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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翻雲覆雨手

——長慶貢舉舞弊案後黨爭的惡性發展

十三年暗流洶湧、波瀾翻覆後,長慶貢舉舞弊案浮出了水麵。作為一個標誌性事件、一個開始:標誌著士大夫們無可救藥地墮入了黨爭的阿鼻地獄。

我們用很長的篇幅,來描述十三年來的翻雲覆雨。可是,長慶元年春天,事情悄悄地變化了——隻有圍繞一個嚴肅而深刻的主題展開,大臣們的爭執才會上升到較高層次,成為政爭或政黨之爭。一個嚴肅的主題,還意味著雙方有是非之分,意味著“對事不對人”的原則,在一定程度上還是適用的。不管怎麽說,過去十三年來的摩擦,勉強還算有一個像樣的主題:在藩鎮問題上,堅持用兵之策,還是罷兵之策。

可是,當元和時代結束,長慶時代開始,大臣間的較量在不知不覺中失落了響亮的主題,真正淪為亂哄哄的蟻鬥蝸爭。

這個變化如果有什麽醒目標誌的話,那就是無是無非的長慶貢舉舞弊案。

長慶元年春夏之交,“翰林三俊”聯手段文昌,掀起了若大一場風波。可細究起來,他們也是各有各的肚腸。李紳是請托未遂,借機發難。李德裕狠狠地報複了元和三年策論案中開罪過父親的李宗閔。元稹的態度相對複雜些。段文昌曾向天子推薦過他,這是元稹支持段文昌的原因之一,可元稹從不是知恩圖報的人,這一回,要不是看到了自己的利益,他又怎麽會果斷出手呢?

十幾年前,元稹與李宗閔是生氣勃勃的年輕人。他們是一對風骨錚錚的朋友,指點江山、搏擊權閹,後來都被逐出了長安。我們不得不感慨,如水歲月是怎樣磨平一個人的棱角,腐蝕了他的靈魂。十多年後,兩個曾經的朋友身上發生了相似的轉變:一樣的功利、一樣的世故、一樣的貪戀權勢。在失去了蓬勃的朝氣後,他們靠向宦官獻媚,換來了官位和資曆。長慶元年,兩個人都在暗地裏覬覦宰相高位。元稹就是要借貢舉舞弊案,狠狠地打擊李宗閔這個潛在的競爭者。

除了錢徽被謫為江州刺史外,李宗閔貶為劍州刺史,楊汝士貶為開江令——在這個“柳絲如剪花如染”的季節,翰林三俊如同東風枝頭怒放的桃和李,占盡了滿城春光。可搖曳的春光裏,隱隱吹過一陣一陣的落花風。史書上說,案發後,“朋比之徒,如撻於市,鹹睚眥於紳、稹”。仇恨的目光如驟雨逐風。

我們要看看,風中的翰林三俊是如何“雨壓殘紅一夜凋”。

在長慶貢舉舞弊案中,裴度也很受傷。看在他的麵上,落第的裴撰仍被特旨賜進士及第。可裴度麵上無光,心中不免湧動著怨恨的波瀾。隨後的幾個月裏,他與翰林三俊的矛盾越來越尖銳。驛馬如飛,從河北戰場奔向長安,將裴度的白章接二連三送到李宥(唐穆宗)的禦案上。在白章裏,他力指元稹和知樞密魏弘簡朋比為奸。彈劾元稹的語氣一次比一次嚴厲,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平心而論,裴度沒有平定河北,元稹難辭其咎。這一回,寵愛元稹的天子也不敢公然袒護他。不久,魏弘簡被貶為弓箭庫使,元稹自翰林學士轉任工部侍郎。

在黑暗中,我們看到李逢吉陰險的笑容一閃而逝。因為,他看到元稹重蹈自己的覆轍了。

翰林三俊在長慶初年春光燦爛,離不開李宥的賞識。李逢吉也是依靠天子門生東山再起的。最初,李宥似乎將這位前宰相看成了過氣的人物,不曾考慮過倚重他。回到長安後,李逢吉任兵部尚書。在唐朝,六部權歸侍郎,尚書在很多時候不過是個虛銜。但它與宰相同為三品官,經常留給李逢吉這樣的前宰相,或者像白居易這樣無緣拜相的重臣。可在那翠減紅衰的春夜裏,李逢吉又怎麽甘心充當寂寞的看客?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個蜘蛛般陰毒的人物在悄悄地編織著他的網,蛛絲上沾滿了黏液和毒素。他眼中的獵物有兩個:一個是夙敵裴度;另外就是生氣勃勃的翰林三俊。這張蛛網還很脆弱,暫時還很難捕抓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可李逢吉有足夠的耐心等下去。

在一場鷸蚌相爭中,他可以扮演漁翁的角色。

裴度把生硬的詞語劈頭蓋臉地砸向柔媚的元稹,已經引起了李宥的不快。可裴度正率軍出征河北。在這個時候,他不得不向這個元老重臣讓步。如果我們細細推敲一下,就會發現,這和裴度要挾李純(唐憲宗)罷免令狐楚的情形何其相似。當年,父親為了支持裴度出征,讓令狐楚退出翰林學士院;今天,李宥也隻好違心地將元稹解職。可在內心深處,年輕的天子隱約有種被訛詐的感覺。當元稹被口水淹沒,裴度第二次踏進了同一條河流——他贏得了一場皮洛士式的勝利。

元稹被解除翰林學士之職後,李宥一直想補償他。他知道,自己寵愛的詩人到底渴望什麽。一道詔書,把元稹變成了新的宰相。

可夢想成真的元稹卻並不幸福。詔下之日,一片嗤嗤的嘲笑聲。笑聲過後,無數輕蔑的目光已經凝固成一堵透明的牆,橫亙在元稹的麵前,觸摸不著,逾越不過,卻要隨時隨地感受到它的沁人寒意。平淮西之後,裴度一直被眾多士大夫視為領袖和偶像。與他為敵,就是與士大夫的主流為敵,更何況,元稹還被裴度扣上了結交宦官和阻撓削藩兩大罪名。他本就生活在別人冷淡的眼光中,今天就更加被孤立起來了。

“一院落花無客醉”,隻有元稹踏著滿地墮紅殘萼,在中庭久久徘徊:為了改變形象,自己該做些什麽?

