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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讀破三春

又過了很多很多年,多得我都記不清是哪一年了。

荒涼的邊城驛站迎來了一位風塵仆仆的遠客。驛卒連忙賠著笑臉,殷勤地上前招呼。請教姓名、官銜後才知道,眼前這個滿麵塵灰的人是回京待命的前蒙州刺史李湘。

據《方輿紀要》說,蒙州一帶“屏蔽昭梧,控扼蠻夷,間潯漓江之中”,是真正的蠻煙瘴雨之地。剛剛從蒙州卸任的李湘,無論如何是再不願意回到這煙瘴之地了。可是,一個邊地的郡守,在台閣中沒有親戚故舊;一旦回到長安,形影相吊,如同滄海波濤中身不由己的扁舟,不知何去何從。看見李湘心事重重的樣子,驛卒殷勤地探問他,有什麽憂慮。說來說去,無非四個字:前途未卜。

聽出端倪後,驛卒熱心地告訴李湘:這裏隱居著一個女巫,能知未來之事,何妨請教。李湘心中不由一動。這一帶的民風自古親鬼好巫,他是知道的。《後漢書》就曾說,南蠻西南夷“俗好巫鬼禁忌”。在此茫然之際,如果能有人為他的前程卜出一二,也很不壞呀。驛卒很殷勤,將女巫請到了驛館中來。

眼前這個女巫老得仿佛半截朽木,一撚就會化成齏粉似的。隻有一雙眼睛,精光閃爍。形容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李湘心中便有幾分信賴。寒暄了幾句後,女巫已經知道遠客的意思了。她也很率直地告訴李湘,自己確實有與鬼對話的神通。不過……女巫話鋒一轉,告訴李湘:世間飄蕩的鬼魂有兩等。一種是福德之鬼,精神俊爽,可以自己與人交談;另一種是貧賤之鬼,氣劣神悴,隻能借女巫之口,來談幽冥之事。鬼魂所說,是真是偽,全在這個鬼有多大法力了。女巫可不敢保證那些鬼話句句可信。

沉吟片刻後,李湘問道:那如何才能與鬼交談呢?

廳前的楸樹下,就有一個紫衣金飾的靈魂,應該是福德之鬼。女巫說:那是盧仆射,你不妨向他請教請教。

長安有姓盧的仆射麽?李湘在腦海裏搜索了一下,恍然大悟:應該是昭義節度使盧從史。印象中,朝廷曾賜過他一個仆射的空銜。當年被吐突承璀生擒後,盧從史先是貶為驩州司馬,不久又改為流放康州。李純(唐憲宗)派出的使者帶著賜死的詔書,在這裏追上了他,說不定,盧從史就是在這個庭院殞命的。想到這裏,李湘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定了定神後,他才轉身回房,換上公服,手持簡牘走了出來。

就在李湘撩起長衣,伏下身來向中庭的楸樹行跪拜大禮後,女巫在旁邊悄聲告訴他:仆射已經答拜了。聽了這話後,李湘這才直起身來,又作了一揖,抬腿就要上階。隻聽空中傳來一陣幽幽的聲音:我在這驛廳中被弓弦勒殺,望使君能將床上的弓拿開。

李湘連忙上前,取走案幾上的雕弓,就勢要在床上坐下。這時候,女巫提醒他:仆射官高,你怎麽能像對待差吏一樣,坐著問話?

這時候,樹影搖曳,寒氣微動,仿佛那看不見的鬼魂正在飄遠。李湘也意識到自己失禮了,慌忙匍匐下階,朝著鬼魂飄走的方向,一步一拜,足有幾十步。這時,天空中才又傳來盧從史嚴厲的聲音:你的官職,不及我麾下一員裨將,怎麽敢在我前麵落座?

李湘駭得大氣都不敢出,再三謝罪。在女巫的指點下,他在驛廳上又另放一榻,恭請盧從史就位。直到女巫告訴他,仆射已經入座,李湘才恭敬地告了罪,小心地在邊上坐下。這時候,空氣中的盧從史說話了:你要問什麽?

李湘恭敬地請盧從史指點自己的前程。片刻後,虛空中的聲音說:到京城一個月,就會被任命為梧州刺史。

到底還是要回到這煙瘴之地。李湘的心中多少有些沮喪。不過,比起蒙州,梧州還是要好一些。根據李吉甫的《元和郡縣圖誌》記載,梧州戶數一千八百七十一。蒙州戶數才二百七十二,不及梧州的零頭。這讓李湘內心略微好受了些。他還想問後來的事,可鬼魂卻什麽也不說了。

問過自己的事情後,李湘隨口問骨冷魂清的盧從史:仆射離開人間很久了,為什麽寧願長住寂寞的冥府,也不回到塵寰中來?

在長時間的沉默後,盧從史的鬼魂才幽幽地歎了口氣,說:“籲!是何言哉。人世勞苦,萬愁纏心。方寸之間,波瀾萬丈,相妬相賊,猛如豪獸”。他已經逃離這苦難的人世間,豈肯再回頭呀?

