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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1998年12月末的一天,天氣又幹又冷,風像透明的冰一樣飄在空中。天灰得不能再灰,看不到遠處的房子,顯得西安很平。走在校園裏,穿過無處不在的風,前麵走著我愛的人。我想像著愛情,努力使自己變得溫暖點兒。當風迎麵刮來,我就倒退著走。

馮錫鋼遞給我一遝稿紙,一枝鉛字筆,說你先寫交代材料吧。馮錫鋼說,我們了解到你不止打這次架。還有什麽你都老老實實寫清楚。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門好像反鎖了。頭頂是一盞15瓦的白熾燈,照亮我麵前方圓大約一米的地方。我一直想寫點兒什麽,早點兒寫完好早點兒出去。可是到了天亮,我還一個字也沒寫出來。早上九點左右,政教處來驗收了,問我寫了多少。我說還沒寫。馮錫鋼說,沒事沒事,給你個房子,你慢慢寫。

中午,大群人從窗外走過,去食堂吃飯。窗戶上出現了一個人頭,是楊曉,她喊我。沈生鐵,到這邊來。

我記得她那天穿著一件紅色的毛衣,頭發梳得異常整齊,額頭上沁出汗珠,比起我一晚沒睡的憔悴,她明顯新鮮很多。她給我帶來一大包零食,說道,生日快樂。那天是12月27日?我有點兒記不清楚,但是我清楚地記得楊曉對我說了這句話。

再過許多年我也不會忘記那天的情形:我過18歲生日那天,楊曉恰好走了過來,對我說生日快樂。她不說還好,她一說,我就覺得自己很需要安慰。這引發了一連串反應。首先是我對楊曉說了令她激動的三個字,接著她突然哭了,並且拉過我的頭,隔著鐵欄親我。她第一次那麽親我。她說她忍不住要偷偷跑過來看我,還會一直再來。我忘記了具體的感覺,隻有激動而空虛的記憶......我很樂意為她擦眼淚......很高興看到眼前的一切,因為她那時就像一頭小野獸,臉蛋光潔,脖子修長,眼睛也很漂亮......比我們赤裸相對時,更加動人心魄......我給她擦了一會兒之後她就不哭了......還笑了......就像電影中演的一樣讓人猝不及防。

2

我承認我們都受過電影的影響。政教處也受過電影的影響,因為我寫了很長時間的交代材料,卻總是不能符合他們的要求,比電影裏給英雄人物故意製造的苦難歲月還要漫長。他們讓我不要光寫打架,要把所有的壞事都寫出來。我就把劃玻璃也寫上,看到老周、林校長也寫上。他們又說不用寫這麽多......所以,我總是沒有一份可以作為供詞的材料。沒有供詞就無法定我的罪,所以我要繼續寫。

在政教處辦公室旁邊的一間小黑屋裏,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個放檔案的櫃子,靠牆站著。頭頂是一盞15瓦的白熾燈。每天早上,我吃完飯後,就呆在裏麵。中午和下午,楊曉都來給我送飯吃。由於她爸的關係,政教處允許她走進黑屋。所以,每到吃飯的時候,我就坐在凳子上吃飯,楊曉則穿著紅色或者白色或者藍色或者別的顏色的衣服,斜靠在桌子上跟我說話,看我狼吞虎咽,她就說我是隻豬。我喜歡她穿著紅色衣服靠在桌子上說我是豬的樣子。

我也喜歡她穿著白色衣服什麽都不說的樣子。桌子的高度剛好夠著她的P股,窗戶外麵的光簇擁在她背後。有時我把她抱住,放到桌子上坐著,還親她。如果門開著,她的臉就會出現兩片很不健康的紅雲,如果門關著,她就舌頭伸進我嘴裏,靈巧地遊動,一點兒也不怕被窗子外麵經過的人看見。