這時候,家人通報:和王傅於方登門造訪。他來做什麽?元稹略略有些詫異,肅整衣冠,迎了出去。

於方是前山南節度使於頔之子。由於畏懼李純,跋扈的於頔在元和年間回到長安後,一直閑居在家。他的另一個兒子於敏四處打點,想讓父親再度出山,外放節度使。通過一個名叫梁正言的人,他賄賂了權閹梁守謙。可於頔外放的事情卻如石沉大海,杳無聲息。於敏心生疑竇,懷疑是梁正言未曾盡力,一心想追回送出手的金銀。偏偏對方一直避而不見。氣急敗壞之下,於敏竟然將梁正言家一個經手此事的家奴誘騙到無人處,殺死後肢解屍體,丟棄到茅坑裏。罪行暴露後,於敏被賜死。於方也因卷入該案,一度被免官。

於頔早年間的種種劣跡,再加上這件醜聞,使士大夫都很鄙視於家。以淵源論,於、元兩姓,都是鮮卑舊族。於方有心結交同樣孤立的元稹。知道元稹的心病後,於方把兩名江湖豪客王昭、王友明帶到了元稹府邸。他湊到元稹身前,壓低聲音說:眼前這兩名奇人曾遊曆燕趙之間,與河北叛軍中的很多要人交情不淺。他們願意去策反幾個河北悍將,解救被叛軍重重圍困的深州。

元稹聽後,怦然心動。裴度領兵十萬都解不了深州之圍,如果自己不費一兵一卒,依靠兩個江湖豪客就立下這樣的功勳,那豈不是可以一洗負麵形象。這時候的元才子就如同一尾失去銜珠的靈蛇,沒有了往日的智慧,一心隻想著壓倒裴度。行策反之計,就需要給叛軍將領洗脫叛逆身份,還要保他們升官。最切實的允諾,莫過於簽發一些任命官員的告身了。吏、兵兩部分掌文、武官員的人事,隻有他們能簽發告身。元稹悄悄拿出錢財來賄賂兩部的令史,很快,二十通空白的告身就到手了。

可正如元稹自己說的,“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他沒有意識到,他正親手將自己推進波瀾中。

在元稹背後,閃爍著一雙狡黠的眼睛。李逢吉是兵部尚書,隻要利用簽發告身的程序,稍加盤問,他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掌握元稹全部的秘密。可李逢吉不想過早地暴露自己。如果能把裴度也卷入其中,那不就可以一石二鳥?李逢吉的眼睛裏幽光隱隱。

就這樣,裴度很“偶然”地從一個叫李賞的人口中,得知元稹想要刺殺他。這個消息有根有據、活靈活現,連參與密謀的於方和兩個刺客都有名有姓。

按照史書記載,李賞故意挑撥元稹與裴度的關係。顯然,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李賞缺乏這麽做的動機,除非他身後還有一個人物,要從中漁利。這個人,當然是李逢吉了。按他的構想,元、裴矛盾由來已久,而且愈演愈烈。很多人會相信,處於下風的元稹有刺殺裴度的動機。從刺客刀下死裏逃生的經曆,使裴度對行刺心有餘悸。聽到李賞的揭發後,裴度難免在衝動之下墮入李逢吉彀中。兩個宰相間將上演一出惡鬥。

可是,裴度的深沉超出了李逢吉的想象。在他手上,沒有元稹行刺的切實證據。裴度一邊深加戒備,一邊也在靜觀事態變化。可是,李逢吉等不了了。隻要兩位江湖豪客離開長安,奔赴河北,所謂行刺裴度就會被證明是子虛烏有。看到裴度隱忍不發,李逢吉果斷決定,讓同黨出麵告發元稹,讓這件大案浮出水麵。

元稹與宮中權閹魏弘簡交情深厚。如果按正常方式告發他,魏弘簡一定會從中轉圜遮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考慮再三,李逢吉想到了和魏弘簡素有過節的左軍中尉馬進潭。幾天後,有人向馬進潭揭發元稹結交刺客,圖謀不軌。聽到這個驚天的消息後,馬進潭如獲至寶,立刻進宮麵聖。他的目標是元稹背後的知樞密魏弘簡。

很快,號稱江湖奇人的王昭、王友明相繼落網。

長安城一時間流言四起。人們對幾年前武元衡和裴度遇刺記憶猶新。現在,堂堂宰相,紆尊降貴去結交江湖豪客,如此詭異的事情,仿佛印證了元稹是確實別有陰謀。這幾年來,裴度與元稹的恩怨糾葛眾所周知。當元稹私養刺客的消息傳出來後,人們很自然地想到,裴度就是行刺的對象。宰相刺殺宰相?人們對朱門後麵的爆炸性新聞,總是充滿了想象力。

照我看來,裴度未必就相信有什麽刺客。可他很樂意看到元稹深陷泥沼。就算裴度沒有借機攻擊元稹,至少也放任李逢吉一黨肆意誣告元稹。可惜,裴度漏算了一著,他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天子李宥。接到馬進潭轉呈的控狀後,李宥命李逢吉會同另外兩位大臣,會審這一案件。結果證實,元稹擅自結交江湖人物,違反了朝廷律令;但所謂行刺裴度,根本就是捕風捉影。如果元稹結交刺客,人們會想當然地把裴度當成刺殺對象;當元稹被人誣陷,裴度也洗不脫最大的嫌疑。

元稹痛苦地告訴李宥,自己的府邸已經被京兆尹劉遵古暗中監控起來了。沒有天子授意,京兆尹竟然敢擅自監視宰相府邸?李宥怒火中燒:是誰在幕後呼風喚雨?

在安撫驚魂未定的元稹後,天子懲罰了劉遵古。在他眼中,元稹私交江湖人物雖然荒唐,可說到底也是為君解憂、謀功心切,不是不可原諒的。可誰要是借題發揮,攻擊元稹,就是明目張膽的黨同伐異!在彈劾魏弘簡、元稹一事中,李宥對裴度已懷有很深的成見。眼見裴度又是一副袖手旁觀、幸災樂禍的姿態,年輕的天子更加堅定自己的猜想:

裴度有一雙翻雲覆雨的手。

這就是為什麽在不明就裏的人眼中,於方事件有一個匪夷所思的結局:元稹和裴度雙雙罷相。

鑼鼓聲歇,鬧劇散場,在幕後導演這出大戲的李逢吉一搖三晃地踱到前台。裴度是他的夙敵,而元稹曾無情地背叛過他的密友令狐楚。今天,兩人都栽倒在自己手上。兩人空出的座位,正好留給這位老謀深算的奸臣——高高的政事堂上,隻有他一個人,愜意地眯起眼睛,細細品味權力、榮耀和快意恩仇的滋味。

對元稹來說,厄運還遠沒有結束。諫官們沒有放過他。一時間,奏章如雪,紛紛揚揚:“裴度無罪,不當免相。元稹與於方為邪謀,責之太輕。”為裴度抱不平的聲音此起彼伏。無奈之下,李宥隻好把他兼任的長春宮使也免去了。元稹曾經憧憬著,用兩名江湖俠客的奇計來贏得人們的尊重。春夢醒來,了無痕跡。他沒有得到功勳,又丟掉了相位,卻依然沒有得到人們的尊重,依然隻擁有天子對詩人的眷顧。

元稹自敘對崔鶯鶯始亂終棄的那本《會真記》,幾經修改,變成了《西廂記》。悲劇換為喜劇,負心人化做多情郎,隻有“長亭送別”的那段曲子,伴著元稹愴然離去的背影,真是別有滋味:

碧雲天,黃花地,

西風緊,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

現在,一群號稱“八關十六子”的小人如蠅如蟻,都聚集在李逢吉的身邊。奸臣手中的權力,如同一方腐臭的肉,吸引著他們。這個悄然成型的朋黨中,有李逢吉的侄兒李仲言。李逢吉身上所凝聚的戾氣最終傳給了他,並由他發揮到極致,給王朝帶來另一段晦暗的故事。“八關十六子”中,還有張又新、李續、張權輿、李虞、薑洽、程昔範等人。讓我的筆輕輕地點一點陰霾裏的幾個人,看看宦海浮沉間,那一張張灰暗的麵容。

