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市望著淅淅瀝瀝的雨發呆。來為她妝扮的嬤嬤看出她的憂慮,笑道:“端午本就是梅雨時節的開始,這一日要下雨,才能一整年都風調雨順。這是好事兒,定然是祖宗們也看好王妃的婚事。”
天市聽了這話才放下心來。任憑嬤嬤們將自己人偶般收拾打扮,穿上十七層的大禮服後她被重重壓迫得幾乎連步子都邁不開,被人攙扶著出了明德殿。
門口停著轎子。這也是小皇帝格外開恩吧。天市心裏暖暖的,在想婚禮後辭行時,可以對他更親切些。
所幸太廟並不遠。天市到時此處尚在肅穆中,並無太多官員參與。天市被延至偏殿休息前,隻隱約從正殿的門外認出了幾個在京城的宗室。紀家覆滅後,皇室不少貴戚受到牽連,除了雒陽王伏誅外,另外有幾個仗著年長不肯就國的郡王受到重罰強行被送回番地,京城裏的宗室便愈加凋落了。
偏殿已經張燈結彩,布置得十分喜慶。天市一進門,就有人迎上來笑道:“王爺尚未從明夷堂起駕,王妃稍候片刻。”
天市依稀記得與此人在攝政王府裏照過麵,猜想是益陽安排他在這裏接應張羅,便由他引導,進了偏殿。
立時便有五六個宮女送來手巾茶水糖果。天市左右看看,也沒有熟人,心中有些不踏實,便頻頻向外張望。因為在下雨,也分不清是什麽時刻。她怕人覺得自己急切,不好問時間,隻好悶頭喝茶。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連等候在正殿外的那些宗室們也開始變得焦躁起來。
不祥的預感像潮濕的空氣一樣從角落裏彌漫出來。有宮女捧來新出鍋的點心請她吃,天市心煩意亂,揮手讓她退下。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外麵急切的腳步聲。地上的積水被踩起,發出嗒嗒的響聲,那人幾乎是跑著進來的。
天市再也忍不住,快步向門口走去。如果不是身上十七層的禮服太過厚重,她也許能更快走到門口。然而門口高高的門檻卻成了她的畏途,天市覺得手腳發軟,竟然沒有力氣邁過去。
顯然趕來的人已經傳達了消息,外麵突然亂了起來。
天市扶著門框向外看,隻見原先守在正殿門口的宗室們突然亂成了一團,一個個驚慌失措,麵色如土,沒頭蒼蠅般各自亂跑。
天市定了定神,拚出最大的力氣喝問:“出了什麽事兒?”
她並沒有察覺自己的聲音有多尖銳刺耳,卻看得見原本亂成一鍋粥的人們都被她喝得站住了腳。
所有目光都朝著這邊望過來。天市死死抓住門框,不讓自己摔倒,兩條腿早已經軟得無法站立。眾人的沉默成了最可怕的夢魘,天市的心幾乎要跳出腔子,一聲一聲敲打著她的胸口。
然而周圍卻是一片寂靜。那麽安靜,隻聽得見雨滴落下時冰冷的敲擊聲。
眾人的麵麵相覷中,一個麵熟的老郡王終於鼓起勇氣來到天市麵前。
“到底……”開了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得不成語句,她強令自己鎮靜,緩了口氣才問:“出了什麽事兒?”