我整天價關在小黑屋裏,P股下一條方凳,頭頂懸掛一盞15瓦的白熾燈。大部分時間一個字也沒寫,大部分時間一個字也不說。我幹得最多的就是想我到底要在這間黑屋裏呆到哪年哪月。我看著屋裏的一切,心想要是我有特異功能,一定把它們都化為烏有。這間小黑屋。桌子。椅子。碩大的檔案櫃。學校。我每天盯著它出神,終於有一天忍不住立誌要打開它看個究竟。

櫃門上有一把巨大的鐵鎖。我想了很久怎樣才能把鎖撬開。當時我隻有幾把鑰匙,一把剪刀,一個挖耳勺。鑰匙明顯能插進那個碩大無朋的鎖孔,而且可以像筷子搞茶盅,在鎖孔裏嘩嘩嘩攪動,但也絕對不能把鎖打開。看來隻有用剪刀,慢慢把蓋在彈子上的鐵皮刮掉,再想辦法把彈子敲出來。主意已定,我把鎖握在手裏,開始漫長的撬鎖程序。大約半個小時後,手掌被鐵鎖邊緣的鋒棱硌得很疼,拿剪刀的手指也快要磨出血泡。大鎖還是一個完整的鐵疙瘩。我放棄撬鎖,想看看能不能把櫃門上的鐵扣取下,用剪刀。鐵扣用螺絲釘固定在門框上,可是螺絲釘被反扣的門鉤擋住了。

我抓住鎖搖晃,想讓螺絲釘多露一點兒出來。我把鎖扭到一邊。突然啪的一聲,鎖自己彈開了。他媽的原來鎖早就壞了,我取下後想鎖都鎖不緊了,隻有一毫米鎖舌插進鎖洞。......我記得,櫃子裏全是交代材料。甚至有我被教務主任收繳的《思春少婦》和《廢都》。我記得我還感歎了什麽,可能是感歎自己考慮問題太不周全,觀察也不仔細,竟然花那麽大的力氣撬鎖......

我還記得一天天黑了,我把燈拉熄,在小黑屋裏抽煙。煙是楊曉買給我的。我透過窗戶,看著很遠的地方。因為月光很薄,路燈卻很亮,要是楊曉從操場那邊走來,我就能看見她。但是她一直沒有來。她可能以為我已經回宿舍了。我隻好搬出一大摞材料,一頁一頁地讀過去。這些材料都是以往"犯錯誤"的人交代的,最少的隻有幾行字,比如:

尊敬的政教處領導:

我昨天在女生宿舍偷了三件衣服,其中一件外衣,兩件內衣,願意接受記大過的處分,但是我有一個請求,就是希望學校不要在廣播裏宣布對我的處分決定,我保證以後一定好好表現,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195班楊誌

後麵是日期、手印。有的長達十幾頁,我翻都要翻半天,裏麵的灰塵嗆鼻。有一個人寫得十分有趣,但是我忘了她寫什麽了。隻記得她的名字叫吳罡。在我剛上高一的時候,就風聞她的軼事。那時她是一個小個子女生,但是長得像個小男孩,下巴上有一顆主席痣,分外顯眼。我見過她兩次。第一次時,她還很年輕,大大小小的人都喜歡她。可是我還來不及看清她傳言中的漂亮,她就被開除了,好像是肚子大了的緣故。再見到,是在一個小學的門口。那條路上擠滿了小孩,過路人幾乎寸步難行。同學指著一個坐在三輪車上打盹的女人說,看,吳罡。她像一隻蹲在煙囪上的烏鴉,穿了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褲子,灰色的鞋。過了一會兒,幾個小學生登上三輪車的帳篷,她站起身來開始收票。司機座上一個男人發動機器,三輪車冒出突突突作響的黑煙。

楊曉來了。

楊曉說,她打電話到我們宿舍,才知道我並沒有回去。她簡直不敢跟我說話,怕惹火了我。她試著勸我把材料寫了,可又不敢開口。她說,我看到她,臉色冰冷,在看交代材料,她去了我也不抬頭。當她終於開口,我卻拿出吳罡的那張材料給她看。她不知道我是什麽意思,最後簡直要在小黑屋裏哭起來。我對她說別哭嘛,我不會有事。她說,他們會把你開除的。