在《李爾王》第一幕中,莎士比亞也曾借葛羅斯特的口,揭示了這樣一幅讓人沮喪、絕望的畫卷:“親愛的人互相疏遠,朋友變為陌路,兄弟化為仇人,城市裏有暴動,國家內亂,宮廷之內潛藏著逆謀,父不父,子不子……我們最好的日子已經過去,現在隻有陰謀、欺詐、叛逆、紛亂,追隨在我們身後,把我們趕下墳墓裏去”——這就是一個鬼魂眼中的紛亂世界,這就是元和宮變後的亂世圖像。

當李純的棺槨被抬出太極宮時,野梟的粗礪啼叫聲還在寂靜的空氣中回蕩。棺槨有著世間最精美的花紋和最沉重的分量,沉重到讓人無法呼吸。沒有呼吸的聲音,隻有永遠睡去的帝王。從此,那個叫李純的人,鮮活靈動地影響過王朝命運的人不存在了。隻有“唐憲宗”這樣一個廟號被寫進曆史的冊頁裏。

在長安人的目光中,素服的長長隊伍緩緩朝金幟山而去。李純為自己營造的景陵坐落於此。陽光下的青山猶如懸幟,凝固在風中,因此得名。等到送殯的隊伍消失在長路盡頭,再也看不見,暮色已濃。原集州司馬裴通遠的妻女們意興闌珊,從通化門往回走。這時,她們突然意識到,快到長安宵禁的時間了。衙門的銅漏“晝刻”盡時,六百聲“閉門鼓”就要擂響。在次日黎明五更三刻擂響四百下“開門鼓”前,誰都不能無故在裏坊外的大街行走。否則,按《宮衛令》就是觸“犯夜”之罪,會被巡夜的金吾笞打二十下。

裴家在崇賢裏,離通化門距離可不近。裴通遠的妻女慌忙催促家奴驅車快走。才到平康北街,她們突然看見一個白發老嫗,不知什麽時候,踉踉蹌蹌,徒步跟在車後。車到天門街,夜鼓報時的聲音終於響起。長安裏坊的門就要落鑰了。裴家的車馬走得更急。精疲力竭的老嫗眼看就追不上了。車上的青衣老婢和四個少女遙遙地問她:你住在什麽地方呀?

老嫗氣喘籲籲地說:崇賢裏。

車上的少女們說:既然同在一個裏坊,就上車坐一程吧。要不然,免不了金吾的一頓鞭笞。

馬蹄輕捷,終於在坊門閉上前的那一刻趕回了崇賢裏。氣息漸平的老嫗連連道謝。下車前,她從袖中掏出一個錦囊,殷勤地送給裴家少女們。少女好奇地打開錦囊,朝裏一看,是白羅裁出的四件小小喪服!

裴家少女們嚇得尖叫起來,忙不迭地把錦囊丟在路上。再回頭,暮色蒼茫,把路上的人影一點點磨洗掉。白發老嫗鬼魅般消失在空氣中——此時的長安,一派“月落空城鬼嘯長”的淒涼景象。

十天後,長安流傳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裴通遠家有四位豆蔻年華的少女一夕之間,神秘地死去。

你也許會非常奇怪,我為什麽在一層層地解讀過元和宮變後,會突然說起兩個鬼故事。血腥、晦暗的元和宮變,不是已經展現出一個墮落中的晚唐了麽?不,你不要為鬼魅的飄忽聲音幹擾了曆史學家字正腔圓的陳述而苦惱。讓我們將道貌岸然的史跡轉化為幽麗的鬼陣魅影。當啾啾鬼聲從字裏行間隱約傳來,我們才能真正理解這個世界的荒謬,才會去思考,那龍騰虎躍的創世神話為什麽變成了晚唐鬼話,又是在什麽時候變成了鬼話。

就像《喻世明言》裏的鄭夫人所說的那樣:“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雜。”我們信以為真的曆史早就幻象鋪陳,鬼影流竄。種種鬼話,組合出一個充滿虛構的世界。它是顯示世界的一麵鏡子,映射出世界和它的困境。沒有人鬼相雜的末世光景,又如何能理解元和宮變後支離破碎的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講,連篇鬼話背離了現實世界的邏輯,卻讓人鬼不分的晚唐纖毫畢現。

骨肉相殘,等閑之事;世態炎涼,一笑置之——鬼故事裏,有世紀末的搖曳風情,最後都化成了我筆底的蒼涼。

我仰望青冥虛空:蒼天如洗,空無一物。麵對無盡天空,我就像驛站裏的李湘,想象著庭前楸樹梢頭,無形無影地飄蕩著一縷鬼魂——那是死去的李純。“回頭下望人寰處”,他是否和盧從史一樣,厭棄了塵世的種種?

