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嶽抱著天市向大門口外飛奔而去。突然人影一閃,博原擋在了他的去路上。
紫嶽看著他怒喝:“你讓開。”
博原不為所動:“你們不能走。”
“不能走,你讓天市死嗎?”懷中天市已經失去知覺,觸手所及,盡管隔著層層衣物,卻仍然一片冰冷。
跟著一塊兒冰冷的是紫嶽的心。“天市不行了,這就是你想要的?”
“她死不了。”博原走過去,伸手探了探天市的額頭。
“別碰她。”紫嶽打開博原的手,目光冰冷:“背信棄義的人,不配。
博原麵色一沉,“好,你要走,先從我身上踩過去。”
紫嶽二話不說,一掌劈過去,博原側身躲開。紫嶽趁機縱身向外奔去。不料剛走幾步博原便追上來,按住紫嶽的肩膀,將他生生給按了回來。
兩人師出同門,從小練著拳腳長大,對彼此的功夫都已經熟透,轉瞬間已經交手了十餘招。紫嶽懷抱天市,十分不便,好在博原隻是要留住他們,也不會下狠手,一時間兩人難分勝負。
隻是這幾下起落攻防,卻把天市給擾醒了。
其時紫嶽正高高躍起伸腳踢向博原的心口,博原已經料到他這一招,雙拳相交,朝他的腳腕打過來。
天市猛然驚醒,在紫嶽懷中略一掙紮,紫嶽在空中失去了平衡,那一腳沒能踢出,一驚之下重重摔下來。紫嶽護著天市,就勢一翻,讓自己的背先著了地。好在地上積雪厚,並沒有傷到。
博原並不知變故何起,追上來提拳就要打,天市從紫嶽懷中坐起,直直迎向那拳頭。博原生生後撤,自己倒摔了一大跤,這才將勁力全部卸去。
紫嶽幾乎立即就翻起來,“天市,你怎麽樣?”
眼前仍隱隱發黑,天市扶著腦袋坐在雪地裏四下張望:這是什麽地方?
博原一把把她拎起來:“太冷,你起來。”
看清了博原,記憶突然湧進來。就是眼前這人把她像一袋貨物般帶進了那座大宅子。接下來是無邊的恐懼和痛苦的折磨。一片黑暗中,依稀仿佛記得是那人將自己從窒息中解救出來。
天市冷冷擺脫博原的攙扶,抓住紫嶽的袖子:“益陽呢?”
紫嶽眼中焦慮難掩:“他救陛下去了。”
耳邊嗡的一聲,天市的身子往下軟,多虧了紫嶽支持住她:“救陛下?怎麽救?多少人跟著?”
紫嶽無比艱難地說出來:“他一個人。”
天市半天沒有反應,直直瞪著他,半晌,突然轉身就向回走。
紫嶽追上去:“你去哪兒?”
“一個人……”天市的聲音發抖,幾乎無法成話:“你把他一個人留在裏麵?你知道裏麵是什麽嗎?軍隊!”
她見到了,上千的綠衣私兵,博原是那些人的首領。
“天市!”紫嶽拉住她把她往外拽:“你別管,我去幫他,他讓你出去你就出去,別讓他為你分心。”
“不!”天市倔強起來,跟紫嶽撕扯著:“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在那裏麵。你快去救他,快去啊!”