我抱住她,開始一動不動。楊曉說完那句"他們會把你開除的"之後,我就開始把冰涼的手伸進她的衣服裏。冰涼的手先是貼在她光滑溫熱的腹部,她大叫了一聲,不過沒有怎麽動。我問,冷嗎?她說,不冷。我摸索著往上,準備接受她的拒絕,但她沒有。我把手掌貼上她整個乳房。我不知道是什麽感覺,因為我的手沒怎麽動。後來我的手捂熱了,有了心情和她開玩笑。我當時是這樣開玩笑的:他們又沒有抓住我的乳頭,我又不愛他們,我為什麽要聽他們的,乖乖寫材料?其實我心裏還在說,雖然我愛你,但你要我順從,我也不會樂意。但我沒有說出來,所以,誰也不知道我心裏的想法。

3

元旦那天,政教處主任來到小黑屋,用手指了指東方,說,你現在回去,叫你爸他們來。快點。材料不用再寫了,我們有新的證據。其實我家在學校的南邊。

我先來到樹下,找到了我的玻璃刀。才這麽久不用,刀頭竟然生鏽了。我用它在鐵床上刻了兩行詩: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我還在門後刻了"再見"兩個字,不過估計他們一輩子也不會看到。

冷風吹進門縫,我覺得十分、十分累。一是因為我太久不運動了,二是因為我的病並沒有全好,這幾天又沒睡個好覺。我解開外衣的扣子,把自己放在床上,大口地喘氣,趴在床單上像一塊豬肉那樣什麽也不想。就這樣躺了很久,起來時還是覺得神經緊張,左太陽穴疼。可能我傷口還有點兒發炎,頭也在發燒。還可能我對回家通知家長有幾分擔心。後來我不想再躺下去了,我想起來,我想動動,就點了兩根蠟燭。那還是我上學期買的,本來打算用它們在夜裏看書,但往往才一點燃,幾乎所有人都嚷了起來,說蠟燭光太刺眼,使他們無法入睡。事實上我們都像豬一樣麻木,隻要沒有鈴聲,可以睡到天荒地老。隻有廖福貴例外,他見我吹滅了蠟燭,翻來覆去,就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說,電話看書你可以用嘛。他說得對。我就躲在被窩裏,把話筒拿開,借用那可疑的紅光。就是那個電話,幫助我看完了很多有趣的書。我甚至用那一點兒可憐的光線看清了謝非潦草無比的詩歌本子,(這個人我以後也許會提到,也許不會,因為我對他一點兒也不了解,隻是喜歡他寫的詩。)還有鄭明幾篇傑出的黃色小說。鄭明兩個月前當兵去了,好像在河南。他如果一直寫小說,會寫出十分漂亮的東西,比陳忠實、賈平凹什麽的都要好,以前他們辛勤勞動,寫出了一點兒東西,現在他們辛勤開會,所以寫不出東西來了。可惜鄭明已經當兵,等他熬出了頭,變成軍校人才,估計我們已互不相識。

4

還有很多事情難以回憶。我當時想起了我爸媽,還有點兒擔心他們。我一定還想了很多別的。因為我後來又決定不那麽走掉。我他媽到底想了些什麽?我努力回想,努力記憶,最後隻能學習科學推想進行推測:我不見了之後,學校一定會通知我家長。白山村那一對中年人聽到這個消息,就不但打不成工,還會吃不下飯,傷心得要死,氣憤得發瘋,最後還要花幾百塊錢,坐車到西安,到處找他們的兒子。我不想搞成這樣。所以決定再留一天,把什麽都處理好了。但我也不指望再搞成什麽樣,所以決定留完這一天,說什麽也不再留下去了。

