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八章 肯對紅裙辭碧酒

  卓王孫靜靜立在海麵上。

  風暴開始將陰影投向這片海域,晴明的一切已漸漸沉淪。

  他在沉思。

  這個局,無疑十分精妙,恰恰切中了他唯一的弱點。如果不是那些紅衣女子那麽酷似小鸞,就算是有一百七十個,他也可以將她們全都攔住,要生便生,要死便死。但恰恰,小鸞是他唯一的弱點,他無法讓她冒半點危險。

  但他並不太擔心。沒有人會對小鸞懷有敵意,他們的目標,總是他。這個局布得越精妙,他就越放心。精妙的局,隻有聰明而冷靜的人才能布出來。

  如此聰明而冷靜的人,一定會清楚殺死小鸞的後果。

  他緩緩抬頭,天地鬱怒,似乎在這一刻就要迸發。大片濃黑的雲霧集結在他的頭頂,陰沉得連一絲光都透不下來。海水緩慢但卻有力地搏動著,浪濤並不大,卻仿佛蘊蓄著連蒼天都能拍碎的力量。

  幾天前還沉靜美麗宛如處子的大海,此時卻變得那麽可怕。

  卓王孫皺眉思索。

  這樣的海,無論什麽船都無法航行。小一點的島嶼,隻怕會被巨浪淹沒,化為水底世界。在暴風雨肆虐的海上,絕沒有一處可以安身之處。

  他這兩日窮搜海上,無論風吹草動都無法從他眼底逃脫。白象入夢,七步生蓮,迎娶公主這幾出戲文,在他眼前演出,人物、布景隨之憑空消失,幹淨得不留下一片塵埃。

  他可以確信,絕沒有任何人能真正從他眼底逃脫。

  忍術,輕功,障眼法,都可以做到令人頃刻消失不見。但卓王孫畢竟是卓王孫,再強的障眼法都不可能做到真正障眼,而隻要有絲毫的蛛絲馬跡,必定能被他覺察。

  而當時,他隻不過是注意力稍為鬆懈,所有的一切就全都消失在濃霧裏。就像是突然沉到了海中一般。

  ——沉到海中?

  卓王孫眉峰突然一跳。

  他情不自禁地向下望去。

  海水深沉,濃得就像是墨一樣。又像是一個巨大的深淵,無論什麽東西,隻要掉下去就會被吞噬,永遠無法再出來。

  會不會海中真的有個洞,那些人全都鑽進了洞中去了呢?

  這似乎太過匪夷所思。

  但卓王孫的嘴角卻慢慢浮現出一絲冷笑。他忽然轉身,向艙底行去。

  畫舫,在海上靜靜地沉浮著。就像是隻華麗的、待死的蝴蝶。

  郭敖凝視著那杯酒。

  盞是琥珀盞,淺紅,盈盈一握,通透無痕。酒是海棠酒,深紅,似胭脂凝血。人是畫中人,夭紅,美人如花看不足。

  酒盞上有淡淡痕跡,似乎還留著她唇間的芳澤。

  他緩緩道:“這艘船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一百年前,他的機關術獨步江湖。傳言他造的機關人,竟能勝過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他所設下的木人巷,就連打出少林寺的鐵羅漢也過不了。這個人叫璿璣老人,他製造了許多精巧的器玩,遠遠出於人們的想象。其中有一件,叫兩儀壺,據說壺中分為兩半,互相隔離,各儲不同的酒液,都是由壺嘴倒出,但壺把上卻有兩個小孔,按住不同的小孔,倒出的酒液就不同。璿璣老人就用這隻兩儀壺,一半盛美酒,一半盛毒液,與魔教的鬥姥神後連飲三杯,殺死了這位當時幾乎無敵天下的魔教護法。名動天下。正是從那一刻起,所有的人都不敢再小瞧機關術。”

  他將那杯酒推開一些。

  美酒動人,但誰又知道這其中會不會暗藏殺機?