我們所認識的李純實際上有兩個,複雜性是諡號、廟號中任何一個字都無法涵蓋的:一個李純在延英殿傾聽大臣們的意見,自信地向天下發布一道又一道明確的旨意;另一個李純是物質主義和肉欲主義的,喜歡在丹爐前幻想得到一枚長生不老的藥,要不就頑皮地和古板的官僚們唱唱反調。前者是政治的,後者是生活的;前者是神化的,後者是世俗的;前者是主流的,後者是叛逆的……因此,前者被描繪成一個聖明天子;後者慘死閹奴之手,卻被曆代論者說成咎由自取——但是,兩個李純都是真實的。

反差如此之大的兩個形象,疊加起來就是一個有血有肉、有聲有色的人,一個集百樣矛盾於一身的曆史人物。

可這個偉岸而生動的曆史形象,到底還是在夜色裏轟然坍塌。唐朝皇帝的精神譜係從此裂變為兩組:一組是以李涵(唐文宗)、李忱(唐宣宗)乃至李曄(唐昭宗)為代表,理性、刻板、勤勉,與史書上記載的明君形似神非;另一組則在李宥(唐穆宗)、李湛(唐敬宗)、李漼(唐懿宗)和李儇(唐僖宗)身上靈魂附體,把感性的享樂主義演繹到極致,最後定格於曆史審判的被告席。可是,他們都是殘缺的李純、汙損的李純,沒有誰能真正地再現那元和時代的靈魂。裂變後的兩組靈魂一樣的單薄,一樣的無能,一樣的缺乏生氣……

晚唐的大明宮,亮晶晶地落滿了李純靈魂的碎片。

隻有了解已化為鬼魂的李純,我們才能看清他的死亡對整個王朝的最後死亡有著怎樣深刻的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準備把故事從元和十五年初春講到長慶二年暮春,一直講到大中十三年黃葉飄搖的秋,都是為了他,為了一次突如其來的死亡。

說完被弑的李純,讓我們再一次回到《麥克白》的情節裏,去體察那個弑君、弑父的李宥有怎樣的心境。

我們分明聽見麥克白夫人又一次在舞台上痛苦地抱怨:“費盡了心機,還是一無所得,我們的目的雖然達到,卻一點也不感覺滿足。要是用毀滅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滿著疑慮的歡娛裏,那麽還不如那被我們所害的人倒落得無憂無愁。”

她的丈夫也陷入了同樣的痛苦:“為什麽我們要在憂慮中進餐,在每夜使我們驚恐的噩夢的謔弄中睡眠呢?”

從此,“麥克白已經殺害了睡眠——那清白的睡眠,把憂慮之亂絲編織起來的睡眠。”他有著多到做不完的噩夢,甚至睜著眼睛的時候也在噩夢中。在夜宴上,麥克白對著隻有他才能看見的鬼魂歇斯底裏地喊道“你不能說是我幹的事,不要對我搖著你染了血的頭發。”所有人都沒有看見染血的頭發,可他們都聽見了這段自白。人不但做噩夢,還可以在大白天裏同鬼魂麵對麵,這正是人類自我審判的最極端形式。因此,當我們把目光從蘇格蘭收回來,重新審視大明宮的李宥,我們是不是會發現,一個人,在得到了夢想中的一切:蟠龍寶座、大明宮、長安、天下……得到那大到無邊無涯的一切的同時,將永遠地失去內心中哪怕最小一個角落裏的安寧?

好像沒有。像冰冷的屍衾一樣把麥克白纏裹的罪惡感,好像從來不曾纏裹李宥。《資治通鑒》告訴我們:二月初五,李宥禦臨丹鳳門樓時大擺樂舞和雜戲;十天後,他又駕臨左神策軍,這次是來觀看軍中武士的摔跤和雜戲。父親的山陵奉安後,李宥的時間更是被歌舞娛樂完全占據。短短一年間,為了李宥的淫樂無度,衡山人趙知微,拾遺李玨,諫議大夫鄭覃、崔郾,還有給事中丁公著紛紛上書進言。可所有諫言都像拋擲到深淵裏的細小石頭,連漣漪都沒有。

這就是一個弑君者所應當享受的快樂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死後才有報應。我寧肯相信,李宥是在用無窮盡的娛樂來安撫他驚悚的靈魂。

他曾是這樣一個年輕人。單純、可能還有一點兒軟弱;他貪圖享受,喜歡在駿馬的背上揮杆打波羅球,喜歡人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美酒、美人、美麗的舞姿,還有柳公權美麗的書法和元稹美麗的詩歌——也許你會認為李宥資質平庸,沒有遺傳父親的智慧和魅力。對一個要在華麗而寧靜的十六宅消磨一生的人來說,這又有什麽關係?

可是,欲望女巫的祝福聲,還又各種勢力,慫恿李宥把蒼白的手伸向一柄鮮血淋漓的刀。坐上了皇帝的寶座後,他注定要被自己的惡行折磨。

李宥是一個受過皇家良好教育的人,讀過很多書,文明的桎梏也就此加在他身上。不論元和宮變前有多麽衝動,他也隻能是一個清醒的弑父凶手。李純的血,李寬的血,還有自己手上怎麽洗也洗不淨的無色無臭的血。熟讀史書的李宥知道,像他這樣的弑父者將遭受怎樣的審判:商臣、冒頓、楊廣……一個個名字從腦海裏閃過。他就要和他們站在一起了,站在恥辱柱下。

這個念頭像鈍刀一樣,在神經線上來回地鋸。李宥隻能這樣安慰自己:父親已經老了,英明神武已成過去,他變得狂妄、暴虐、寵幸佞臣和方士……總之,父親已經不能延續王朝中興的美好時光。與其讓王朝複興的夢想充當父親的殉葬品,不如讓年輕的自己來取代衰老的父親,帶領一個時代重回盛唐。就像麥克白一樣,李宥顫抖地告訴自己:“無論事情怎樣發生,最難堪的日子也是會過去的。”

