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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雪中送炭

  天市記得,她動身上京的那天,是重陽節的前一天。

  “什麽都別跟我爹說,他要問起來,就說我在這府上做事。若追問的緊了,就說我跟著主人進京了。”天市緊緊握住翠微的手,“多謝你了。”

  翠微忍不住落下淚來,使勁兒點著頭:“你放心,好好照顧自己,萬事小心啊。”

  天市有些猶豫:“還有一件事兒,也許你能幫我。”

  翠微:“我一定幫你。”

  天市想了想,又搖頭,笑道:“照顧我爹。”紫嶽無聲出現在身後,天市有所察覺,便鬆開了手:“你也自己保重。”她轉身,向未知的命運走去。

  從定陶進京,快馬也需走一個月。這拖家帶口迤邐蜿蜒的隊伍足足用了一個半月,才在第一場雪落下時進入了京畿外圍。

  天市的地位顯然是特殊的,和她共乘一輛車的隻有含笑金蕊,而別的女眷至少也要五個人一車,即使是攝政王的嬪妾也不例外。隻是如此一來,天市儼然在沒有得到任何名分之前就已經成為了攝政王那如雲美眷們的公敵。

  對於別人的孤立和敵意,天市隻能苦笑以對。有時自己也替自己不值。這是圖什麽呢?隻不過見了那人一麵而已,甚至不曾有過更親密的接觸,隻不過是不為人知短暫若韶華的一個吻,就讓她如此離鄉別井長途顛沛之餘,還要承擔那些女人的嫉恨。雖說身邊有含笑金蕊,可總不能讓還沒有成年的小姑娘來保護自己吧。可若反擊呢,自己又有什麽立場又該以什麽姿態去反擊呢?

  這才是讓天市最煩惱的地方。自己究竟算什麽?要捧她上天也好,要踩她入地獄也好,好歹也該有個態度吧。就這麽心懸在嗓子眼,不知道前路喜憂,甚至無從揣摩那個人心意。那些女人老是說她憑什麽憑什麽,老實說,天市自己也不知道憑什麽。

  自從那日之後,就再也沒見過攝政王,聽說是快馬輕裘先行返京了,並不與她們這些家眷同行。這個消息更是讓天市無比沮喪。不過是寬敞點的馬車而已,人家並沒有將她放在眼中,這一趟遠行究竟有什麽價值?

  人心慣來如此。很多煩惱都是因為在心中反複咀嚼變得越來越大,乃至不可控製。如果紀天市是個稍微多愁善感些的人,如果她來時少了一絲對前路艱難的估計,隻怕未到京城就已經扛不住了。

  也幸虧,含笑金蕊兩個丫頭乖巧可愛,而負責她們一行安全的紫嶽對她也是照顧殷勤,至少,從這些人的態度中,天市可以大膽揣測,上麵並不厭惡她。

  日子和旅程就在她的胡思亂想中消耗了大半。眼看著一天天冷下來,天市又碰到了另外的麻煩。

  上路時倉促,她可以說是身無長物。天冷了自然要添衣服,這一路以來的衣物都有人專門負責,本來是不虞擔心的。但天市天生有血虛之症,夏天還好,到了冬天由於行血不暢,手指腳趾就會生凍瘡。這本也不是什麽大事,往年長了凍瘡無非少出門,在家裏養上一冬天也就是了。可如今卻不一樣,馬車再舒適究竟比不得在家,越往北走天氣越寒冷,冷風從車縫往裏灌,每日裏到了一處往往人困馬乏,第二日一早又要趕路,根本沒有辦法好好護理。

  起初天市還咬牙忍著,到了京畿那一日,也大概因為地上有積雪,天市剛一下車,就狠狠摔了一跤。含笑金蕊趕忙過來扶起她,見一股膿血從鞋頭滲出來,剝下鞋襪來看,這才發現十個腳趾程度不同地潰爛流膿,早已經腫得不成樣子了。

  消息傳出去,不到一盞茶功夫馮嬤嬤,紫嶽等人就紛紛趕到,隨隊的大夫也過來瞧了,得出的結論是不宜再行動,至少要好好休息三五日再上路。可是大隊人馬不能等,幾個人商議的結果,是紫嶽陪著天市這一車的三個人留下來,其他人繼續走。

