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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釣魚

  “陛下身邊扈從二百多人,此去京城不過五十裏地,一路上還有各個鄉亭驛館接應,怎麽就沒了?博原他們也正從京城來,難道也沒有碰見麽?”攝政王一巴掌拍在桌上,茶杯跳起來,裏麵已經冷了的茶水灑了一灘。

  蝶舞送進來茶水,見攝政王大發雷霆,不敢上前。天市接過去,換下冷茶。

  紫嶽滿頭是汗,“博原一時聯係不上,現在天黑大雪,怕是迷路了。我再去找。”

  攝政王點了點頭,坐下,語氣緩和下來:“辛苦你了,命人備馬,如果還沒有消息,我親自去找。”

  紫嶽欲言又止,點了點頭,轉身出去。

  屋裏隻剩下了天市在一旁站著。從來沒見過他發這麽大的脾氣,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麽好,想了半天,才輕聲道:“陛下身邊有那麽多人跟著,又是在京畿一帶,不會出事的。你別急,興許一會兒就有消息了。”

  益陽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將茶水喝盡,起身要向外走。

  “你等一下。”天市叫住他,“如果你要去,我跟你一起去。”

  他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你身上有傷,別去了。”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說:“你放心,找到陛下,我派人來接你。”

  天市抑製住自己想要反對的衝動,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一俟他出了院子便立即行動起來。“蝶舞,蝶舞……”

  蝶舞聽見呼喚連忙進來,驚詫地看著她穿過中堂走進自己的臥室:“幫我準備一下,我要出去。”

  來穆陵前,天市專門挑了一匹身量不高的小馬作為自己的坐騎。小馬性格溫順,雖然天市騎術慘不忍睹,仍然盡職盡責地供她驅使,絲毫沒有要恃強淩弱的意思。天市騎在馬背上,再次堅定攝政王身邊所有畜生都是刁貨的認識。

  小馬跑得雖穩,卻快不了。天市又有意等了片刻才出發,待出了側門外的翁仲林來到官道上,早已不見了攝政王的身影。

  好在是雪天,雪地裏足跡分明,天市也不著急,催馬順著那行足跡尋了過去。

  北風呼嘯,卷著雪一團團撲麵砸過來。蝶舞為她準備了帶風帽的狐裘氅,雖能禦風,卻擋不住雪。不過奔走了片刻,天市口鼻眉毛便全都被雪覆蓋住。別的還能忍受,掛在睫毛上的冰雪卻遮住視線,雪地濕滑,小馬有時腳下不穩,她雙手緊緊握著韁繩不敢放開,也無法去拂拭。

  如此走了也不知多久,漸漸被風雪裹住意識,除了風在耳邊呼嘯的聲音,和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聽不見。

  天市有些後悔了,也許應該聽他的話,留在陵園等他的消息。畢竟自己去了,於找人也無濟於事。但……那孩子悄悄離開讓她無法心安。

  益陽懂得她的心思,所以說一旦找到了,就來接她。他知道隻有她才能安撫那孩子,而她也需要第一時間確認那孩子安全無虞。

  小馬停下來,天市奮力抹去臉上的冰雪,手掌的觸感刺激得臉上刺痛。她眨了眨眼,發現自己身處在一片樹林中,腳下早已沒有了路,更遑論前人的足跡。

  迷路了。

  天市兩眼發黑,肚子上被踢的地方隱隱寒痛,手腳都冰冷得發疼。

  “有人嗎?益陽?紫嶽?你們在哪裏?”天市自己也知道這樣呼喊一點兒用都沒有,除了讓樹枝上的積雪簌簌地砸下來之外,天地間不會有任何的回應。然而就像饑餓的人總是幻想美食在等待自己一樣,此時她隻能靠呼喊來給自己壯膽。

  誰也不知道夜幕後麵,隱藏著什麽。

  林中靜謐,側後方腳步踏在雪地上發出的吱吱的聲音便格外刺耳。

  “誰?”天市問,轉頭去看,目光卻被風帽遮著,隻隱約看見一個淡淡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你是誰?”她又問,對方卻不出聲,越走越近。

  天市盡最大努力轉動上身,想要看清來人,突然一團影子從頭頂欺過來,驚得小馬一閃,天市正沒防備,隻來得及驚叫一聲,噗通一下,摔進了半尺厚的雪裏。

  “天市……”那人驚呼,快步過來。一雙有力的臂膀把她從雪裏拎出來,“真的是你。”

  他用手拂掉她麵孔上的雪,天市這才認出來人:“博原?”不由深深鬆了口氣,“你嚇死我了。”

  “沒事兒吧?”一邊拍打掉她身上的雪,一邊替她將身上裘氅整理好,博原也十分詫異:“你怎麽會在這兒?沒事兒吧?摔傷了嗎?”

