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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鏡裏花開永劫後

  日之聖湖對岸。

  白馬在滿天晚霞中跪下。

  帝迦抱起相思冰冷的身體,輕輕放在柔軟的藤蔓上。他俯下身去,拂開她臉上的亂發,反手從背後抽出金箭,深深插入她頭頂上方的土地中。

  長箭返照出奪目的光芒,照亮了暗色沉沉的大地,也照亮了她的容顏。

  相思的眼神迷離不定,似乎陷入前世的回憶太深,還無法醒來。

  帕凡提的前世是千萬年無窮無盡的傳奇,又哪是她那顆依舊眷戀著凡塵的心靈能承受的呢?

  帝迦眼中看不出一絲表情。他緩緩拉過一支盛開的藤蔓,將相思的雙手困縛在金箭之上。

  相思的長發秋雲一般在地上鋪陳開去,蒼白的臉上卻不知不覺,點染上一抹嫣紅的顏色。

  或許是霞光的返照,或許是她沉淪的夢境。

  她全身的衣衫已經濕透,緊緊貼在身體上。天地間最後的一縷霞光在她身上綻開朵朵祥雲,將這種人間的至美點綴得驚心動魄。

  在冰雪聖泉中為愛情苦行的女神,想來也無非如此。

  帝迦解開她淩亂的衣衫。

  她的身體宛如在秋風中橫陳的蓮華,瑩潔如玉,纖塵不染。

  帝迦抬起她蒼白的下顎,恣意親吻她柔軟的雙唇。然而,讓他驚訝的是,此刻心中最強烈的,不是即將功行圓滿、徹底覺悟為神的喜悅,而是情欲。

  狂亂而沉迷的情欲。

  他為自己心中的這種念頭一驚,深紅的眸子中神光躍動,動作卻遲疑了。

  這時,相思突然側開臉,輕咳一聲,從夢魘中醒來。

  她駭然望著帝迦,一時還不明白自己的處境。

  帝迦也默然望著她。

  夜風微寒,兩人就這樣對峙良久。

  相思劇烈掙紮起來,嘶聲道:

  "放開我……"

  她的雙手被藤蔓所縛,掙紮之下,手腕也因越來越緊的捆綁泛出嬌蕊般的微紅。這微紅之中,卻極不和諧地夾雜著一道道藤蔓勒出的青色凹陷,如白蓮經雨,芙蓉依風,楚楚動人。

  她掙紮著,那脈脈水光在軟玉一般的肌膚上流走,每一處凸凹,都顯出極其殘忍而妖異的誘惑。

  帝迦的眼中卻漸漸聚起深紅的怒意。

  沒有想到,為她而獻上人世間最偉大的馬祭,讓天地為之動容、諸神為之歎息後,她說的第一句話,仍然隻是"放開她"。

  相思的手腕已被藤蔓刺破,鮮血順著她的雙臂蜿蜒而下。而她的臉上沒有痛苦,隻有憤怒:

  "放開我!"

  帝迦的臉色漸漸變得冷漠而陰沉。他一揮手,猛地將她按倒在草地上。

  藤蔓上麵那層厚厚的花葉雖然柔軟,但花葉下邊卻是帶著芒刺的粗糙根莖。相思的身體重重一顫,白皙的肌膚頓時被劃出道道淺痕。她秀眉緊蹙,臉上那抹紅暈也瞬時褪去,濕潤的長發貼上她蒼白如紙的雙頰,淩亂而無力。

  她嘶聲道:"你說過,強迫我毫無意義……"她的話頓時凝咽在喉頭,因為她發現眼前這個人的神色,是如此陌生。

  他深紅的眸子變得妖異無比,宛如地獄紅蓮,突然掙脫了諸神的封印。

  他突然伸手,重重地卡住她的脖子,讓她再也無法出聲。

  一陣窒息的痛苦湧上心頭,相思本能地想要掙脫,但身體已被他牢牢控住。

  從他眼中,她已絲毫看不到對神性的執著,而隻是欲望。

  ——破壞與淩虐的欲望。

  突然,他的動作一滯,一瞬間,眼中仿佛掠過一種巨大的痛苦,但瞬時就已消失。

  他似在自言自語道:"三生影像,我竟然忘記他們了……沒想到,天下還有人能突破胎藏曼荼羅陣,我的計劃還是落空了……轉輪聖王,我當真小覷了他……"

  相思不知他在說什麽,但帝迦這略略分神,卻給了她出手的時機。

  剛才,她已悄然將腕上的手鐲退下。冰涼的環悄悄地在她手心綻開,宛如一朵開滿芒刺的花。她並不喜歡珠玉,身上唯有的幾處裝飾,都是最後關頭可供防身的利器。

  突然,幽藍的清光從她指間躍起。

  帝迦一側臉,藍光從他額頭急擦而過。一蓬淡淡的血霧在夜風中綻放,又無聲落下,滴滴濺落到相思赤裸的胸前。

  四周寂寂無聲,隻有猩紅的液體輕輕滴落。

  相思一怔,她也沒想到這樣淺的一個傷口,會流出這樣多的血。她訝然抬頭,隻見帝迦藍發散開,額頭上一塊半月形的印記,已被鮮血染的殷紅。

  他眸子中僅存的溫度也在消失,濃鬱的殺意卻隨著淡淡的血腥之氣,一點點充塞在四周,連無盡的夜色,似乎都要瑟縮退卻。

  她猛然想起,當初重傷的雪獅正是懾服於他額上這塊印記之下。

  這塊印記到底封印了什麽?

