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果然早就做妥了安排,一到王府立即有人領她到住處去。
那是一個獨立的小院,隻有三間主房,前庭種梅,後園養鶴,儼然梅妻鶴子神仙過的日子。天市想,還真有攝政王的意思,和定陶別館中那一大片菊園一樣,都是出塵避世的好去處。
含笑和金蕊領著另外三個粗使的丫頭正式拜見天市,倒是讓她有些出其不意。
“這是做什麽,含笑金蕊,你們兩個跟我還講什麽虛禮?都是一路同行的姐妹。”
金蕊又恢複了伶牙俐齒,笑著說:“那是姐姐抬舉我們,我們可不能不識好歹,就著姐姐的寵忘了自己的高低貴賤。”
天市起不得身,避無可避,隻得由著她們朝自己行了三拜之禮。
馮嬤嬤也來探望天市,言語間的親熱殷勤與初見時已經大不一樣。天市心中雪亮,隻怕在自己尚未察覺之時,這一幹人已經得了攝政王的示意,對她的名分有了說法。
“這院子真雅致,馮嬤嬤,王府中都是這麽有趣的地方嘛?”
“哪兒能呢?”馮嬤嬤細細解釋,“這院子雖小,來曆卻大,是當年爺讀書的地方。後來王爺成了親,自己有了外書房,來的就少了,但從來也沒有疏忽過照料。後麵園子裏養的那幾隻鶴都還是王爺當年親手孵出來的呢。”
不知怎麽,天市想起來他采菊花的模樣,深深點了點頭。
馮嬤嬤於是繼續說:“王府裏還有一處王爺十二萬分看重的地方,是在王爺寢殿後麵的鹿苑。當年王爺新婚,新娘子的嫁妝裏有一對梅花鹿,王妃心慈最愛這些生靈,王爺便索性將自己的花園辟了出來養鹿。”
天市閉著眼靠在椅背上,見馮嬤嬤停下來便問:“怎麽不說了?”
馮嬤嬤笑道:“都是些舊事了,也沒什麽好說的。總之啊,這鶴庭是除了鹿苑外王爺最喜歡的地方,他如今指給了您,可見他對您的看重。”
天市微微一笑。然而馮嬤嬤緊接著說出來的話就讓她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
“雖說皇宮中什麽東西都比咱們府裏強上個十倍,但這種地方也隻有王爺那種神仙般的人物才能經營出來。日後紀姑娘進宮住著倘若不慣,倒是可以常回來這兒換換氣兒。”
天市愣住,“進宮住?”
馮嬤嬤笑道:“可不是嗎?難得您能得太後厚遇,一定會留您在宮裏陪她的。”
“在宮裏陪太後?”
馮嬤嬤突然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笑容僵在臉上,半天才找回說辭:“看我這記性,準是記混了。紀姑娘,您別聽我亂嚼舌頭了,有什麽等王爺回來了他自然會跟您說清楚。我這也是亂聽來的。”
天市睜開眼睛,靜靜地看著她。
馮嬤嬤萬萬想不到這個小姑娘居然會有這種端凝的目光,心煩意亂地問跟來的人:“不是說讓太醫來給紀姑娘看腳傷嗎?怎麽還沒到?”
金蕊插嘴:“嬤嬤,已經到了好一陣了,沒您的吩咐沒敢讓進來。”
馮嬤嬤如蒙大赦,一連串地說:“要我吩咐什麽,這兒是紀姑娘說了算。記住了,以後鶴庭的事情不論大小,都由紀姑娘做主,要問她的意思。”
眾人齊齊領命:“是。”
天市笑道:“她們已經夠拘束了,嬤嬤還來嚇唬人,好沒趣。”
王太醫的態度也顯然不同了,問了些問題,洗幹淨手看清天市腳上的包紮不禁笑了,“這是王爺的手筆吧。”
天市大感好奇,“您怎麽知道?”
