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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來風滿樓

——貢舉舞弊案的黨爭背景

在這個鳥散餘落花的春天,讓我們的目光穿透茫茫煙雲,投向十三年前,也就是元和三年那個綠肥紅瘦的季節。那時,另外一場考試正在舉行。

這是一種和進士科略有不同的考試。考取進士隻意味著得到入仕的資格,也就是“釋褐”。新進士們還要參加吏部的銓選,才能為官。在中進士後的十多年中,“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就曾屢屢受挫於銓選,遲遲不能正式踏入官場。製舉就不同了,它舉選合一,登科就可以授官。在朝廷來說,這是打破常規,選拔非常之才;在士人,則被看成平步青雲的捷徑。晚唐時範攄曾說:“是時貴族競應製科,用為男子榮進”。青衿書生、白衣寒士無不對製舉趨之若鶩,就連已經考取進士,甚至已經入仕的人也想通過製舉,為政治生涯贏得更高的起點。

十三年前,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閔就是這樣的一群人。

在舉子們安靜地魚貫退出考場,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翹首等待放榜的日子時,他們潑墨揮毫寫下的文章,已經送到了吏部員外郎韋貫之的案幾上。

在元和時代的名臣中,韋貫之以品行高潔著稱於世。他的父親韋肇早年是中書舍人,因為屢屢上疏批評朝政,開罪權相,很多年沒有升遷。宰相曾放出話風,如果韋肇登門拜訪,我會為他安排個好的位置。可韋肇聽後,如風過耳,無動於衷。韋貫之大有乃父遺風。少年時,河中、澤潞節度使都曾以厚幣召他入幕,可他選擇了清貧的生活,一日三餐,豆糜而已,頗有古人簞食瓢飲的氣質。唐德宗(李適)晚年任用的京兆尹李實惡名昭彰,如果他答應推薦某人為官,幾日後必如他所言;反過來,他要誣譖某人也是易如反掌。士大夫們都很畏懼這個小人。李實曾將手中的笏板給旁人看,上麵寫著韋貫之的姓名。他故意說:韋貫之與我同住一個裏坊,我很願意向天子推薦他。聽到這話的人原原本本地轉述給韋貫之。對這露骨的暗示,韋貫之和他父親當年一樣,一笑置之。唐德宗駕崩後,李實被貶,不得不從偏僻的小路逃離長安,才躲開了袖中裝滿瓦礫的百姓。沒有阿附這個奸臣的韋貫之終於得到升遷,還受命成為元和三年製舉的閱卷官。

那是一個“漸開荷芰落薔薇”的初夏夜晚。韋貫之從容地挑亮了案幾上的燈火,就著淡淡的燭光徐徐展開了第一軸卷子……時間就在紙張舒展發出的輕微“沙沙”聲裏悄無聲息地流走。奉旨擔任考官的,還有戶部侍郎楊於陵。但真正品評策論卷子的是韋貫之。應考時匆匆草就的文章大多寡淡如水,讓人很容易疲倦。韋貫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伸手又取過一卷散發著淡淡墨香的卷子。

這是皇甫湜的試卷。當韋貫之的目光從整齊的卷麵上掃過時,眼前忽然一亮,他仿佛看見長久以來自己想說而沒敢說的那些話。關於宮廷內宦官的專橫和宮廷外重重危機的沉重話題,凝固成眼前一行行端麗的楷書。讓韋貫之沒有想到的是,這樣讓心微微顫抖的文章,這個夜晚他竟然看到了三篇。

韋貫之長時間地摩挲著皇甫湜、牛僧孺和李宗閔的卷子。三篇文章裏洋溢著年輕人所獨有的那種“指陳時政之失無所避”的新鮮氣息,撲麵而來,讓人過中年的韋貫之油然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他把三份卷子專門挑了出來,放在手邊,預備列入上第。這看似尋常的動作,輕快,隨意,仿佛荼蘼花上蝶翼的顫動。

我仿佛看見,那翅底的微風經過一係列莫測的變化反應,演變成二十年後的黨爭風暴。看著秉燭閱卷的韋貫之,我隻能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蝴蝶,在元和三年的燈影中,張開了詭異綺麗的雙翅。

幾天以後,韋貫之選中的卷子送到了翰林學士裴垍、王涯手中。他們奉旨重讀了一遍。誰也沒有挑剔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閔的文章。卷子和名單很快就送到了李純(唐憲宗)的禦案上。最開始時,天子對那年製舉的結果也很滿意。榜文公布後,他讓中書省從優安排十一名取中的士子。

接旨的是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李吉甫。

年輕時,李吉甫就深受神仙宰相李泌的推重。陸贄為相時,兩人政見不合,李吉甫被貶出長安。輾轉江淮十五個春秋後,他突然被調到忠州任刺史。因為,朝中奸佞已經把陸贄貶到了那裏。這是故意把刀塞到李吉甫手中。不過,他們借刀殺人的如意算盤落空了。李吉甫對落難的陸贄十分尊重,早已拋開當年的恩怨。如此器量贏得了一片讚歎。元和時代,李吉甫終於可以回長安了。平定西川劉闢和江南李錡的叛亂中,他都堅定地站在李純一邊,極力主張“武力削藩”。

元和二年正月,宰相空缺了兩位。李吉甫自信,憑借兩年來的功績,自己有望拜相。這時候,宮中傳來旨意,讓他和另一名翰林學士裴垍垂簾揮翰,起草兩份命相的白麻製書。李吉甫起草的這份,是拜武元衡為相。寫完後,他掩飾不了失望之意,連聲歎惋。誰會想到,珠簾那側,裴垍正在草擬的白麻製書,就是給李吉甫的。等裴垍寫完,才從容起身,向他道賀。執手之時,李吉甫幾乎潸然淚下。他動情地對裴垍說:我流落江淮十多年,不想一朝蒙恩,竟然當上了宰相!