張又新是工部侍郎張薦之子,才華橫溢,元朝辛文房在《唐才子傳》中用大段文字描述過他。張又新應“宏辭”科試時是第一;應京兆考試,也是第一;元和九年,又高中狀元。他一人身兼宏辭敕頭、京兆解頭和進士狀頭,有“張三頭”的美譽。可惜,這樣一個才子生性奸邪,“Y蕩之行,卒見於篇”。他的座師韋貫之與李逢吉當年都曾反對過裴度。李逢吉對韋貫之的門生弟子一向青眼有加,後來,被他援引入相的牛僧孺也是韋貫之在元和三年取中的。張又新是韋貫之取中的狀元,對李逢吉又極為諂媚,自然成了這一奸黨的頭號鷹犬。

程昔範也是位名噪一時的進士。他曾向韓愈投獻過《程子中謨》三卷,希望能得到推薦。聽說他科舉落第,韓愈遺憾地對主考官說;“程昔範不合在諸生之下。”這句考語使程昔範贏得了很多人的賞識。幾年後,名動公卿的程昔範終於如願登第,按慣例被授予集賢正字一職。集賢正字是清雅的職位,和校書郎一樣,是進士踏入仕途後理想的第一步。可程昔範看不上這個從九品上的小官。他發現,正在網羅黨羽的李逢吉能給他飛黃騰達的機會。

元稹和裴度雙雙被黜落後,空出了兩個宰相位置。李逢吉占據了一席,另一席位卻一直虛懸。誰能入相,對李逢吉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張又新不過是從七品的補闕,元和十四年才中進士的程昔範資曆更淺。在李逢吉一黨中,李虞、薑洽等都是頗有名聲的人物,但身份還是一介布衣。他們都隻是羽翼而已。李逢吉需要尋找一個有資曆,但又不會對自己構成威脅的盟友,來填補空缺的宰相之位。

這時候,公認的宰相候選人,應該是翰林學士李德裕。可他正是李逢吉最不希望看到的人。

清朝人袁枚在《隨園食單》裏,有一段介紹食材的文字饒有趣味:“味太濃重者,隻宜獨用,不可搭配。如李讚皇(李德裕)、張江陵(張居正)一流,須專用之,方盡其才。食物中,鰻也,鱉也,蟹也,鰣魚也,牛羊也,皆宜獨食,不可加搭配。”

袁枚用李德裕來比喻鰻、鱉、蟹、鰣等味道濃重、隻宜獨用的食材,真可謂貼切。作為一個不世出的人物,李德裕的才幹、氣魄,足以讓陰險的李逢吉相形見絀。他又是一個喜歡專斷獨行的人物,“隻宜獨用”。和李德裕共事,李逢吉絕沒有大權獨攬的可能。更何況,李德裕還是元稹的密友。當時,元稹四麵楚歌,但天子對他恩寵如故。如果有李德裕做奧援,卷土重來,猶未可知。真出現這種局麵,對李逢吉來說就非常被動了。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看起來似乎不相幹的事情。

元和末年,韓弘懾於李純(唐憲宗)的天威,拱手交出宣武節度使的權柄,返回長安閑居。不久,他和兒子韓公武相繼下世,隻留下了年幼的孫子韓紹宗。韓弘父子素有富名。李宥擔心韓家的奴仆借機竊盜家財,派幾個宦官到韓府查閱宅簿,清點財產,預備托付給韓氏宗親中的長者。在韓府上,宦官意外地翻出一本舊賬。為了保住韓弘的宣武節度使,韓公武當年曾向許多當權官員行賄。每一筆,都清楚地記載在這冊秘賬裏。在上千條的記錄中,李宥突然看到“某月日,送牛侍郎物若幹”的後麵,用硃色注明“不受,卻付訖”的字樣,非常醒目。李宥很高興地對左右侍從說:“果然,吾不繆知人!”

李逢吉就具有這樣的能力,敏銳地從這個看起來和他沒有什麽關係的事情中看到機會。

牛僧孺,據說是隋朝仆射牛弘的後人。可到他這一代家族已經式微了。他的父親和祖父都隻是風塵俗吏。早年喪父後,牛僧孺靠祖上留下的一點薄田勉強度日。他進士擢第,登賢良方正製科,走上了一條比父祖遠為光明的仕途。在元和三年策論案中,牛僧孺是卷入風波的三個考生之一,意外被貶。不過,是非曲直,自有公論。牛僧孺很快就遷監察禦史,從洛陽回到長安。在禦史台的時候,牛僧孺按劾那些因各種原因被淹滯的州府刑獄,清理了大量的冤獄,贏得了一片讚譽。

長慶元年,宿州刺史李直臣犯了死罪。為了脫罪,李直臣賄賂宦官,向天子求情。耳根頗軟的李宥對牛僧孺說:李直臣很有才幹,我想寬恕他一次。

牛僧孺從容地說:沒有才幹的人,不過浪費一份俸祿而已。帝王之所以要修訂律法,就是為了束縛那些有才能的人。安祿山、朱泚無不是能力過人,才能禍害天下。

李宥聽後,賜給牛僧孺金魚紫服,再沒有說什麽。

比起李德裕,牛僧孺的才能平庸了許多。更重要的是,牛僧孺並不是總表現出李直臣一案中的剛正不阿。對同黨、故舊的缺點,他總是視而不見。一句話,牛僧孺的原則是有彈性的,對關係疏遠的人或自己的政敵嚴厲,對自己身邊的人卻很寬鬆。韓弘府邸的一本舊賬,使天子對牛僧孺深有好感。李逢吉見機行事,立刻推薦牛僧孺為相。這大大地拉近了兩個人的關係。李逢吉知道,即使牛僧孺不讚同自己的某些做法,也不會公然表示反對。

事實證明,李逢吉的判斷是準確的。在他將朝堂弄得烏煙瘴氣,牛僧孺也不曾多說過一句話。當風氣惡化到再也看不下去的時候,“難其進而勇於退”的牛僧孺一聲不吭地逃離長安,眼不見為淨——李逢吉看中的,正是這一點。這一回,他是以一個陰柔的形象,站在了政敵的對立麵上。誰也沒有能洞悉李逢吉的真實麵目。

被褫奪拜相的機會後,李德裕也走了,把一個黯然的身影疊加在長安浮世的影像上。那年,他三十六,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候,要去浙西的橘洲楓嶼、菰煙蘆雪,苦熬那整整八年光陰。

元和三年策論案,牛僧孺與李德裕的父親結怨。十多年後,他又捷足先登,攫取了本該屬於李德裕的相位——牛、李之間的嫌隙,一步步,走到不可彌合的地步。李德裕在提到牛僧孺的時候,總是輕蔑地稱他為“太牢公”。他把牛僧孺看成牛、看成畜類,隻配送上祭壇的太牢。在《窮愁誌》裏,李德裕幹脆引用市井中流傳的犢子之讖,來詛咒牛僧孺。