  幸好雪厚,小馬個頭又矮,摔壞倒不至於,隻是冰雪鑽進衣領,一遇體溫融化,雪水順著後背往下流。天市尷尬地向博原訴苦:“衣服裏麵濕了。”

  博原一怔,立即明白,歎口氣:“你隨我來。”

  博原將天市扶著馬背,自己牽起韁繩在前麵引路:“你怎麽會在這裏?”

  “還說呢。”天市想起紫嶽向攝政王的匯報:“王爺一直等你從京城來匯合,你怎麽在這兒?”

  博原一揮手,指著前麵的曠野:“雪太大,走不了。若不是聽見你的聲音,我也不會過來查看。”

  “你怎麽一個人?”按照攝政王的說法,博原應該率領著王府的親兵。

  “都在驛館呢。”

  “驛館?”天市舉目四望,出了雪花漫天之外,什麽都看不見。“這附近有驛館?”她問,想起更重要的事情,不等他回答又問:“那麽你也沒碰上王爺了?”

  博原吃驚地回頭:“王爺出來了?”

  天市不讓自己失望,追問:“那也沒見到陛下?”

  博原停下腳步,轉身麵對她:“什麽?陛下也在外麵?”

  天市自知失言,隻得敷衍:“我也就是聽說。我是出來找王爺的。”

  “是嗎?”博原澀澀地笑了一下,轉身牽著馬繼續走:“我的馬在前麵。我帶你去找他。”

  看他埋頭向前走,天市心中不忍:“你最近好嗎?”沒見他也有大半年了。當初說是攝政王將她許給了他,卻又突然成了朝野口中攝政王的新歡,她遠在穆陵這個清淨地方,卻也想象的出來博原在洶洶議論中的尷尬。

  “自己的媳婦兒,突然就沒了,能好嗎?”博原淡淡地說。

  雪漸漸停了,眼前也不再是一片白茫茫,天市長長歎了口氣,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說起,唯有輕聲道:“對不起。”

  博原詫異地回頭看她:“為什麽道歉?”

  “我……”她開了口,卻詞窮。能說什麽呢。當初在水邊是她先引誘的他,才致使益陽將她許了他。從一開始,這不過是由任性惹出的陰謀,卻將一名忠仆牽扯進了非議之中。總不能向他解釋說流言都是假的吧。這樣隻有越描越黑的嫌疑。

  天市頭疼地揉了揉額角。

  歸根結底,還是和攝政王詭異的關係引起的。

  她吸了口氣,冰冷的空氣湧入嗓子,刺激得咳嗽起來。博原關切地看了她一眼:“你沒事兒吧?”

  天市隻能搖頭,捂著嘴,倒成了不說話的好借口。

  果然他說:“風冷,你還是少說話吧。”

  他牽著馬,在前麵走。積雪沒到小腿肚,每一步都走得艱難。天市心中一動,這樣走了多遠了?他到底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他到底從什麽地方來的?當初在去定陶別院之前,為什麽就沒問過這句呢?如果問了,大概所有的故事都不會發生,大概此時她早已嫁做人婦,生兒育女了。

  不遠處傳來一聲馬噴鼻的聲音,天市鬆了口氣。終於,有另外的人來了嗎?

  然而很快她就失望了。博原指著前麵笑道:“這就是我的馬。”他胳膊又抬了抬:“前麵就是官道了。剛才來的時候雪大,馬不好走。”

  原來他將自己的坐騎留在了樹林邊上。

  天市有些失望,“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

  博原放開小馬,去解自己坐騎的韁繩,頭也不回地反問:“怎麽,你想讓多少人看見?”

  這話中帶刺,但天市心虛,隻得假裝聽不出來:“不是這個意思……這樣的雪夜,你一個人過來,不安全啊。”

  “你不也一個人出來了嗎?”

  博原僵硬的回應讓天市更覺驚訝。印象中,他是個沉默的漢子,無論是在紀煌的身邊,還是在攝政王的車駕前,他都很少出聲。因此剛才林中,天市才聽不出他的聲音來。沒想到原來要鬥起嘴來,他是一點兒也不落下風。

  天市知道他沒心情和自己閑聊,乖乖閉嘴。不料他翻身上馬後,突然伸臂將她從小馬上摟了過去。“你幹什麽?”她忍不住驚叫起來。

  “你的馬太慢。”他解釋了一句,一聲長嘯,坐騎奮起四蹄,箭一般向官道上跑去。

  天市好無準備地被他挾持住,隻能僵直地在飛奔的馬背上保持平衡,努力不去和他的身體接觸。然而馬跑得實在太快,風實在太大,她疲憊已極,漸漸無法支撐地垂下頭去。

  博原突然低下頭,貼住她的臉,問:“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天市飛快地坐直,拉開和他的距離。

  這拒絕之意如此明顯,他冷哼了一聲,突然伸手環到她身前,把她往自己懷裏鎖:“這麽怕我?為什麽?你不記得那天了嗎?”

