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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落英錯認舞衣鮮

  解藥在發揮作用,相思身上的紅斑漸漸消褪。

  她依舊裹在厚厚的毛毯裏,一動不動。直到天色漸晚,她脫下公主的禮服,緩緩坐起。馬車窗外,漢城已越來越遠,她的心也漸漸寧靜。

  這一刻,她想到了沈唯敬。

  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這個卑微的人,竟能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死去。更沒想到的是,公主蘇醒後的話:

  “沈唯敬讓我告訴你,請將囚禁宣祖的地方交給他。”

  “他會帶著這個消息去見楊盟主。”

  相思霍然明白,這是一個局。

  一個比荊軻刺秦時,借樊將軍之首還要慘烈的局。

  相思是平秀吉之外,最有可能知道宣祖囚禁處的人。平秀吉將她留在身邊,每日都借點茶的機會,將戰局分析給她聽。倒不是信任她,而是他太自信,自信這個女子不過是他茶室中的一幅名畫。他需要找到這樣一個完美的戰利品,來見證他的勝利。

  何況,她還是卓王孫的人。

  每一次看到相思露出或詫異、或驚慌的神色,他就禁不住微笑——這實在是比攻城略地,滅國擒王還要有趣。

  但,或許他沒有想到,眼前這個溫婉如蓮花的女子,並不僅僅隻是一幅畫、一個精致的戰利品。

  這個局在公主出行前,就已設下了。楊逸之遣人將計劃告訴了沈唯敬,希望他借見到相思的機會,打探出宣祖囚禁之處。但沈唯敬知道,得到情報易,將之傳遞出去難,要讓平秀吉不覺察,更是難上加難。一旦得知消息泄露,平秀吉必然會改變囚禁地點,這個情報也就毫無用處。

  沈唯敬想到了一個辦法。

  那是一個傳說。

  西域某國有一種珍貴植物,可以製造出價比黃金的藥物。這個國家因此變得富有、強大。而周圍的鄰國卻貧瘠落後,飽受欺淩。鄰國希望得到植物的種子,多次派人潛入這個國家盜取。但國王對種子看守極為嚴格,一旦發現竊賊,便會立即格殺。以至於多年來,為盜取種子而死的人不計其數,卻沒有一次能成功。直到有一次,有一位竊賊被捕獲,與其他人不同,刑場上,他慷慨赴死,毫不畏懼,隻對國王提出了一個請求,希望將他的頭顱送回祖國。

  如此,他才能用未曾瞑目的雙眼,親吻故鄉的土地。

  觀刑的民眾都被他的忠誠感動,替他向國王求情,國王也隻好應允了他的請求。

  但,頭顱送回鄰國的次年,這種植物便在鄰國遍地開花。

  隻因那位英雄,已悄悄將盜取來的種子含在口中。使者將種子送回鄰國時,那枚珍貴的種子也被流傳出去。

  相思聽過這個傳說。

  於是,她將宣祖囚禁之地寫在紙上,用蠟丸封好,塞入沈唯敬的咽喉。蝕骨散毒性發作之後,屍身脖子以下完全化去,咽喉末端已被變硬的血塊塞住,蠟丸便不會滑落。餘毒會在血肉中殘存七日,沾之即死。除非有解藥在手,一般人連碰都不敢碰這顆頭顱一下,更不要說認真檢查了。

  這樣傳遞消息的方法,天衣無縫,絕沒有人能夠察覺。

  沈唯敬的死,並不是為了洗刷自己的恥辱。而是為了拯救這個國家。

  荊軻刺秦王時,為了取得秦王信任,勸說樊於期將軍,獻出了自己的頭顱。

  那個種子的傳說裏,鄰國勇士為了祖國的富強,被敵人斬下首級,犧牲了生命。

  他們都是青史留名的英雄豪傑,而沈唯敬,隻是一個市井小人,人們眼中最卑微、猥瑣的賣國賊。

  但相思知道,他做了一生中最偉大的犧牲,他的死,並不會白費。

  三天過去了,這顆頭顱已經被快馬加鞭送到了楊逸之手中,沈唯敬頭顱中的秘密,楊逸之一定已經知道。

  他一定能在平秀吉察覺前救出宣祖。朝鮮義軍將因此全都團結起來,接受他的領導。那時,他就有足夠的力量對抗卓王孫,將倭兵趕回去。

  而沈唯敬,也必將以他慘烈的犧牲,洗刷掉叛國求榮的汙名。

  相思望著窗外漸漸深沉的夜色,禁不住露出微笑。

  那是多麽美好的未來。她也終於能為這個國家做點什麽了。

  更美好的,卻是她自己的未來。

  公主的第二番話,讓她決定放棄刺殺平秀吉,回到平壤。

  “卓王孫已準備好了一切,等著你回去,迎娶你。”