長年漂泊在外,李吉甫對京城的情形多少還有些隔膜。他鄭重其事地請久在長安的裴垍推薦賢能。裴垍也很受感動,取過紙筆,一氣寫下了三十幾個名字。不過數月,李吉甫就按照裴垍開具的名單一一重用。一時間,朝野翕然讚賞李吉甫用人得當。

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告訴我們,瀏覽了幾份卷子後,陰冷的幽藍色怒火燃燒著李吉甫的每一根神經。氣憤?羞惱?舉子們對時局的放肆抨擊激怒了這位執政的宰相。他用顫抖的雙手把三份卷子一一擺放在麵前,和我們一樣,琢磨起紙張背後的是非糾葛。當李吉甫相信自己把策文後的關係脈絡梳理清楚後,就帶著卷子大踏步走進了大明宮……

看著痛哭流涕的宰相,李純有些不知所措。李吉甫的矛頭不僅指向主考官韋貫之,連複核卷子的裴垍、王涯也沒有放過。皇甫湜是王涯的外甥。明知應當回避的王涯沒有言明;身為同僚,裴垍居然也沒有任何異議。

一聲哭泣,把李純放在一個兩難的位置上。內心深處,他對李吉甫的指控也許不以為然。可他考慮的更多。李吉甫是削藩大業的主事者,李純不得不認真地考慮,如何維護宰相的權威。如果對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閔無所處置,就等於讚同他們對李吉甫的抨擊。按照慣例,李吉甫隻好去位讓賢。這會給阻力重重的武力削藩帶了不可低估的消極影響。轉念至此,李純沒有再猶豫,很快公布了最後裁決:裴垍、王涯被罷免翰林學士;韋貫之先是貶到果州,幾天後又被貶到更加遙遠的巴州;王涯也離開了長安,到虢州任司馬;因未對韋貫之的評判提出異議,掛名的考策官楊於陵外放嶺南——在李吉甫的哀哀哭聲中,事態急轉直下,以一連串讓人意想不到的謫貶收場。

這就是《資治通鑒》對元和三年策論案的描述。一千年後,我們還要追問:是什麽樣的犀利文字刺痛了李吉甫?

尋找答案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閱讀那三篇攪動漫天風雨的策論。牛僧孺和李宗閔的文章早已湮滅。翻開《全唐文》,我找到皇甫湜的那篇策文。也許,這是解開我們心中謎團最後的鑰匙了。我翻來覆去,力圖看透文字背麵的東西,可眼前一片茫然。沒有一個字句是攻訐和影射李吉甫個人的。最尖銳的語句都直指重重帷幕後麵的閹人。這樣一篇策文,何以惹得頗有器量的李吉甫無名火起?

牛僧孺和李宗閔的策文雖然散失,不過推想起來,主題應該相去不遠。

我們應該想到,主考官韋貫之對閹人懷有深深的厭惡。大臣裴均死後,他的兒子想請韋貫之寫墓誌。寫墓誌又稱諛墓,這是唐代的時尚,喪家往往願意一擲萬金,換來一篇對亡者的讚歌。這一回,裴家願意拿出萬匹絹縑來作為潤筆。可韋貫之公開揚言,寧可餓死,也不會寫這篇墓誌。因為他鄙薄裴均是左神策軍中尉的義子,生前與閹人形跡太密。三篇抨擊閹寺的文章得到韋貫之的垂青,沒什麽可奇怪的。所以,有人懷疑,《資治通鑒》搞錯了,在李純麵前哭訴的,是某個權閹,而不是李吉甫。

翻開新、舊唐書,我們發現它們對元和三年策論案的記載,與《資治通鑒》大相徑庭。

事情要從裴均說起。當時,這個左軍中尉的義子任荊南節度使,他以金銀玉帛賄賂宮中的閹人,想回長安任仆射。李吉甫對裴均的為人也非常鄙薄,出麵阻撓,令裴均和他身後的閹人非常惱怒。當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閔的策論將矛頭指向閹人後,裴均的黨羽立刻散布謠言,稱三名舉子是受宰相李吉甫指使,惡意攻擊閹人。這樣,內庭的權閹們哭訴於天子麵前。結果,李吉甫被貶出長安。幾乎同時,裴均如願以償地入朝為仆射。

新、舊唐書和《唐會要》都隻是泛泛地說皇甫湜等人的策論引起權貴的不滿,根本沒有指出大動肝火的權貴究竟是誰。那麽,司馬光憑什麽言之鑿鑿地指實這個權貴就是李吉甫呢?在他筆下,李吉甫氣量狹隘,不能容人,與宦官沆瀣一氣,擺出一副讓人厭惡的權相嘴臉。

是加害者,還是受害者——哪一個李吉甫才是真實的?我不禁有些躊躇。

身處旋渦的三位舉子中,皇甫湜因名士氣太重,一生幾遭貶謫。觀其一生,多數時間不是出入幕府,就是沉淪下僚。與他同遭厄運的牛僧孺和李宗閔卻是未來幾十年中的風雲人物。一個值得玩味的細節是,三篇策文中,偏偏皇甫湜的文章留下了。晚唐史上兩位要角牛僧孺、李宗閔的文章卻再無影蹤。他們後來都與閹人情形曖昧,對年輕時抨擊閹人的壯舉諱莫如深。有人推測,為了掩飾早年仇視閹人的立場,牛僧孺、李宗閔銷毀了自己的策論,還盡可能地篡改元和三年策論案的記載。時移事往,真相泯滅。策文抨擊的對象變成了李吉甫,迫害他們的人也變成了李吉甫。向天子哭訴施壓的閹人被小心地隱藏起來了。

這麽說,司馬光弄錯了?

我揣測,事情也許是這樣的。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閔在策論中抨擊了閹人。這時候,裴均正在謀求右仆射一職,卻遭到李吉甫的反對。於是,他的黨羽散布謠言,稱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閔在策論中攻擊閹人,是受李吉甫的指使。自感委屈的李吉甫哭著在李純麵前為自己辯白。他洗脫了自己的責任,卻讓裴垍、王涯、韋貫之和楊於陵當了替罪羊。在李吉甫眼裏,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閔更是不值得庇護的小角色。

就這樣,雙方留下了一段幾十年解不開的心結。

李吉甫贏得了策論案,卻輸掉了輿論。一個月後,翰林學士白居易在疏奏中用“上下杜口,眾心洶洶”八個字,概括了朝野的反應。裴垍、王涯、韋貫之、楊於陵都是名重當時的大臣,謫貶他們的理由又是如此牽強。人們把矛頭都指向了李吉甫。昨日的賢明宰相成了今日打擊言路的權臣。借助這種不滿情緒,公開或暗地裏反對李吉甫的勢力開始有所動作。元和三年的長安暗潮洶湧。

這是李純和李吉甫都沒有預料到的局麵。迫於壓力,李吉甫不得不在半年後自請離開長安,到揚州去避一避。他空出來的相位,李純留給了貢舉案中受牽連的裴垍。

對李吉甫來說,這隻是一個小小波折。幾年時間轉眼過去,貢舉案已經被人們逐漸淡忘。裴垍因風疾辭去宰相,李吉甫又回到了長安……元和三年貢舉案這一頁仿佛可以翻過去了。可李吉甫沒有想到,他給自己的兒子安排下了一生的敵人。目睹支持自己的朝廷重臣紛紛被貶,牛僧孺、李宗閔對前途不敢抱有奢望,陸續別了長安的綠槐香陌,雲甍彩棟,流落到藩鎮的幕府棲身。但是,他們還年輕,他們會回來的,帶著對李吉甫的仇恨回長安。

