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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中別院

  勞歌一曲解行舟,

  紅葉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遠,

  滿天風雨下西樓。

  九月的天,天極高,雲極淡,樹葉轉作一種濃烈的顏色,胭脂般奪目。翠微在前麵疾行,水紅的襦衫和白底紅楓葉的裙子隱入林中,行蹤迷離,唯有那條隨在身後微微飄蕩的杏黃色帛巾,宛如一條水痕,泄露出她的行跡。

  “這邊。”翠微停下來向後麵招呼,“就在那兒了。”

  天市停下來,順著翠微手指的方向望去,半山腰重林疊翠中,隱隱一角屋簷露了出來,屋頂淺碧色的琉璃瓦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隱隱聽得見屋簷下風鈴悅耳的聲響。

  望山跑死馬,眼瞧著不遠的宅子,要走到近前卻不容易,一步步地踩著石階向上攀,又繞了好幾道彎,那屋角時隱時現,若非連帶著院牆門庭漸漸顯露,天市幾乎以為這宅子就是傳說中仙人的居所,永遠可望不可即一樣。

  好容易到了,才發現所謂屋角飛簷,實際上是更高處絕壁上突出來的一塊岩石上的亭子,那地勢倒是險峻奇突,倚著山勢所建的幾所房子,青磚灰瓦,四下裏一圈一人高的低矮院牆,比起村裏幾個富戶人家還有所不如。天市心裏微微失望。來時聽翠微說,這家主人本是京城退隱的大官,可是這麽看著又不大象。

  門扉悄然打開,一個麵白無須老家人出來,看見兩人滿臉堆笑地點了點頭。翠微拽著天市上前見禮:“徐爺爺好,這是上次說的紀家姑娘,帶來給您和爺看看。”又小聲提醒天市:“快問好。”

  天市於是也隨著翠微側身微微福了一下,“徐爺爺。”

  徐爺爺上下打量了一遭,點點頭,“隨我來吧。”又轉向翠微:“翠丫頭就到這兒吧,我帶紀姑娘進去。”

  天市心中一緊,拉住翠微的手。翠微連忙一邊向她使眼色一邊掙脫開:“你倒好福氣,我到這兒都兩年了還沒進去過呢。”

  徐爺爺向前走了兩步,轉身向天市招手,“來。”

  在翠微無聲的催促下,天市隻得無奈放手,跟著徐爺爺往裏走。

  隻是要去什麽地方,她卻迷惑的很。分明已經到了最貼山的一層,哪裏還有繼續去的地方?

  徐爺爺上了年紀,腿腳不靈便,走起路來慢慢悠悠,天市此時卻反倒心急起來。但她心裏還時刻記著來之前翠微囑咐的那些話,“切莫冒失,多看少說,上了年紀的人都要尊重,切不可冒犯。”

  徐爺爺突然大聲咳嗽起來,天市回過神,發覺一道極陰涼的風迎麵撲來,剛才一路上山的燥熱突然便消失得幹幹淨淨。她發現自己周圍光線突然暗了下來。

  也許是察覺她心中的不安,徐爺爺微微地笑著寬慰她:“別怕,是個山洞。”

  果然如在山洞中一樣,說話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回來,在周圍嗡嗡響成一片。看著她如此驚訝,徐爺爺咯咯地笑起來:“要不咱們爺說這裏是洞天鬼斧,神仙福地呢?沒有這奇妙,爺怎麽會看得上這個地方?”