博原看不過眼,皺著眉頭打斷他們倆的爭執:“他不會有事。”
天市反手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這一下出乎意料,博原竟然沒有躲開。
天市打完,力氣用盡,扶著紫嶽劇烈地喘息,“紫嶽,如果他有什麽好歹,我也活不下去了。”
“天市,天市,你別這樣。”紫嶽看了一眼腫了半邊臉的博原,重點還是安撫天市。“他不會有事的。你要放心,當年千軍潰敗他沒死,後來各種刺殺毒害他沒死,他不會死在這裏的。那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
“聽我說完……”天市對紫嶽的話充耳不聞,“聽我說,紫嶽……”她緊緊拽著他的前襟:“我不求能和他葬同穴……”她抬手指向博原,“但我要跟他葬在一起……”
連博原聽了這話都吃了一驚。
天市抬眼看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怨毒:“我要跟他葬在一起。紫嶽,他的命就是我的安魂曲,我要他做我的人殉,我要在地下看著他,吃他的血肉,看住他,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寒意籠罩下來。
博原一生所經艱險無數,卻從來沒有聽到這詛咒時的驚恐。她恨他,刻骨怨毒。而與之相對,卻是她對攝政王的愛。她有多愛攝政王,就有多恨自己。這個認知讓博原失去了理智。
他衝過去,一把將天市從紫嶽身前抓過來,用力吻在她的唇上。
他蹂躪她,想要把那張說出無比惡毒詛咒的嘴咬爛,想要把那顆隻想著別人的腦袋掰裂,想要弄死她,讓她永遠說不出那些話來,永遠不那麽看他。
天市毫不反抗,任由他羞辱自己,她眼前漸漸發黑,嗓子腥甜,卻強迫自己忍耐。她在等。等他用舌頭撬開自己的牙關,等著他的舌頭侵犯進來。
當那一刻來臨,天市奮進全身的恨意,用力咬下去。
博原一聲慘叫,鮮血從兩人的口中噴出。
瞬間,血紅雪白,沾染了天地。
博原鬆開了天市。狂噴而出的血模糊了他的麵孔。紫嶽飛奔過來,一把扶住他:“大師兄……”
血像是從胸腔和頭顱裏奔湧而出。博原的喊聲漸漸虛弱。
天市顫抖著勉強站立,看著博原在她麵前崩塌,看他滿地翻滾,口中噴出的血濺在了三丈遠的地方。
紫嶽被變故驚呆。他眼看著大師兄在自己的攙扶下滑落,竟然以這種方式倒下。
“天市……”看見博原眼中絕望的悲傷,他心中不忍,抬頭替他哀求那個渾身發抖的女子。
天市的臉也被血模糊了,根本看不出她的情緒來。
然而她毫不心軟,在最後的這一刻,呸地一聲吐出半截舌頭來。
博原從喉嚨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悲號,他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抬起手來。紫嶽驚訝地看著他,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一切都變得很慢,像是要將這一刻每一個細節都拉長在記憶中一樣。
天市轉身往回走。淚水恣意橫流。口中的血仍然不停地湧出。別人也許會以為那是博原的血,隻有她知道,這些血來自身體的深處,一潮一潮,從腥甜的喉嚨下麵湧上來,似乎要把她全身的血都消耗盡一樣。
紫嶽順著博原的手抬頭看,周圍的牆上,那些搭在弦上的箭映著雪光閃閃發亮。
刹那間,他突然明白了。
“天市……”他喊,聲音卻被卡在了喉嚨說不出來。
紫嶽低頭,發現博原那隻沒有抬起的手卻掐在自己的咽喉處。
他要他們死。
這個認知如電流般竄過他的全身。
紫嶽驚恐地甩脫博原的鉗製,眼睜睜看著那隻抬起的胳膊,重重摔下。
“天市……”終於能發出聲音了,紫嶽飛撲過去,在天市回頭的瞬間將她死死護在自己身下。
雨一般的箭飛落而下,重重穿透紫嶽的背心,從前心透出,釘在天市的身上。
博原呼出最後一口氣之前,扯開了笑容。
箭落繽紛,瞬間就在這片空曠的雪地上,種出了一片箭羽組成的白色叢林。
在叢林的中心,血流成河。
幾百根弓弦同時顫動所發出的聲音匯集在一起,是一種仿若金烏從天際墜落般的呼嘯,而幾百支箭同時破空飛出的聲音,則更像是空氣在瞬間被撕裂成碎片。
攝政王益陽的劍指向紀煌胸口的那一刻,兩種聲音同時抵達,空氣中隱然有什麽東西微微振動,一股血腥之氣霍然到來。
攝政王的劍尖被氣流衝得向旁邊歪了一分,紀煌趁機向後倒下,這一擊功敗垂成。他一愣,心重重地沉了下去,頓時覺得手腳冰涼,血往上湧,大喝一聲,不顧一切地衝向紀煌。
紀煌見機極快,立即把握住空隙向後翻滾,躲進桌椅腿下的縫隙中。他高喊:“你們聽著,殺了他,有重賞……”
攝政王不讓他的話說完,一劍穿透茶幾從上麵戳下來,紀煌臉上血流如注。
他捂著傷處手腳麻利地穿過桌椅繞道屏風邊上,這才勉強站起來,繼續許以重諾:“誰殺了他的,這座宅子就是誰的了。”
攝政王的劍掃過他的麵門,劍氣所激,那縷引以為傲的長須飄然斷落。
蒼玉護衛中有人蠢蠢欲動。
紀煌豁出去了,一邊跑,一邊喊:“砍他一刀,賞宅邸一座。兩刀奴仆三百,三刀良田千頃……”
終於有人按耐不住,甩開阻止自己的同袍手,高喝:“我來救君。”
新兵中立即有人響應,三四把刀同時砍向攝政王。
小皇帝嚇得尖叫起來:“皇兄,小心。”
攝政王益陽充耳不聞,對腦後那幾道殺氣全然不予理會,後背空門大露,隻一味以誅殺紀煌為首要之事,竟是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勢。紀煌已經無路可退,益陽淩空斬下,兩人目光交錯的瞬間,長劍將他的身體生生劈成了兩半。
劍身還未從紀煌的身體裏撤出,身後三把刀同時砍中他的背部,頓時鮮血將身上的紫袍染成了醬色。
“皇兄……”小皇帝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
王大新衝另外兩名護衛使了個眼色,三人抱起小皇帝就往外跑。
益陽中了幾刀,用劍杵地,支撐住身體,緩緩轉過身來。
他心中清楚,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倒下,否則不但自己丟了性命,小皇帝也難逃厄運。
那幾個壯著膽子動手的侍衛本從身後偷襲,又同時擊中,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竟然還能支持住。都不禁膽怯。
攝政王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咧嘴衝幾個人一笑,嚇得他們連連後退。攝政王環視周圍,見其他人仍在觀望,舉起劍朗聲問:“昔日我虎賁營帳下的弟兄們,紀煌已死,還有願意重新追隨我的沒有?”
