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幸福中,日子就會過的飛快。轉眼夏去秋來,攝政王益陽的腿在天市的細心照料下漸漸大為改觀。八月十五那天,益陽吩咐下去,備了一桌酒菜在水榭,宴請身邊的一眾侍從。朱嶺青山蝶舞等人盡皆受邀,白雲道長自然上座。此時攝政王益陽已能下地,軟兜停在橋畔,由天市攙扶著過去進了水榭。
雖是短短幾步也走得滿頭大汗,但到底比起之前全然無法站立來已經進步太多。這裏本就是賞月觀景的地方,攝政王來後取這裏四周空曠無法竊聽的特點,將會客見人處理公務都放在這裏進行。到搬去煙波致爽齋後,便又恢複原樣,供人飲樂遊玩用。
大家知道這算是中秋家宴,又都是常年跟在攝政王身邊的人,也不拘禮,不等攝政王來,已經喝五邀六劃拳鬥酒鬧了個十足十。忽聽外麵有了動靜,見攝政王在天市的攙扶下緩緩過橋,登時都坐不住,齊齊迎出門外。
朱嶺和青山快步過去要從天市手中接過益陽,被他擺手阻止:“不用,我能走。”
白雲道長看了十分高興,笑道:“王爺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連傷都好得快些。”
“可不是,我背上的傷口已經不大痛了。這腿,也總算不當擺設了。”
白雲道長撚胡子頻頻點頭,側身讓他們二人進了門落座後,二話不說抓起益陽的手腕切了會兒脈,“咳嗽好些嗎?”
天市略帶憂色:“夜裏格外嚴重些,白天倒是好多了。”
“不妨事。”放開攝政王的手,白雲道長又來探天市的脈,一邊不忘囑咐:“大體看比我預計進展要好得多。明日我再換種藥,教你個新手法,再治上三個月,便可行走自如了。”
天市愁眉盡展:“這樣好。”她釋然一笑,便要張羅為攝政王斟酒,卻被白雲道長拽住手腕。
“別急。”
這一聲連攝政王都變了色,已經拿起的筷子悄然放下。
朱嶺青山等人都已坐下,見這情形,麵麵相覷。
白雲道長拽著天市望聞問切地仔細看了半天,眉間始終蹙著。天市瞥見攝政王等人的麵色便覺不妥,強硬地抽出手來,笑道:“老神仙,我可是每天好吃好睡,一點不舒服都沒有。天底下最怕兩種人皺眉頭,一種看命的,一種看病的,你不要嚇人啊。”
白雲也嗬嗬笑起來:“小姑娘越來越會說笑話了。別擔心,你好得很,放心吧,放心吧。”他一邊說著放心,一邊仍舊不引人注意地歎了口氣。
天市拿起酒杯:“難得今天沒有主從客人之分。咱們這些人都出門在外,團圓節也隻好自己跟自己團圓,所以王爺才說要宴請大家。這麽久,千裏迢迢,生死相隨,早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別盡坐著,咱們都敬王爺一杯可好?”
她這樣說,自然人人響應。
朱嶺青山原本對她連累了紫嶽博原十分不滿,但見她這些日子來悉心照料攝政王,而攝政王也確實與她在一起時連心情都大好,看在攝政王的麵子上便也不再給她臉色看。蝶舞自然知道她就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幾個人一同湊趣,紛紛起來向攝政王敬酒。
攝政王便也笑眯眯拿著酒杯與每個人相碰,放在唇邊微微沾一下。他傷勢未愈,這幫屬下自然不會亂來,鬧過一回後便老老實實坐下吃酒。
此時水麵上月亮升了起來,在洱海粼粼波光中,確實如同一盞冰輪,清輝萬裏。攝政王突然來了性質,笑道:“我不能喝酒,怕悶了你們。來,不如我來彈琴,給你們助興。”
天市大為驚訝,拽住他問:“你會彈琴?”