元和三年高中的十一人中,有四位日後的宰相。未來,長安的玉戶朱門、朱檻翠樓,到處活躍著他們的身影。牛僧孺和李宗閔這兩個名字更是注定要捆綁在一起,作為朋黨領袖,寫進晚唐史。楊於陵是牛僧孺、李宗閔的座師,又受兩人策論的牽連被貶嶺南。這一層淵源使楊於陵之子楊嗣複成了牛僧孺、李宗閔的密友。他也是未來朋黨的中堅力量。到那時,李吉甫墓木已拱。迎接他們挑戰的,將會是李吉甫之子李德裕。

十三年前,牛僧孺、皇甫湜和李宗閔還隻是一群小人物,沒有足夠的分量抗衡李吉甫。支持他們的裴垍倒是和李吉甫身份相當,可他不是李吉甫的政敵。裴垍為李吉甫推薦人才的故事已經成為一段傳誦千古的佳話。黨爭以黨同伐異為最顯著特征,人事權一向是黨爭的焦點。可恰恰是在人事任免上,兩人有高度的默契。策論案也許傷害了他們的友誼,李吉甫還對裴垍耿耿於懷,但元和三年,兩人沒有結黨對抗的痕跡。

總之,元和三年的策論案是一件說不清、道不明的事件。它引發了多少恩怨糾葛,是數年後牛李黨爭的前因。但就事情本身來說,這並不是一次黨爭。

重回長安的李吉甫,已不再是當年那位可以和陸贄“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李吉甫了。他頻頻出手,報複幾年來與自己結怨的大臣。連李純都對李吉甫的睚眥必報的作風有所耳聞。為了避免他快意恩仇,皇帝起用李絳來牽製李吉甫。兩人都出於趙郡李氏。可李吉甫陰柔,李絳陽剛;李吉甫的價值在於行動,李絳的價值在於語言;李吉甫是理想的執政者,李絳是天生的反對派;李吉甫是細水長流,李絳是電光石火……在道德主義者李絳和功利主義者李吉甫共掌朝政的那幾年裏,兩人水火不容。他們的爭論寫滿了《資治通鑒》。

在針鋒相對的辯論中,李絳占盡了上風。可在元和年間,他依然隻是棋局中一個能適時提出建議的旁觀者。他在與李吉甫的辯論中窘態畢露,可在實際政務上卻遊刃有餘。司馬光不惜筆墨,複述李絳如玻璃碎片般的話語,薄脆易碎,可是犀利、閃著點點的光。李純也沒有低估他最能幹的宰相。直到病故前,整個外朝一直在李吉甫的控馭下,有條不紊地改革官製、整軍備武,為武力削藩做準備。反而是李絳所主持的京西京北神策鎮兵改隸、檢閱邊兵等事項,大多不了了之。

關於李絳和李吉甫各自結黨的傳言在長安流傳開來了。

李絳非常憎惡李吉甫所提拔的京兆尹元義方,將他斥逐出長安。借著入宮謝恩的機會,元義方對李純說:李絳將我斥逐到鄜坊,是為了讓他的科舉同年許季同當京兆少尹。第二天,李純問李絳:人們一定會偏袒自己的同年麽?

李絳說:所謂同年,不過來自四方的人偶然同時科考登第,哪有什麽私情!如果一個人真有才能,即使是自己的族人,也不會為避嫌而放棄,何況同年?

作為傳說中的黨爭主角,李絳的回答沒有改變他一貫的直率。他說,自古以來皇帝最厭惡大臣結黨,所以小人譖言詆毀君子時一定會借口朋黨。為什麽呢?因為朋黨說起來可惡,可又沒有痕跡可尋(小人就是利用朋黨那種隻可意會不可證實的特征上下其手)。緊接著,李絳舉出東漢末年的事情來例證自己的觀點。那時,凡是天下公認的賢人君子,宦官都說是黨人,興起黨錮之禍,結果亡國無日。李絳最後用了一句有力的反問來結束自己的長篇大論:

“夫君子固與君子合,豈可必使之與小人合,然後謂之非黨邪?”

從邏輯上講,李絳的觀點無懈可擊。但是,當我們將這邏輯上無懈可擊的言語放到具體曆史背景中來考察,它就顯得如此的可疑。同年結黨,史不絕書。李絳的話語餘音繞梁,黨爭的真正主角們就要粉墨登場了。我們不得不承認,無懈可擊的邏輯對現實的解釋力,可能遠不如李純一次又一次的追問。像他這樣深刻影響著曆史走向的人物,總是具有這樣一種能力:在具體事件發生前,就預先感知到它的發生。

早在溪雲初起的元和八年,李純已經從長安上空敏銳地嗅到黨爭山雨欲來的滿樓西風。

那些關於朋黨的傳言如“終無形狀始無因”的風,是漫天雨雪將要來臨的明顯前兆。《資治通鑒》和兩唐書一再地提到朋黨的傳言,可沒有任何文字提到這些傳言是從哪裏歸納或編造出來的,流傳於哪些階層、哪些裏坊,誰最熱衷於傳播它們,最後又是經誰的口舌傳到了大明宮,傳到了天子耳中。沒有,什麽都沒有記載。不是不記載,而是無從寫起。即使是元和時代最見多識廣的人物,也說不清傳言的來龍去脈。這就是傳言的本質特征。它們無根無由,卻又有聲有色。它們往往不是什麽長篇大論,而是些隻言片語。可那都是讓人一聽難忘的聲言片段。假中有真、真中有假、真假難辨,雲遮霧罩地分也分不清。它的假是激動人心的,使人產生傳播的欲望;它的真是顯而易見的,使人相信自己的傳播是正當的。這些聞風而動、隨風而去的傳言不止能混淆一時的視聽。有時候,“風始於青萍之末”,它改寫了整部曆史。

當黨爭的傳言飄散在長安的空氣中,腰金拖紫的大臣們也悄悄改變了心態:也許隻是一段個人恩怨,如今當事人不得不仔細地評估對方背後的整個社會關係網絡;也許隻是對事不對人的一個觀點,如今在表達前,要更多地考慮身邊各色人的感受。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標準把身邊人分門別類,把自己的命運和某些特定的人聯係在一起;社會關係背後的大是大非,如今反而被慢慢地看淡了……長安人事如蛛網,善惡交織,有著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層次和向度。每個人都在編織欲念之網的過程中,將自己變成醜陋的蜘蛛。蛛絲在我們的目光中閃著幽幽的光,每一縷、每一線或許有邏輯可循,但整張網卻是糾結繁複,黏性十足,帶著三分毒,一沾上,就逃不開。

