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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露餡兒

  我如芒在背地站著,渾身像長滿虱子一樣不舒服,正難受著,君聞書的聲音從後麵傳來,“司杏,你到底是誰?”

  引蘭的話使我想了很多。無論哪個朝代,女人都是弱者。為人奴的小廝,至少能保全自己。而為人婢的丫鬟,實在是風雨飄搖。賣身進府的,大多是在外麵被逼得沒了活路。可是真正進了府,我們的活路在哪兒?多少丫鬟讓主子白占了便宜,也隻有死路一條。我越想越覺得心緒茫茫,再也無心看他們擊戈兒,便撤了凳子,回書庫給蕭靖江寫信。明天是臘月二十四,揚州到湖州並不遠,一封信卻不知多久才能到,我盤算著明天把信寄出去。

  零零碎碎的,信已經寫了滿滿八頁。我加緊練字的效果還比較明顯,雖不漂亮,又密密麻麻的,卻還算清爽,估計蕭靖江能看清楚。信是零碎寫的,每次寫的內容都不一樣,有心情愉悅的時候,也有心情悲哀的時候。我和他說了在君府的生活和我現在的工作,也和他說了引蘭的話。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就是他——蕭靖江。不知他現在好不好?要過年了,他的後娘有沒有給他添件衣服?不添也罷了,平平安安的,比什麽都強。隻是他太瘦了,總該多吃點兒,身體才好。束脩還能供上吧?供不上就用我留給他的那四兩銀子,我還有工錢——君家給工錢還不算摳門,我每月也能領上兩貫錢,這也是為什麽君家人冷漠,卻仍然博得善待下人名聲的原因。

  我想著,又添了張紙,寫了一段叮囑他注意飲食、加衣減衣的話。想了想,又寫了一段讓他多出去走走,散散心的話。他家就他一個孩子,在方廣寺時他說後母不讓他和人家的孩子玩,總在家裏悶著怎麽行?寫來寫去,紙又寫滿了,我歎了口氣,放下筆。

  外麵天黑了,我從君聞書的書架上抽了個信封,小心翼翼地寫上蕭靖江給我的郵驛名字,閉上眼睛在心裏念了幾遍阿彌陀佛。待要封上,又把信抽出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才又裝上,仔細地封了起來,又在掌心裏捂了一會兒。也不知蕭靖江是不是願意看我這些囉唆話,這好幾頁的,不知是不是妨礙了他看書?算了吧,先寄出去,他不願意看就罷了,我也隻當是說說閑話吧。

  侍槐拿了飯,我們五個圍坐著準備吃飯。因著過節,下人們也能吃點兒好的。鋤桑搓著手,兩眼放光地盯著食盒,“呀,紅燒肉呢!嘖嘖,我最喜歡吃紅燒肉,這肯定是胖子劉的手藝,雖然咱隻能吃大鍋的,但胖子劉的手藝還真是絕。紅燒肉和豬蹄,唉,我要是將來發達了,天天吃!”大家聽了都大笑起來。我也笑了,卻想起了在方廣寺的後山,蕭靖江給我偷偷拿來的豬蹄——也許是這輩子最好吃的豬蹄吧!

  君聞書一整天都沒在,我們又玩了一天,一個個心情大好,飯桌上笑語不斷——這才是過節!鋤桑玩心大發,竟提議劃拳。還是侍槐比較老練,覺得君聞書也該回了,別太囂張的好。過了一會兒,君聞書果然回來了,臉色陰沉沉的,完全看不出過節的樣子。我們互相遞了個眼色,一個個輕手輕腳的,唯恐誰觸了黴頭。好在君聞書沒找茬兒,隻是默不作聲地讓侍槐服侍他睡下。我們這群忙了一天的猴頭們,也轟地各自散了。