  天市頓時麵如火燒。

  那天,她赤裸身體,對他投懷送抱。真不怪此刻他的輕薄,原是她自找的。

  “怎麽不說話?”摟她的手臂又緊了緊,卻觸著她腹部的瘀傷。

  天市痛呼了一聲,身子發冷。

  不一樣,全然不一樣。天市眼淚都飛出來了。她想要的是另外一個人的懷抱,那人卻把她推開。背負著與他的所有糾纏,她卻不被需要。

  為什麽一定要追出來,卻又不與他同行。臨出來前麵對蝶舞的追問,天市並沒有回答。那是無法宣之於口的驚惶。不為小皇帝,隻是為了她自己。當益陽推開她,推開的也是她幾年來的依靠。當年被他扔在深宮中的時候,是小皇帝拯救了她。再來一次,天市無法想象自己是否還能承受再來一次的煎熬。

  與當年不一樣。如今的她已經把所有全都給了他,為他負了所有的人。甚至為他耗盡了自己對愛情的向往。

  他離去,便一絲不剩。

  天市已不可能再為他守候。她比任何人都需要小皇帝的垂青。

  去找小皇帝。這樣的信念如此強烈,她已經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博原……”她開口叫他,聲音痛徹骨髓。

  他沒有回應,馬仍然在飛馳。

  “放開我。”她推拒他的手臂,想把自己從疼痛中解放出來。

  那手臂太過有力,讓她顯得如此弱小無助。天市無聲地哭起來,眼淚滾過臉龐,在臉頰上結成冰珠。

  “放開我!”幾乎使出了全部的力氣,天市推開他的手的同時,自己跌落馬下。

  博原大驚,急忙勒馬。那匹高大的大宛馬憤怒地揚起前蹄,長長嘶鳴。

  天市的臉摔在石頭上,頓時額角見血。她兩眼發黑,捂著肚子躺在雪地裏動彈不得。

  博原奮力將坐騎安撫住跳下來查看:“你怎麽回事兒?”

  “你究竟要帶我去哪兒?”天市臉上血紅雪白,自覺已如殘破的器物,不複完整。

  博原粗魯地將她拎起來扔到馬背上,以此作為回答。“別再找麻煩,早點到,你也早點脫生。”

  一種詭異的荒謬感湧上來,天市奮力抬頭衝他咧嘴笑了起來。“你知道陛下在哪裏,對吧?”

  博原沒有看她,翻身上馬,這次不再溫存,隻是將她如麻袋般搭載馬背上,催馬疾行。

  天色漸漸放亮,雪助天光,景物都清晰起來。

  天市在穆陵幾個月,迎來送往,周圍風物早已爛熟於心,認出此刻二人並非往京城方向走,反而是在遠離京城。

  他並不是從京城迎麵而來的。攝政王指望與他碰頭,隻怕是會落空了。他們在回京的路上找不到小皇帝,因為那孩子根本就不在這條路上。一瞬間,所有關節都被想透。博原究竟是攝政王派遣去紀煌身邊的細作,還是紀煌打進攝政王手下的釘子,鬼影幢幢,誰又敢拍胸脯肯定呢?

  天市的頭因為艱難的姿勢而跳痛,心頭卻是一片雪亮。攝政王為什麽改了主意將她送到穆陵來,他自己親口說過,是為了不讓她嫁給博原。

  那人何嚐是個為了私情而耽誤正事的人?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哪有不精心謀劃的。留住她,不是因為舍不得,而是因為博原已經變節。

  天市不知道攝政王是在什麽時候發現的。但一定就在她與紀煌那次在河邊見麵不久。

  於是朝野間各種傳言也就不足為奇了。無論是作為小皇帝的寵臣,還是攝政王的禁臠,重重言論隻有一個目的,激怒博原。小皇帝出巡穆陵,他緊隨而至,那孩子多敏感,在宮中甚至無法安心睡覺的,豈能與他在穆陵碰頭?於是攝政王在小屋中耽擱,給了小皇帝機會逃走。

  一切都在他的算計當中。

  所以才不讓她跟著,才那麽有信心一定會找到小皇帝。

  這個局設的不大,賭注卻是小皇帝。這麽大的餌,要釣的自然不是一個叛臣。

  天市問:“陛下和紀煌在一起?”

  博原突然勒住馬,天市閃了一下,掙紮著抬起頭,眼前一片青磚灰瓦的宅院。博原訝異地看了她一眼:“你還真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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