《論語》有“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之說。大臣們不會不知道孔子關於君子與小人這一古典劃分的種種論述。可他們我行我素,在對個人功利的追逐和狹隘意氣的執迷不悟中,遺忘了立身的原則。

朋黨的形還在有無之間,朋黨的心已經在傳言蔓延的年代悄然跳動著。那是無可救藥的毒,是像空氣一樣彌漫開來的戾氣。書蠹一樣的傳言把寫著“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的墨跡一點一點地吞噬掉了。

留下的,是一卷千瘡百孔的晚唐史。

讓人深感意外,第一位背上朋黨罪名而落馬的要人,竟然是有“堅正”之名的韋貫之。

元和三年策論案後,韋貫之先是被貶為果州刺史,在謫路上又接嚴旨,被黜落為巴州刺史。但是,他的清譽沒有因一次次的謫貶而受到傷害。很快,天子又將他征召回長安。任禮部侍郎,主持科舉考試的兩年中,韋貫之摒絕請托之人,抵抑浮華之風,贏得了一片讚譽。李純麵賜金紫,並讓他出任宰相。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韋貫之結黨營私。可是,這個君子得罪了天子身邊的一個弄臣——靠伶牙俐齒博得天子寵幸的張宿。

唐宋時的官員公服以顏色區別品階: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緋,七品以上服綠,七品以下隻能服碧了。所以,沉淪下僚的人會感慨“出身三十年,發白衣仍碧。日暮依朱門,從未染袍赤”。五品以上的大臣上朝時,公服的腰帶上佩有魚袋,內藏魚符,作為出入宮門的憑證。四至五品的,佩銀魚袋;三品以上佩金魚袋。早年間,有個叫朱前疑的小官上書稱“臣夢見陛下八百歲”。武則天一喜之下,授給他拾遺。一回,朱前疑奉命出使,回朝後又上書,稱自己聽見嵩山高唱萬歲聲。這次,武則天賜給他一個銀魚袋。所以,佩帶魚袋有褒飾之義。

張宿當時是左補闕,品級比朱前疑的拾遺略高,但也不過是從七品,沒有佩帶魚袋的資格。有一回,張宿奉旨到平盧軍去。為了抬高他的身份,顯示朝廷重視李師道,裴度出麵請旨,希望讓張宿破格享受銀魚緋服的待遇。但耿直的韋貫之卻說:張宿不過是個奸佞,配不上銀魚緋服。話傳到這個小人耳中,他當然對韋貫之恨入骨髓了。可是,小小左補闕心裏也清楚,憑他是不可能扳倒一個宰相的。這個小人隻好隱忍不發,等待報複的時機。

元和十年六月的晨光中,震驚天下的武元衡遇刺案改變了元和朝的政治局麵。

李吉甫去世後,武元衡和裴度是武力削藩政策的繼承者。兩人同時遇刺,使所有的懷疑都指向河北藩鎮。憑神策將領的指控和京兆尹的詢問筆錄,李純斷定,成德節度使王承宗就是這起案件的幕後主謀。宰相血濺長衢的慘狀,大大刺激了天子。他倉促下旨削去王承宗官爵,宣布討伐成德。

可是,此時淮西之役正在如火如荼地展開。韋貫之屢屢上疏,請求朝廷先取淮西、後討成德,以免陷入兩線作戰的窘境。可李純根本聽不進韋貫之的勸諫。作為刺殺對象之一,報仇心切的裴度也沒有站在韋貫之的一邊。為此,兩人已經幾次發生爭執。這一切都落入張宿眼中。聖眷已衰,和最有權勢的大臣裴度又矛盾尖銳,這是韋貫之最虛弱的時候。張宿知道報複韋貫之的時機成熟了。可他還需要一個理由。

就像李絳所分析的那樣,“朋黨”之名,說起來可惡,可又沒有痕跡可尋,對品行無瑕的韋貫之來說,是最恰當的罪名。於是,張宿把“韋貫之結黨”這樣一個觀點偷偷地灌輸給了李純。那麽,誰是韋貫之的朋黨呢?張宿羅織了這些人:韋顗、李正辭、薛公幹、李宣、韋處厚、崔韶……這份名單觸動了李純腦中緊繃的那一根弦。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大臣們不要陷入黨爭的泥沼後,李純似乎也意識到了語言的蒼白無力。他要用手中的權力,來阻止黨爭。

就這樣,韋貫之被免去宰相之位。翰林學士、左拾遺郭求立刻上疏,為韋貫之辯解。結果,他的名字也被補進了這份朋黨名單。

韋貫之和所謂的朋黨們悉數被放逐出長安。在這些人中間,韋顗、李正辭、韋處厚都是人品清正,為世所重。韋處厚還是未來的宰相。張宿固然一時快意恩仇,可卑鄙的行徑也證實了韋貫之對他的評價:一個無行小人。

在韋貫之朋黨一案中,裴度隔岸觀火。韋貫之被貶後,他少了一個很有分量的反對者,權勢赫赫。可正因如此,天子把警惕的目光又投向了他。裴度竟然無知無覺,還沉浸在良好的自我感覺中。當他聽說皇甫鎛將會成為新的宰相時,急忙上疏天子,極力反對。早有成見的李純更加堅信,這是裴度在黨同伐異。“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這個風光一時的大臣也步韋貫之後塵,被貶出了長安。

從口頭警告升級到實際打壓,表明李純對朋黨之爭的憂慮在加深。他要以霹靂手段阻止黨爭時代的到來。

可惜,神明漸衰的李純疏忽了身邊一個真正的朋黨。結黨之人,恰恰是裴度所極力反對的皇甫鎛。他和令狐楚、蕭俛三人結成了堅固的政治同盟。

蕭俛是南齊、南梁皇室的後人。南朝敗亡後,江東舊家多如烏衣巷口的斜陽,不複往昔光景。蘭陵蕭氏齊梁房大概是唯一的例外。這一房很早就南燕北飛,沒有和其他南朝舊族一樣,淪落為尋常百姓家。關隴的門閥愛慕蘭陵蕭家的風流一脈;蕭家齊梁房想憑借關隴門閥的政治資源,維係一流士族的地位,雙方以婚姻為媒介,聯成一體。後梁明帝的子孫前後八人相繼成為宰相,留下了“八葉傳芳”的美談。蕭俛就出身這高貴的八葉世家。蕭俛的曾祖蕭嵩、祖父蕭華在唐玄宗(李隆基)、唐肅宗(李亨)兩朝先後出任宰相,深為世人所重。