  秋璿笑了:“但我這不是兩儀壺。”

  她的笑靨就像是花一樣:“璿璣老人也已經死了一百多年了。”

  郭敖:“但一百年後,卻又出了一名機關奇才,誰也不知道他的出身如何,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學的機關術。隻知道,他比璿璣老人更聰明,造出來的機關也更精巧。他特別喜歡璿璣老人留下的兩儀壺,不惜費了半年的時間加以改良。改良後的壺可盛五種不同的酒液,彼此絕不混合。尤其妙的是,此壺從外表上看去跟普通的壺絕無任何差別,切換酒液的機關幾乎無人能夠覺察。他將此壺視為自己的得意之作,命名為五行壺。後來嫌這個名字不夠風雅,改為五梅斛。”

  他將琥珀盞放回秋璿麵前。

  “傳言你年輕之時,將你父母所搜集的寶貝都盜了出來,跑到江湖上大鬧了一番。這些寶貝中,是不是就有一件是五梅斛?”

  秋璿笑不出來了。

  這隻酒壺很素淡,白瓷底子,隻淺淺繪了五朵梅花。

  秋璿看著他。

  郭敖亦看著她。

  秋璿如遠山般的秀眉微微蹙了起來。“你認為,我給你倒的酒,是毒酒?”

  郭敖不置可否。

  秋璿:“我為什麽這麽做?”

  郭敖:“也許你隻不過想救出相思,也許你隻是不想跟我去沙漠。”

  秋璿眸中春水漸冷:“也許你隻不過是不想喝我這杯酒而已!”

  說著,她手一揮,琥珀盞滾倒在甲板上,酒液流了滿地。

  她拿起另一隻盞,拍開酒壇的泥封,重新盛起一盞酒,道:“現在你總該放心了吧?”

  郭敖緩緩搖了搖頭。

  “五十年前,有位高手,就是這樣被毒死的。他自以為足夠謹慎了,但卻沒想到,毒可以不下在酒中,而下在酒盞裏。”

  秋璿舉著酒杯,靜靜地看著他,突然鬆手。

  琉璃盞從她指間滑落,在甲板上跌為片片碎屑,醉人的芳香頓時四溢而起。

  她神色不變,又拿起一隻琥珀盞,放到郭敖麵前,柔聲道:“那你自己先檢查一下,若是認為這隻盞沒有問題,那就自己去酒壇裏舀一杯,如何?”

  郭敖盯著那隻琥珀盞。盞色淺紅,乃是用一整隻琥珀雕成的。盞內什麽都沒有,他甚至可以拿銀針來試探一下,甚至拿海水洗刷幾十遍。無論盞中下過什麽樣的毒,都不可能再毒得了他。

  但郭敖仍然搖了搖頭。

  “盞中沒有毒。”

  秋璿:“那你為什麽搖頭?”

  郭敖:“酒壇裏卻已經有毒了!”

  秋璿看著他,冷笑道:“酒壇密封的好好的,本是預備來我自己喝的,我為什麽要下毒?莫非我要毒死自己不成?酒壇是你自己運上船的,就算我要下毒,又哪有機會?”

  郭敖慢慢道:“方才你從壇子裏舀酒的時候,盞中既然有毒,酒從壇子裏舀起,自然也就有毒了。”

  秋璿眸中的嫵媚一點點凝結,化為冰霜。突然,她推開桌子站了起來,冷冷道:“我明白了,你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喝我的酒。我誠心誠意想請你喝杯酒,想不到你這麽瞧不起我。”

  說著,她一腳踢在酒壇上。深紅色的酒液嘩的一聲倒了出來,沿著甲板流了出去。他們坐著的地方靠近向下的樓梯,酒水就沿著樓梯嘩嘩向下流去。

  郭敖沉默不言,皺著眉頭,在思索著什麽。

  秋璿生氣地踢著亭子裏的花木,突然坐了下來。

  她蜷縮在貴妃榻上,輕輕抱著膝,看著郭敖,嘴角又開始掛上了一絲神秘的笑意。

  她的怒火眨眼間消失的無影無蹤。笑得好像一隻貓——一隻沒有捉到魚、卻尋到了更好玩的玩具的貓。

  郭敖靜靜沉思著。

  船本來要去沙漠,卻神差鬼使地到了大海上。秋璿收拾衣服,帶酒,攜鼓,本是為了拖延時間,卻出乎他的意外地達到了目的。

  這個女子所做的事情,絕非表麵上看去那麽簡單。

  但她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他卻想不明白。

  秋璿輕輕笑了。她的喜怒哀樂的界限沒那麽清楚,剛才還在生氣,眨眼間笑容就掛在了臉上。

  她悠然道:“你若是卓王孫,就一定會開始擔心。”

  郭敖:“擔心什麽?”