  也許是因為回聲的原因,天市覺得徐爺爺的聲音有些尖銳。忽然眼前一亮,他們已經穿過了山洞。

  最初的驚訝之後,她已經明白了道理。想來外麵看見的那座絕壁不過是一層山壁,穿過去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明豔的景象已經赫然在望。

  “果然是別有洞天。”天市怔怔看著自成一格的精致庭院,隻能發出這樣感慨。

  徐爺爺聽見了,回頭一笑,索性停下來等她看個夠。

  這是由四壁山體合圍組成的一個天然天井,精巧的館舍或高或低錯落有致,中間一個蜿蜒的水塘,幾乎被碧浪翻滾的荷葉所覆蓋,一葉小舟蕩悠悠地徘徊在荷田之間,兩個垂髫女童趴在船邊用帶著鉤子的長竿去勾蓮蓬。

  徐爺爺走到水塘邊上衝她們喊:“哎喲我的小祖宗們,誰讓你們上去的,怎麽也沒人看著呐,這萬一要是掉水了可怎麽得了?”

  穿著秋香色衫子的女童笑嘻嘻地揮了揮手:“徐爺爺您就別操心了,您忘了去年您的戒子掉進去誰給您撈出來的了?”

  徐爺爺笑罵:“小挖心鬼,你徐爺爺隻記得誰把那戒子給扔進去的,這賬還沒清呢。”

  另外一個穿著藕荷色裙子的女孩這時插進話來:“徐爺爺,她是誰?”

  天市眯眼看了會兒,突然發現那女孩的手指的是自己,有點發窘,不由自主後退了小半步。

  徐爺爺佯嗔:“沒規矩!哪裏能這樣問話?馮嬤嬤呢?”

  女孩嘻嘻一笑,朝西邊指了一下:“在那邊兒呢。”

  徐爺爺又跟兩個女孩嬉笑了兩句,這才招呼天市:“跟我來。”

  順著女孩指的方向,穿過遊廊,來到一個月洞門前,徐爺爺停在門口揚聲喚道:“馮嬤嬤……”

  話音沒落,已經看見一個四十來歲的華服女子從裏麵出來:“可算來了。我正擔心呢,難得爺今天半日清閑,再不來到了飯時又要忙了。”說著徑直走到天市麵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她目光如炬,令人有一種不容輕視的壓迫感,天市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

  “馮嬤嬤好。”天市照著剛才見徐爺爺的規矩,向馮嬤嬤行了一個禮。這倒讓馮嬤嬤有點意外,驚訝地向徐爺爺望去。

  天市低著頭,看不見那兩個人的神色,但是本能地,她知道在這短暫靜默的片刻,那兩個人之間已經進行了無聲的交流。

  聽見馮嬤嬤說:“跟我來吧。”天市抬起頭向徐爺爺望去,對方微笑著點點頭。

  馮嬤嬤卻沒有徐爺爺那樣可親,一路麵無表情地帶著天市向裏麵走,一路輕聲地囑咐:“成不成還要看爺的示下,你一會兒也別怕,爺問什麽你就答什麽,不可欺瞞,但也不必說太多。”

  天市不敢多說,頻頻點著頭,隨馮嬤嬤穿過又一個山洞。這一次眼前不再是亭台水榭,卻是一大片菊田。

  正是菊花正好的季節,滿園由深到淺各式各樣的菊,讓空氣中充溢著淡淡帶著些藥味的香。天市有些迷惑,似乎不相信會在這樣的地方看見這樣的情景,莫非那位“爺”就在這裏嗎?她抬頭四下裏望了望,並沒有看見有人,倒是隔著菊田,不遠處有一個十分眼熟的亭子,正是剛才進來時看見的,坐落在絕壁上的亭子。這麽看來,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這裏?

  有個人影似乎是突然從菊田裏冒出來的,馮嬤嬤連忙迎上去,兩人小聲交談了幾句。天市側過身子不去看,但能感覺到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了個轉。她心中有些惱火,究竟什麽樣神秘的人物,這麽一層一層地往裏麵傳遞著,居然始終不見廬山真麵目。開始尚覺人家排場大,如今隻覺這家人故弄玄虛的很。

  果然,馮嬤嬤和那人說了兩句便過來對天市說:“你隨他去吧。記住我剛才說的話。”