汙濁的長安朝堂中,蕭俛如一支出水的青蓮,在過眼雲煙似的浮名與實利籠罩下,依舊不改自己的高潔本色。

令狐楚自稱初唐十八學士之一令狐德棻後裔。可他的祖、父兩代不過是縣令、功曹一類的小吏,家世儒素。令狐楚早慧,弱冠之年就應進士科考試,以華麗的駢文享有盛譽。深宮中的唐德宗(李適)能從無數奏章中,辨認出他豔麗無比的文筆來。有一回,太原兵變,十數騎悍卒手持利刃,連夜將幕府中的令狐楚挾持到轅門。叛亂的士卒要他立刻草擬一道表文,向朝廷傳達他們的意思。在寒光四射的刀鋒下,令狐楚從容地研墨動筆,一揮而就。文章被當眾宣讀後,入情入理的文字打動了在場很多赳赳武夫的心。令狐楚環顧四周,看到一張張淚水漣漣的麵孔。憑一枝生花妙筆,讓一場大亂消弭於無形,從此,令狐楚名滿天下。

比起清高的蕭俛,令狐楚要更複雜些。在父親眼中,他是孝順的兒子;在好友眼中,他是知情重義的知己;在晚輩眼中,他是貌似嚴肅、實則寬厚的長者。但是,令狐楚有他陰暗的一麵:為了排擠政敵,他可以不顧大局,阻撓淮西之役;為了討好天子,他可以克扣修陵匠人的工錢,弄得民怨沸騰,聲名狼藉。不幸的是,他還有一個更加聲名狼藉的朋友——皇甫鎛。

無論家世、人品還是學問,皇甫鎛、令狐楚和蕭俛都相去甚遠。皇甫鎛求實利,令狐楚講文采,而蕭俛重道德。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分別代表了士大夫的三種類型,是三個極端。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們有什麽共同的理想。可正是這三個人,結成了元和末最大的朋黨。把他們聯係在一起的,是他們同在貞元七年登進士第,是所謂的“同年”——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姑且把皇甫鎛、令狐楚和蕭俛稱為“貞元七年進士黨”吧。

同年關係,可以將素無淵源、毫不相似的三個人綁在了一起。可見,李絳當年說“來自四方的人偶然同時科考登第,哪有什麽私情”的話,實在是經不起推敲。

從元和六年起,蕭俛就一直是翰林學士。得勢之後,皇甫鎛把令狐楚也安插進了翰林院。這樣,皇甫鎛可以在暗地裏竊笑了:在舉足輕重的翰林院有兩位同黨照應,這讓他有如魚得水的感覺。可是皇甫鎛的笑容很快僵住了。由於反對裴度征伐淮西,蕭俛被免去翰林學士。因為同樣原因,令狐楚在第二年也被裴度趕出了翰林院。等李純有意拜皇甫鎛為相,又是裴度站出來反對。朝野上下,呼應的聲音此起彼伏。

就在貞元七年進士黨被裴度逼到山窮水盡時,局麵突然峰回路轉。在天子的堅持下,皇甫鎛在一片反對的聲浪中昂首走進了宰相們的政事堂。隨後,他將蕭俛推上禦史中丞之位。咄咄逼人的裴度已經讓李純心生厭惡。他被貶到太原後,空出了一個相位。皇甫鎛不失時機地向天子推薦了令狐楚。

在元和一朝的最後時光裏,貞元七年登第的三個同年迎來了巔峰上的燦爛晚霞。

可是,元和宮變的那個黑夜接踵而至,顛覆了一切。身居東宮的這些年裏,李宥冷眼旁觀,對皇甫鎛的奸邪倒是看得明明白白。登基之後,李宥立刻在月華門外召集還穿著素服的大臣,當眾宣布罷免皇甫鎛。誰都看得出,新天子殺心萌動。在令狐楚的斡旋下,蕭俛接替皇甫鎛,成為宰相。二人聯袂入宮,苦苦哀求李宥放過他們的同年。幾天後,風光一時的皇甫鎛被押送到天盡頭,再也沒有回來。皇甫鎛曾是貞元七年進士黨興起的關鍵人物。在這個朋黨瓦解的過程中,他也成了最致命的因素。

由於和皇甫鎛形跡太近,令狐楚已經成了眾矢之的。他救了皇甫鎛一命,卻把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不久,令狐楚的親吏汙贓事發。接著,有人揭發,令狐楚為李純營造陵寢、主持葬禮的時候,縱容身邊的親信勾結陰陽官,克扣工徒工錢,將克扣所得的十五萬貫當成節餘進獻,討好李宥(唐穆宗)。毫無還手之力的令狐楚很快就被貶為宣歙觀察使。

就謫貶來說,宣城如畫,還算是個不壞的去處。元和年間,長安省、寺的郎官們相聚飲酒,推杯換盞間,以各自平生所喜、所惡之事為酒令,誰說得好,在座諸位同飲一杯。有人說喜繪畫和下棋,有的害怕無知妄為和阿諛奉承的人。唯獨工部員外郎周願說:我平生最喜歡宣歙觀察使,最懼怕老虎。席上同人紛紛表示深有同感。大家陶然引杯,一醉方休。

但是,令狐楚到底沒能去成宣州。一道製書,他再貶衡州。就這樣,昔日風光一時的宰相如同一羽孤雁,淒淒惶惶地飛向清冷瀟湘。

起草這道詔書的翰林學士,就是詩人元稹。他讓愴然南下的令狐楚體會到什麽是“人情薄如紙”。

元氏是北魏皇室。不過,到元稹這一代,已沒落多時了。八歲喪父後,元稹在母親鄭氏的教導下,九歲寫文章,十五歲兩經擢第,二十四歲授秘書省校書郎,二十八歲應製舉。登第十八人中,元稹獨占鼇頭。少年得誌,使元稹有一種無所畏懼的銳氣。在回長安的路上,他與一個出京辦差的閹人在敷水驛發生爭執。李純將他貶為江陵士曹。從此,少年才子十年蹉跎,在元稹最潦倒的時候,愛惜人才的令狐楚將他召回了長安。

十年宦海顛簸,消磨了元稹曾有的氣節和勇氣。被貶江陵時,元稹結識了在那裏任監軍的崔潭峻。在他的刻意逢迎下,兩人很快結下了很深的交情。回長安後,元稹通過崔潭峻,攀上了權勢更大的知樞密魏弘簡。往來酬酢中,元稹和宦官們稱兄道弟,把酒言歡。如今的他早不是敷水驛那個疾惡如仇的年輕人了。