可是,事實是無情的。李宥根本不能與他的父親比肩。

沒有遠見、沒有手腕,一個有為的帝王應該有的一切他都沒有。李宥注定要被這樣或那樣的噩耗困擾:盧龍兵變、成德兵變、魏博兵變,還有武寧、浙西、宣武和昭義……父親苦心經營十多年取得的成就很快就在李宥的手上葬送幹淨。想象一下,在那“三更三點萬家眠”的深夜,宮門一次次被六百裏加急的飛騎敲開。這敲門聲不像麥克白聽到的那樣恐怖,卻似永無休止。李宥也不明白,為什麽從天南海北傳來的壞消息總在夜最深的時候送進大明宮,把他一次次從夢中驚醒,讓他痛苦地睜著惺忪的睡眼,聆聽讓人揪心的報告。

明天,白晝的時候,一夜無眠的李宥還要在朝堂上麵對群臣責難的目光,還有無意義的爭吵與內耗。他隻能靠酒精和歌舞來麻醉自己,讓自己在精疲力竭後入睡。可李宥知道,此時一定還有一個更壞的消息,正在長長驛路的不知哪一段上飛奔,又要在下一個黑夜送進寢宮,把他從短暫的迷夢中喚醒。

沒有一次,敲門聲是為他的弑君、弑父之罪而響起。這使李宥對想象中的懲罰懷有深深的畏懼:“想象中的恐怖遠過於實際上的恐怖。”他不得不在最後的審判到來前忍受來自內心的折磨。靈魂囿居在酒杯中。

一年後的李宥,已不再如陽光般透明而純粹。

當麥克白登上高處,他看見的是一幅壯觀的景象:莽蒼蒼的勃南森林正緩緩地向鄧西嫩高崗移來。那是頭戴樹葉的大軍兵臨城下。在女巫的預言裏,這就是麥克白的末日。對李宥來說,一次次兵變、反叛和死亡的消息就像傳說中的勃南森林,緩緩移來……在一個寒冷的日子裏,李宥為了消磨難挨的時光,和一群宦官打起了馬球。突然,一個宦官不小心,猛地從馬上栽了下來。頭撞在地上,鮮血四濺。李宥胯下的駿馬受到這意外的驚嚇,嘶溜溜一聲長嘶,人立了起來。就在這時候,李宥驚惶地睜大了他的眼睛,仿佛看見了什麽似的。

人們看見,李宥像墜落的隕石,重重地摔在塵埃裏。

李宥看見了什麽?他也像夜宴裏的麥克白一樣,看見了沾血的頭發和頭發下掩藏的鬼魂的臉了麽?否則,騎術上乘的李宥又怎麽會因為如此常見的趔趄而受到驚嚇!從此,李宥臥床不起,艱難地熬了一年多後,在黑暗襲來前閉上了眼睛。如果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李宥能預知,一夜的罪惡所換來的,不過是四年黯淡到極致的帝王生涯,他會作出不一樣的選擇麽?

不知道。隻有一盞罪與罰的長明燈,還在人間忽閃忽閃地亮著。

《麥克白》是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的最後一部。在我的敘述中,它卻是故事的第一幕。既然李宥扮演了弑君的麥克白,就讓他那個沉默寡言的弟弟李忱(唐宣宗)來扮演複仇的哈姆雷特吧——這樣,我們的故事在悲劇的經典中開始,又在經典的悲劇中結束。我分明聽見,麥克白的扮演者正在舞台上痛楚地感慨:“從今以後她就已經死去,從今以後將有這樣一個詞——明天。”說到這裏,演員意味深長地停頓了許久,才說出了那一段著名的獨白,“明天,明天,一天一天地爬進這個小小的空間,直到曆史的最後一個音節……”

舞台上,帝王家的恩怨情仇高潮迭起;舞台下人頭攢動。

那些自詡“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士大夫們,竟然和我一樣,袖手旁觀,充當一幕幕悲劇的冷漠看客。所謂的精英矜於門望,又一無所長。他們鄙薄善斷繁劇的刀筆吏,自己對軍謀、民政又一無所知;祖先的“禮法門風”被他們丟棄了,賴以炫世的家學也沒有能傳承下來。他們從祖先那裏得到的,這不過是一個高貴的姓氏和郡望。宦官張承業就曾很不屑地問一個征引門戶、驕矜作態的範陽盧家子弟:“公所能者何也?”

