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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回 出遊東渡肅女慨飄零 歸葬西陵瑾妃資結束

  上回說到清帝出宮,皇族四散。肅王的女兒,卸卻旗裝,改著和服,拜了一個義父,換的名字叫做川島芳子。義父培植他讀書認字,這些起居服食,倒也與日本同化了。隻是眷懷祖國,大有每飯不忘的光景。漢文、日文,固然精通熟習,還練著一身好武藝,守如處女,出如脫兔。他義父要把他在日本訂婚,他卻絕端反對。英姿俠骨,顧盼非常。他雖然是個女孩兒,卻不肯在交際場中,與陌生的男子,行那親愛的西禮。有時跟著義父出來散步,對著日本的熱鬧慶賀,總要灑幾點亡國的淚,說道:"清國偌大的二十二省,臣民忠愛,還比不過一個朝鮮。

  最可怪的,這些內務官僚,如同虱處褌中,尚肆那貪黷侵漁的手段。漢人幾個師傅、侍從,一班盡忠的,隻知道不剪辮子,不改服色,終究沒有大計劃。還有些鑽刺進來的,都是注意在大內古器,偷的偷,掉的掉,等不到委員會的人來,早在各國博物院裏了。我們宗室覺羅,尤其沒有遠識,認這優待條件是丹書鐵券,道民國不曾虧負我們。如今樹倒猢猻散,更像是一盤散沙,聚不攏來了。"他最關切的是中國時事,日本報裏譯出來,卻嚕哩嚕蘇記著,月明風定的時候,每到廣場上來舞一回劍。飄寒身世,歸著何方?連義父都不便慰藉他。讀到海外邱菽園的隆裕後挽辭,每歎他是有心人。他那兩首詩道:黯黯孤星掩曙天,沉沉故殿絕哀弦。莊薑畢世悲黃裏,望帝當春逐紫鵑。禪草淒涼投璽後,宮花寂寞卷簾前。女中堯舜隨生諡,腸斷人呼讓國賢。

  濯龍妙選侄從姑,誰信長門賦競無?身後山頭憐凍雀,庭前夜半泣慈烏。東朝正寢猶陵隧,後紀終篇殿漢胡。見說壽筵扶病起,時聞忍死目遺孤。

  肅女在日本憂傷憔悴,正是國在哪裏,家在哪裏?幸虧他義父知道心理,許他遠嫁蒙古,依然車旗服物,雄長一方。這蒙古內外各旗,雖則同隸共和,卻是叛服靡常,心懷叵測。中國鞭長莫及,哪裏能夠駕馭他?隻求他永守邊隅,遙頒封號,算是羈縻得法了。從前有個圖謀獨立的,連衡約縱,遊說諸旗,倒也有幾多附和。畢竟時機未熟,人心不齊,依舊沒有結果。

  這人便是肅女的阿翁。他丈夫襲了台吉世封,如同小小單於,他也是小小閼氏。那義父看他倆在大連結了婚,算是有了交代。隻是一具瑾皇貴太妃的金棺,還寄頓在僧寺裏麵,如何能夠了局?本來還有兩名宮監,在那裏承值茶飯,焚燒紙錢,逢時遇節,僧眾還來唪經追薦。自從打了這量天霹靂,宮監也遠去了,僧眾也不問了。繐帷靈幾,滿積著蝠糞蛛絲,連那黃緞的棺罩,風吹日曬,已經黯然五色。宣統自顧不暇,也籌不出金錢替瑾妃下窆。此外還有誰來布置?幸虧他胞兄誌錡,號叫讚羲,看不過淒涼景況,有時還來奠一杯酒,化一陌紙。讚羲是工部侍郎長敘的兒子,兩個胞妹,光緒大婚對同選入宮,一封瑾嬪,一封珍嬪,後來都晉了妃位。不道觸怒了老佛爺,杖責降謫,幾乎連累讚羲身上。瑾妃跟著老佛爺西幸,珍妃早被崔太監逼死了。瑾妃重回北京,對著光緒這樣孱弱,國事家事,哪樣不加悲憤?無如宮裏有一定禮製,請安視膳,不能推扳一點。後來光緒不豫,嗣續無人,早想學嘉順皇後第二。到得宣統繼位,算有兼祧光緒一句話。他同同治的瑜皇貴太妃,一律看待,還加上"端康"兩字徽號。那時才三十五歲,井桐寂寞,宮柳漂搖,自從送過兩宮奉安,秋月春花,了無情緒。