那老郡王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他的目光悲憫哀痛,坐實了天市心中最不敢去正視的猜想。
掙紮了半天,她帶著最後一絲希望,小聲問:“是王爺……”
老郡王的頭沉重地點了點。
天突然就崩裂了。
天市再也支持不住,整個人癱軟下去。
周圍的人大嘩,宮女太監們一擁而上。他們嘴裏在說什麽,目光中全是恐懼。
天市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來。她隻是想讓他們讓開,不要擋住她眼前的天空。那些居高臨下俯視著她的目光,仿佛將這世上所有的憐憫都傾注了下來,將她重重疊疊地掩埋,讓她幾乎窒息。
看見明夷堂外把守的重兵,天市像是突然活了過來。她不顧一切地衝下轎子向門口跑去。有人拉住她,在她耳邊說著什麽,天市胡亂點頭應承,全副心思都在那座大門的裏麵。她推開身邊的人拔腳就跑,寬大的袖子被人拽住,她連頭也不回,解開襟帶,從那華麗的桎梏中蛻出,順手摘下頭上沉重的黃金寶玉冠,一任眾人驚詫,毫不猶疑地衝了進去。
心跳已經癲狂,她耳中隻有血液沸騰的聲音,眼前不知道是被發絲,汗水,還是淚水所遮擋,一片模糊。但這段路她早已經爛熟於心,這是他和她的家,有誰會不認得回家的路。
一個人影迎麵過來,一把將她抱住。她飛奔的腳步被阻斷,一時卻停不下來,即使被抱得離開了地麵,仍胡亂踢著。她不知道自己發出了尖銳的哭喊聲,也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的懷裏拚命掙紮。當那人想要為她擦拭臉上的淚水時,被她捉住,一口重重地咬了過去。
“你瘋了!”那人吃痛不過,將她推開。
她摔在地上,被那些厚重的衣服糾纏著,半天爬不起來。一隻手臂伸過來,將她從地上拎起來,“天市……天市,是我!”
這聲音是熟悉的,劈開了她腦中一片混沌的雜音,將她的理智拽了回來。天市頓住,眼睛上的汗水和淚水被擦掉,清晰地現出小皇帝長風憂心忡忡的臉。
天市猛地撲過去,一把拽住他的衣襟,聲音顫抖得幾乎不能成言,破碎不堪的聲音從牙縫中跌落出來,淩亂地組成一兩個簡單的音節:“他……在哪兒……”
長風死死捏住她的手臂,橫眉豎目,似乎是要衝她吼什麽,終於還是忍了下去,拉起她的手:“跟我來。”
天市渾渾噩噩地跟著長風一路往裏。這無咎宮是她在京城的家,此刻卻變得無比廣大陌生,似乎一路走進去,永遠看不見盡頭。她甚至有些希望這漫長可以無限延伸下去,這樣即便跑到天荒地老,也不用去麵對可怕的結局。
然而越來越多的禦林軍讓她的心一路沉到了最底。為什麽每個人都像是如臨大敵,莫非這堂堂京城,巍巍東宮,還會有外敵入侵不成。
然後她看見了益陽。
就在那個小院的門口,他身上的袍子被血水浸透,手上,腳下,也全都是鮮血淋漓。但他還站著,一手扶著院門,一手提著刀,一任鮮血順著刀尖流下來,在地上聚集起又一灘血。
他就像個血人一樣,背對著門口站著。
天市遠遠看見他,腳下一個趔趄,幾乎摔倒。是長風強硬地拽著她的胳膊,把她拎住。“看見了嗎?”
眼淚登時就飛濺了出去,天市想搖頭,這不是她想要看到的樣子,著一定是夢,一個無邊無際的惡夢。她想否認那個背影,想說看不見臉那不是他,但她比誰都清楚,那就是他。那是他武人慣有的站姿,雖然飄搖,卻堅定。
天市不顧一切地想要跑過去,半天才發現自己的步子根本就邁不開,她幾乎是被長風提著走過去的。
院門外層層疊疊了無數的禦林軍,卻鴉雀無聲,於是一到跟前天市就聽見了刀劍相交的聲音,但她卻看不見誰在動手。她顧不上,眼裏,一天一地都隻有那個已經成了血人的背影。
長風突然拉著天市的胳膊往外走:“走吧,你已經看到了。”
“不不不……”天市想要掙紮:“這是怎麽回事兒?我不走……不行……”她語無倫次,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尖銳而高亢:“益陽他怎麽了,益陽……”
益陽聽見了。
他回頭,驚怒交集,怒喝:“放開……”