誠如《新唐書》所說,“當時士大夫以流品相尚,推名德者為之首”。除了所謂道德和名望,他們再說不出什麽道德高調,這不過是粉飾猥瑣私欲的一張假麵。精英的偽善性在這段頹唐的曆史中,是如此突出。李純的死亡、李宥的醉生夢死與生不如死……他們都視而不見。除了自己,他們什麽也不關心。士大夫們眼睛裏隻有長街誇官、曲江離宴、月燈打球、杏園探花和雁塔題名。進士科決定了一個人和一個家族在長安的地位。那才是他們關心的。那些鋪張浮華到極致的儀式,不過是他們的自我感覺良好的表現。

在“鳥散落花人自醉”的長慶元年,我們對一次舞弊案抽絲剝繭,看到了黨爭和科舉的關係,也看透了士大夫的本來麵目。這些精英在同自己利益相關的製度設計與運作上擁有如此影響力,就濫用他們的種種優勢,去損害位置較低的階層而使自己獲益。像段文昌、王播,也包括元稹一流的人物,起於寒門,依靠超一流的聰慧與後天努力,躋身廟堂。但在平步青雲的路途上,他們也沾染了難以祛除的自私和猥瑣。整個精英階層集體墮落,而最能體現這種墮落的,恰恰是與他們政治地位和利益聯係最緊密的科舉。

話說有一年,姑蘇舉子翁彥樞進京參加那年春闈。入闈前,舉子到寺廟中拜會一位舊時在故鄉就相識的僧人。他鄉遇故知,當然是人生快意之事。兩人把手敘舊,話題自然少不了今科考試。老僧突然問翁彥樞:你對功名前程有什麽想法?

翁彥樞歎了口氣,坦言心中無數。世人都知道,龍門一躍,身價百倍。可有多少鯉魚能完成那化魚為龍的一躍。每次春闈,春風得意的不過二十多人。孤身漂泊在帝鄉的江南才子又哪敢有太多的奢望?老僧見他躊躇,便率直地問道:你到底想中第幾名?翁彥樞以為老僧不過是作玩笑語,便隨口回答:第八名就行。

第二天,老僧來到了侍郎裴垣府上。他是裴府的座上客,中門以內,也能經常出入。老僧手持撚珠,閉目誦經,一副了無牽掛的高僧姿態。誰說什麽、做什麽,都沒有避諱他。裴垣已經奉旨意入闈,主持今年的科舉。他的兩個公子裴勳、裴質正在家中眉飛色舞地談論春闈秘聞。誰人高中,誰人落第,推薦他們的又是誰,兩人說起來頭頭是道,而萬眾矚目的科舉其實根本沒有開始。裴家的兩位公子不曾注意,身邊那半截槁木一樣的老僧已經把他們透露出來的秘辛掌握得清清楚楚,就如他手中的一顆顆撚珠。兩人說得正歡,忽然看見老僧那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突然睜開,精光四射。

老僧很嚴厲地說:到底是你們的父親做主考,還是你們做主考?科舉取士乃國之大事,朝廷委派侍郎主持,本意就是要他革除積弊,讓寒門士子有晉身之路。你們兄弟想取的進士,全都是高門子弟,貧苦的讀書人有何奔頭。當今科舉,由你父親主持,難道他是傀儡,任由你們擺布?再說了,你們弟兄所選的,無不是權貴子弟、高門後裔,連一個貧苦學子也沒提過。我說的,可以不承認麽?

說完,老僧扳起手指,從頭數到尾,一個不差。每個人背後蛛網般的關係脈絡說得一點不差,毫無遺漏。裴勳和裴質呆若木雞,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果老僧將他知道的底細泄露給父親的政敵,長安又將掀起一場急風暴雨。裴垣不免和長慶元年的錢徽那樣,遭到嚴譴,甚至被貶到萬裏之外。

兩個紈絝猛然意識到事態嚴重,趕緊跳下座位,低聲下氣地哀求老僧千萬保守秘密。金銀錢帛,想要什麽都好商量。老僧這才慢慢地說:我老了,要錢財有什麽用?同鄉翁彥樞,一定要今科取中進士。

裴勳、裴質忙不迭地答應,一定把翁彥樞列在末等。老僧眼睛一瞪:非第八不可!

不得已之下,裴家的兩位公子隻好哭喪著臉,點頭同意了。老僧隨即取來筆墨,要他們立下字據。數日後,禮部南牆上貼出了進士榜,翁彥樞是那年的第八名……

這就是讓唐太宗(李世民)誇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的科舉。從隋煬帝到唐太宗,再到武則天(武曌),多少帝王挖空心思,要打破“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流弊。當曆史步入晚唐,卻發現一切仿佛又回到漢朝末年九品官人法流行的年代。在個人和家族利益的驅使下,權豪子弟放肆地踐踏科舉考試的公平價值。一時之間,進士名額完全被公卿之家、累代名族所壟斷。放眼長安,哪還有一點初唐延攬天下英才的胸懷?