  想起昔年椒掖,姊妹承恩,曾幾何時,弄得攀髯莫及,遠望宣統成人長大,恢複河山。誰知不及三年,國也亡了,位也讓了,局局促促的小朝廷,真是過一日,挨一日。皇後受不住氣悶,看不慣蕭索,也飄然驂鸞天上,隻留著他同瑜妃擁護宣統。他的母親趙太夫人,卻還健在。還有那異母的阿姊鐵林夫人,同阿嫂讚羲夫人,常到宮裏探望。他也輕車簡從,得暇歸寧。雖然沒有賈元春這樣富麗堂皇,預備省親別墅,那些鋪排布置,自有一定的儀注。還是瑾妃傳語節省,才免了些繁文縟節。瑾妃有了母族親近,較為舒適。宣統見了兩皇貴妃,卻也盡禮盡孝。瑾妃同醇王商議,要替宣統納室。會同瑜妃做主,選定了一後一妃。天妹親迎,邦嬡偕老。內務府將納徵納幣的上儀刪繁就簡,卻還有六街燈火,萬國衣冠。民國的總統,還用外國君主禮相待,自然委派專使,呈遞國書。便是東西洋各國使臣,為著垂念舊情,都來觀禮,但隻算私人的交際罷了。瑾妃辦過婚事,總說存先帝的嗣續,慰先後的委托,此後可告無罪,抑抑塞塞的一病不起。卻照著皇貴太妃劄治喪,還加著"溫靖"兩字說法。讚羲常川入宮襄辦,定期舉杠,一切旗鑼傘扇,卻擺著幾裏長,七零八落,幾個執紼的都是母家親族。醇王派了世子溥傑,威威風風送到寺裏。趙老太太早拊棺大哭。熱鬧了三晝夜,宣統傳諭赴西陵安葬。那西陵卻在直隸涿州地方,光緒崇陵的工程,還是民國修理完竣。到得孝定上賓,帝後應該同穴,崇陵雖則禮製未改,牆垣土石,無不較前代苟簡。便陵前的一帶蔭木,也是疏落叢雜,有礙觀瞻。梁文忠公梁鼎芬,曾經匍匐集資,種樹數萬,畫著一幅《衣冠持鋤種樹圖》,留作紀念。約莫過了十年,吳興的劉京卿劉承幹叩謁崇陵,看見陵木無多,急須培植,便那神道、碑亭、道路、橋梁,亦是東坍西損,未免不忍,懇懇切切地具疏補種,覺得鬆楸夾道,著實有點蔥蘢佳氣。京卿又畫幅《崇陵補樹圖》,同文忠先後濟美。

  這時瑾妃最關切的隻有讚羲。奉到宣統附葬西陵的諭,知道崇陵已由劉京卿修葺完固,總需先去量度一番。偏是曹錕聽了吳佩孚的話,同奉天輕開戰釁,兵戈匝地,烽火連天,京張的汽車,哪有工夫搭客?便能夠到得涿州,亦是十裏一堠,五裏一堡,如何可以過去?讚羲暫且停頓,再看風色。宣統早避到什刹海,京裏也攪成一團亂發。瑾妃算是大福氣,早了半年三個月,不曾見天子下殿的悲劇。有人說舟山的魯王,緬甸的桂王,比宣統尤其可慘。這話未嚐不是,但在明末時代,已弄到山窮水盡,馬仰人翻,才有這種模樣。清朝的內政固然紊亂了,外交固然失敗了,若不是袁世凱有心播弄,隆裕未必肯拱手讓人。世凱總道惟我獨尊,料不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落得萬年遺臭。宣統在宮裏意興落寞,借此卻好增長知識,發育聰明,談不到亡國不亡國呢。

  讚羲等得波恬浪靜,悄悄地向崇陵走了一趟。光緒兩帝後,固然地宮永閟了。旁邊的餘地,盡可備用。還想到次妹珍妃,淺葬京西田村,畢竟亦非終局,趁此一同起輿,夫妻姊妹,共此一丘,不是一勞永逸嗎!選定了下葬吉日,先從田村將珍妃金棺,請到寺裏,向交通部商借了一輛汽車,預備兩棺安置,免得沿途驚動。讚羲同了內務大臣耆齡,帶了幾名仆從,妥為照料。鹵薄儀仗,是用不著了。寺裏的僧眾,感念瑾妃是個施主,隨棺步送。皇族中隻有世子溥傑,還為著是讚羲女婿,公義卻帶著私情呢。女眷中鐵夫人、誌夫人,耆齡的媳婦,溥傑的夫人,在車站上設筵叩祭。金棺已擺設齊整。嗚嗚一聲汽笛,風馳電掣地去了。誌耆兩個人,奉著金棺,安抵崇陵。守陵的旗員,早經鳩工庀材,認真督率,總算樹碑題碣,一律封完。

  誌耆瞻拜一回,囑咐守陵的隨時保護,誌耆也就此回京了。

  宋人詩句道:"漢寢唐陵無麥飯。"試問十餘年來,樵采往來,牛羊踐履,東西兩陵,還堪設想嗎?若熬餒而,哪得不思之一慟呢?唐人詩句又道:"金魚玉碗出人間。"你想殷虛的龜甲,洛陽的甬器,幾千年來,還逃不掉這浩劫。東西陵沒人管理,發掘偷盜,哪裏防製得住?怕要搬到他國陳列所裏了。

  我想古來舜禹各陵,大聖、大賢,固然曆朝致祭,便是改元易朝,對著先朝陵寢,莫不優加敬禮。清初的崇奉孝陵不是榜樣嗎?隻有胡元滅宋,把紹興皇陵,盡行打破,還想將帝後骨殖,搗泥造塔。全虧山陰唐玨,偷葬在蘭亭山下,墓上又種著青青一樹。我記得蔣鉛山一闋《金甌線解酲》道:鍬鋤破蘚苔,畦畛當乾亥。有甚來龍,萬笏朝天矮。金函次第排,莫教歪,石馬銅仙無處擺。一抔黃土荒原蓋,隻有燕雀啁啾上塚來。樵夫拜,把冬青一樹,遮定墳台。

  宣統既經出宮,瑾妃既經安葬,我這部清代豔史也就此好大大結束。況且近來南邊的清史列傳,北邊的清史稿,次第出版。那些可傳的婦女,不患他湮沒不彰了。在下采取的書籍,在朝在野,或莊或諧,統計有百十種。此外,文集、詩集、詞集,一鱗一爪,實在記不得許多。零零碎碎,瑣瑣屑屑,攢湊攏來,成就了這部豔史。卻從順治入關為始,宣統出宮為止,共有二百八十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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