還在東宮時,李宥就很喜歡元稹的詩歌。左右妃嬪,經常為他誦讀那些膾炙人口的名篇。有幾篇詩歌,還被譜成樂曲,傳唱深宮。宮中都稱元稹為“元才子”。在元和宮變中出過力的權閹崔潭峻聽說後,他馬上獻出百篇元稹新作。李宥欣喜之餘,問起詩人的近況。崔潭峻告訴他,元稹就在長安,不過是一位散郎而已。靠這一重淵源,元稹時來運轉。短短數月中,他轉祠部郎中、知製誥,入翰林學士院。看在崔潭峻、魏弘簡麵上,宮中的大小閹人爭相結交這個天子新寵。

以元稹今日的地位,為令狐楚轉圜,不是什麽難事。但是,元稹有他自己的考慮。翰林學士號稱“內相”,離真正的宰相也就一步之遙。可這一步,元稹怎麽也邁不過去。他所缺的,不是聖眷,而是輿情。

長安人都知道,元稹是個薄情之人。他曾寫過一本《會真記》。這篇傳奇的主人公是一位貧寒的書生張生。在寓居普救寺時,他與已故相國之女崔鶯鶯相愛。在婢女紅娘的幫助下,兩人西廂幽會。情濃之時,癡情的鶯鶯以身相許。兩人結下了一段孽緣。等張生在長安金榜題名後,卻無情地拋棄了鶯鶯。這個故事後來被元曲大家王實甫改寫成動人的《西廂記》。魯迅和林語堂都認為,始亂終棄的負心人,就是元稹本人。元稹的嬌妻韋叢出身名門。在長安,韋家與杜家並稱豪門。當時有諺語:“長安韋杜,去天尺五”,就是形容韋、杜兩家地位之高。韋叢之父更是官至太子少保,死後贈左仆射。這樣一門對仕途有利的婚姻,當然比普救寺中的如花美眷更能吸引功名心熱的元稹。所以,陳寅恪抨擊元稹:“綜其一生行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

當年,元才子可以為了自己的前程,拋棄舊愛,另趣新人;今天,他拋棄四麵楚歌的令狐楚也就是意料中的事。

貞元七年進士黨聲名狼藉,與他們走得太近,對自己非常不利。這時候,元稹一門心思,琢磨如何與令狐楚劃清界限。把令狐楚貶到宣州的製書,語氣還算溫和。等天子決定貶令狐楚為衡州刺史時,製書由元稹起草。這篇文章語氣淩厲,將令狐楚的陳年舊事都拿出來大加鞭撻:“密隳討伐之謀,潛附奸邪之黨。因緣得地,進取多門,遂忝台階,實妨賢路……”字字如刀,在令狐楚心頭割開交錯的傷口,也刻畫出元稹薄情寡義的麵目。

和令狐楚劃清界限,並沒有拉近元稹和朝中同僚的距離。

那一天,五月的正午陽光炙烤著長安,熱度讓人難以忍受。宰相們正在例行會食。借著午後難得的閑暇,中書省的官員們三三兩兩聚在了一起,剖開一個瓜,聊解暑氣。看見同僚們正在品瓜,元稹也笑著迎了上去,想和同僚們攀攀交情。

就在這時候,已故宰相武元衡的堂弟武儒衡誇張地揮舞著手中的蒲葵扇,邊扇邊拋出了一句:“適從何來,遽集於此!”

元稹的臉刹那間蒼白如雪。他下意識地抬眼望了望驟然稀薄的空氣,希望能看到三五隻青蠅。不,一隻,隻要一隻青蠅,就能證明那輕蔑的口吻不是針對自己的。“有,也許有吧,應該是有的。”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聲音在誠惶誠恐地安慰元稹。可午後的陽光純淨如水,沒有一點兒青蠅的蹤影。所有目光都聚焦元稹身上。在比驕陽還要炙熱的目光中,元稹感到自己靈魂在融化,一點一點的,失去了硬度……手足無措地呆立一邊,其他的人好像不存在了。

正午偏西一點的陽光下,磚地上隻留下一個矮矬的黑影,像蛤蟆一樣,醜陋地蹲踞在元稹站的位置上。

深宮裏的皇帝和閹人,改變了元稹的官位,卻改變不了他被孤立的處境。曾經賞識他的裴垍墓木已拱,現在賞識他的令狐楚又被他自己背棄了。元稹在長安形單影隻。在如此落寞的時刻,他結識了同樣落寞的李德裕和李紳。

李德裕,如果我們的敘述還要延伸下去,延伸到寶曆、太和、會昌,一直延伸到大中朝,我們就必須反反複複地提到的一個人物。他也許不是這個陰霾密布的時代裏唯一的亮色,卻是唯一絢爛的亮色。多年前,父親李吉甫在朝為相。李德裕曾循大臣子弟回避之例,離開長安很長時間,棲身於天南海北的藩鎮幕府間。元和十四年,也就是元稹回長安的那年,李德裕也回來了。李宥對李吉甫印象很好,對李德裕也是青眼有加,不僅讓他入翰林學士院,還慷慨地賞賜金魚紫衣。

和李德裕一樣,李紳也出身趙郡李氏,他的高祖李敬玄曾是武則天時的宰相。但是,到了祖父和父親這一輩,家道中落很久了。李紳與元稹都是早年喪父,都在母親的撫養下誦讀詩書經藝,在大致相同的時間通過科舉踏入仕途。由於身材矮小,李紳被人戲稱為“短李”。不過,他精悍過人,在詩歌方麵尤有造詣。呂溫看過李紳寫的古風後,對旁人說:此人將來必然成為九卿,甚至可以當上宰相。這篇古風,後來可以說婦孺皆知: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登進士第後,李紳隻得到國子助教的位子。可能是適應不了官學枯燥刻板的生活,他意興闌珊地東歸金陵。鎮海節度使李錡聽說過李紳的名氣,有意將他羅致到幕府中,可李紳根本不接受書幣。威福自專的李錡惱羞成怒,動了殺心。李紳風聞此事,隻好遁跡江湖,躲避風頭,一直躲到李錡謀反事敗。

在風起雲湧的元和時代,李紳、李德裕和元稹都出於不同的原因,離開長安。當寒意漸生的長慶一朝(這裏所說的長慶朝,從元和十五年閏正月李宥登基起算)開始後,他們又在大致相同的時間裏回歸長安,回到廟堂之上。這是一種命運的力量麽?