  秋璿不答,拿出一根銀釺,用心地修著自己的指甲。她反複地審視著手指,覺得塗滿蔻丹的指甲已經達到了完美,滿意地歎了口氣:“水性向下,因而總往低處流。酒也自然如此。剛才我倒下去的兩盞一壇酒,現在隻怕已經流過木梯,到達船的底艙。此船雖然為鋼骨與海柳所造,堅固無比,但畢竟主體多為木板,既然有木板就一定有縫隙,就算沒有縫隙,也必定有些紋路、小孔。酒液浸入這些紋孔之中,就會慢慢向外滲透,現在已過去了這麽久,想必已經有很多的酒液滲到了海水中,甚至有一些已被魚吸入了體內……”

  她抬頭,媚眼如絲:“你若是卓王孫,就必定知道這些酒有極強的惑亂之力,連人吃了都會狂暴、躁動、無法壓製欲望與衝動,何況是魚。”

  她悠閑地在貴妃榻上躺了下來。船的最底處,突然傳來一陣噝噝的輕響。

  那種聲音極為怪異,就像是無數細碎的牙齒在啃著什麽似的。尤其可怕的是,這種聲音越來越響,漸漸從船艙的最底處向四周蔓延,似乎惡魔正從海底深處升上來,要將這隻畫舫吞噬。

  海麵上陰沉的風暴驟然沉寂下來,海麵上隻剩下一片微光,分不清究竟是黎明,還是黃昏。燥悶的氣息幾乎讓人窒息,大海寧靜得可怕,更襯托得船底那噝噝的怪響妖異無比。

  秋璿悠然道:“欲望是最好的動力。這些魚被酒液激得狂暴、躁動,隻想將船板咬穿,飲到更多的酒液。它們現在已經狂化,力大無比,連鋼鐵都會咬下一口來。過不了一刻鍾,它們就會將船底噬穿,衝進船中。”

  她眨著眼睛,目光中充滿了狡黠:“那時,你一定後悔為什麽沒有喝那些酒。因為,它們會將散發著酒味的人當成是同類,而去瘋狂地撕咬那些沒有酒味的人。哦,當然,沒有人味的人也會被撕咬。”

  她媚眼挑起,斜瞥著郭敖:“你究竟是沒有酒味,還是沒有人味?”

  郭敖沉默:“我若是喝了那兩杯酒呢?”

  她惋惜地攤開手:“那你現在就已經是死屍了。”

  郭敖還能說什麽?

  他已經看出秋璿用的是五梅斛,斟的是毒酒,但他仍然算不到,自己還是上了秋璿的當。這個女子實在是個妖精。

  秋璿卻皺起了眉頭:“怎麽辦?船就要沉了。你要保護我哦。”

  她突然又笑了:“你隻用保護我就可以了,因為,我有辦法保護她。”