我又放下旅行包,把襯衣下擺拉出來,全身放鬆,外衣解開,點了一支煙抽。我靠在被子上,把煙霧先吐出來,再從鼻孔吸進去。這樣使人口幹舌燥,但是我總是忍不住,總是要把煙霧吐出來,再從鼻孔吸進去。一旦一個人愛上了什麽東西,或者什麽做事的方式,就很難有什麽理由能讓他改變,比如"吸煙有害健康"什麽的。在吸煙的過程中,我在想,我該怎樣,才能照顧我爸媽的情緒。我想至少不能馬上讓他們知道我已經被開除了,要不然他們連年都過不好。我爸雖然已經完全失去了殺人、逃命的能力,卻仍舊對我滿懷雄心壯誌,以為我能照他所想,給他爭氣。仿佛他從湘西跑到陝西,不是為了避禍,而是效仿孟母三遷,把我搞到這關中平原來領略、浸染漢唐氣象。從見到我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改造我了。他命令我最先學會寫他的名字。而且要用右手。他讓我用右手寫字、吃飯、砍樹枝。像他那樣。可是大部分時候他還是無法監視住我,我雖然吃飯用右手,寫字用右手,切豬草卻用左手,砍柴也用左手,割草也用左手,打球、扳手腕,這些他看不到也管不了的事件,更加用左手......總之,我仍然是一個左撇子。

無論如何,我不想給他們致命一擊。於是我就掐滅了煙,作出了這樣一個決定:去找一個人來頂替我爸或者我媽在處分決定上簽字,反正那幫家夥誰也沒見過他倆。我不能找親戚,也不能找熟人,要找兩個完全陌生的中年人,或至少一個,我該找誰呢......

5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起床了。政教處還在睡覺的時候,我翻過爬山虎的枯藤,置身於疾風勁草的早晨。我曾經說,這裏很荒涼,總是沒有人影。不但如此,這裏幾棵喬木也隻剩樹樁,幾片水窪也已經幹涸。遙想夏天的情景,可不是這樣。那時綠草茂盛,破爛生鏽的鋼鐵星星點點。如果那架已經搬走的直升機是墜落下來的,在墜落之前飛行員看到的就是這些。它從雲端直線下降,激起巨大的塵土,塵土又被大風吹進飛機子弟學校的上空。大批學生感到空氣突然變得有點兒嗆鼻子眼。於是他們奔向陽台,發出興奮的叫聲。

那個時代我也許還沒有出生。飛機轟鳴,青草接天,也許確實讓人熱血沸騰。

若幹年以後,有個剛剛成年的男人穿著寬大的上衣,兩手空空,踏著荒草大步穿過當年飛機失事的場所,一路上他遇見許多廢棄的鋼鐵,在其中一些上麵他坐了下來,紅色的鐵鏽快速地脫落,但他走得更快,一分鍾能走100米--我仿佛看見自己脹鼓鼓的背影和墨汁一樣潑開的頭發......

我走得很急,風又幹又冷,很遠的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看見。打靶場再過去,就是那片鬆樹林,楊樹林,我和楊曉曾經在那裏一直躺到天黑。當然是星期天裏,她是好學生,不蹺課。應該是秋天裏吧,樹葉金黃或者火紅,蓋住了泥土的腥味。我躺了一會兒,褲襠裏那位脹了起來。我把它掏出拉鏈。秋風吹過它的頂端。楊曉先是端詳了一番,接著握住了它,把它塞了回去。我被她的舉動搞得魂不守舍,臉上也露出了陶醉的表情......我本來是來找中年人的,卻想起了一對少年幹的事......

在一個村子的邊緣,我看到幾隻羊在吃幹草,草根也拔出來。很快,我又見到了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我問他爸在哪裏,他說,在家裏。

我也不知道怎麽跟那個胡子拉碴的人說話。我先介紹了一下自己:我是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的學生。他說,哦,啊。他知道這個學校,因為它的升學率在全省是數一數二的。我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他說,幹啥?那個,我,我被人冤枉,然後學校把我開除了。我爸他們不在這兒。他們要找家長簽字......那你找我幹啥嘛?你能不能幫我簽個字?不會出問題的,反正他們也不認識你。他搖頭......我說,我給你十塊錢,行不行?我要你錢幹啥。