  天市無奈,點了點頭,她此時是真的有點疲憊了,不願意再把精力耗費在虛禮上,眼瞅那人已經轉身向花田深處走去,便略帶著些不情願地跟了上去。

  那人穿著玄色的袍服,走起路來,三尺寬的袖幅在身後擺動,越發顯得身姿挺拔灑脫。天市突然有些不安,會不會,這人就是那位爺呢?如果是,自己會不會太無禮了?她在心中暗暗責備自己:“真是笨蛋,都已經費了那麽多功夫了,若真是到了最後卻得罪了正主可就不劃算了。”

  好在,那人帶她走了一小段,轉過那座亭子,來到一片從剛才那個位置看不見的花田之畔。

  “請。”玄色袍服的人言簡意賅地伸手示意,天市點了點頭,要向裏麵走去,那人卻又突然攔住她:“等一下。”

  天市轉身,這才看清那人的臉。十分年輕的一張麵孔,英姿挺拔,雙眸有神,也許是常年風吹日曬,膚色卻十分黝黑。他似乎沒有想到天市如此大膽地回視,目光相接,有些尷尬,又有些好奇。天市等了一會兒,才問:“怎麽?”

  年輕人似乎這才回過神來,走到她麵前,目光細細在她身上逡巡。天市難為情地低下頭,心頭微微亂了節奏。任何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被如此英俊的年輕人這樣毫無遮攔地注視,隻怕都不會比天市更鎮靜。

  正胡思亂想,年輕人突然抬手在天市頭上一拂,已將她頭上唯一一根發釵拔走。青絲立即雲瀑般散落下來,天市目瞪口呆。

  “行了,去吧。”年輕人點點頭。

  天市卻不走,伸手:“還給我。”

  “這個?”年輕人看著手中的發釵,笑了,“等你回來的時候自然還給你。放心,不會貪了你的。”

  天市有些臉紅,突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去。

  到底是什麽人?戒備森嚴到了這樣的地步,連女人頭上的發釵都不能接近?

  天市不再和那年輕人糾纏,此刻她對那位爺的好奇已經壓過了一切別的情緒,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他。

  一定是個大官吧,才有這樣的氣派。天市想起縣太爺滿麵油光的臉,使勁兒搖了搖頭;那麽就是巨賈咯?就像村西頭賀員外一樣……隻是,賀員外從不喜歡菊花,他喜歡牡丹。

  此處地勢已經極高,她知道腳下不遠處便是懸崖,不由有些擔心。風很大,吹得她耳畔發絲飛舞,兩邊的墜子也不住晃動。亭子飛簷下的風鈴叮叮當當響著,聲音空曠遼遠。天市回頭,剛才那年輕人已經不見了蹤影。這一刻天地間似乎隻剩下了她,如果有人突然跳出來對她施暴,或殺或奸,隻怕自己連個全屍都留不下來。

  天市不由一陣寒戰,手腳發軟,暗悔自己今日來的太過草率。如果翠微與他們是同夥,那可就真糟了,除了她沒人知道自己的下落,難道今日就要葬身在這裏了嗎?

  “你喜歡菊花嗎?”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天市嚇了一跳。是真的跳了起來,天市慌張地回頭,雙手抱胸,想要保護自己。

  聲音的主人似乎對她的舉動十分疑惑,“我有那麽可怕嗎?”

  天市使勁兒搖頭,一方麵否認,一方麵也是要把剛才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給甩開。定睛再看時,那人已經俯身在田裏忙了。