宰相令狐綯的兒子未經地方拔解,也就是考試和推薦,就直接參加長安的科舉考試,人稱“無解進士”。

舉子陸扆倒是得到地方上的推薦。可入京應試時,正值長安城破。他好不容易追上了流亡的天子。陸扆很想早日成為進士,幾次懇求宰相韋昭度舉行科舉。韋昭度也算“舊族名人”,品格卻極低下,連閹人都敢譏笑他“在中書則開鋪賣官,居翰林則借人把筆”。不過,韋昭度很賞識陸扆,頗想提攜他。可宰相也有為難的地方:科舉在春天舉行,號稱春闈。可夏天都剩不了幾天,不是試期,怎麽能舉行春闈呢?再說,請誰來主考?陸扆當即表示:與自己同居一室的中書舍人鄭損當主考就很合適。韋昭度也答應了,讓他自己去遊說。至於書帖、榜文,都是陸扆一手炮製。在那年夏天的最後一個月,自導自演的陸扆如願以償,狀元及第。後來,他入翰林院任學士時,正是夏天,同僚戲謔地對他說:這麽熱的天,很適宜製作進士的榜文呀。

不管怎麽說,陸扆還算頗有才學。清河崔家的崔昭矩才能平庸。在他的兄長崔昭緯當上宰相的前一天,他儼然高中狀元。無獨有偶,王倜中狀元的第二天,他的父親尚書丞相王損也拜相了。這其中的奧妙,不言而喻。按照宰相禮敬狀元的禮法,父親恭賀兒子獨占鼇頭。也許是受不起這樣的禮節,幾個月後,新狀元無疾而終……更有甚者,舉子裴筠為了中舉,向宰相蕭遘求婚。當他詢問過蕭遘女兒生辰八字後沒幾天,已赫然高中。才學過人卻黯然落第的羅隱脫口吟出了“細看月輪還有意,信知青桂近姮娥”的詩句,來譏諷裴筠和整個科舉製。

種種光怪陸離的事情,說明了晚唐的科舉在精英們的侵蝕下,流於形式,早失去了獎掖人才的核心價值。進士黃滔曾沉痛地指出:“豪貴塞龍門之路,平人藝士,十攻九敗。”士大夫們玩弄科舉製,折射出了這個階層的過度自我膨脹,完全沒有顧及到位置較低階層的感受。唯我獨尊的姿態引發其他階層的抵觸,並造成整個社會各階層的惡性互動。可他們無動於衷,“直至三春花盡時”。

多年後,又是一個鶯花落羽的春天。萬千人翹首期待著“榜入金門去,名從玉案來”的時刻來臨。當榜文徐徐在眾人的目光中展開,不同的臉孔浮現出不同的表情。有人立刻知道了什麽叫“世間得意是春風”,有人卻感慨“一回春至一傷心”。都是躊躇滿誌的才俊,在一道榜文前紅塵兩分,從此判若雲泥。

在那“白馬嘶風三十轡,朱門秉燭一千家”的放榜時刻,黯然離去的人流中藏著一個魁梧的身影。他的名字叫黃巢。

數年前,黃巢和他的兄長黃揆曾來長安應試。盡管自我感覺良好,他們還是名落孫山。就在兄弟倆收拾行囊,準備離去的時候,考功司郎中崔璆登門造訪。他告訴黃巢,自己閱讀過他的試卷,很為文字裏透露出的氣魄折服。可惜,黃巢在考試前沒有向名公巨卿行卷,無人推薦,在早已內定的名單中,不會有他的名字。崔璆叮囑黃巢,下回來應春闈,別忘了早作安排。黃巢感動地連連點頭。幾年後,當黃巢再次踏入長安,他帶來了崔璆的推薦函。可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激烈的黨爭傾軋中,崔璆已經淪為一個失敗者。他沒有能力給黃巢一個遠大前程。

就這樣,黃巢再一次落第了。

長安的春天“爭攀柳帶千千手,間插花枝萬萬頭”。可黃巢知道,如此嫵媚的春色不屬於他。幾十年前,春明門送走了一個名叫朱克融的人。他在走出長安的時候像蒼狼一樣,仰天長嘯。如今,黃巢大步流星地穿越春明門,朝滿目瘡痍的大地走去。在這個決定命運的時刻,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宋人張端義的《貴耳集》中記載,黃巢五歲時,陪長輩觀賞菊花,信口吟出一句“堪與百花為總首,自然天賜赭黃花”。赭黃是帝王服飾的顏色。這句詩中流瀉出來的野心讓他父親暗暗心驚。現在,黃巢又想起了象征著死亡的菊花。他沒有長嘯,而是吟出了一首詩,比五歲那首更大氣,更清楚地表達出他的思想: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如果說朱克融攪亂河北,並終結了元和中興的短暫春天,那麽氣魄更大的黃巢要把整個天下帶進一個充滿暴戾之氣的深秋。天下英雄沒能如唐太宗所願“盡入彀中”,就散落到蒼茫大地,變成秋色裏的遍地梟雄。是不是隻有到“九秋霜月五更風”的凋敝時分,那些腰金曳紫的大人們才會懂得懊悔的滋味?可那時,衰草連天、夕陽西下,僅有的生機也將泯滅得毫無影蹤了。

衰颯秋風中,連綿兩百多年的王朝就像一顆老樹,飄落下一地黃葉。可就算是枯枝敗葉,也能把黃巢深深地埋在虎狼穀。

可平靜的生活沒有重現人間。曆史的天空中早已呈現出一幅“雲雷搆屯,龍蛇起陸;勢均者交鬥,力敗者先亡”的畫麵。龍蛇混雜的大小藩鎮,攪亂了整個天下。相比之下,折騰了百年的河北三鎮反而缺乏生氣。