天市聽不見他的聲音,就在他開口的同時,刀尖突然穿透他的身體從前腹冒了出來。她尖叫起來,仿佛那刀尖刺進了她自己的胸膛。
長風一直用力拉著天市,不讓她脫離自己的掌握,直到此時。益陽沒有出口的怒吼,震得他手心冒汗。那人的目光如箭,戳透了他全部的勇氣。他突然心虛起來,手上的力氣消弭於無形,幾乎立刻就被天市掙脫。
看見天市向自己飛奔過來,益陽本能地想去攔住她,太危險,他的身後有太多的危險。然而當身體向前撲出去的時候,才驚覺腹部的劇痛。他低頭,看見穿透自己身體的刀縮了回去,緊接著背心傳來劇痛,第二刀砍在了舊傷的地方,兩條腿立即失去了知覺。
益陽從石階上滾落。
原本圍在院門前的禦林軍嘩地後退,空出一圈空地來。
天地間充斥著天市瘋狂的呼喊。
她全部的力量在衝到益陽身旁的時候突然完全消失,跌跌撞撞地摔倒在益陽身邊。青磚鋪的地上滿是泥水血水,天市顧不上滿麵泥汙,爬過去一把摟住那人,渾身哆嗦著,將他摟在在自己的懷裏。
血沫從口中溢出來,困擾了他一整天的眩暈感鋪天蓋地地襲來。益陽努力抬起手,想要替她抹去淚水,那隻沾滿血汙的手到了一半卻失去了勇氣,躊躇地停在來半空。天市立即體悟到了他的猶豫,一把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哀哀地痛哭。她被血淹沒了。就像每一個惡夢中,那一天一地的血色。一直以為那是她的血,她的惡夢,此刻才知道原來夢中悲傷到無法承受,是因為流血的是他。
“別哭!”他想安慰她,語聲出口,才發現已如他的身體般殘破。
兩人目光相交,電光火石,往事如雨,紛繁地落滿了懷抱。他的身體如此殘破,天市甚至不敢用力去擁抱。她腦中一片混沌,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上一次兩人四目相對,還是濃情蜜意兩情依依,為什麽不過幾天時間,竟然就要生死兩隔。他用力,拉低她的頭,在眾目睽睽之下親吻她的嘴唇,臉頰,所過之處,她的肌膚上留下一串血痕。天市明白他的一次,將側臉湊過去,他的唇來到耳邊,聲音微弱斷續:“小……小心……”
天市茫然:“小心什麽?”
益陽的眼睛突然睜大,瞳孔收縮,眼睛倒映出一把向天市砍過來的刀。
“不!”他怒吼,全身上下,隻有右手聽從指揮抬了起來,迎向那把刀。
有什麽東西擦著天市的臉頰跌落。她愣了一下,看清楚是半隻手掌落在了她的懷裏。她尖叫起來,身體突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往後拉去,撞進了繡著龍紋的懷抱。
她的哀嚎聲像是從地獄裏發出來的,說不上那是恐懼還是悲傷,理智已經離她而去,她所有的動作,就隻是向地下躺著的那個人拚盡全力地伸出手去。
益陽也向她伸出手,當那隻失去手掌的不斷冒著血的手出現在視野裏,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刀光繼續閃動向他襲來。連天市也絕望地閉上了眼。然而他卻沒有坐以待斃,奮起全力用尚存的那隻手舉起了手邊的刀,刀尖淩厲精準地指向對方因為大意而露出的命門。
天市絕望地哭叫,眼睜睜看著刀尖第三次捅進他早已殘破的身體。她力氣出奇的大,狀若瘋狂。長風知道她無法承受更多,舉手砍在她的後頸上,讓天市沉沉暈了過去。
小皇帝長風將天市緊緊摟在懷中,渾身顫抖著看就在自己眼前上演的殺戮。兩把刀分別刺進對方的心窩,加害者和受害者誰都沒有能幸免。
當刺客的身體倒落的時候,益陽也耗盡了全部的生命力。他用最後一分力氣,嚴厲地盯住長風,眼中流露出譏諷失望和警告的神色。長風不停地顫抖,突然意識到他知道了。
然後益陽的目光移到天市身上,那一瞬間,他的眼神變得無比溫柔憂傷。然後他緩緩地閉上了眼。
“還……還愣著幹什麽,抓刺客!”也不知是想掩蓋自己的心慌,還是想要亡羊補牢,長風嚎叫起來,聲音因為驚恐變得尖銳。
禦林軍們一擁而上,將已經被殺死的刺客團團圍住,無數的刀光閃過之後,連全屍都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