們。明清兩代,五十步笑百步,它們走入封建社會的末路,挽留不住那垂垂欲下的夕陽,在最後的猩紅血色中坍塌,坍塌……

  康熙皇帝曾看到八股文的害處,便詔告天下,停止以八股取士,以策論、時務等實用性較強的考核取代。但是僅僅五年後,因為大臣和文人的集體反對,隻有作罷,重新恢複八股。到乾隆九年,兵部侍郎舒赫德認為八股文已經落後於時代,於是奏請乾隆皇帝廢止八股文:“科舉之製,憑文而取,按格而官,已非良法。況積弊日深,僥幸日眾”。但是,這一建議很快就被以大學士鄂爾泰為首的群臣否決了,認為這完全是無事更張,杞人憂天。最後鄂爾泰說了一句話,表露了真實想法:“非不知八股文為無用,特以牢籠士子,驅策英才,其術莫善於此。”

  時代向前發展,當西方蒸汽機的轟鳴聲傳來東方,當英法聯軍的大炮架在中國海岸線上時,頭懸長辮、身著馬褂的中國人才發現,自己已經落後太多太多。

  “科舉一日不廢,即學校一日不能大興,士子永遠無實在之學問,國家永無救時之人才,中國永遠不能進於富強。”

  公元1905年,中國實行了一千三百年之久的科舉製度才宣告廢除。

  當年龔自珍“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呼告還回蕩在國人耳旁,昔日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呐喊還在中華大地縈繞。一千年的科舉製思維,要用一百年時間來清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才永遠是國家強盛的最重要因素,在人才培養的道路上,中國,路漫漫其修遠,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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