  這句話讓相思錯愕良久,還來不及相信,就已熱淚盈眶。

  公主告訴她,平壤城裏正張燈結彩,虛生白月宮已裝飾一新,漫天喜氣。喜障、流蘇、車駕,甚至新娘的吉服珠翠,都快馬加鞭從中原運來。而平壤城中,上至達官貴人,下至普通百姓,都準備了隆重的賀儀,隻待這場難得一遇的盛大婚典。

  這些確鑿的證據,讓相思不得不相信,卓王孫正在準備一場婚事。

  他自己的婚事。

  卓王孫的確是這樣準備的。隻不過,新娘不是她。

  相思並不知道這一點,於是,她滿心歡喜地走向這場婚禮。

  交換服飾的時候,公主看向相思的眼神,有了一些閃爍。

  她不禁想起了數年前,天授村的枯井中,初次遇見相思的時候。

  那一次,這個溫婉如蓮的女子,也是穿起了她的華服,代她走向了一場奇遇,於是在紛落的桃花中,她邂逅了那個白衣的男子,兩人一起經曆了七闖連營,荒城之劫,庚戌之變,三連城的興建與毀滅。

  那本是屬於她的傳奇,卻隻因這一念之差,錯過終生。

  公主輕輕咬住嘴唇,千般懊悔,萬種感慨。

  相思沒有想起這一切。沒有想起當初她穿起公主的華服,邂逅了一個不該邂逅的男子。之後的一幕幕,曆經劫難,滿身傷痕,隻剩下無盡虧欠,無盡感懷,還有那一杯忘情之毒。她都沒有想起。

  她隻知道,這一次,她穿起公主的華服,是要走向自己一生仰望的人。多年的守候,多年的夢想,就要在這一刻成真。

  不知為什麽,她的歡喜中,卻泛起淡淡的苦澀。

  天又開始陰了起來,濃密的雲層糾結在一起,連綿成漆黑的一片。雨絲細密地糾纏在空中,準備著跳起一場墮落之舞。

  車駕停了下來。停在雲望坡。這是相思跟楊逸之約好會麵的地方。

  在相思出城之前,沈唯敬的頭顱早就已被送出去了。楊逸之應該早就知道了宣祖囚禁的地點,說不定已將宣祖救了出來。

  而相思有另外一些情報,想告知楊逸之。所以她在封起蠟丸前,在紙條上加了一行字,希望楊逸之在救出宣祖後,與她在這裏會麵。

  然後,她將回到平壤,做那個人的新娘。

  這一刻,她有了小小的私心,她希望卓王孫與她成婚後,能帶她回到中原。哪怕一年,哪怕一個月,哪怕僅僅幾日,能暫時放下天下,隻廝守彼此的幸福。

  這場戰爭,就交給楊逸之吧。有了這些情報,有了朝鮮義軍,他一定能取得勝利。

  而還有另一個理由,讓她執意要在這裏等他。有一些話,她一定要在披上嫁衣前,親自告訴他。

  說一聲,對不起。

  也許他會失望,也許他會難過。但,這就是命運。沒有未來的命運,必須在這裏終結。

  她下定了決心,不能逃避,不能遲疑,必須親自講給他聽。

  想到此處,相思的心竟有些悵然。

  突然,車隊前方傳來一陣急促的喧嘩,巨大的爆響炸開,幾輛隨行車駕就如紙折的一樣,哐啷啷翻倒在地上。

  相思一驚,急忙掀起轎門,隻聽一個陰冷刺耳的聲音道:“相思姑娘,主上讓我們請你回去。”

  一團黑,一團火,一團水,一團風。鬼忍四人眾,冷冷地將相思圍在核心。僅僅是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就讓相思無法動彈。

  說話的是地藏。

  相思搖了搖頭:“不可能。平秀吉若是要我回去,必然不用這種方式。你究竟是奉誰之命?”

  她的話讓地藏吃了一驚,隱在黑暗中的臉色變了變,忽然笑了起來。他的笑中有著地獄的森冷:“不錯。相思姑娘,要捉你的人,是我!”

  他宛如地獄般的陰冷語氣中忽然充滿了寂寥。他昂起頭來,似乎想要看清楚蒼天:

  “王圖霸業,都因你而成空……”

  “我最恨的人,其實是你!”