從山東的遍地餓殍裏,爬出了王朝的送葬人朱溫。曾幾何時,他跟在黃巢身後,把大唐天下撕得粉碎,隨後又背叛了黃巢,搖身一變,成了所有藩鎮中最強大的一個,強大到可以自封為王朝的護法尊者,強大到可以顛覆江山社稷,為二百九十年曆史畫上句號。這個碭山無賴大字不識幾個,對廟堂上喬張喬致的縉紳顯宦一向嗤之以鼻。今天,他罵這個舊族宰相是“輕薄團頭”;明天又把那群進士出身的衣冠人物貶為“浮薄”之輩。什麽世族高門進士第,在流寇出身的權臣眼中,一文不值。朱溫曾經把舉子殷文圭推薦給主考官。不知怎麽地,這件事被泄露了出去。接受一個前流寇的舉薦才當上進士,士大夫們對殷文圭紛紛側目而視。為了洗刷自己,殷文圭寫了篇文章,稱自己不過是像菟絲攀緣大樹那樣,利用朱溫而已。後來,殷文圭路過朱溫轄地,竟然快馬加鞭,揚長而去。望著遠去的背影,怒火中燒的朱溫切齒大罵文人負心。

從此,朱溫對士大夫們的心結解也解不開。在宴會上,他偶然問起進士崔禹昌,莊園裏有沒有養牛。當地俗語,“不識得”就是沒有之意。崔禹昌隨口回答:“不識得牛”。不懂鄉間俚語的朱溫會錯了意,當場勃然大怒,叫道:世間有不認得牛的人麽?分明是挖苦我這個村夫才識得牛;他那麽高貴的讀書人,就不認得牛!可憐的崔禹昌險些因此喪命。另一回,幾個書生在樹陰下閑談。邊上乘涼的朱溫忽然指著柳樹說:這樹木適合做車轂。聽到這話,大家麵麵相覷。車轂所用木質要堅硬細密,柳樹材質是出名的差,怎麽能用來做車轂。一片沉默中,幾個書生畏懼這個魔頭,隨聲附和道:是可以做車轂。沒想到,朱溫獰笑著招呼左右隨從,一擁而上,把剛才這幾個書生砍翻在地。一片慘叫聲中,傳來朱溫的罵聲:“書生輩好順口玩人,皆此類也!車轂須用夾榆,柳木豈可為之!”

那麽,圍繞在反智的朱溫身邊,又是哪些人呢?

一個敬翔,一個李振,他們是朱溫的“雙璧”。除了謀略過人外,他們最引人注目的共同點就是都曾屢舉不第,都是士族舊家壟斷進士名額的受害者。這使他們對那些“禮法舊門”、“詞科新貴”懷有深深的恨意。朱溫非常欣賞的詩人杜荀鶴出身寒微,也曾有“連敗文場”的痛苦經曆。一朝得勢,他也要快意恩仇。另一個謀士張策早年考進士時,主考官是趙崇。據《北夢瑣言》記載,趙崇曾放言:如果自己十度主持科舉,要十度黜落張策。無奈之下,張策去參加製科,不曾想主考官仍是趙崇。落魄的張策隻好轉投朱溫帳下,甚受朱溫賞識……他們代表了一群被士族高門歧視的人,由進士第平步青雲的捷徑對他們來說可望不可即。因此,很長時間裏,這些人不得不沉浮於底層。如果不是戰亂摧毀了舊有的秩序,他們隻能默默地忍受這一切。最多像胡曾那樣,在詩中抱怨一句:“上林新桂年年發,不許平人折一枝。”

這樣的人一旦聚集到手握重兵的朱溫身邊,自然把那些進士出身的士族子弟看成眼中釘、肉中刺。杜荀鶴屈指怒數那些看不起自己的權貴,想悉數誅殺。李振每次入京,朝中必有大臣被貶竄。名門出身的士大夫們都把他看做不祥的惡鳥“鴟鴞”。

“明月誰為主,江山暗換人”,留給唐朝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那一年,長星竟天,從西北橫掃太微、文昌和帝座諸星宿。夜觀天象的人憂心忡忡地指出,詭異的星象預示著“君臣俱災,宜刑殺以應天變”。

我仿佛看見,那妖星的光在一雙殺氣漸濃的眼睛裏閃爍不定。急於篡唐的朱溫的耳畔,響起李振鴟鴞般粗礪的聲音:把那些自詡“清流”的人投入黃河中吧。讓他們永遠地成為滔滔濁流。

就這樣,白馬驛外東去的濁水,淹沒了王朝最後的“衣冠清流”。一“清”一“濁”間,反諷的效果,把曆史所蘊藏的悲劇意味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被丟進黃河的大臣,隻要是現在還能考證出履曆的,全部都是進士出身。裴、崔、盧等幾家,是晚唐科舉中最風光的家族。他們多次主持科舉,也有多人在科舉中春風得意。白馬之禍中,他們的遭遇也最為悲慘。

說到這裏,我忽然想起了一則故事。進士高中後,照例要遊覽大慈恩寺。他們會推舉出書法最佳的一人執筆,將眾人的姓名題上雁塔。他日,如果他們中間有人出將入相,位極人臣,名字就會被描紅,並恭敬地在進士頭銜前加個“前”字,以示不同凡響。這就是所謂“雁塔題名”。有一回,我們前麵提到的那位侍郎裴垣帶著兒子重遊大慈恩寺,得意揚揚地將自己的名字指給兒子們看。裴勳草草地瀏覽了一下塔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發現大多已經作古。他撇了撇嘴,說了句:這都是記載鬼的。