  她,就是一直沉睡的相思。

  這種藥酒是秋璿釀造的,她自然深知藥性。有辦法對付,也並不值得驚詫。隻不過這意味著,秋璿本來就打算將船鑿穿,用一群狂魚讓他窮於應付,趁亂帶著相思逃走。

  這個主意很好,因為他的確沒有把握在茫茫大海上控製住秋璿。說不定她又會拿出什麽寶貝,一溜煙地跑得沒影了呢。

  也許,這才是秋璿為什麽要走水路,故意走錯路走到大海上的真正的原因。

  這個女子實在太可怕了,可怕到足以將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上。

  若遇到孤村苦讀的書生,她就是花妖狐媚;若遇到披堅執銳的神王,她就是魔女。

  秋璿悠然微笑,又開始修自己的指甲。

  她似乎在等待著狂魚破舟的一刹那。隻要船一沉,她自有辦法擺脫郭敖的掌握。

  郭敖沉吟著,忽然站了起來。

  他站在船頭,船底噝噝的啃嚼聲越來越烈,幾乎就響在耳邊。他伸出手,忽然一劍平平擊出。

  血影紛飛,這一招正是他曾經演練的飛血劍法。手中雖然沒有劍,但劍意完足,一道血影從他掌底縱起,恍如赤虹般貫空而出,落入了大海中。

  秋璿笑道:“沒用的。就算你武功天下無雙,也不可能將海中的所有魚都斬盡。”

  這句話不錯。隻要藥酒還在不斷溢入海中,狂魚就會源源不斷湧進來。殺一千,殺一萬,都隻不過是暫緩船沉的時間而已。覆水難收,除非是將那些傾倒的酒液再收回來。

  這可能嗎?

  絕不可能。

  所以秋璿一點都不擔心。

  奇怪的是,這一招施展完之後,郭敖也不再擔心了。他緩緩坐下,坐在秋璿的對麵。

  “飛血劍法是邪劍,以自己心血為引,武功頃刻之間可提升數倍。但如果操縱不好,便會全身血肉都被腐蝕,死於非命。鍾石子教給我的飛血劍法,更邪更異,以這種劍法施展出來的劍式,血氣濃烈之極,就算是大風都吹不散。”

  他盯著赤虹落下去的海麵。

  “我聽說海中有種大魚,名叫鯊,性情極為凶猛,以海中之魚為食。鯊的嗅覺極為敏感,尤其是血的氣息,往往幾裏之外都能聞到。”

  他淡淡道:“我這招飛血劍法所化出的血氣,對於鯊來講,就好比是剛剛發生過一場海戰,遍地都是屍體。”

  他亦抬頭,悠悠道:“不知這方圓五十裏內,究竟有多少頭鯊。”

  秋璿臉色變了變!

  仿佛是響應郭敖的話,海麵上猛然竄起了一隻鯊鰭。漆黑的鯊鰭就像是箭一般地竄射到了船底,鮮血不住地冒了上來。

  船底的啃嚼之聲,頓時一窒,取而代之的,是魚尾拍水的刺啦聲。陰沉的海麵上,跟著又升起了幾隻鯊鰭。

  飛血劍法所激起的血氣,尖銳而濃重,對於鯊魚來講,就跟鴉片一樣。五十裏之內的鯊魚,全都被這濃烈的血腥味吸引了過來。船底吸食了藥酒而瘋狂聚成一團的魚類對它們來講,幾乎就是擺在餐桌上的美餐。它們毫不猶豫地紮了進去,瞬間將海麵攪成一團亂血。

  血,合著藥酒,散發出濃烈的氣息,吸引了越來越多鯊魚前來。漆黑的鯊鰭宛如利箭一般撕破海麵,重重紮進了魚群中。

  船底的啃嚼聲,驟然止息。

  群鯊攪起一陣陣血浪,等第十七隻鯊魚趕來時,這裏已經變成了一場單純的殺戮盛宴。

  魚,仍被藥酒吸引著,不住湧來,卻恰好碰上這群守株待兔的饕餮之徒。

  郭敖的臉色淡淡的,一言不發。他的雙眉微微蹙起,眸子中像是有一絲悲憫,不忍心看到如此殘酷的場景。

  秋璿恨不得扇他一記耳光。

  郭敖:“你知道嗎,我對這幕場景極為熟悉。”

  他盯著那些翻滾的魚,與翻滾的血。

  “鍾石子用飛血劍法訓練我們的時候,就跟這幕極為相似。他丟出一塊骨頭,我們就像這些鯊魚一樣急速遊過來圍搶。另一半人,則成為這些魚。”

  他的聲音中沒有絲毫傷感,似乎隻是單純的回憶。

  秋璿卻無法再生氣。因為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塊燃燒過的炭,再沒有一點溫度。他的心似乎已經死去,所以才沒有什麽能夠傷害它。

  郭敖:“有個成語叫‘飲鴆止渴’,我很久以後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我們那時候為了爭取一線生機,彼此殺戮,不過是飲鴆止渴而已。”

  秋璿輕輕歎了口氣:“你知道那時是飲鴆止渴,那麽此時又是怎樣?”