  難怪剛才看不見人,原來一直彎著腰。

  天市小心地走近。一叢黃薇,茶杯大小鮮嫩的千瓣繡團,密密麻麻地挨著,被一雙手執著剪刀一一裁下。

  那是一雙有力的手。並不見得有多闊大,卻給人一種不容置疑的感覺。

  那雙手挑選出最好的幾朵花剪下來,利索地將多餘的葉子去掉。

  天市有點發愣,直到那聲音再次響起,她才回過神來,終於抬起頭來向那人看去。

  後來很多年裏,天市努力想要回想起第一眼他是什麽樣子,可是無論她怎麽回憶,都隻記得那一瞥裏唯一的記憶,那雙帶笑的眼睛。

  他笑起來眼角紋路細密,腦門上因為勞作也掛著密密的汗珠。那是一張不年輕的臉,歲月的紋路簡潔有力地牽連著嘴角。嘴唇略薄,但笑的時候天市能看到整齊潔白的牙齒。

  “給我遞一下帕子。”他指著天市身後不遠處一個案子,那上麵擺著全新的帕子,一套玉盞,還有一個不大的酒壇子。

  天市把帕子遞過去,他接了,順手又把那束菊花塞給她:“幫我拿一下。”

  天市接過菊花,一直緊繃的心突然一下鬆下來。他就那麽隨意地支使著她,好像這並不是兩人第一次見麵,好像他們已經是彼此十分熟識的人了。

  “這花……我放哪兒?”天市其實很喜歡他這種無拘無束的樣子,所以雖然知道這人的身份絕不尋常,也偷懶耍賴地把種種前麵被叮囑的繁文縟節都給省略了,直接問。

  “別急,你先拿著。”他一邊用帕子擦著額頭,一邊從花叢中走上來。天市這才看清,他身上穿著短衣,下麵的褲腳高高挽起來,露出半截小腿,腳上則穿著一雙大草鞋。如果不是來時種種經曆太過不同凡響,天市哪裏會相信眼前這個中年男人就是這一層又一層神仙府邸的主人,真是和村子裏的農人沒有什麽區別。

  他走到麵前來,毫無顧忌地審視她。這是一天中第幾次被人這樣打量了?天市無奈地笑了一下,到底還是避開目光,低下頭去。

  “花給我吧。”那人從她懷中接過菊花,三兩步跑進亭子裏,拿出個竹編的籃子,籃子裏本已經有土,他胡亂將花插進去,轉頭又出來。“幫我個忙。那案子底下有清水。”

  天市去找,果然看見一個古樸的陶罐。“你是要洗手?”

  那人十分高興,立即做出接水的姿勢。天市將水緩緩倒出來,給他的手淋水。

  陽光在那一刻分外明媚,將飛濺的水花映得閃閃發亮。天市有些目眩,又有些不真實的感覺。難道這一天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好了。別倒了。”他說話的聲音裏帶著笑意。

  天市回神,訕訕地收了水罐。

  “你叫什麽名字?”那人終於問。

  “天市。”

  “天市?”他細細咀嚼,露出一絲微笑,“有意思,誰起的,真大氣。”

  這是他第一次誇讚她,天市抿著嘴微笑。

  “你會插花嗎?”突兀地又這麽問,讓她有些措手不及,猶疑地點了點頭。那人笑起來:“很好,你來幫我。”

  每一句話都那麽不容置疑。天市不服氣地想,卻不由自主順從他,說什麽都點頭去做。

  那人將天市引進亭子,天市看清楚竹籃中橫七豎八的菊花,忍不住笑起來。“剪刀呢?這花枝還得修。”話一出口,天市就後悔了。連發釵都不能近身的人,怎麽會放心把剪刀給她。“沒有也不要緊,用指甲可以掐。”她連忙補救。

  一把剪刀放在她麵前,那人輕聲說:“一把剪刀有什麽要緊,紫嶽太小心了,你別介意。”

  “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天市在他的注視下靜靜地插花,不知怎麽突然就蹦出這麽一句來,引得他深深看了她好幾眼。

  “你讀過書?”

  “認過幾年字。我爹是村裏公學的先生。”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還沒許人家?”

  如果是別人問,一定會惹得天市變臉。隻是這話出自他口,她卻隻是紅著臉微微搖了搖頭。

  “有心儀的人嗎?”

  好吧,即使是他問,這也過分了。天市淡淡地說:“您問這是什麽意思?”

  他便沉默了。直到天市以為他不會再開口的時候,突然說道:“你跟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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