“王爺是帶兵打過仗的人,這包紮的手法跟普通人不一樣。”
趁著王太醫揭開包紮的當兒,天市說:“王爺的手法定然有不同凡響的地方,本來我的腳疼得要命,恨不得自己剁了才好的,可他給我包過之後卻一點都不疼了。”
王太醫聞言停下動作,“哦?”他想了想,問:“是不疼了,還是沒有感覺了。”
天市笑,“是了,太醫的說法確實些,是沒了感覺。起初還以為腳趾頭掉了呢,急的我隻冒眼淚,後來發狠使勁兒一摸,還在那兒,一個不少,這才放下心來。”
幾個粗使的丫頭聽她說的有趣,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王太醫說:“大概是王爺怕您太疼,給您用了麻沸針。”
天市好奇,“什麽是麻沸針?”
“戰場上刀槍無眼,將士們常常損手爛腳,疼痛難忍,哀嚎遍野令人不忍卒聽。就有隨軍的大夫將針灸用的針放在麻沸散湯裏煮開隨身帶著,遇到有這樣的情形就在相應的穴位紮兩針,鎮痛麻痹很有奇效。”王太醫說著,盯著天市的傷處察看,一邊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紀姑娘,我不跟您客氣,您這個傷啊,雖然看著厲害,其實不過是皮肉傷而已,要擱在戰場上灌一口酒醉過去就好,可用不著麻沸針。王爺還是太小心了些。”
“哦?這怎麽說?”
“麻沸針雖然效果好,卻不是人人都能施用的。認穴不準或是手法不到都有可能會損傷經腱,輕者傷勢更重,重者也許會落下終身殘疾。您這個……”王太醫搖了搖頭,“果然,雖然解了您一時之痛,卻至少將痊愈之日延宕了兩個月。”
“這樣啊……”天市怔住,嘴角現出一絲苦澀來:“我明白了。”
王太醫走後,天市告訴含笑金蕊不要打擾,到自己房裏簡單梳洗了倒床就睡。其間似乎有人來叫她吃飯,適逢她夢中正在用心,壓根不予理睬。又過了不知多久,恍惚有人走到床邊來看,她扔了個枕頭過去,繼續回夢裏與人計較。如此夢裏夢外牽扯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後園中鶴鳴啾啾,這才醒轉過來。
她的床就緊挨著窗戶,也不用驚動別人,自己坐起來,發現攝政王就坐在窗外的石凳上逗鶴玩。四隻鶴被逗得興起,張開翅膀翩翩起舞,發出好聽的鳴叫聲。
這也是天市第一次見到鶴舞,大感有趣,趴在窗戶上透過窗棱好奇地觀看。攝政王察覺動靜,回頭看了一眼,“醒了?”
“嗯。”天市懶洋洋地點頭,隔著窗戶和他聊天。“原來鶴舞是這個樣子,真好看。”
攝政王指給她看:“那個張開翅膀來回跑的叫冬蟲。伸著脖子走來走去的是夏草。打架的那兩個,稍小點的是黃芪,大個兒的是白芷。你看,黃芪的羽毛比白芷偏黃吧……”
天市歪頭看了會兒笑道:“這會兒正是西曬呢,我看他們四個都泛著點粉色……”
攝政王忍不住罵道:“笨蛋。”
天市不樂意地撅起嘴,從窗棱的孔伸出手指頭勾起他一綹頭發纏在手上玩。攝政王歎了口氣,諄諄教導:“我這麽問的時候你隻說是啊,黃芪果然比白芷顏色黃不就得了。何必非要計較到底什麽顏色呢?”
天市手下頓了頓,輕聲笑道:“堂堂攝政王,就教別人怎麽敷衍長官,你這政還怎麽攝啊?”
攝政王說:“你想不想當皇後?”
天市大感興趣,連連點頭:“想啊想啊,怎麽,你要弑君篡位?”
攝政王哭笑不得,“我留你就是養禍害,這條命遲早被你害死。”
天市不樂意了,“是你問我的嘛。”
“我的意思是,你要想當皇後,趁皇帝如今沒娶妻,你還有機會。”
皇帝明明才不到八歲,天市白眼:“我要這機會幹嘛?”