  第二天,一輪紅日當空,我對著太陽做了個大大的笑臉,心裏默念著:希望今天能把信寄出去,更希望信能平安寄到。趕到正房,君聞書已經在書桌前坐下了,手上拿著本陸九淵的書在讀。陸九淵以強調“心即理”著稱,一個商人的公子,卻看陸九淵,我越發覺得君聞書的心深不可測。我偷偷看他的臉色——毫無表情,昨天陰沉沉的心情已經過去了。那麽,今天心情好了?我走過去行了個禮。

  “司杏打擾少爺。”

  “有事?”君聞書仍盯著書,並不回頭。

  “少爺原準許司杏每年寄信五封,如今司杏想求少爺準寄一封吧。”

  君聞書的眼睛離開了書,移向我,“這麽快寫完了?一封麽?”

  我點點頭。

  “我準你的,你自可交鋤桑去寄。”我正待要走,他卻又叫住我,沉吟了一下,“拿來我看。”我不情願地從懷裏掏出來,緊張地盯著他。他拿在手裏掂了掂,反複看了看,又還給了我,“還真是一封!”我接過信,如獲大赦似的一溜兒煙跑出去了。一邊走一邊想,君聞書真是小心眼兒,還怕我占他的便宜?本姑娘一向磊落,哪像他們君家的人,一個個心理陰暗,不知在搞什麽陰謀。

  君家的主子雖不好,鋤桑卻真夠意思,專門為我這一封信跑了趟信局,回來神神秘秘地對我說:“喂,司杏,我瞧那收信的是個男人的名字,你相好的?”我啐了他一口,鋤桑笑嘻嘻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也沒什麽的。再過一年你便十五了,按照本朝例法,倒也夠出嫁的年齡了。”我抬手欲打他,鋤桑抬腿便跑,正待要追,屋裏君聞書少年老成的聲音又出來了,“司杏——”我撇了撇嘴進了屋,君聞書桌上堆滿了書,他皺著眉頭指著一張紙說:“這是怎麽回事?”我伸頭一瞧,是我給他抄的有關鵝湖之會的資料。

  鵝湖之會是中國學術史上的重要盛會。朱老夫子和陸老夫子就“格物致知”的理解論戰多時,雙方各持己見。朱夫子主張多讀書,多觀察事物,根據經驗加以分析、綜合和歸納。而陸九淵主張“發明本心”,心明則萬事萬物的道理自然貫通,所以尊德性、養心神最為必要。這兩位夫子,我都不喜歡,尤其是朱熹,總覺得他很刻板,毫無生氣。對著他的書,都覺得死氣沉沉。於是,在抄了兩位老夫子的一大段話後,我心下極為厭煩,隨手畫下幾句話——

  假當日論戰時,有惡鳥疾飛來襲,朱夫子和陸夫子又當何為?朱夫子當急令弟子查書,翻找鳥之名、生處何地,再思防禦方法,隻恐未及書到,已作鳥食。而陸夫子,定當令弟子不動,閉目靜思,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惡鳥見之,必當以翅掩口而心喜耳。

  因是資料,要不斷有修訂、增減,我一般把君聞書下令抄的東西做成活頁——做法也和前世差不多,用錐子鑽一排孔,把鐵絲磨亮,把紙穿在上麵——我寫的這段話原是在另一張紙上的,當時隻是為了出出惡氣,並不打算做正文裝訂。可能抄完後君聞書讓我去做別的了,一時忙亂就夾在裏麵了。我不禁追悔莫及。

  “這個……嘿嘿……”我強笑著,不知該怎麽解釋。朱熹和陸九淵都是盛名的文士,尤其朱熹,地位非常,我這麽說,無異於離經叛道了。我想著,身上冷汗涔涔。

  君聞書並不說話,就那麽盯著我看,我心裏越發慌了起來。這可怎麽辦?說是在書上看來的?攻擊聖教,口出邪說,這可不是一般罪名啊!誰若真敢這樣寫書,被查出來是要掀起文字獄的。說是我寫的?那我……我不敢往下想了。

  “說!”君聞書的口氣越發冷厲。我撲通跪下了,顫聲道:“少爺,奴婢一時糊塗,請少爺責罰。”

  君聞書捏著那張紙,卻不言語。我戰戰兢兢地跪著,心想完了完了,這次怎麽也逃不過去了,君聞書那正統夫子,不打死我才怪。還有他的爹,若知道有家奴如此,定把我送去報官。那我怎麽辦呢?