  他厲聲道:“動手!”黑馬發出一聲長嘶,地藏化身狂風,向相思怒飆而來!同時,水藏、火藏、風藏身子同時動了,化成三條弧線,射向隨從們。

  淩厲的殺氣將相思籠罩住,在地藏這幾乎全力一擊下,她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

  她不明白,地藏為什麽要恨她。但此情此景,根本容不得她思考。她猝然抬手,身上暗藏的幾枚玲瓏針飛了出去。

  借著玲瓏針的力道,她的身子急速後退,想要全力躲過這雷霆一擊。

  玲瓏針還未沾到對方,就已化為塵埃,而後一股狂悍之極的力道,如山嶽崩催,向她怒壓而下!相思嚶嚀一聲,身子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飛了出去。

  鮮血,像斷線的珠子,灑得遍空都是。

  地藏發出一聲冷笑,緩緩向相思走去。他還不想殺她,而是要將她捉住,當做自己的籌碼。隻是,他實在太恨這個女人,忍不住先將她打成重傷。

  突然,一聲清越的龍吟,從數裏外遙遙傳了過來。地藏猛竄的身形驟然停住!

  唰的一聲輕響,一道青光淩空劃過他眼前。

  地藏大驚之下,本能地揮手接住,卻不由得一怔。他凝視著手中的物體,竟似已忘了擒住相思。就連相思重重跌落在他身側的泥濘裏,他仍然一動不動!

  其他三忍見他反常,都是極為詫異,紛紛呼喝,趕了過來。

  他們的身子同時震了一震。

  一股狂龍般的殺氣,淩空而降,盤旋成巨大的龍卷,將他們困在中間。

  青衣,仿佛從雲端飄落,落在三忍的麵前。他看也不看三忍,袍袖貼地飛出,將相思的身體帶起,另一隻手反掌揮出。

  首當其衝的是風藏,她的反應也最快,嘶的一聲響,流雲飛袖化成兩道利刃,向來人怒飆而來。她的武器是速度。這速度隻能用快如閃電來形容。風藏相信,普天之下,絕沒有人能夠在她施展出三招之內還出一招。甚至關白大人本人都不能!

  但不知怎地,她的袖子已被那人握在手中。那人手腕微微一沉,風藏竟被他淩空揮了起來,向火藏砸了過去。

  火藏並不是躲不開。但他背後是山石,隻要他一躲,風藏必死無疑。所以,他隻能運足全身的力氣,想要接住風藏。他的手才一觸到風藏,一股大力立即傳來,宛如電殛雷噬,火藏一口鮮血噴出來,身子萎頓在地。

  隻剩下水藏。他彷徨地看了地藏一眼。

  鬼忍四人眾中,武功最高的就是地藏。隻要地藏能驅動黑馬,施展雷霆一擊,兩人聯手,未必不能一戰。

  但,地藏呆呆地望著手中的東西,靈魂仿佛已被抽幹。

  那隻不過是隻玉盒而已,為何地藏如此關心?

  水藏咬了咬牙,他隻能自己作戰。

  幸好,雨終於下了下來。天地之間,都是他的武器——水。

  他張開了雙手。隻要有水,他就什麽都不怕。

  但,在一刹那,雨水卻全都消失了。

  隻剩下漫天霧氣。

  方圓十丈內的水,竟全被那人的殺氣逼成霧氣,連一滴都沒有剩下。水藏驚駭地睜大了雙眼,卻隻能看見一件東西:

  青色,如蒼天無盡廣袤的影子,緩緩逼近,將一切覆蓋。

  相思的雙目慢慢睜開,眼前是一片青色的雲,遮蔽了遠處陰鬱寒冷的天。

  溫暖而安寧。

  刹那間,滿身的疼痛抵不過重逢的愉悅,她禁不住脫口而出:“先生……”

  卓王孫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相思似乎想到了什麽,剩下的千言萬語都哽咽在喉頭。她低下頭:“對……對不起。”

  不辭而別,擅入敵營。又一次弄得自己遍體鱗傷,他一定會很生氣吧?

  相思咬了咬嘴唇,用眼角的餘光悄悄打量著他。喜悅的淚水還未幹涸,卻又被愁雲籠罩。該喜還是該憂?一時間,她竟不知如何主宰自己的情緒。

  卓王孫緩緩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手上卻稍稍用力,抱得更緊了些。

  相思燦然一笑。他似乎是原諒她了。如此,她就應該聽他的話,不再說話,隻是好好享受這難得的安寧。

  然而,她似乎無法止住心中的期待,又似乎害怕錯過見到他的每一眼,又似乎是想聽到他親口將這個答案再說一遍。

  她輕輕抬起頭,小聲道:“你是來接我的麽?”