我隻好又溜出村子,找別的人。收割過的玉米田很荒涼,我站在那裏,回頭,回頭看著經過的村子。雲倒掛在頭上,不斷奔跑。我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有人在燒玉米秸,一陣陣濃煙四起,濃煙遮蓋了人影、道路、方向。我蹲下來,頭埋在膝蓋裏,後來又坐在地上。我找了四個石子,分為東南西北,把它們朝天上扔去,哪個石子離我最近,我就朝哪個方向走。

一連找了三個男的,兩個女的,都無法說動他們做我爸我媽。他們都用一種疑惑不解的眼神看著我。我替他們想道,這學生是不是有啥毛病?到處找人當他爹娘。我臉上帶傷,有點兒變形可怖,騙子又在到處行騙,他們不這樣看待我,反而不太正常。幸虧我的燒已經退了,沒有太激動,要不然他們會以為我是一個瘋子......我到底是不是瘋子?

後來我來到一個燒玉米秸的人身邊,看著他熟練地一捆一捆秸稈舉過頭頂。他一捆捆地把火堆堆得很高,轉眼濃煙滾滾,明火完全淹沒在小山一樣的秸稈堆裏。我調整好了表情,向他問路:叔叔,請問薑寨怎麽走?

薑寨?沒聽過這個名字。

那這附近有沒有公共汽車?

你往那邊走。他指著我來的方向。那邊有個學校,學校門口就有。我裝出看不透那片小楊樹林的表情,說,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帶我去一下?我第一次來西安,走到這邊給迷路了。我和所有人一樣會撒謊,天衣無縫,無論撒多少次,都不會露出虛假的跡象。

看他有點兒猶豫,我於是遞過去一枝煙。好貓,寶雞卷煙廠出品,為這次行動我專門買的。在路上,他問,你是哪的?湖南。湖南我去過,好地方。他吸煙後眯起了眼睛。他說,我看你在這轉了好大一圈了,我還以為你是飛造子弟學校的學生呢。

我就順著他的話說,你真厲害,你說對了......那時我們已經走進了楊樹林,我乘機把我的事情跟他說了,並添油加醋地描繪了我家的悲慘情況,像我爸有病,我媽心髒不好之類。在說謊上我真的應該算個天才,不過我那天說的話,還不算十分偏離事實,我隻是想表明我不願意刺激父母的想法。他也同意我的看法,並表示了對我的同情。我要給他錢,他總是說不要。

簽了字之後,我對他一連串地說著謝謝,冷不防把50塊塞進他的口袋,轉身就跑。接下來的事我就不管了。我從水管爬上陽台,去拿行李。我收拾起來,把不要的全扔下,該要的也不要,隻保留我想要的。衣服兩件,三本書:《秘密的輪胎》、《莊子》、《野外生存手冊》(《秘密的輪胎》不是我杜撰的,它的實際身份,是陳未名摘抄的成人笑話、江湖暗語、離奇故事以及我倆共同創造的語錄匯總。算是紀念),眼鏡,玻璃刀,一雙球鞋。被子仍然鋪在床上。有一個風鈴,楊曉織的,讓我猶豫了一番。我本來想帶走。我想起她怎樣在小賣鋪挑選白色的鈴鐺,挑選絲帶,每種顏色都要一根,怎樣在上課的時候用課本豎在前麵,偷偷把一個個小鈴鐺編好,最後怎樣用絲線把一大堆鈴鐺串起來。甚至可能是在老周那雙老鼠眼睛下串起來的。我告訴過她我不喜歡這種小東西,但是她送給我的時候,我還是高興了好一陣。可是現在我他媽給開除了。我有點兒難過。如果那天我一直這麽難過下去,我肯定會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哭起來。我不想哭,所以最後還是把風鈴扔掉了。我想就那樣走掉,跟這裏的每個人都不再發生什麽聯係。我不想裝出很留戀這個地方。老周你想整我,行啊,你想看我求饒,如果我自己走掉,不再向你請示,你會不會不那麽愉快。你不但達不到整我的目的,而且我爸媽還要來學校要人,到時候看你他媽怎麽下台。