未來幾十年中,兩人的恩怨演繹成一幕幕悲劇和鬧劇。最終被送上政治祭壇的,又豈止太牢公一人。

元稹罷相,李德裕外放,翰林三俊隻剩下李紳,獨自麵對“傷心盡日有啼鳥,獨步殘春空落花”的寂寞庭院。

不過,翰林學士院依然在翰林三俊的手中。學士蔣防與李紳是同鄉舊好。他和另一位學士龐嚴都是靠李紳、元稹的提攜,才有今天的地位。一個敵對的翰林學士院,讓控製了政事堂的李逢吉如坐針氈。他曾密謀讓好友令狐楚重返長安,卻遭到了李紳的阻撓。這使李逢吉暗下決心,要徹底清除翰林三俊。可他也知道,天子對李紳的寵愛,不亞於元稹。李逢吉要用一種更為隱秘的手段,來實現自己的陰險目的。

在唐朝,禦史台以禦史大夫為正,禦史中丞為副。安史之亂後,禦史大夫時常空缺,中丞才是真正的“憲台之長”,很有權勢。李逢吉請旨,將李紳調任禦史中丞。天子不疑有他,欣然同意了宰相的提議。細心的人卻注意到,空缺的禦史大夫突然也有了人選。赫赫有名的韓愈從吏部侍郎改任京兆尹,兼禦史大夫。

這次人事調動的奧妙就在於,按舊例,京兆尹上任時要到禦史台拜見執掌風憲的禦史中丞——這就是所謂的“台參”。可韓愈的情形又有所不同。在改任京兆尹時,他身兼“禦史大夫”,是禦史中丞的上官。從這個角度看,情形正好掉了個位置,禦史中丞李紳應該以副貳的身份,參見韓愈——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混亂。

褊直暴躁的李紳遇上了同樣褊直暴躁的韓愈。兩人誰都不願意讓步,借著文牒往來,互相指責。尖銳的文字閃爍著刀光劍影。此事很快就弄得沸沸揚揚,朝野皆知。這時候,李逢吉才端著宰相的架勢從容地出場。他沒有偏袒任何一方,以“有失大臣之體”的理由,將雙方數落了一通,請旨將韓愈罷為兵部侍郎,而把李紳貶為江西觀察使——貌似公允的處置,掩蓋了一箭雙雕的陰險。

就這樣,長慶貢舉舞弊案中風光一時的翰林三俊全軍盡沒。隻有李逢吉“暗舞春風依舊”。

這個奸臣排擠李紳的手法,完全建立在對人性深刻洞見的基礎上,屬於天才發揮,和李太白的詩、張旭的草書一樣,可為之擊節卻不可模仿。在於方事件中,裴度和元稹久有心病。李逢吉不過是抓住了於方向元稹推薦俠客的時機,果斷出手,激化兩人的矛盾。這一回,他卻是別出心裁,憑空在李紳、韓愈間製造了一場衝突。心思的深沉,手段之老辣,大約自李林甫之後,無人可望其項背了——這樣的人物用屹立不倒的身影來證明一個時代的墮落。

李紳哭了。

站在幽深宮殿的中央,李紳感到冷雨點點滴滴,都打在臉龐。入宮辭行的時候,他是多麽想向天子訴說心中的委屈和憤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知不覺,傷心之人如同水邊的菖蒲,雨一打,淚流滿麵。

一道詔書遞出深宮:心腸很軟的李宥把李紳留在長安。

李逢吉機關算盡,卻沒有想到,李紳的淚水喚起了天子的哀憐。這麽多年來,李逢吉的權術隻失敗過兩次。一次被裴度的無畏姿態挫敗,另一次就是李紳的真情流露。也許隻有真性情,可以對抗陰險的權術。可惜,沉湎於黨爭的士大夫們偽裝得太像、麻木得太久,僅有的純真多半消磨殆盡。如果說,前一次李逢吉是完敗的話,這一回他卻沒有什麽可以擔心的:當政敵隻能依靠淚水來反擊,那還有什麽可怕的?

李紳被攆出長安,隻剩下時間問題。

長慶時代,本不能算是人才凋敝的時代。以詩為例,胡應麟在《詩藪》裏說:“元和以後,詩道浸晚,而人才故自橫絕一時。若昌黎(韓愈)之鴻偉,柳州(柳宗元)之精工,夢得(劉禹錫)之雄奇,樂天(白居易)之浩博,皆大家才具也。”歐陽修也稱讚過李德裕“文辭甚可愛也”。李紳的詩歌更是婦孺皆知、膾炙人口。在文學史上,元稹向來和白居易並稱“元白”,那一曲《連昌宮詞》,唱醉了多少朱顏青娥的心……裴度與白居易在洛陽詩歌唱和,佳作頗多。段文昌不以詩歌見長,可就我所知,那一句“水暗餘霞外,山明落照中”,實在不壞。令狐楚以豔麗的駢文見長,他的詩歌也享有盛譽。就連奸臣李逢吉,也和令狐楚共著過一部《斷金集》。

典雅的詩句,讓我們對這個時代有過多少美麗的想象。以詩賦作為舉士和銓選尺度,使得唐朝成為一個詩人布列的朝代。詩人與大臣有著最大的交集。在話語構築成的曆史中,兼具詩人與大臣身份的群體風流灑脫、顧盼自得。得意時,他們在廟堂之上指點江山;失意後,他們退隱江湖,笑看雲舒浪卷……不管是青衿飄飄的他,還是朱衣燦爛的他,都是曆史留給我們最美好的意象。

在花未落、鳥未散的時節,我還以為自己從詩文中,領悟到他們靈魂深處的脈動與風揚。可詩集以外的文字,那些記錄史實的文字,使我們很快就意識到:美麗的辭藻背後,並不都隱藏著美麗的現實。

大臣就是詩人;詩人的素質,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大臣的素質。可與瀚若群星的詩人群體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所謂“長慶朝中無名臣”的悲哀說法。貞元七年進士黨、翰林三俊和李逢吉奸黨粉墨登場,唱出了亂哄哄的一出大戲。隨著李逢吉完勝,朝堂上的黨爭算是暫告一段落。在這個奸臣身上,我們可以概括出幾個特點:翻雲覆雨的老辣手段、朋黨狐唱梟和,以及政治遠見和道德原則的極度缺乏——其實,這是相當長時間內士大夫的總體特征。我們詳細地描述了李逢吉三次的權術運作。可回頭再看看那些事和那些人,元稹和裴度、牛僧孺與李德裕,還有韓愈與李紳的爭吵,又何嚐是光明正大的政爭?所有這些,又不過是無數同類事件裏的幾例而已。我相信,多少殘酷的傾軋在無盡東去的歲月淘洗下,澄沙汰礫,積澱到曆史的底層。隻有少數幾件,被史家拾起,保留在新、舊唐書的頁冊裏。

沒有立場和原則的黨爭,導致“清美之官,盡須其黨;華要之選,不在他人”——黼黻煙霞裏的長安,彌漫著綺靡衰敗的氣息。

這可真是一個詭異的晚春。時代的精英們率先墮落、集體墮落。他們內通閹寺,外佞權貴,結朋黨,好聲色,為了浮雲般的富貴用盡心機,虛耗光陰。上下其手,明爭暗鬥,坐收漁利——