  “那你覺得又當如何?”

  “這個……奴婢一時糊塗,隨手寫下的。奴婢死也不敢了,請少爺寬恕。”我隻有磕頭了。

  “沒問你這個。我問你,你說朱陸夫子皆不是,那你覺得如何?”

  啊?!他問這個是什麽意思?我用餘光瞄了瞄他,看不出什麽來。我眨了眨眼睛,說:“奴婢一時糊塗,朱陸兩位夫子皆是光輝人物,思想千古,教人無數,為我朝之聖賢也……”我正閉著眼睛往下說,卻被君聞書冷冷地打斷了,“別裝了,光輝人物,思想千古,教人無數,我朝聖賢……一套一套的,你編得倒是挺快。說吧,你到底覺得如何?”

  這君聞書還真難對付呢,看來不拿點兒內容出來應付他不行啊!可是,我也不能說是自己的話,總得找點兒別的名人來擋一擋。誰呢?急中生智,還真想出一個人來。我說:“奴婢愚笨,倒覺得呂東萊先生的看法可以行之。”呂東萊是鵝湖之會的主發人,正是他的起事和催促,才有了鵝湖之會。在格物致知上,呂東萊屬於經驗學派,觀點並不和朱陸二人相同。

  “哦?那惡鳥來襲,呂先生卻當何為呢?”

  呃,這個君聞書,是幽默還是學究啊?我又觀察了一番他的臉色,實在看不出他的想法,隻好硬著頭皮往下接,“奴婢認為,真有惡鳥來襲,呂先生當率弟子手攀腳……蹬……”我想說爬,沒敢,“於崖石下藏隱,臥倒不動。奴婢乃粗人,無風雅雍容,隻顧殘命……”

  君聞書又是不耐煩地揮揮手,我便閉上嘴。

  “起來吧。”我轉了轉眼珠子,這位古板的少年讓我起來?沒事了,還是有什麽陰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保存體力,要挨打也能挺一挺。我趕緊磕了個頭,“謝少爺。”骨碌碌地爬起來。

  君聞書倚在椅背上,歪著頭看著我。我不敢抬頭,心裏卻一個勁兒地打小鼓。半晌,隻聽他喃喃自語道:“明明是個醜丫頭……”

  說我是醜丫頭?我就醜,怎麽了?強於你像個石烏龜!我心裏嘀咕著,卻不敢動一下。

  “下去吧。要過年了,跟著二娘收拾屋子,別再和鋤桑他們瞎鬧了。” 我瞪圓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這事兒就完了?君聞書眉頭一皺,我連忙說:“是,少爺。”然後逃之夭夭。

  “籲——”我長舒一口氣,才發現後背都濕了。你這個死古板,君家的人都是死古板!我轉過頭,對著正房,一連把這話說了幾遍。當然,隻有口形,無聲的。

  自過了小年,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每天都有爆竹聲響,我和二娘也越來越忙。林先生臘月二十八來給君聞書做年前最後一講,中午歇息,我給他奉茶時,他頭一次對我說話,還笑眯眯的,“你叫司杏是吧?一個丫鬟,懂理學,確實不易。若姑娘方便,可否與老朽說一說曾就師何人?”就師何人?我的老師?我搖頭說我沒有老師,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不再答話了。