元稹沒有高潔的聲望。李紳沒有深厚的背景。沒有參加過科舉的李德裕有聲望,卻沒有同年;有背景,卻為背景所累——元和宮變前後人事更迭如此頻繁,可換來換去,宰相多是父親的政敵,都曾從不同的出發點反對過父親的削藩之策。過去的十年,李德裕、元稹和李紳在長安的履曆幾乎一片空白,沒有時間在帝京構建一個屬於自己的圈子。由於李宥對他們非常欣賞,三個人在元和宮變後的第一個月會聚在翰林學士院。

翰林學士院地處大明宮右銀台門北夾城一帶,終日複門緊鎖,避免有人擅闖內宮。學士們像高傲的豹子一樣,把自己的身影隱藏在學士院的繁廡花木間,等待天子傳喚。所以人們把學士宿直翰林院,形象地稱為“豹值”。需要草詔的時候,南北兩廳前懸掛的懸鈴才會打破院落裏的寂靜。宦官將天子的旨意傳達給翰林學士們。等學士將天子的旨意擬成文字後,再由宦官取走。在豹值的寂寥時光裏,三人一起等待懸鈴響起,一起推敲詔書的文字,一起品嚐蓬萊池魚郢酒坊的燒香酒……落寞使他們走到了一起。後來,元稹曾深情地回憶起這段時光:

禁林同值話交情,無夜無曾不到明。

最憶西樓人靜夜,玉晨鍾磬兩三聲。

在當時的人看來,這三個“步廊騎馬笑相隨”的年輕人也是一黨,是所謂的“翰林三俊”。在長慶元年貢舉舞弊案中,正是李紳和元稹出麵支持段文昌,掀起了舞弊案的風波。在他們身後,影影綽綽,可以看見李德裕的身影。翰林三俊在舞弊案中釋放出來的能量,引起了對手的高度注意。

這個對手,就是整個長慶朝勢力最強大的朋黨——李逢吉一黨。

李逢吉出身號稱天下門第第一的隴西李氏。像一個尋常的世家子弟一樣,李逢吉進士及第,入藩鎮幕府養資曆,回朝後從左拾遺、左補闕做起,改侍禦史,然後是員外郎、郎中,遷給事中和中書舍人這樣的清望官,無驚無險地走到了元和十一年。李逢吉主持了那年的貢舉。不久,他更上一層樓,當上了宰相。這就是科舉製下,一個高門子弟的標準履曆——一條平坦到乏味的仕途,沒有政績、沒有挫折,也沒有任何華彩樂章和個人風格。我想,如果李逢吉在這時突然病故,他將是麵目最含糊的宰相,被史書遺漏,隻在宰相世係表上留下個名字。拜相前,李逢吉唯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曾任太子諸王的侍讀。在聽講的學生中,有一位是當今天子李宥。

可是,你不要被他前半生的平淡所迷惑。和清朝道光年間的大學士曹振鏞一樣,李逢吉用幾十年的平庸表現來積蓄人性最陰暗的力量。現在,蟄伏多年的人開始蠢蠢欲動了。

在元和十一年的宰相群體中,李逢吉隻是一個配角。李吉甫病故、武元衡遇刺後,政治舞台的燈光聚集在裴度身上。裴度是武力削藩之策的倡導者。隻要李純堅持在沙場上解決藩鎮割據問題,誰也撼動不了裴度——他的政治命運與武力削藩之策聯係在一起。李逢吉自信地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扳倒裴度的訣竅。根據《新唐書》的記載,李逢吉秘密地鼓動大臣出麵,請求停止征伐。

那麽,這個大臣是誰呢?我想,可能是令狐楚。

本來,翰林學士蕭俛和錢徽都是合適的人選,特別是口碑很好的蕭俛。可惜,他們剛剛被一起解除了翰林學士之位。

李吉甫薨後,朝廷開始討論他的諡號。掌管擬諡的太常寺提議用“恭懿”,而博士尉遲汾認為“敬憲”更貼切些。這都是些美諡,沒有根本的區別。就在這時,張仲方站出來,對李吉甫生前鼓吹武力削藩大加鞭撻,主張給他一個惡諡。這立刻激怒了李吉甫背後的天子。在李純看來,張仲方分明是在指桑罵槐,公然挑戰削藩之策。受張仲方的牽連,與他關係密切的蕭俛也被趕出翰林院。

對天子雷霆手段所傳遞出的訊息,李逢吉卻置若罔聞。他偷偷地找上了蕭俛的同黨令狐楚。

李逢吉與令狐楚唱和的詩集,名為《斷金集》。兩人借《易·辭係》中“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的語句,來形容他們的深厚友情。那一年,李逢吉與令狐楚以同心斷金的姿態,向裴度發起了攻勢。

我懷疑,李逢吉曾把段文昌也拉到他的陣營中。文采出眾的段文昌早就有望入翰林學士院,可惜,當時的宰相韋貫之極力反對。韋貫之與段文昌的嶽父,也就是剛剛遇刺的武元衡素來不睦。段文昌好色重財,也讓韋貫之這種循規步矩的淳謹君子從心底感到厭惡。等韋貫之罷相,李逢吉見段文昌入翰林院最大的障礙已經不存在了,立刻推薦他為翰林學士。這樣,他就和皇甫鎛一樣,在翰林院裏擁有兩名同黨了。

李逢吉和令狐楚,一個在政事堂,一個在翰林院,內外勾結,阻撓用兵。裴度對這一態勢洞若觀火。他也在等待時機,與兩人對決。

元和十二年七月,征伐淮西整整四年了。長期征戰帶來的疲敝逐漸浮出水麵。為了籌措糧草,朝廷竭澤而漁。民間怨聲載道,就連一向強硬的李純也開始動搖了。李逢吉見機,有些躍躍欲試。在延英會議上,他親自出麵,力勸天子停止征伐淮西。在光明正大的說詞下,隱藏著李逢吉的如意算盤:如果淮西之役草草收場,一定要有人背負靡費國力之罪。那個人,隻能是力主一戰的裴度了。

迎著疑問的目光,裴度勇敢地站了出來,主動請纓:“臣請自往督戰!”