裴勳在無意間道出了一個真相。在這個“風雨蕭條鬼神泣”的沒落時代,巍巍雁塔上所記載的,不過是一些大鬼和小鬼、新鬼和舊鬼。所謂進士,所謂精英,總不過是烏啼鬼哭聲中的末世魑魅。

誠如托克維爾所說,“如果一種統治模式衰敗了,統治者比被統治者負有更大的責任。”在一個時代遇到危機的時候,我們總會想到那些精英們,希望他們的理想主義和悲劇意識能化做一隻扼住命運咽喉的手。可是,我們失望了。斷裂混亂的狀態,反過來恰恰證明了精英血統的退化。除了自以為是,他們什麽都不是。

我們可以嘲笑朱溫粗魯殘暴,不懂得曲江離宴的風雅,雁塔題名的榮耀,也可以厭惡“鴟鴞”李振的小人嘴臉。可長安的精英們又何嚐真正理解他們所處的晚唐。在曲江的歌扇舞衣、雁塔的落花寂寂外,還有一個世界。那裏有如火驕陽下的鋤禾人、步履蹣跚的賣炭翁、為他人做嫁衣裳的貧女和折臂的老翁……還有無定河邊的累累白骨!高高在上的眼睛,沒有顧及到腳下的芸芸眾生,聽任社會分裂成勢同水火的兩端。當斷裂的碎片布滿大地,哪還有精英落腳的地方?他們注定要被朱溫這樣來自底層的人踢進水與火中。當一具具衣冠人物的屍體浮沉在黃河渾濁的浪花中,我的腦海裏,卻閃過長慶元年的風花啼鳥。也許,那時候,一切都已注定……

我們說得太多了,幾乎已經說盡了整個晚唐。

很多篇幅用來談河北的胡化,但是,我們不能滿足於僅僅獲取一個地緣政治的解釋。我相信,隻有將元和十五年春的宮變、長慶元年春的貢舉舞弊案,還有它引發的黨爭,與長慶二年河北形勢的急劇惡化,也就是將三個春天一一數過來,我們才會有一個完整的理解。

在元和一朝,我們看到的是君主英明,大臣們在他的調控下表現出高度的智慧與效率;隨之長安再次擁有了自盛唐以後所未有過的權威;麵對長安咄咄逼人的進取態勢,河北和效仿河北的藩鎮勢力相應的萎縮了。隔著兩年後的月光看去,元和宮變那一夜是繁華年代的終結。從那個春寒料峭的夜晚到長慶二年春的兩年時間內,我們看到了一個反向過程:英武君主的死亡和繼任者的昏暗;因缺乏製約,大臣們的派性鬥爭失控了,導致朝廷喪失智慧與效率;中央權力的癱瘓也就意味著河北的重新崛起。

“三春已暮桃李傷,棠梨花白蔓菁黃”——殘夢乍醒,滿眼空花。從元和宮變至長慶貢舉案至今,掐指一算,逝去的恰好三個春天。人說,“百年流水盡,萬事落花空”。我想,元和中興從此不必提起。三年來發生的一切並無多少新意。可邏輯上前後照應的三起事件,如此整齊地排列在三個連續的春天,實在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敘述題材,使我們概括出王朝衰弱的一個基本模式。在我眼中,元和十五年到長慶二年的三個春天,已經包含了晚唐曆史的全部密碼:文官黨爭、閹人擅權、科舉腐敗、藩鎮割據……還有——一個形似神非的長安。

如今的長安什麽都好像少了點兒生氣,就一點一點地露出了它曾被金碧輝煌掩蓋起來的本相。長安的骨子裏,有一種權力場獨有的晦暗,有如淵藪,可以讓你的全部,從肉體到靈魂,浸下去也悄無聲息地沉了底。經曆了梟鳴鬆桂樹的早春,又走過鳥散餘落花的暮春,我們在低迷的氣氛中送走了長慶二年春——季節輪回,對蒼老得世故的長安城來說實在沒有太多意義。可我知道,它還在竭力掩飾已經越來越難以掩藏的頹唐氣象。我甚至可以斷言,如果你讀破了長安的三個春天,也就讀懂了晚唐,甚至讀懂了更多。

“春來多少傷心事,碧草侵階粉蝶飛”。當我寫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也是一個春天的上午。窗外是流動的日光,我卻聽任身心在幽暗的古代時光中沉溺,直到沒頂。似水流年閃動著瀲灩的光,光影中是那些暮草幽花、鳥啼蝶舞。還有一些似曾相識的圖像。它們讓我注意到日光下的現實。心頭因此繚繞著不可排遣的憂慮:比如傲慢的精英臉孔,眉目間卻掩飾不住貪婪的神情,那不正是我們所習見的;又比如華麗的頌歌,再怎麽華麗也改變不了一個沒有詩意的世界——那三個春天啊,就如莎翁戲劇裏的台詞:“不是一個時代,而是所有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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