  年二十九,我和二娘終於收拾好屋子。君聞書的臥室前有扇屏風,我掛了個編織的圓鼓鼓的羅盤結,流蘇垂到地上。這是我的得意之作。如意結我見得太多了,無甚新意,還是這羅盤結讓人看著既樸素又美。我搬了一張玲瓏幾案,挨著屏風放下,擺上剛剛吐蕊的水仙。大紅的羅盤結襯著素淡的水仙,頗為悅目。正房居室的窗上貼的是我買來的大幅牡丹剪紙,陽光下,怒放的大紅牡丹浮凸又生動。牡丹花的影子倒映在地上,真是相映成趣了。我跑出去看,一格格的窗欞上,牡丹隱隱若現。要是太陽光從北邊照進來,效果就更好了。不過也不要緊,到了晚上,外麵俱黑,裏麵掌了燈,牡丹就活了。我後退幾步又看了一會兒,點點頭,背著手,搖頭晃腦地吟道:“窗內人於窗紙上作字,吾於窗外觀之極佳。”

  “你剛才念的什麽?”我嚇了一跳,君聞書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我身後,也背著手,盯著窗子。我連忙垂下手,“少爺好。”他不易覺察地笑了笑,聲音柔和地問道:“剛才所念那句是哪裏來的?”

  “張潮寫的。”

  “張潮何許人也?”君聞書這次並沒有皺眉,隻是疑惑地問我。呀,說錯了,張潮是明朝的,離宋朝可還有好幾百年。

  我趕緊說:“張潮是我幼時村裏的一個秀才。”君聞書這次沒起疑心,卻也不離開,仍舊站在我身後,看著那牡丹。

  我如芒在背地站著,渾身像長滿虱子一樣不舒服,正難受著,君聞書的聲音從後麵傳來,“司杏,你到底是誰?”

  我疑惑地轉頭,他仍然把目光盯在牡丹上。什麽意思?我是誰?我是我!我賠笑道:“少爺怎麽問起這話來了,我是司杏啊!”他把目光移到我的臉上,我頭一次和他四目相對,他的眼神不如蕭靖江溫和,不如楊騁風明亮,卻有一種深厚的光彩。我趕緊低了頭,心怦怦跳著,卻想到:君聞書懷疑起我的身世來了?一定是了,要不那林老頭兒問我曾“就師何人”。他以為我是什麽落難公主,或某個勢力派來潛入他家搞陰謀的小人?切,我要是有第二條路可走,會來你們君家?

  這麽站了一會兒,我正思考脫身之計,鋤桑從屋裏躥了出來,“司杏,快來看呀,燈掛好了。”我大喜,瞟了瞟君聞書,他皺起眉頭,果然又老氣橫秋地說:“鋤桑,說了你多少次了,要穩重要穩重,怎麽還是如此毛躁!”鋤桑垂了頭站著,君聞書一擺衣角,進了屋。鋤桑對我吐了吐舌頭,我們也進去了。

  難過的日子好過的年,從年三十開始,我們這群小廝便真正過上了年。琅聲苑的事情本就不多,君聞書又過臨鬆軒去了,晚上才回來,我們便如魚得水地玩了起來。侍槐是被點名要跟班的,每次出門,他總是流露出羨慕的眼神。

  如是過了幾天,一天晚上,侍槐悄悄地告訴我,初六明州胡家來人送了年禮,明家的二公子也來了,一臉的酒色氣,見著不似好人。楊家說朝裏人情忙,隻派人送了份厚禮,楊家的公子並沒有來。我問他是否再見過引蘭和聽荷,他說沒有,進臨鬆軒陪主子的,都是各房的大丫頭,想來引蘭和聽荷是看園子的。侍槐還說,眠芍打扮得越來越鮮亮了,除了老爺和夫人,見著別人都不大搭理。大小姐的婚期定在三月十二。他有一次撞見扶桂在和采萱哭訴,言辭聽不真切,隻聽著一句,好像說隻怕這是最後一次見停霞苑的梅花開了。我聽得心裏也沉甸甸的,不由得跟著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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