  紫嶽對天市的傷十分內疚,他話不多,卻更加殷勤地照顧,上藥送水張羅飲食,無微不至,如果不是天市堅持讓含笑金蕊將他請出去,連泡腳大概都會被他包辦了。

  終於把腳泡在熱水裏,腳趾劇烈的疼痛激得天市眼淚都飆出來了,一隻手死死拽著含笑的袖子,嘴裏噝噝抽著冷氣,一邊向那兩個姑娘抱歉地笑:“真是的,不但耽誤了你們,還要讓你們看見這麽難看的……”聲音疼的發顫,終究顧不上說話了。

  金蕊平時是比含笑還多話的,可今日自打看見了她的腳傷後,就一直一言不發。泡腳這會兒,也遠遠躲著,不願意近瞧。含笑瞪了她一眼,勸慰天市:“紀姐姐你就別操這麽多心了。都是你太見外,不肯早跟人說,才到了這個地步。這幾日你可要好好保養,別再讓傷勢更糟了是正經。”

  天市無言地點了點頭,低頭看著小紅蘿卜似的腳趾頭。已經疼得麻木了,反倒比先前好了很多。她疲憊地籲了口氣,靠在椅背上想了想,對兩個女孩兒說:“我沒事兒了,這水裏的藥倒是有些靈效。你們也去梳洗了早些休息吧。”

  含笑猶豫了一下,禁不住天市的催促,到底給她倒了杯水放在一旁,這才和金蕊退了出去。

  聽見門關了,天市並沒有睜開眼。她不敢,害怕一睜眼,淚水就會落下來。於是隻能死死閉著眼,咬住下嘴唇,隱約聽見門外兩個小姑娘低聲說話的聲音。苦笑了一下,天市對自己說,她們還小,真的還小。“紀天市,與其怨別人不如埋怨自己。誰讓你不好好照顧自己?三個人裏你最大,怎麽能指望那兩個小丫頭來照顧自己呢?本來就不該給別人添這樣的麻煩。”

  也不知過了多久,水似乎涼了,天市確信自己心情已經平複,這才緩緩睜開眼。

  窗邊一豆殘燈,被鑽進來的寒風摧搖著,如即將飄零的葉子,奄奄一息。

  天市想去拿水,不料伸出手去卻差了一點才能夠著,她歎了口氣,試著挪動身子,就這麽輕微地一個動作,腳趾上鑽心的疼痛像毒蛇一樣猛然襲來,煞得她眼前突然一黑,隻聽見“嗆啷”一聲,那水杯已經被掃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天市僵住,側耳仔細聽了聽外麵,見沒什麽動靜這才鬆了口氣。她是真的怕驚動了別人。

  掙紮著把自己挪到床邊坐下,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天市找出大夫留下的小刀。按照醫囑,在用藥水泡過之後,要拿刀剜掉腐肉,再敷藥包紮。本來不該由她自己來實施的,隻是腳本就是極其私密的部位,除了大夫不該有別的男人看到,因此紫嶽不能用,而含笑金蕊兩個女孩隻是看著她的傷就已經快要吐出來的樣子,天市犯了倔脾氣,絕口不提此事,含笑金蕊兩人也就當做沒有這回事般走開了。此時拿著那柄小刀,天市顧不上想別的,心裏麵仔細回憶大夫臨走時交代的話,想起要先用火將刀子烤一烤,不禁苦笑不止。

  那盞燈在窗邊,此刻讓她下地走一步,疼痛都甚於用刀子紮自己一下,天市並不曉得用火烤刀的道理,隻道是暖刀剜肉比較利,便將小刀放在懷裏捂了一盞茶的功夫,覺得差不多了,找出一條巾子勒住額頭,深深吸了口氣,將刀拿出來。