青山幾杯酒下肚,也開始不拘小節,笑道:“王爺以前倒是常常彈琴,這些年卻不曾聽過了。”
下人立即取了一張琴來,送到桌旁。
攝政王一指門外:“去那兒彈。”
天市連忙攙扶著他出去。水榭外是一圈臨水的廊凳,下人要支琴台,被攝政王阻止:“沒那麽麻煩,”他一伸手:“給我。”
接過琴就放在膝蓋上,隨手一拂,琴聲錚然,餘韻杳杳。“手生了,你們將就聽吧。”他對著湧出來圍著他的眾人說。隨即又試了幾個音,手指按挑抹揉,彈了起來。
天市一旁聽著,隻聽弦起弦落,琴聲起伏,卻似乎每一聲都隻是獨立的一響,與前後的音全然沒有關係。聽了半天,也聽不出曲調來,隻覺他越彈越疾,琴音淙淙,高低宛然,每一聲都帶著濃濃的殺伐之氣,宛若金戈相交,寒光凜凜。那琴聲哪裏像是弦動控然,分明是戰場上的刀劍拚殺,箭飛弦舞。聽著聽著,不堪回首的記憶悄然降臨,仿佛又回到了那個下雪的日子裏。他的琴聲變成了幾百支箭同時離弦飛出的聲音,身上的傷口突然疼起來。
天市連連後退,手腳冰涼,突然覺得胸悶得上不來氣。
忽然有人從一旁握住她的手,天市一驚,回頭,原來是白雲道長。他似乎對天市的處境感同身受,微笑著點了點頭,示意她不必驚慌。他的手溫暖幹爽,天市漸漸心安。白雲道長遞過來一小瓶藥丸,低聲囑咐:“以後不舒服了就吃一粒。”
攝政王的琴聲漸漸落了下去。餘音幾乎就要斷絕的時候,突然雙手連揮,琴音一變,豁然開朗。他揚聲唱到:“聚飲洱海邊,彈琴複長嘯,蒼山無限好,明月來相照。”
歌聲興之所至,琴聲複又明快起來。
天市吞了藥丸,向白雲微笑致謝。再去看攝政王益陽,見他意態疏朗,神情蕭索,心中一動,猜中了他的心事,不由悠悠長歎。
歌聲漸住,餘韻未散。眾人還沉浸其中,忽聽橋那邊有人朗聲笑道:“蒼山無限好,明月來相照。王爺這詩改得好,改得好。”
攝政王麵現喜色,朱嶺已經飛身出去。青山也站起來,喜道:“康先生來了。”
當年在王府裏,天市曾聽見過康先生的聲音,可惜素未謀麵。她倒是一直很好奇,什麽樣的人才能給這位城府深沉心思難測的攝政王做謀士。
不過片刻,朱嶺已經引著一個清臒瘦削的中年人過來。
攝政王扶著欄杆站起來,微笑:“康先生,來得好巧。”
他們主從分別多日,此刻重逢卻各自矜持。康先生打量了一下攝政王,露出欣喜的神色來,口吻卻仍舊四平八穩:“沒想到王爺恢複如此好,這樣康某就放心了。”
這才又與眾人分別點頭打招呼。在場都是熟人,連蝶舞看上去也不是第一次見他。康先生的目光停留在天市身上,轉了一圈,笑道:“天市姑娘的身子也大好,如此我也好向陛下交代了。”
聽他提起小皇帝,天市不禁訝異,不等發問,就聽攝政王笑道:“康先生,我知道你是奉了陛下的諭旨來的,不過今夜是家宴,公事不妨先放放。”
康先生左右看看,已經了然,笑道:“是我不好,一來就掃興,該罰,該罰。”
於是眾人重新回水榭內,自有下人過來再添了碗筷酒杯,請康先生入席。他們之前遷就攝政王不能喝酒,也就不好鬧得太厲害。此時來了康先生,自然不能輕易放過。所有人裏青山朱嶺與康先生最熟悉,朱嶺不愛說話,酒量卻好,在青山的推波助瀾下,幾個人推杯換盞片刻間就已經喝了好幾巡。
攝政王一邊笑眯眯看著他們幾個人鬧,一邊不忘給天市布菜。白雲道長不讓她喝烈酒,也不知從哪裏找來當地夷人自釀的米酒來,喝到口中酸酸甜甜,卻不辛辣。天市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口味,大呼好喝。蝶舞索性熱了一整壺來給她喝。
天市自己喝得高興,本想讓益陽也嚐嚐,一抬頭,卻發現他不知何時與白雲道長坐到外麵去聊天了。天市心頭一跳,想起之前白雲道長給她把脈時蹊蹺的神色,便起身朝他們那邊過去。