我們早已看慣了這一切。讓我們抑鬱的是,我們再看不見萬馬奔騰的響亮主題,也看不到一代中興帝王的懾人魅力。沒有了宏圖霸業、史詩般壯麗的情節。手段成了主題,魂魄丟在桌子底下。

士大夫的性格中本來就具有太多相反相成的因素。可在元和宮變以後,這些瑕疵突然變得那麽刺眼,兼濟天下的理想已經在政治傾軋中失落了。姝麗的辭章裏,獨善其身的思考倒是得到意味深長的闡發。鼓吹理性的同時,理性正在不知不覺中被他們從政治生活中抽繹,代之以狹隘的針鋒相對、無原則的同意或反對,還有首鼠兩端的小人麵目——詩意盎然地生活,是為了掩藏極端猥瑣的心靈。他們的所作所為,哪還有一點慷慨激昂的盛唐氣象呀?“生命瑣碎得隻剩下市儈的言語和勢利的眼神”。難怪王安石、蘇軾,還有朱熹對他們如此不屑。就連韓愈自己,在《答馮宿書》中也流露出懺悔之意。吟詠詩歌時展現出的良好素質,沒有轉化為政治上的睿智與進取——詩歌沒有成就王朝之美。

何妨斜倚東風十二欄,看一幀鳥散餘落花的圖畫。這不僅是人們對那年春天的總體印象——它描繪出了四十年物是人非的長安風景。

四十年間,不管是長樂驛還是秦川驛,一樣的衰草連天、一樣的西風瘦馬失意人、一樣的驪歌翻新闋,重複了又重複。長安就是這樣一個來就來、去就去,來去都不由自己的地方。黯然去國的離人換了又換:元稹、裴度、李紳、李德裕、李宗閔,加上牛僧孺……離開他們,前後三十年單薄得隻剩下時間;有了他們,這一段曆史卻又是如此醜態百出、支離破碎。缺乏救贖性話語,缺乏執著於道的精神,有的隻是一種莫名的焦灼,從被擠壓得畸形的人事格局中熱辣辣地流瀉出來。

鉤心鬥角的人們天真地以為,每一陣風都為摧折對方而起。可是晚來風疾時,他們卻又發現自己也在不由自主地墮溷、零落。誰都無力把握自己的命運,無休止的風將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帶向不可知的境地。才一回首,風中的士大夫們早已是“萬片香魂不可招”了。

傾軋的結果,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貶。人去樓空後,那一扇扇緊鎖的宅門分明是一種拒絕和解的乖戾姿態。馬背上的行囊裏,或許裹藏著這樣或那樣未及實現的政治構想;通向邊城的路上,卻徒然奔波著那麽多在“獨善”與“兼濟”,在“善”與“偽善”間進退兩難的靈魂。再往後,一個斯文敗類和一個不知是醫是巫的弄臣就要在長安粉墨登場。一個時代的精英分子在自相傾軋中被清除一空,這個時代就注定將為兩個小人引向最深的淵藪……

《莊子·則陽》裏,有一個觸氏之國,全部的版圖都在一隻蝸牛的左角;在蝸牛右角上,有一個蠻氏之國。它們為了爭奪地盤而開戰……目睹長安的是是非非後,詩人白居易對爾虞我詐的生活滿心厭倦。長慶二年,他就自請外放,輾轉於相對清淨的江南。回首長安,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莫入紅塵去,令人心力勞。

相爭兩蝸角,所得一牛毛。

看破紅塵的話語,寫在可笑可悲的陰謀、權術、誣陷之後。難道非要到這個時候,才有人明白:人世間的擾攘,不過是那蝸角上的紛爭。

軟弱的李宥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在病榻上掙紮了一年多後,他到底還是一瞑不視,再也看不見又一年的風花啼鳥。當庭前吹來落花風,李紳忍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發現,自己濕漉漉地浸透在別人寒冷的目光中,有很長很長時間了。

一件偶然發生的事情,使李紳原本就非常艱難的處境變得更加險惡。

那一天,家人遞上族子李虞寫來的一封信。拆開信封後,李紳才發現,信是寫給新任左拾遺李耆的。不知出了什麽差錯,書信誤投到他的府第。在折起信箋前,李紳無意瞄了一眼信的內容,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

來信的李虞是一位隱居華陽川的山人。所謂“山人”,也就是那些藏身山林、不樂仕進的世外高人。曆史上,鞠躬盡瘁的諸葛亮、捫虱忘形的王猛在出山前,都曾是山人。後代帝王,也常常征召名重當時的山人,希望能從中發現幾個自己的諸葛亮、王猛。

長安城外的終南山清幽靜謐,卻又地近紅塵金粉撲麵的長安。京城權貴常上山尋幽訪道。唐玄宗(李隆基)時,一個名叫盧藏用的人熱衷仕宦,卻故意隱居終南山,在權貴名流中博得一個世外高人的名聲。後來,他如願以償,被朝廷召入長安,授以高官。比起那些皓首窮經的書生、四處鑽營的風塵俗吏,盧藏用的手段無疑高明了很多。有一回,道士司馬承禎對唐玄宗說,自己要歸隱終南山。盧藏用正好在場。他指著終南山說:這山大有佳處。

司馬承禎對盧藏用的過去有些了解,莞爾一笑,調侃道:在我眼中,終南山真是邀功取祿的捷徑呀!

盧藏用的臉頓時就紅了。不過,想仿效他走一走終南捷徑的人,曆代都有。明朝人蔣士銓生動地刻畫過這種山人的真實麵目:

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

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聲名盡力誇。

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鍾鼎潤煙霞。

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

李虞就是這麽一位口是心非的山人。當長安來客人帶來消息,說叔父李耆新任左拾遺後,他怦然心動。左拾遺品級不高,卻是天子的近臣,說話很有分量。於是,李虞興衝衝地提筆,給叔父寫了封信。他毫不掩飾自己已厭惡了“花滿青山靜掩門”的處士生活,請叔父務必尋找機會,向天子推薦自己。陰差陽錯,這封信現在卻放到李紳手中。

想起李虞往日喋喋不休地標榜清高的樣子,李紳一陣惡心。對這種沽名釣譽之輩,他一向不假辭色,立刻提筆寫了封書信,將這個族子冷嘲熱諷了一通。

隱私被揭穿後,惱羞成怒的李虞再顧不上自己世外高人的形象,亟亟投身到李逢吉門下,變成一頭凶悍的走狗,伸著鼻頭,到處嗅李紳的過失。他到處散布謠言,說李紳經常向病中的天子李宥揭發大臣的陰私。這樣的謠言事出有因,卻又查無實據,被一張張居心叵測的嘴到處宣揚。在李虞狂吠的聲音裏,謊言被重複了一千遍。

與此同時,李紳的死敵李逢吉正緊鑼密鼓地布下棋子。李虞、程昔範、薑洽這些爪牙,不露聲色地當上了拾遺、補闕。這些官品級不高,卻能彈劾大臣。程昔範、張又新等人畢竟還是士大夫,搏擊李紳的時候多少有所顧忌。李逢吉聽從張又新的建議,從河北找來了劉棲楚。