攝政王捏著嗓子學她說話,“堂堂攝政王……”
天市恍然大悟,使勁兒拉手中那綹頭發:“你取笑我!”
這一下猝不及防,攝政王哎呦一聲痛呼出聲,卻驚動了冬蟲,張著翅膀飛奔過來,長長的喙穿過窗棱叨向天市,嚇得她尖叫一聲趕緊放手。
攝政王的笑聲傳出很遠去。
“天市,和你在一起是件很快樂的事兒。”攝政王抱著冬蟲,不讓它去侵擾天市。夏草在一旁得意地走來走去,發出高興的叫聲,“你看,因為你,夏草多高興啊。”
天市哭喪著臉,“王爺,您這兒的扁毛畜生也會欺負人。”
“益陽。”
天市一時沒有明白過來,“什麽?”
攝政王輕輕吹著口哨安撫冬蟲,完全不搭理她。
那窗棱,是一層無法捅破的隔閡,天市看著他逗弄仙鶴,看著他笑起來,眼角出現細細的紋路,看著他鬢邊被自己攪亂的那綹頭發,忽然覺得沮喪。
他就在那兒,伸手可及,卻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他的愛和寵,她都得不到。
“天市。”他突然叫她,半晌不見回複,這才扭頭審視,隻見她透過窗棱,正凝神看著自己。“她很喜歡你,陪她最後這段日子吧。”
他總是在最出其不意的時候說出來,令人猝不及防,無處躲避。
天市於是直接問出了那句話:“她在找誰?”
“什麽?”攝政王猛然回頭,驚訝地問。然而那驚訝在遇見了天市堅定的目光後,便如雲般立即消散了。“你知道了?你還知道什麽?”
天市垂下眼,沒有說話。這還不清楚嗎?堂堂皇後,天子的母親,哪裏有那麽容易就隨便認妹妹?好好的,攝政王平白無故讓她兩個月下不了地,偏偏太後見她第一句話,就是問腳傷。若是別人,未必想得通其中關節,但天市,巧的很,她對自己腳心的秘密了若指掌。
天市忍不住微微冷笑,即使相愛如這兩個人又怎麽樣?還不是各自存著心思彼此欺瞞?隻怕太後對他的小伎倆也洞若燭火呢。“王爺既然帶我來了京城,想必已經有了安排,我聽您吩咐便是。”
於是,攝政王也了然於心了。片刻前還嬉笑的神情不見了,他沉默了一會兒,鬆開手,冬蟲尖叫著向夏草衝過去。
“王爺……”
“叫我益陽。”
這一次天市明白了,“可是,可是我……”
攝政王轉身麵對她,菱花型的窗棱給了他們這次談話足夠多的安全感。借著這層阻隔,他們有了開誠布公的勇氣。
“是,益陽。”她把這兩個字叫得和王爺一樣死氣沉沉麵目可憎。
天底下有幾個人知道攝政王名諱的?她何德何能,那兩個人在她麵前毫不遮掩,在她麵前稱呼彼此的名,還在她麵前表現得像一對賢兄慈嫂。那可是這普天下最高不可攀的人呀。他們展示給她的是這天下最密不可聞的隱秘呀。
都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他們看著彼此的目光裏分明有那麽多需要忍耐的痛苦,憑什麽,憑什麽她會有這榮幸獲悉。
紀天市也不是小孩子了,看得出太後對她的態度,親善,渴慕,無所掩藏。而攝政王呢,一直以來他所表現出來的輕佻卻在太後的宮中變成了壓在她肩膀上的那隻手,沉重,克製,懇求。
一個將死之人的願望。
天市有些恍然,幽微難明地笑了。
她問:“益陽,你是進來跟我說清楚呢,還是這麽隔著藏著我問你答。”
攝政王歎了口氣,苦笑了一下起身。
洗幹淨了手進來,他坐在門口不遠處的椅子上,問:“你都想知道什麽?”
天市有些生氣,“說起她你就這麽戒備,你讓我怎麽甘心替你騙人?”