  再濃烈的血,也有消散的時候。魚群漸漸被鯊群吞噬、殺戮殆盡,那些吸飽了藥酒的鯊魚,全都紅著眼,浮出了海麵。它們盯著這艘船。這艘船上,有濃烈的氣息,讓它們急欲得之而甘心。

  鯊魚的破壞力,顯然比那些魚群要大的多。一旦它們忍不住誘惑瘋狂地向船發動攻擊,這隻船再堅固也隻有化為碎片的可能。

  那時,茫茫大海之上,他們隻能淪為鯊魚的食物。

  秋璿笑了:“鯊魚的嗅覺極為靈敏,所以才能聞到幾裏之外的血腥。同樣,受到藥酒蠱惑的鯊魚們,也能嗅到船上藏了大量的藥酒。它們現在對這東西喜歡的不得了。”

  郭敖:“那我們就將酒壇子全丟給它們好了。”

  秋璿眨了眨眼睛:“那不行。我必須要留兩壇。要不我喝什麽?何況你若是丟下去,它們暫時會被酒壇吸引,但等酒壇藥酒散盡後,它們還是會追著我們……不如這樣。”

  她眼中又閃出了狡黠的光,隻不過這次顯然是對準了那些鯊魚們:“我們將五隻酒壇裏的酒倒進那隻鼓中,然後將它推到海裏,那些鯊魚必定會被這股濃烈的氣息吸引,不再追著我們的船咬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郭敖也同意這個辦法。想不到這麵大銅鼓,竟也有了一點用處,不枉他費盡力氣將它搬上船來。銅鼓雖然重,但中間是空的,推下海去,未必沉的下去。隻要沉不下去,牽製鯊群片刻,他們就可以從容逃脫。

  郭敖起身,從船艙底部將五隻酒壇搬了出來。秋璿鬆開了綁著銅鼓的繩索。她似乎極為高興,伸出手道:“給我!給我!”

  郭敖將酒壇遞給她,她在銅鼓的獸鈕上按了幾下,獸鈕緩緩打開,露出個洞來。秋璿將酒壇打碎了,倒入銅鼓中,跟著將另外幾隻酒壇也打碎了,酒液全都傾進銅鼓。

  酒壇打破的一刹那,芳香四溢。那些鯊魚好像受到什麽刺激一般,狂亂地竄遊了起來。不時探頭出海,朝著船露出尖銳的牙齒。

  秋璿笑嘻嘻地擺手道:“不給你們喝!不給你們喝!”

  等到五隻酒壇全都傾倒完,秋璿將獸鈕複位,旋了幾旋,旋緊了,拍了拍手,笑道:“好了!你推下去吧。”

  郭敖順著風浪之勢,內力鼓動,噗通一聲巨響,銅鼓翻入了海中。這麽沉重的負擔去後,畫舫像是突然輕鬆了一般,筆直向前行去。銅鼓在海浪中載沉載浮,那些鯊魚被濃烈的酒氣吸引,追逐著銅鼓而去。

  秋璿歎息:“其實我很喜歡這隻銅鼓的,它對於我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今天為了救命,將它丟棄,我的心中實在悲傷……”

  她掩麵做哭泣狀,郭敖沉默不語。

  銅鼓離船越來越遠,一丈,兩丈,三丈……

  秋璿突然“呀”了一聲,驚叫道:“我剛才一不小心,將相思也裝進鼓裏去了!這可糟糕極了!怎麽辦?怎麽辦?”

  她一麵焦急地叫著怎麽辦,一麵卻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來。

  她悠悠看著郭敖:“現在,你再也不能逼著我殺她了!”