《新唐書》稱劉棲楚“其性詭激,敢為怪行;乘險抵巇,若無顧藉”。當年,劉棲楚曾因小事被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捆了起來。麵對驕橫的上司,這個鎮州小吏麵無懼色,竭力爭辯。說到激動的地方,他的頭猛撞地板,血流滿麵,駭得王承宗連連倒退。這番表現使河北武夫們對劉棲楚刮目相看,把他推薦到長安。李逢吉需要的,就是這種無所顧忌的政治打手。

麵對李逢吉步步進逼,形單影隻的李紳束手無策。當皇帝殯天的喪鍾從大明宮隱約傳來時,李紳知道,自己在長安已經無依無靠了。他看見,李逢吉的眼睛裏掩飾不住凶光閃爍。

李逢吉和他的“八關十六子”正躲在陰暗的角落裏,一遍又一遍地討論驅逐李紳的計劃,務求一擊即中。擅長陰謀的楚州刺史蘇遇正好回京。他提醒李逢吉:李宥的長子李湛(唐敬宗)登基後,會第一次開延英殿聽政。他們必須在此之前果斷出手,解決李紳。如果讓李紳得到單獨與新天子交談的機會,也許事情又會像上次那樣,發生意想不到的波折。

李逢吉連連點頭,轉身找上知樞密的權閹王守澄。

很快,剛剛即位的李湛就接連收到幾道奏章,異口同聲地指控李紳在先皇病重的時候,秘密提議立深王李察為太子;如果不是李逢吉堅持,李湛無法入東宮,也就談不上今天的皇位了。這些奏章讓李湛想起:就在幾天前,王守澄在宮中也曾說過同樣的話。這位少年天子還沒有理出個頭緒,李逢吉彈劾李紳的奏章又送到了禦案上……

很快,宮中就傳出消息:李紳被貶為端州司馬。

我們實在不能責怪新天子。李湛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幾天前,他還在宮中蹴鞠、角鬥,無憂無慮地玩耍。他的父親都沒能看透李逢吉的詭秘伎倆,更何況這個孩子了。

揚揚得意的李逢吉立刻率領百官,上表恭賀天子掃除奸佞。可誰都知道,這是一場奸佞的勝利。在李逢吉如此囂張的氣焰麵前,多數大臣選擇了屈服。退朝之後,他們紛紛來到中書省,向李逢吉道賀。不曾想,一個趾高氣揚的守門人攔在門外。有人上前一問,才知道,李逢吉正與張又新摒人密談。又過了很久,門扇“吱呀”一聲,打開了。張又新大汗淋漓,閃身走了出來。一見百官都候在外麵,他作了一揖,拋下了一句話:“(李紳被貶)端溪之事,又新不敢多讓。”

在一片鴉雀無聲的靜謐中,靜止住一張張驚愕的麵孔。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張又新的嘴唇,就像看著兩片飽含毒汁的花瓣。轉眼,人流退潮般悄悄散去,隻留下中書省前白茫茫的一片空地。

那天來中書省道賀的大臣名單,送到了李逢吉手上。細細地端詳一番後,他發現,沒有右拾遺吳思的名字。幾天後,朝廷宣布:任命吳思為吐蕃告哀使,將李宥駕崩的消息知會吐蕃。李紳走了,悲傷的情緒像殘花敗蕊,在內心最深處搖曳,卻開放在臉龐上;他的朋友龐嚴、蔣防隨後被驅逐出長安;吳思也被趕到雪域高原——長安朝堂上的一輪風雨,就這樣,換做旅途醒來後的半床斜月。

翰林三俊的勢力被掃蕩一空後,李逢吉終於一黨坐大。他的表現正如《舊唐書》所說的那樣,“欺蔽幼君,依憑內豎,蛇虺其腹,毒害正人。”圍繞在李逢吉身邊的“八關十六子”肆無忌憚地撕咬不肯依附於奸黨的大臣。他們貪汙納賂,買官鬻爵,無所不為。史書記載:“有求於逢吉者,必先經此八人,無不如意者。”圍繞在“八關十六子”身邊的,是一些揮舞的利爪、鋒利的牙,還有沒骨氣的脊梁。

在三省之中,門下省掌封駁。中書省送來的詔敕如有不當,給事中們可以大筆一揮,塗改後退還中書舍人。當貶謫龐嚴、蔣防的敕書送到門下省後,給事中於敖毫不猶豫地把它退了回去。於敖與被貶的龐嚴是摯友,在南衙是盡人皆知的。聽到這個消息後,大家都覺得,於敖一定是要為兩人無辜被貶出麵力爭。在私底下,一些看不慣李逢吉的大臣不無擔憂地說:於敖竟然敢冒觸怒奸相的風險,去為龐、蔣二人辯冤,真是不易!

當人們通過種種途徑,了解到於敖上奏的內容後,無不是一副錯愕的表情:辯駁是辯駁了,不過不是為龐、蔣二人辯冤,而是說敕書將二人貶得太輕……我們怎能不感慨“人情翻覆似波瀾”。所謂的友誼,早已沉淪無消息。

李逢吉還不想放過李紳。張又新等爪牙誣陷李紳的奏章,每天都會擺上天子的案頭。八關十六子對落魄的李紳窮追猛打,必欲殺之而後快。李湛畢竟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在反複的輿論轟炸下,他終於動了殺李紳的念頭。這時候,隻有翰林侍讀學士韋處厚敢於告訴天子:李紳是被讒言誣陷的。

這天,李湛在清思殿裏找東西,無意間翻出父親生前親手封存的一個小箱子。閑來無事的皇帝隨手打開箱蓋,一件件翻看收藏的文書。其中有幾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裴度、李紳等人一年多前呈送的奏章。在奏章裏,他們力請先帝立李湛為太子。

看完之後,李湛的腦海裏閃過在耳畔重複了千遍的謊言。怔忪片刻後,他取過案頭厚厚一疊攻訐李紳的奏章,投進焦杯。

風頭正盛的李逢吉被暫時的勝利蒙蔽了眼睛,沒有覺察到事情正悄悄地發生變化。物極必反,盛極必衰,明目張膽的倒行逆施,正把李逢吉一黨弄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魑魅搏人,竟然毫無顧忌。所有人心中,隻感到一陣寒意,沁入肺腑。在這逼人的寒冷中,多數朝臣悄悄地走到一起。清思殿裏藏的小箱子被打開後,人們心裏清楚,天子對李逢吉的信賴開始動搖了。這正是反擊的最好時機。曾經矛盾重重的大臣們要尋找一個可以對抗李逢吉的重量級人物,帶領他們,打破李逢吉獨攬朝綱的險惡局麵。他是誰呢?

翰林三俊剛剛铩羽而歸,短時間內很難恢複元氣,卷土重來。翰林學士韋處厚有才學、有擔當,但是他資曆尚淺,沒有足夠的號召力抗衡奸黨。蕭俛的資曆很深。可他一心求退,無意進取。更何況,蕭俛的死黨令狐楚還是李逢吉的密友……隻有一個人,可以抗衡和取代李逢吉——裴度的朋友,甚至和裴度曾有過節的人,現在攜起手來了。

裴度的名字,天子李湛是早就知道了。平淮西的故事,他從小就聽慣了。一日,當李湛翻閱山南西道送來的奏折時,發現裴度的官銜裏竟然沒有“同平章事”。這多少讓他有些驚訝。在少年天子的印象中,像裴度這樣的元老怎麽會不是宰相呢?他轉頭問身邊的韋處厚:裴度為什麽沒有掛宰相頭銜?