  卓王孫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她靜靜地等待著,小心翼翼地期待,宛如一朵憔悴的花,在她通透的眸子中戰栗著綻放。

  僅僅幾日的離別,卻讓她憔悴了那麽多。她如畫的眉目間,還殘留著日夜憂思留下的愁容,冰雪般的肌膚上,還沾染著泥土與鮮血的汙跡,甚至她纖瘦的手背上,還隱約現出沒有退淨的紅痕。

  他遲疑著,輕輕點頭。

  嫣紅的笑意在她蒼白的臉上浮現。就如一株枯萎的蓮,重新得到春雨的滋潤,再度綻放。

  那一刻,她的喜悅是那麽純粹。純粹到卓王孫甚至來不及去計較,她當時是在等另一個人。那些鬱結、懷疑、怒意,竟然都在這一笑中化為流塵。

  他的心一痛,緊緊抱住了她。

  相思卻已經感覺不到了。這一笑,仿佛耗盡了她所有的力量。

  多日的輾轉反側,終於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楊逸之趕到了雲望坡的時候,隻看到幾輛破碎的車駕躺在路邊,滿地血汙與打鬥的痕跡。

  相思並不在那裏。

  路邊的青草有被燒焦的痕跡,楊逸之的手輕輕地觸摸著焦痕。那絕不是普通的火。他的眼前閃過那個像火一樣的人的影子。

  火藏!

  他抬頭,地上淩亂地布著馬蹄,碩大的馬蹄。那不是普通的馬所有的,隻有來自地獄的妖馬,才可能留下這麽大的蹄印。

  地藏!

  楊逸之的心猛地抽緊。顯然,在他趕到之前,鬼忍四人眾來過這裏。

  相思,是不是已被他們抓回了漢城?

  楊逸之站了起來,目光望向南方。那裏,濃密雲層遮住的地方,有一座囚籠,號稱永不陷落。

  天守閣。

  相思一定被重新困在了那裏。平秀吉出動鬼忍四人眾將她抓回去,顯然是因為相思知道了他太多的秘密。

  他會不會殺了相思?

  楊逸之身形掠起,向南方奔去!

  低迷的夜色籠罩著整座漢城,當楊逸之潛入時,並沒有人發現他的蹤跡。

  清風明月,向來不引人注意。

  他悄悄逼近天守閣。

  今晚的天守閣異樣的寂靜,這出乎他的意料——這是否意味著,天守閣中已沒有什麽值得守護的了呢?這個猜測讓他驟然緊張了起來,身化驚鴻,向天守閣中掠去!

  就算是銅牆鐵壁、刀山火海,他也要闖進去!

  令他震驚的是,天守閣中沒有人。

  一個人都沒有。

  所有的機關,都被關掉。這個漢城中的禁忌之地,竟然變成了坦途。

  楊逸之心中充滿了疑惑。他一步步走到了最高層。

  第七層。

  淡綠色的流蘇垂在嫋嫋的茶煙上,美人如畫,正坐在流蘇之後,擎著茶碗。

  楊逸之猛然窒住。

  雖然他隻能看到個背影,卻認得那襲衣衫的確是相思所著。

  刹那間,他緊繃著的心弦鬆了下來。無論如何,她平安就好。

  “你好。”一個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楊逸之猛然回頭。

  平秀吉坐在茶案前,微笑看著他。極寬的袍袖拖在地上,仿佛是鋪開一地新雪。袖底斜斜繡著一叢紅梅,梅蕊在雪白的絹紗上飄零,透出來自遠古的寂寞。

  風月之劍的光芒,刹那間隱現。但平秀吉並沒有任何敵意,從容地坐著,飲著杯中的茶。

  “佳客遠來,能進一杯茶否?”

  他微笑著招呼楊逸之坐下。楊逸之靜立不動,他摸不透平秀吉是何用意。

  平秀吉歎了口氣:“既然無心飲茶,就請回吧,不送。”

  楊逸之仍然不動,突然地,他抬手指著相思:“我要帶她走。”

  平秀吉的笑容仍然那麽寂靜:“請便。”

  楊逸之眉間閃過一陣疑惑。有這麽容易嗎?