  光線搖曳不定,任憑天市瞪大了眼也不能確認哪裏是腐肉,那傷口看著一團暗色,試著觸碰一下,疼痛似乎從整個腳部泛濫上來,鑽心的疼。

  窗外寒風呼嘯,隱約似乎聽到有人說笑的聲音。天市心頭一酸,眼睛又有點潮熱,越發下了狠心,不再延宕,拿起刀對準烏暗傷口的外緣,心一橫,眼一閉,切了下去。

  刀刃剛剛入肉,敲門聲突然石破天驚地炸響,天市手一抖,異樣的銳痛揪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驚呼中腳掌上出現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長長一條紅線慢慢向外滲出鮮血來,幾乎轉瞬間就泛濫了下來。

  門猛地被撞開,寒風呼嘯湧入,天市隻覺眼前一黑,那盞燈已經被風撲滅。

  “紀姑娘?”紫嶽的聲音響起,帶著驚慌。

  “別過來!”天市大口吸著氣,才勉強能夠講話,“別……過來。”她慌亂地抓過被子蓋到腳上,緊接著又慘叫了一聲,即使是被子的重量,對她的傷勢也是莫大的傷害。

  紫嶽嚇得愣住,“你,你怎麽樣……”

  屋裏一片黑暗,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又怕傷到她,一邊小心翼翼往她聲音來處摸過去,一邊問:“是我不好,太莽撞了。燈在哪裏?”

  天市的聲音帶著哭腔:“在窗邊,你別過來。”

  “你怎麽了?”

  “沒事……”天市還在強撐,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哽咽。“正在上藥,被你嚇了一跳。真是的,莽莽撞撞,就不會輕點嗎?”正說著,手摸到被子上一片潮,失聲“哎呀”了一下。

  “怎麽了?”紫嶽越是著急,越摸不著燈,就著外麵的雪光,隻隱約能見到天市坐在床上的輪廓。

  “沒……沒什麽。”天市臉上發燒,剛才情急之下將血染在了被子上。

  忽然一團溫暖瑩潤的光芒出現在屋裏,天市以為自己快要暈過去了,所以會看到幻覺。從小就聽老人們說起,天上的仙子,廟裏的菩薩降臨人間的時候總會伴隨著溫潤的光芒。而且,她此刻十分確定,那光芒的中央的確有個人影。

  那是誰?難道不信佛的人也能看到菩薩嗎?

  人影發出聲音:“怎麽回事?”

  聲音如此耳熟,讓天市大吃一驚。她認出這個聲音,忍不住捂著額頭呻吟,難道真的對那人已經著迷了嗎?居然連菩薩的聲音也想象得跟那人一模一樣。

  紫嶽趕緊向來人報告:“還不清楚,紀姑娘不讓我過去。爺……”

  天市怔怔看著他走到近前,才發現原來那團光來自一顆鴿蛋大的夜明珠,而那個夜明珠的主人,則是這些日來被自己腹誹過不知道多少次的攝政王。

  光線先落在了她混雜著淚水和汗水的麵孔上,稍作停留,才向下移到了她的腳上。天市聽見紫嶽的一聲輕呼,才猛然醒悟過來,慌忙把腳往回縮:“不,別看。”

  有人的動作比她更快。一隻溫暖有力的手握住她的腳踝,不容置疑地拉到自己身前,在夜明珠的光芒下,腳上的傷和膿在攝政王的麵前一覽無餘。天市無地自容,怎麽能被他看見這最醜陋的一麵呢?她拚命掙紮,哀求道:“別看,別看……”

  攝政王猛地抬起頭,“閉嘴。”

  他把夜明珠拋給紫嶽,解下鬥篷給天市蓋上,然後俯身將她抱起來。“跟我走。”

  天市把臉埋在鬥篷裏。那上麵有他的氣味,淡淡的麝香,有著奇異鎮痛的作用,似乎腳上的疼痛已經被驅散了。緊緊貼著他的胸膛,體溫透過衣物暖著她,他的心跳敲擊著她的脈搏,天市又感到了那真眩暈。這眩暈中,這個男人就是她的天地,不容置疑的攝人魂魄。

  從廂房到門外,短短幾步的距離,對天市來說卻有一生那麽長。

  因為此刻無比清晰地明白,雖然隻見過兩麵,雖然對他的了解少得可憐,雖然他高高在上不可觸及,但她已經確定,自己的一生,必將置於這個男人的陰影下,無處可逃。

  攝政王自己的車就等在門外。

  車裏異常明亮寬敞,儼然一個小小的房間,中間還籠著一個火盆,地上鋪著又厚又軟的白色皮毛,麵對麵兩張錦榻上也鋪著錦被軟墊,小幾上有一個精巧的青銅香爐,嫋嫋燃著龍涎香,一進來就熏人欲醉。