  銅鼓在風浪中,眼看就要縮小成一個永不再見的點。郭敖突然出手,一把握住了秋璿的手腕。秋璿還來不及反應,郭敖的身子已然拔地而起,如一隻灰鶴般,雙袖拍打著水麵,淩空疾行,刹那間已淩波飛渡,落在了銅鼓上。衣袖一擺,將秋璿放開。

  鯊魚們感受到有人靠近,全都呲牙露出海麵,無聲咆哮。

  秋璿擊掌讚道:“好武功。”

  她拾起裙裾,在銅鼓邊沿坐下,托著腮看著遠處。

  畫舫不知道主人已經離去,依舊被機關催動著,向遠處行去。銅鼓卻一動不動留在海麵。漸漸地,畫舫沒有了蹤影。

  秋璿歎道:“下次你再做這種事情的時候,能不能先告訴我一聲?我的衣服都沒有拿呢。”

  郭敖沉默不答,旋開獸鈕。

  那一刻,他的麵容忽然抽緊。

  銅鼓之內,什麽都沒有,隻有濃烈的酒液。

  顯然,在他進艙取酒壇之時,秋璿已經將相思藏起來了——卻不是藏進了這隻銅鼓,而是畫舫上的某處。

  他千算萬算,無比小心,最終還是上了她的惡當。

  舉首,那隻畫舫早就不見了蹤影。就算他有通天本領,也無法踏波再回到畫舫上。而周圍的鯊魚,卻全都雙目血紅地看著他,等著搏他而噬。

  郭敖靜靜思索著,緩緩坐了下來,就坐在秋璿的對麵。

  “你為什麽非要救她不可?你可知道我們現在的處境?”

  淡水、食物、衣物都被留在畫舫上,他們已一無所有,四周卻是茫茫大海。

  就算他不殺她,他們身處在銅鼓之上,哪裏也去不了,水下都是紅了眼的鯊魚,大風暴隨時都會來臨。她為什麽要將自己置於這麽危險的境地呢?

  秋璿微笑著注視著他。

  “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真愛?”

  郭敖緩緩點頭。

  秋璿歎了口氣。

  “有件事,我本不打算跟別人說的,但事至如此,我們可能連今天都活不過去,而你也不像是口風不緊的人,我就跟你說了吧。”

  “你說的沒錯,六年另三個月前,我遇到的人,的確是她。也的確是從那一刻起,我不再爭,不再追逐什麽。”

  “因為我愛上的人,不是卓王孫,而是她。”

  郭敖吃驚地看著她。

  秋璿的目光中有無限哀婉。

  “你能想象,一個女人,竟然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從此,她無法再愛任何一個男人,但她又知道這樣的事情是多麽為世人所不容,所以隻能躲在海棠花下,躲在美酒中,虛擲年華。”

  她抬頭,靜靜地看著郭敖:“你說,她又怎麽能跟她爭,她又能爭些什麽?”

  郭敖沉默無語。

  這個答案,實在太驚人,卻似乎又帶著某種合理性。

  秋璿愛卓王孫嗎?似乎應該是愛,要不為什麽留在華音閣中。但她又為什麽能容忍卓王孫與別的女人纏綿?

  這或許就是答案,因為她也愛上了卓王孫的女人。

  多麽為世不容,竟不能提起。

  郭敖斟酌著,緩緩道:“真的?”

  他忍不住開始同情她。原來海棠花樹下,盡是她對自己的放逐。

  秋璿:“假的!”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笑就止不住,笑得花枝亂顫。

  “你可……真是幼稚,連……這種事……都相信。”

  她的笑很張揚,卻絲毫無損她的嫵媚。笑聲在沉悶的海麵上回響,四周的墨雲沉了下來,暴雨似乎隨時要來臨。

  郭敖看著她,又一次有了他早就已經有了很多次的感慨:

  他無法看透她,永遠都無法看透她。

  秋璿忽道:“其實還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郭敖:“……”

  秋璿:“其實這個銅鼓是漏的。”

  郭敖:“……”

  秋璿:“水會越進越多,然後它就會沉下去。”

  郭敖:“……”

  秋璿:“哎,它真的在沉哎。真的!”

  郭敖:“……”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