十年前圍繞削藩展開的那場爭論中,韋處厚是站在韋貫之一邊的。為此,他曾被裴度排擠出長安。時過境遷,李逢吉一黨的惡劣表現使這位翰林學士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裴度。借此良機,韋處厚將幾年來李逢吉如何施展手腕打擊裴度的種種事情娓娓道來。聽完之後,李湛氣呼呼地說:怎麽會鬧到這種地步!

幾天後,一道詔書,將“同平章事”頭銜又還給了裴度。這樣一個鮮明的訊息,立刻在死水一潭的朝堂上激起圈圈漣漪。稱頌裴度的奏章如雪片般飛來。無數的聲音匯聚成一個急迫的聲音:

裴度,將裴度召回長安!

在無數期待的目光中,裴度翩然回京。他的府邸前,早已是車如流水馬如龍,擠滿了登門拜訪的故交新雨。人滿為患的喧囂,反襯出李逢吉門可羅雀的清冷。人心向背,在這一刻是如此直觀。貌似堅硬的冰山,在驕陽的照耀下,很快就要消融為一江春水了。

不過,關於裴度的流言飛語也像暮春的柳花,飄飛九城。這是李逢吉一黨的最後伎倆了。可是,紛紛揚揚的白絮到底遮不住長安的天。冰山將倒,囂張一時的八關十六子開始陷入了張皇之中,尋找各自的門徑,想躲避即將到來的清算。

宴席上,舞轉紅袖,歌斂翠鈿,玉軫朱弦如繁雨急風般密密地響起。壓抑了好幾年的長安百官舉起手中的玉斝金觥,頻頻向滿麵春風的裴度致意。這時候,已經高升為京兆尹的劉棲楚也端著滿盞琥珀色的美酒,湊到了裴度身邊。裴度出將入相的時候,他不過是河北的一個小吏,兩人可以說素無往來。今天,劉棲楚卻帶著諂媚的表情,故作親熱地將嘴附在裴度耳旁,悄悄地說著、笑著,看起來,似乎和裴度親密無間。

突然,侍禦史崔鹹舉起滿斟蘭陵美酒的鸚鵡杯,踱到席前,借著三分酒意,高聲地責備裴度:您身為宰相,有什麽事不可公開?可不應該讓京兆尹附耳密談呀。該罰酒!該罰酒!

裴度會意地笑了,什麽都不說,陶然引杯,浮了一大白。

劉棲楚麵上頓時青一陣紫一陣,仿佛陰晴不定的天。看見裴度沒有應酬自己的意思,他也隻好訕訕地起身,狼狽地逃回自己席上。不久,童仆上前稟告:京兆尹劉大人斂袂離席、不辭而別了。裴度點了點頭,轉身和朋友推杯換盞,欣賞碧鬟紅袖的曼妙舞姿去了。

裴家的舞榭歌台人影如織的時候,李逢吉已經離開長安,孤獨地跋涉在楊柳外的長亭、短亭間。真讓人油然有“一年幾變枯榮事”的感慨。被貶出長安後,圍繞在他身邊的奸黨風卷雲散,瞬間銷聲匿跡。不過,他們的故事其實還沒有結束。在未來數年裏,這個奸黨的核心圈花開兩枝:一支以李逢吉的族侄李仲言(李訓)為首,潛伏多年後卷土重來,為我們上演了一出慘絕人寰的悲劇——“甘露之變”;另一枝則就此沉淪。

據《程氏人物誌》載,程昔範“坐李公(李逢吉)累,堙厄累年,卒於家”。劉棲楚被趕到嶺南煙瘴之地,去任桂管觀察使,幾年後也死在了遙遠的南方。

至於張又新,此後多年中一直追隨李逢吉左右。等到李逢吉老死之後,失去依靠的張三頭隻能輾轉在南方幾個小邑為官,幾年的惡行,換來“浪跡江湖白發新”的後半生。二十年後,潦倒的張又新賃船北上,取道長江,意興闌珊地告老還鄉。紅蓼岸綠楊村,一路漂泊到揚州。這時候,駐節揚州的淮南節度使不是別人,正是幾乎被他陷害至死的李紳。回想前塵往事,白衣蒼鬢的張又新暗暗心驚,生怕李紳借機報複。就在他提心吊膽的時候,凶險的江湖風浪給了他又一次沉重的打擊。小船顛簸的時候,他的兩個兒子沒有站穩,失足落入大江之中。轉瞬間,他們就被滾滾東流水無情地吞沒了。

噩耗傳來,李紳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絲憐憫。他提筆寫了封信給張又新:

端溪不讓之詞,愚罔懷怨;

荊浦沉淪之事,鄙實憫然。

多少恩怨糾葛,就這樣一筆勾銷。張又新知道,李紳不會再為難他了。可二十年來的是非境、榮辱塵,他真的看得透麽?水闊山遙,“愛颭殘陽入亂煙”的一葉扁舟漸行漸遠,再也看不見了……人事流徙、屍臭塵泥,多少猖獗一時的人物,已逐漸淡出了我們的視野。

在八關十六子之外,還有這樣一些人物,值得我們多說幾句。比如:剛剛離開長安的牛僧孺,還有剛剛回到長安的李宗閔。他們與李逢吉交情深厚,曾在他風光無限的時候分享過他的權力。從這個角度上看,他們可以算做李逢吉一黨的邊緣勢力。但是,他們又沒有參與八關十六子的種種惡行。當李逢吉一黨分崩離析,化為一地碎片,他們沒有受到什麽牽連,而是悄悄地整合,孕育出一個盤根錯節的朋黨——牛黨。

幾乎同時,李逢吉一黨的政敵翰林三俊也在陷入低穀後暗暗盤點自己的勢力。在一個風起雷鳴的雨夜結束時,元稹暴卒於武昌,享年五十二歲。剩下的兩名巨擘李紳、李德裕依然保持著密切的關係。他們與長慶貢舉舞弊案中受影響的鄭覃走到了一起——從翰林三俊的蛹裏,一個以李德裕為領袖的“李黨”破繭而出,展開了它的雙翼。

翠減紅衰的季節後,沉湎於傾軋的人們蛇蟠蚓結,投入到無休止的牛李黨爭中去。

掩卷闔目,我要好好地想一下,我們究竟是怎樣從元和宮變的黑夜,走到了鳥散花落的清晨,走到一個王朝中興傳奇的盡頭。

在我看來,朝堂上的黨爭之所以如春水泛濫,是因為一道堤防已在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的夜色中垮塌了。

元和時代也有政爭。從元和三年的策論案糾紛,到李吉甫、李絳的針鋒相對,再到元和十年後藩鎮政策的爭論,爭鬥是長安生活的常態。可是,終元和一朝,沒有形成大規模的黨爭。這不能不歸功於李純的手段。