  攝政王將天市放在主榻上,將一盞玻璃燈移到近前,托著她的腳又再仔細查看。

  天市麵色通紅,不再掙紮,老老實實由著他打量。自己也趁機好好地觀察他。

  其實算不得太漂亮。天市在心中評判。紫嶽,還有見過一兩麵的青山朱嶺都比他要英俊,至於在山中別舍見到的那些儒雅不知名的年輕人,就更是完全不同的氣質。

  本質上來說,攝政王應該是個武人。雖然身材算不得魁梧,也沒有武人常見的彪悍,但他的眉宇間有著一股隻有經曆過沙場的人才會有的冷冽。就像寒冷的夜空中星光總是刺目的一樣,他的眼睛也是如此,明亮,清萃,深不可測。

  天市記得,第一眼看見他,那雙眼睛是在笑,眼角有細密的紋路。此刻借著燈光看得更清楚些,在他專注地盯著某樣東西的時候,那些紋路大多數都隱藏了起來,但是有那麽一兩條會變得特別深刻,讓他的表情看起來具有令人畏懼的威嚴。

  他的鼻頭有點翹,秀氣得過分了。好在唇上的短髭壓住氣場,讓他整個人平添了幾分成熟的魅力。

  “如果你一定要看什麽東西的話,不妨盯著你自己的腳丫子看。”他眼皮都不抬一下地說。

  “什麽?”天市猛然回神,沒領會他的意思。

  “你的眼睛,火一樣滾燙的,正好可以給你的腳療傷。”他舉著她的腳,衝她促狹地笑。

  “你!”天市先是惱火,但很快就鎮靜下來,“那多好,這車裏可以不用火盆了,隻要我睜著眼睛,就不會冷。”

  握著她腳踝的手緊了緊,天市察覺到他掌心的火熱。

  “你會繡花嗎?”

  “呃?”天市必須集中精神才能跟上他的思路。茫然地搖了搖頭,“不會。”

  “我猜也是。”攝政王輕描淡寫地說:“雖然你眼睛很厲害,但手笨的可以,要不然也不回在自己的腳掌上開這麽大一個口子。”

  不說還好,一說倒提醒了天市。魔力消失了,她疼得呻吟起來,“你還取笑我!”想起剛才一個人的淒慘境遇,滿漲在心裏的酸楚突然溢了出來,“我想剜腐肉,可是看不見,嗚嗚嗚,紫嶽還嚇我,嗚嗚嗚,好疼……”

  “你是女關公嗎?刮骨療毒也不是你這樣做的呀,還哭,自己把自己都切成肉臊子了還好意思哭。”他嘴裏麵拌了鶴頂紅一樣毒舌,手上卻很溫柔地拿過一條帕子為她拭淚,“明明有兩個丫頭陪你,還有紫嶽在,非要自己逞強。”

  她一把推開他的手,“剛碰了腳的手,又來摸我的臉……”

  “你自己的腳,你還嫌棄?”他氣得笑了,索性從一邊的小櫃子裏翻出個酒瓶來遞給她,“拿著。”

  天市莫名其妙地接過來,“幹嘛?”

  “喝。”他言簡意賅地說著,抽出一把刀來。

  “我喝我喝……”天市十分識趣地仰頭咕嘟咕嘟喝了兩大口,抹了抹嘴,“你把刀收起來吧。不就是喝酒嘛,用得著拿刀來嚇唬人嗎?”

  攝政王嗤之以鼻:“誰說我拿刀來逼你喝酒了?”

  天市有些迷糊,大著舌頭問:“那你要幹嘛?”

  攝政王伸出三根手指頭,“這是幾?”

  天市瞪大眼想要看清楚,有些迷惑:“五?”

  恍惚中,她看見攝政王那隻剛剛握過她腳踝的手伸過來,覆蓋在她的眼睛上。

  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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