行李都裝在一個旅行包裏。我數了數錢,還有100多塊。這差不多夠我花半個月了,應該可以撐到放寒假。接下來,我抽完了剩下的煙。我不用再擔心被罰款了。我他媽以後想抽多少煙就抽多少煙,再也沒有人像壁虎一樣蹲在牆角,隨時準備撒泡尿在我頭上了。我鞋也沒脫,隻是把雙腳插在床頭欄杆外麵,躺了一陣。終於走的時候,正在上第四節課,所以誰也不知道我走了。

6

下午的風像一隻巨大的手掌抽在我臉上,我不知道到哪裏去為好。西安我沒有親戚,就算有也不能去。也沒有可以收容我的朋友。

校門外就是虎街。這是一個大站,所以有很多公車,有很多公車可以坐。我跳上第一輛到站的公車。

我對於這種長方形的交通工具,沒有什麽好感,因為上麵人總是很多。尤其是女人,她們總是很醜。

我後來知道,那天我跳上了603路。大部分人都站著,有一部分女人還把外衣拉鏈拉開,緊身毛衣包著鼓鼓的胸部。我承認我有點兒好色,盡管我剛被開除,卻仍然死死盯住離我最近的胸部。感謝它們,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悲哀和愛一樣,總可以被更新鮮、更刺激、更驚奇的事代替。

我想起楊曉的胸部來。我知道,我不該這樣想,可是我還是想了。我隻摸過一次,還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形狀,可是我現在卻要走了。公車晃蕩,我回想著和楊曉的一切......

我隨著公車晃蕩。站在我身邊的是一個梳辮子的小女孩,額頭很高,十三四歲的樣子。我見她漂亮,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車到騾馬市,車上突然一鬆,又突然一緊。在這一鬆一緊的空隙裏,小女孩搶到了座位。我於是也移步換位,來到她座位的右側。從上往下看,能看到她漆黑的頭頂,中心不是一個小發旋,而是兩個。看不到少女隆起的胸脯,可能她還太小,因此那裏還河灣一樣平靜。我看著這個人,幾乎忘記了自己的煩悶,並打算到下一站的時候,就上去和她搭話。

由於是冬天,車窗緊閉,玻璃上有一層肮髒的水汽,有的人用手指在上麵畫圖。我想起了我的玻璃刀。窗外一排排灰色的房子迅速跳開,跳到後麵去,因為那一段路坑坑窪窪,車子像吃了搖頭丸。我有時眼睛看著窗外,心想這就是西安。這確實就是西安。或者想,這個女孩不錯。我該怎麽跟她說話才好。這就是說,我為了說出妥帖、自然、有效的話,在一遍遍地打著腹稿。我跟什麽陌生人說話,都無法張口就來......

"各位乘客,邊家村,到了,下車的乘客,請從後門下車。"車空了很多。這時,我看見小女孩把右手抬起來,挖起了鼻屎。雖然她的手掌遮住了鼻子和下巴,但我還是清楚地看到她的小拇指已經伸進鼻孔的深處。也許她認為挖鼻屎沒什麽,別人可能不會發現,就算發現了也不會在意,可是我看她太認真,太仔細了。看到一個喜歡的女孩突然在眼皮底下挖開了鼻屎,我承認我有點兒難受......

我跳下了車。邊家村。我舉目四顧,四顧茫然。我想了一想,是不是有可去的地方,到底有哪裏可以去。有一瞬間我甚至想搭上回家的汽車,我想,我就在家裏,種點兒菜,喂一隻豬。或者等我爸我媽回來,跟他們去廣東。

我從邊家村走到了大雁塔,又折回了邊家村。從關上宿舍門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想我該到哪裏去。我慶幸我爸我媽都不在家,不會發現我已經脫離他們設定的軌道,逮不住我,罵不到我......

我想,放寒假再回去算了。在此之前,我得讓同學們接到電話時製造我還在學校的假象,我還得打電話告訴那邊錢夠用,我很好,一切不用擔心。我決定下學期也這樣幹,拿上學費、生活費,但是不上學,拿這些錢幹點兒別的營生,做出點兒名堂。也許暑假再回去,也許再也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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