無論是元和對策案,還是“削藩”之爭,可能激化黨爭的行為都遭到了他的堅決彈壓。單純就個案結果而言,李純的處理未必公正,著眼全局,我們卻發現,朝廷主要政策的具體執行者,如李吉甫、裴度都得到了或許不無偏袒,但確實非常重要的保護。他們的政敵很難借政治分歧,或他們執政過程中出現的某些失誤,促成他們的垮台。一方麵,李純從未忘記敲打那些試圖結黨的重臣;另一方麵,他有意識地維持著朝臣之間的對立。裴垍因病去位後,李純用李絳來牽製李吉甫的權力;裴度得勢後,他扶植了貞元七年進士黨。結黨營私的罪名,成了李純推行自己主張的一柄利刃。隻要他需要,他可以隨時以此為借口,罷黜那些不能實現其意圖的大臣。當李純堅持征服淮西的時候,阻礙他飲鞭東指的韋貫之,還有一幫大臣以這個罪名被逐出長安;時過境遷後,韋貫之的對手裴度竟然也是以同樣的罪名罷相。

幾種做法的交替運用,既可以降低大臣內耗的烈度,避免過分的爭奪導致朝廷癱瘓或政策的無謂反複。李純盡量地分配核心權力,以實現一種多極下的政治平衡。長安政局的穩定必須依賴於派係力量的大體均衡。這種均衡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在很多時候,它依靠帝王的運作。李純的種種手腕,利用了既有的製度,其本身卻是反製度的。不言而喻,這些手段也就缺乏延續性。在李純健康和不那麽任性的時候,他對大臣的駕馭能力是很多帝王所望塵莫及的。可丹藥削弱了他對全局的控製。李純人亡政息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沒有處理好同大臣的關係。在控製了他們之後,李純又任性地拋棄了他們。

當一代中興帝王死於中和殿那個漆黑的春夜,龍蛇蟄伏,一切都結束了——“東風一陣黃昏雨,又到繁華夢覺時”。

對“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帝王心術,李純的繼承者李宥缺少心得。平心而論,李宥對長慶貢舉案的處置沒有什麽明顯的失誤:接受朝臣控訴,谘詢翰林學士,舉行還算公正的複試並根據複試結果確定責任,最後罷黜瀆職的考官……一切都按部就班。然而,以李純的操作手法衡量他兒子的表現,不難看出其間的差距。李宥為人所詬病的,主要不在於個別舉措的失當,而在於他整體應對中所體現出的消極。表麵的中規中矩,掩蓋著對事態發展的無能為力。他過分地偏愛翰林三俊,卻又無力保護他們;他被李逢吉玩弄於股掌間,坐看八關十六子囂張一時。所以,《唐鑒》說“凡群臣有黨,由主聽不明,君子小人雜進於朝,不分邪正忠讒以黜陟,而聽其自相傾軋,以養成之也”。

結果也恰如正史所概括的:“穆宗以後”——我認為,主要就是指長慶貢舉舞弊案以後——“權移於下,朝無公政,士無公論”。

一年之隔,恍如隔世。

《劍橋中國隋唐史》的觀點和我接近,在很大程度上,把黨爭的原因歸結為元和十五年後強勢君主的缺位。隻不過,他們用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假設,來代替直截了當的判斷:“大致可以這樣說,如果雄才大略而猜忌成性的宣宗(李忱)能直接繼其父李純即位,九世紀朋黨之爭或可和緩得多,或者甚至會使中國人不知朋黨為何物。”

可這終歸隻是假設。

元和與長慶的巨大落差說明,科場舞弊案的爆發或許是偶然的,但它所引發的糾葛,卻與元和十五年後強勢君主缺位存有必然的聯係。從這個角度講,長慶貢舉舞弊案和與之相聯係的黨爭,有助於我們更深刻地理解“元和宮變”對唐朝興衰的獨特影響。

作為皇帝和其他社會群體的中介,長安的大臣們占據著一個極具戰略意義的位置。但是長安從來沒有,似乎也不需要足以保證官僚體係平衡的製度體係。大明宮裏,隻有維係這種體係平衡的天子。所以,當英武過人的李純退出曆史舞台後,大臣們頓時失控,合乎邏輯地成為下一幕悲劇或鬧劇的主角。再沒有高高在上的力量,去平衡他們的派性鬥爭。正如後來我們看到的,經曆了劇烈內耗的士大夫就此失去了獨立地位——他們或委身於藩鎮幕府,或者屈從於那些沒有什麽文化,更談不上政治抱負的閹人。他們背後的官僚政治體製,也就日甚一日地沒落了。

“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貌似廓大的王朝在此情此景之中顯得如此綿軟無力。

我講完了所有落花時節的故事。我也相信,歲月終將覆蓋所有落花。

可就此收筆的話,我總覺得意猶未盡。因為,無論是分析,還是感慨,都不能很貼切地表達出那種“鳥散餘落花”的感覺。四十年中間,除卻“甘露之變”外就隻有黨爭留下了大量文字。可是我將收集來的資料翻看了一多半後,那些單調、雷同和武斷的曆史敘述讓我疲憊不堪了。階級、階層、意識形態、政策、地域,還有許許多多同樣冰冷、同樣沒有血色的詞匯頻率極高地出現在眼前;而人,能歌能哭、活靈活現的人卻迷失在曆史敘述中了。

就讓我把一則無從辨別真偽的舊事製成一支青灰色的書簽,夾進那一年的那一頁史書,來表達當時那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入骨入髓的凋零寂寞——唐朝從此消沉:

兔走烏飛,多少年匆匆過去。一位在黨爭中曾風光無限的大人物終於一敗塗地,不得不帶著周身傷病踏上長路。

在萬裏之外,有一座荒寺。說不清是那年有的,那年空了,甚至寺名是什麽也無從知曉了。也是一個無語的下午,老人信步踱到這裏。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正在一步步走進一個可以作為結尾的情景裏——不僅僅是他的結尾,多少人經年浸淫在一片擾攘中,卻也能從那瞬間的靜謐中悟到結尾的內涵。

古寺空闃,隻有一隻隻葫蘆懸在龕前。失意的人想,葫蘆裏麵是不是藏著一味靈藥,能治愈他的足疾。但僧人告訴他:葫蘆裏,是一個又一個失意人的骨灰——曾經有那麽多的大臣,被從長安排擠到這萬裏外的蠻荒之地,再也沒能回去。可他們不甘心將一把朽骨埋在他鄉。所以,死去的人暫借佛前的方丈空間,希冀有朝一日,後人能將他們帶回他們再也回不去的長安……

說者也許無心,聽者應是有意。當晚,老人就懷著無限黯淡的心情,溘然長逝。

千年以後,我還可以看見,簾子已然殘破的那一間禪室,充滿浮塵的日照正從縫隙裏滲進來。斜陽將葫蘆們劈成兩半,一半隱沒在黑暗裏,另一半由於光影的作用,仿佛懸浮在空氣中,菸黃菸黃的。像呆滯的鳥,還是凝固的花?其實就是半爿黧黑的麵目,木然晤對著佛前的蛛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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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