幾乎立即,就有幾個老兵走出來在他麵前單膝跪下:“願隨王爺左右,以供驅馳。”
攝政王嘿地笑了一聲,放下劍重新支撐身體,“不願意跟我的可以走了。你們幾個,知道該怎麽做的。”
幾個老兵同聲念誦:“生死與共,誅殺叛賊。”
那三個偷襲攝政王的護衛發現情形不對,剛要有所動作,老兵們如狼似虎撲過來將他們斬於亂刀之下。另外幾個一直沒有動作的護衛到此時也知道大勢已去,在攝政王麵前跪下。
直到此時,攝政王才重重喘了口氣,萎頓地跌倒在地上。他抬手製止老兵們過來攙扶,問道:“王大新,你把陛下藏哪兒了?”
王大新等人期期艾艾從門外進來,他手上抱著的小皇帝還在踢打。
攝政王招招手:“陛下,煩您過來下。”
小皇帝掙脫王大新飛跑過來,到了近前又刹住腳步,被他慘白的臉色嚇壞:“皇兄,你沒事兒吧?”
血汩汩地從後背三個傷口流出,順著他的背滴到地上,匯成一灘。攝政王笑了笑,“受了點小傷……別看。”他用自己的正麵迎向小皇帝,把傷勢隱藏在後麵。“陛下,你走近些。”
小皇帝又向前走了兩步,被他詭異的臉色嚇得不敢再接近。
攝政王低聲道:“這裏鬧出這麽大動靜,裏麵早就驚動了。陛下無論如何不要離開這座樓,他們能保你一時安全。”
小皇帝皺眉:“那你呢?”
攝政王不理他,繼續道:“我的人應該快到了。你隻需堅持到那時便可。別慌,來,在我身邊坐下。”
小皇帝還在猶豫,攝政王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小皇帝不能不依他吩咐坐下。
攝政王的頭靠過來,倚住小皇帝的冠子,外人看上去像是兩人正交頭接耳說著悄悄話。益陽笑得有些虛弱,血沫從口中溢出:“別聲張,就這樣,假裝你在跟我說話。”
“喂,你怎麽了……”感覺到濃烈的血腥味,小皇帝心慌起來,伸手去扶他:“你的頭,好重……”不料手伸到攝政王的背後,摸到一手濕。“皇兄……”他尖叫起來。
“噓……不是說了嗎,別聲張。”攝政王說完,突然朗聲笑了起來,“陛下,不如你來指揮如何?”一連串的咳嗽,血沫飛濺,他卻談笑風生。
小皇帝明白過來,強壓住慌亂,抬頭掃視王大新和其他護衛,按照攝政王的小聲提示向眾人吩咐:“你們倆,到窗口守著,你們四個,守住門口。如果私兵來犯,隻可守,不可戰。隻要他們不燒房子,就千萬別露頭。堅持片刻,援兵就到了。”
他聲音稚嫩,還帶著少年人變聲前的尖細,因為一連串的變故不由自主地發顫,但一代國君的風範已經隱然呈現,那些大了他二十多歲的護衛們不由自主地凜然遵命。攝政王看在眼裏暗暗欣慰。
待到將護衛都打發開,攝政王益陽這才再無力支撐,身子一斜,靠在了小皇帝的身上。
“皇兄……”小皇帝連忙扶住他。
“陛下,若是臣醒不過來,天市就托付給你了。”他在孩子耳邊輕聲囑咐。
“什麽醒不過來?你不要暈過去,皇兄,不許暈……”小皇帝使勁兒想把他搖醒,不料肩頭的重量越來越沉,觸感卻越來越冰冷。
小皇帝沒有再聽到攝政王的任何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