這是攝政王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打量天市。他的目光中充滿了吃驚和不可置信。過了好半晌,才開口:“我低估你了。”
天市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陌生的戒備,知道他對自己起了戒心,搶著分辯道:“都是你自己說的。你說你替我回答,你說我隻要點頭就行。如果不是有什麽要隱瞞的,我自己不會答嗎?”
攝政王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又問:“你還知道什麽?”
天市沒好氣地說:“你擔心太後問我問題我答不上來,可實際上太後隻問了我兩個問題。第一,我的腳是不是凍傷了。第二,我願不願意做她妹妹。偏偏這兩個問題都不是你能替我說清楚的。王爺,您說我還知道些什麽?”
攝政王似乎接受了她的解釋,整個人放鬆下來,走到床邊坐下,又說了一遍:“我低估你了。”這一次再聽不出戒備,反倒多出些無可奈何來。
天市看著他,將他的樣貌細細地記在心中。她有些悲哀地想,既然是這樣的命運,既然注定了求之不得,那麽隻有把他鎖在心底。
攝政王的聲音很低,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璿璣她有個妹妹從小失散了,她一直想找到這個妹妹。你和她妹妹年齡相當,出自同宗,模樣也有幾分相似。所以我想,也許見到你,她一高興病就會好些。隻是一時倉促又無從說清楚,隻能走一步算一步。她的腳心有一顆胭脂痣,說是母係遺傳,所以她妹妹一定也會有。”
“一定也會有?”天市不明白,“難道太後不能確定嗎?”
“她是後來才知道的,失散時她妹妹還太小。”
所以太後問腳並非隻是關心她的傷勢,所以她的腳傷倒正好幫了他的忙。天市已經漸漸明白,輕輕笑道:“所以你聽說我的腳傷了趕去接我隻是為了她?你給我用了麻沸針也是為了讓我的傷勢看上去嚴重些,無法檢驗腳掌。”天市一邊問一邊笑,在攝政王替她拭去淚水之前,並不知道自己哭了。
“天市,自從知道她病重後我已經心神大亂。也許你會恨我,可我隻是想多留她一日便是一日,即便要送她走也該讓她高興地走。”
天市硬起語氣:“我為什麽要幫你。”
他已經離她非常近,近的喘息相聞,肌膚相接,他撫著她的後頸,在她耳邊低聲地說:“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給你。”
天市從未與任何人如此接近過,隻有他。少女懷春總會夢想到這樣的情形,夢想著從某個男人的口中吐出這樣呢喃的語句。天市苦澀地想,可惜,卻不是情話,而是交易。
他的拇指摩挲著她頸側的脈搏,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心跳得有多癲狂。他的氣息籠罩著她,這一刻看見的,聽見的,聞到的,感觸到的都是他而已。
天市不禁又哭起來,傷心地抽泣起來,她哽咽地說:“我想要你這麽親密跟我說話的時候,心中想得隻有我,沒有別人。”
從沒有這麽大膽地表白過,而且是明知不可能得到回應的表白。羞恥和傷感糅雜在一起,讓天市說完這句後更加傷心地低頭專心哭泣。她能感覺到撫摸著她脈搏的拇指微微頓了一下。那一刻似乎連心跳也停止了,須彌芥子般的恍惚,那一刻仿佛漫長得沒有盡頭,她如此擔心他會抽身推開她,又如此擔心他會無所謂地繼續親昵,她腦中一片混亂心頭滿是雲障,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卻知道自己害怕什麽。這該如何是好呢,天市有些後悔,給他出了這麽一道連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難題。
耳畔,攝政王益陽喟歎,他溫柔地反問:“傻丫頭,難道你不知道這世間最苦最難最不堪忍受的,就是求而不得嗎?”見她哭得傷心,隻得將她徹底擁入懷中安慰:“我知道你心中的感受,天市,璿璣和我,現在還有你,求而不得,得而複失,以後你會慢慢明白的。如果有什麽能撕裂我們,便隻有這個了。”
天市懵懵懂懂,並不能真正領會,隻是因為他將自己也包括進去而略感欣慰。
攝政王說:“可我們總要活下去,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