多少年來,天子見慣了唯唯諾諾的點頭、喋喋不休的爭吵,還有讓人心寒的推諉。他幾乎已經忘記了,人間還有一股縱橫馳騁的衝天豪氣。當裴度挺身而出的那一刻,李純眼前一亮,隨即被深深地感動了。他立刻召來擅長駢文的令狐楚,要他連夜起草製書,命裴度為淮西招撫使。

燈燭下的令狐楚麵色慘淡,哪還有半分當年轅門揮毫的風采?他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和李逢吉的精心策劃,就這樣被裴度的無畏姿態擊得粉碎。文思枯竭的令狐楚草草起稿,勉強敷衍出一篇製書,就帶著沮喪的心情睡下了。

當製書送到裴度手上後,他用挑剔的目光掃了又掃,很快就找出了好幾處紕漏來。裴度立刻麵奏天子,要求修改製書。所謂“天子之言曰製,書則載其言製書”,王者之言是何等莊重的文字,大臣哪能隨隨便便要求修改。裴度故意要用這種出格的做法,來表達他對李逢吉和令狐楚互相勾結的不滿和擔憂。對裴度的用意,李純心領神會。他以此為借口,讓令狐楚退出翰林學士院。同時,李逢吉南謫東川。天子為遠征的裴度掃清了後顧之憂。

李逢吉和裴度的第一次角力,以李逢吉完敗收場。

反對裴度和他的用兵之策的人,我們可以開出一長串名單:韋貫之、張弘靖、白居易、段文昌、蕭俛、令狐楚、錢徽、獨孤朗、張仲方……可他們並不都是朋黨。雖然他們都反對武力削藩,卻是“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心事。李逢吉以為,他可以混跡其中,渾水摸魚,來實現不可告人的政治野心。

在李逢吉的蠱惑下,戰與反戰的較量“急雨寒風意萬重”,將多數大臣都卷入風雨中。可是,李逢吉最終還是失敗了。他沒有看清,武力削藩是元和一朝不可逆轉的大潮流,是一代中興天子不可違背的意誌。選擇削藩之策為突破口,絕對是一個錯誤。當萬千戰馬載著裴度的大軍馳騁淮西的時候,他的政敵們在廟堂上也節節敗退。長風幾萬裏,吹散那麽多顯赫一時的人物,把他們吹成紛紛揚揚的一天飄蓬,散落四方。

李逢吉落敗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他過於操切了。順風順水的仕途使他低估了局勢。在天子態度曖昧,甚至傾向裴度時,李逢吉就貿然在延英殿上發言,暴露出自己支持令狐楚、反對征伐淮西的真實嘴臉。他也還無法嫻熟老練地經營自己的朋黨。我們注意到,李逢吉提攜了段文昌,可段文昌卻在關鍵時刻作壁上觀,當裴度以大無畏的勇氣走向戰場,用生命去支撐自己的政治主張時,缺少羽翼又暴露了自己的李逢吉注定要铩羽而歸。

失敗者意興闌珊地踏上了逶迤的棧道,朝東川走去。回首長安,李逢吉心中有無限感慨。他相信,總有一天會回來……隻是他沒有想到,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

平定淮西後,裴度也到了鳥盡弓藏的時候。他被李純貶出長安,而李純又死於元和宮變——劇變後的長安,已經物是人非。

由於沒有貿然卷入淮西風波,李逢吉和令狐楚被謫貶沒有影響段文昌的仕途。他和蕭俛的政見非常相近,但與貞元七年進士黨也沒有太多瓜葛。這說明段文昌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作為一個幾方勢力都能接受的人選,他平穩地從翰林學士變成宰相。此時,曾經風光無二的貞元七年進士黨日薄西山,而翰林三俊卻新發於硎。看在師生情分上,新天子李宥將李逢吉也召回了長安。敏感的段文昌,似乎嗅出了空氣中不祥的氣味,亟亟想逃離長安的是非旋渦。利用獨對的機會,他向李宥推薦了牛僧孺和元稹,為自己安排下一條退路。

就在這時候,西川節度使王播也來到了長安。

很多年前,惠昭寺木蘭院寄居著一個年輕的書生。那時候,寺院清靜,生活簡樸,非常適合貧家學子寒窗苦讀。寺中僧侶眾多。每到用齋的時分,寺中就敲鍾為號。聽到鍾聲後,那個書生也混跡於僧人中間,吃一點素齋果腹。時間一長,就有些勢利的僧人怪他分了大家的齋飯。

有一天,鍾聲比以往響得晚些。不知就裏的書生像往常一樣,匆匆趕到齋堂,卻發現碗盆裏空空如也,隻有點兒殘羹剩飯。回顧四周,是一張張譏嘲的臉。原來,僧侶們故意先吃飯,後敲鍾,讓他蹭不到飯。書生苦笑著搖了搖頭。離開齋堂,他回到下處,收拾行裝,飄然離去。臨走時,這個書生在寺院的牆壁上留下了兩句詩:“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閻黎飯後鍾……”

數年光陰,彈指間就過去了。當年的落魄書生如今已位高權重。一日,他舊地重遊,回到了惠昭寺。景物依舊,人麵全非。看著大小僧人阿諛的笑臉,再看當年自己在牆上留下的兩句詩已經被精心地用碧紗護了起來,他又提起筆,續上了兩句:“二十年來塵撲麵,如今始得碧紗籠。”

這個“飯後鍾”故事的主人公,就是王播(另有一說是段文昌,在此姑且采用“王播說”)。無論是補盩至尉,還是任監察禦史,王播所到之處,官聲斐然。貞元未年,他和韋貫之一樣,得罪了臭名昭著的京兆尹李實,被貶為三原令。仕途蹭蹬,沒有消磨王播的心誌。到了三原,他抑製豪強,政績又是“畿邑之最”。從此,王播扶搖直上,遷刑部侍郎、禮部尚書,元和六年起又兼任諸道鹽鐵轉運使這一掌握財權的要職。元和十三年,王播被同樣擅長理財的皇甫鎛排擠到西川任節度使,兼任的鹽鐵轉運使也由程異繼任。

沒想到,這次貶謫成了王播人生的轉折點。從此,那個剛正不阿、風骨錚錚的王播不見了,代之以一個搜刮地方、逢迎權貴、不擇手段追求權勢的王播。

現在,墮落的西川節度使王播有心染指宰相,而宰相段文昌想到浣花溪畔養老。兩個人如果位置對調,就可以各得其所了。可蕭俛卻站出來極力反對。王播與皇甫鎛舊有宿怨,多少影響了蕭俛對他的觀感。現在,王播又用金珠貨幣賄賂權閹,謀求宰相。這種行徑也讓清廉的蕭俛不齒。但是,他的反對沒有任何用處。王播被留在長安,任刑部尚書,並重新得到鹽鐵轉運使。誰都看得出來,他入相隻是遲早的事了。

失望的蕭俛已無可留戀,毅然辭去了宰相之位。煊赫一時的貞元七年進士黨就此謝幕。段文昌則如願以償,出鎮西川。在他的行裝裏,滿是金銀和字畫。這個貧寒出身的前宰相,已經開始憧憬錦官城之行。竹寒沙碧的浣花溪畔,有他的富貴生活。

離開長安前,段文昌唯一未了的心事,就是舉子楊渾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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