不料那米酒雖然入口香甜,後勁卻厲害。天市坐著尚不覺得,一起身突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腳下一軟,咕咚一聲摔在地上,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
天市先是隱約聽見窗外有人說話的聲音,迷迷糊糊聽到隻言片語,似是提到了陛下,又提到了紀氏。她清醒過來,身邊空蕩蕩,益陽不在,連忙忍著頭痛起來,循聲找了過去。
煙波致爽齋是三麵臨水一處山字形的建築。天市所居主室便在“山”字的山尖上。窗後的小小平台朝著一碧萬頃的洱海,隔水麵對的就是蒼山。。攝政王喜歡這裏的風景,命人在這裏擺下一套石桌,幾盆茶花,平日裏常和天市坐在這兒飲茶賞景。
天市繞過來,不出意料看見攝政王和康先生坐在石桌旁低聲閑聊。
既然選在了這個地方,就沒有要瞞著她的意思。天市大大方方過去,聽見康先生低聲道:“吏部,戶部,兵部三部尚書都由陛下所指派的人擔任,咱們原先提拔的人,或貶或遷,留下的不多了。”
攝政王沉默了片刻,淡淡一笑:“不奇怪。”
康先生又道:“此次我臨行前,陛下讓我問您,王爺樂不思蜀,是不是想改封南中王。”
攝政王眉間一跳,撩起眼皮盯著康先生半晌,卻說起了別的事兒:“昨夜老神仙跟我說,天市的身子還虛,不益長途跋涉。”
“王爺自己呢?如果先回京……”
“把天市留下?”攝政王的口吻中全是疑慮:“不行,我不放心。”
“王爺之前不就把天市姑娘留在這兒了嗎?”
“情況不一樣了。”攝政王微微笑起來,“如果一定要回京,就要帶她一起回去。”
康先生早已看見天市,聽了這話,才向天市望去。
益陽伸出手:“過來吧。”
天市過去,順從地將手交給他,被他一拉,摟在了自己腿上。天市很無奈,但他一貫如此,也無可奈何,隻能歉意地衝康先生笑笑。
康先生卻全無笑意,盯著攝政王半晌,長歎:“王爺何苦刺激他。”
攝政王淡淡道:“有些不該他打的主意,還是別打的好。”
天市知道他們在說小皇帝。攝政王和小皇帝居然已經彼此猜忌到了這個地步嗎?連自己也成了他們爭執的焦點?
天市並不感到十分震驚。當年太後薨逝前曾將小皇帝托付給自己,原因就是要防備攝政王。如果連璿璣都不信任他的話,也難怪小皇帝會對他有疑慮。畢竟,相和宮中的舊人,這些年陸陸續續都去了明德殿。
這便是天市想不明白的地方了,攝政王明知道那些人定然會在小皇帝麵前挑撥他們的關係,又為什麽要這麽做。難道他還覺得兩人見的隔閡不夠深嗎?
在她心思百轉的同時,攝政王已經為這次交談做出了結論:“如果回京城,我一定是帶著天市回去。她身子不好,我就不走。”
康先生十分失望,緩緩起身:“既然王爺心意已定,那屬下這就回京城回複陛下。”
康先生向外走,被攝政王叫住:“等一下。”他懷抱著天市,不緊不慢地飲著茶,看著水麵上蒼山白色山頂的倒影,緩緩道:“以後不要以屬下自稱了。你現在是朝廷的官員。”
康先生似乎十分震驚,卻沒有回頭,淡淡說了句:“明白了。”便拔腳離開。
天市從他身上下來,走到對麵康先生原先的位置坐下,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益陽明白她的意思,苦笑了一下:“博原青山紫嶽朱嶺,他們四個人是我一手栽培起來的。我對他們每一個人都了若指掌。暗藏在紀家那麽多年,博原背叛原在意料之內。但我身邊有一個人,卻始終無法摸透他的底細。”
天市一驚:“是康先生?”
他無聲地扯動嘴角,算是笑了一下,舉起茶杯送到唇邊,也不知道想什麽想得出神。半晌突然問道:“如果我們回京城,你要住在什麽地方?”
天市一愣,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