  他向相思走過去。忽然感到一絲不妥。

  那是種極奇妙的感覺,仿佛他並沒有接近她。他的心仍然空著,沒有絲毫抵達彼岸的欣喜。

  他皺起了眉。此時,相思轉過了身來。

  楊逸之刹那間僵住。

  那,並不是相思,而是公主。穿著相思的衣衫的公主。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公主欣喜地看著他。

  他匹馬單槍來救她。外麵強敵十萬,他孤身一人,隻為救她。

  這正如她曾經想象過千萬遍的那一幕,他在敵營中七進七出,浴血滿身,隻為救她。這段傳奇的往事,她曾想象過無數次。每一次都帶著神往,描繪著他的落落英姿,卻禁不住有些失落。

  這本就該是屬於她的,卻隻因機緣巧合,給與了另一個女子。

  好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命運虧欠她的一切,終於在這一刻得到了補償。

  不知不覺中,她已熱淚盈眶。

  她沒有覺察到他臉上僵住的表情,也忘記了自己身上披著相思的衣衫。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中,忘了世界。

  她猛然撲到楊逸之懷中:“你來救我?”

  柔軟的雙臂緊緊纏住了楊逸之,仿佛一旦擁有,就再也不會放開。

  楊逸之不忍推開她。他從不會傷害任何人,他能夠傷害的,隻有自己。

  他隻能在心底深處歎了口氣,輕輕向後退了一步:“公主殿下。”

  “你怎會在這裏?”

  公主笑了。那是她的得意之作。她有些炫耀地將前因後果都講給了楊逸之聽。

  平秀吉也在靜靜地聽著。

  聽到公主說她跟相思掉包,相思出城,與楊逸之約見時,平秀吉忽然道:“據我的手下說,相思姑娘並沒有見到楊盟主。她跟卓王孫進了平壤城。”

  “因為她相信,卓王孫娶的是她。”

  “有趣的是,卓王孫並沒有否認這一點。”

  楊逸之一震,這句話讓他感到一絲不安,悄悄將公主推開了一些。

  他望著遙遠的天,陰鬱的天氣讓人感到壓抑。

  卓王孫要娶相思。

  這曾是他多麽盼望的事情。他曾單純地相信,隻要相思幸福,他就會幸福。如果相思選擇的是卓王孫,那他會盡其所能,幫助相思得到他的愛。

  但,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時,他竟然感到心痛得那麽厲害。

  這一刻他是那麽自私,竟想舍棄整個世界,舍棄尊嚴,舍棄道德,舍棄所謂的純潔與神聖,隻為擁有她。

  他竟不容許任何人奪走她。

  他緩緩抬頭,月光透過窗欞,流水般照在他臉上,照出了他深深的震驚。

  一方麵,他震驚於自己心底的自私與汙濁。另一方麵,他也絕不相信,這場婚禮真的會是相思的幸福。

  這一切來的太容易了,容易到無法相信。

  這一刻,他仿佛聽到命運發出譏誚的笑聲。

  他緩緩將公主推了開:“公主,我不能帶你走。”

  公主臉上滿是震驚:“為什麽?”

  “隻有這裏是安全的,我並不能庇護你。”

  他沒有信心能從平秀吉與十萬倭兵的圍困下將公主救走,而且,他必須要去一個地方,他沒有時間與能力安置公主。平秀吉顯然並沒有加害公主的意思,那他就放心了。

  公主臉上流露出一絲驚惶,反手抓住他:“不,別扔下我!”

  楊逸之緩緩搖了搖頭:“等事情結束,我一定會來接你。”

  他的目光裏有一絲堅毅,這讓公主不由自主地放開了手。

  楊逸之向平秀吉躬身行禮,消失在了樓梯處。

  她心中一片茫然,仿佛失去了什麽。他離去的腳步仿佛踏在她的心上,帶來空空的回響。

  平秀吉並不阻攔,而是端起一碗清茶,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你知道他要去哪裏嗎?”

  公主搖了搖頭。

  “平壤。”

  公主的身子一震。平秀吉淡淡道:“你該知道,他到平壤去找誰。”

  公主霍然轉頭,看著他。

  平秀吉的眸子深邃得就像是夜晚的幽潭,看不清其中蘊含的意義。但他的話,讓她感到一陣不安。

  “他已經有了選擇……”

  他悠然歎息。長長的歎息之聲在雨夜中有微涼的觸感,就像風中凋零的一朵殘菊。

  公主緊緊咬住了嘴唇。齒間淡淡的腥鹹傳來,她忽然明白了他選擇的是什麽。

  她霍然站了起來,凜然直視著平秀吉。

  平秀吉悠然道:“我說過,你若是想離開,我絕不會阻攔。”

  看著公主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平秀吉緩緩笑了。

  相思不在,他便自己點茶。

  流亂的燭光透過綠紗,映出他身後一道一道的影子。隨著他輕緩的動作,長袖如雲舒卷,影子與影子彼此交織,就像是一幕靜寂的能劇。

  無聲無息,卻演出了驚心動魄,萬種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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