  是象征了濕婆的獸主之力,還是封印了濕婆毀滅宇宙的暴虐?

  帝迦突然一揚手,白色長袖隨風而起。

  淩厲的殺氣,如萬億寒芒,刺痛了她的肌膚。相思自知再無生理,輕輕闔上了眼睛。

  啪的一聲碎響,那枚插在地上的金箭已被他折斷。

  他手握半段羽箭,金色的箭尖光芒閃耀,投印在相思臉上。相思雖然閉著雙眼,仍能感到眼中刺痛難當。

  輝煌光芒更盛。相思感到鋒利的箭尖正從他手中緩緩降下,抵上自己的眉心。

  此刻這個人,再也沒有了絲毫憐憫與情愛。

  他要的,隻是殺戮與毀滅。

  突然,他身後靜如明鏡的湖水卷起數丈高的巨浪!

  水麵蕩起巨大的漣漪,向四周振蕩著擴展開去,每一次振蕩,都伴著嗡嗡的沉響,似乎連空氣都被一種無形巨力攪碎而又向四方拋去。

  帝迦臉色一沉,他放開相思,轉身注視著湖波。

  一聲高厲的獸嘯從水底傳來!

  天地震動,夕陽瞬間沒去了最後的影子,刺骨的寒風呼嘯而起,湖畔殘雪被卷飛起來,一時間,冰雪重飛,暗夜已然降臨。

  湖水高速旋轉著,突然向中間凹陷下去,沉沉夜色中,一個人影仿佛站在一座巨大蓮台上,緩緩從水下升起。

  蓮台通體潔白,在水麵層層鋪開,仔細看去,卻並非雪域蓮花無根自生,而是一頭潔白的巨象,沉浮於碧波之中!

  白象眼中的凶暴似乎已在聖湖的浸潤下平靜下去,如今隻有虔誠與敬畏。它徐徐馱著身上這個人,向湖岸遊來。

  夜風吹散水霧,明月微微透出半麵,象背上的人影也漸漸清晰。

  來人雖和夜色一起降臨,然而全身卻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華光,雖然出自湖底,衣衫上卻見不到絲毫水跡。淡淡青衫,隨風飄揚,雖隻是隨便靜立白象之上,卻如淵停嶽峙,讓人不敢諦視。

  帝迦眸中的妖紅色陡然燃燒起來。

  他從未見過這個人,但已猜出他是誰。

  本來,那汪幽藍的池水,連接日月雙生之湖、五道聖泉,地下水道漫長,若想從中找到出路,隻怕要數日的時間。而沒有人能在水下呆過兩個時辰,就算有天下最強的龜息之術也不能。

  不過卓王孫卻得到了日曜的指引。因為日曜決不能讓相思在此時死在帝迦手下,否則三隻青鳥的血便永遠不能匯聚。所以僅僅不到半個時辰,他就尋到了此處。

  兩人遙遙相望,竟宛如神像在日月聖湖中的兩個倒影。透過了千萬年的時空,終於穿透萬千因緣而相遇,卻隻能彼此遙看,作無盡的對峙。

  相思突然失聲道:"先生!"極力掙脫手上的藤蔓。

  帝迦並沒有回頭看她,隻輕一揮手,一道勁氣從她眉間貫入,相思無聲無息地昏倒在草地上。

  淡淡月光下,卓王孫的臉色陰晴不定,道:"放了她。"

  帝迦眼中的紅色越來越深,透出一種奇異的殘忍與暴虐,他笑道:"想救她——那麽戰敗我。"

  力強者勝,無論對於人還是神,這都是永恒的規則。

  卓王孫看了他片刻,淡淡道:"出招。"

  帝迦抬起右手,五指突的一攏,一道水光颼的脫離了湖麵的束縛,向他掌心飛來。他注視著指間的水滴,森然笑道:"你到樂勝倫宮來——聖湖之水,不能沾上人類的鮮血。"

  卓王孫不語,突然一揚手。

  一股排山倒海的巨浪從他身下旋轉而上,挾著無邊勁氣攀卷翻湧,不住增生壯大,宛如龍神行雨,越轉越大,待到了岸邊,已化作一條狂龍,帶起一陣轟轟發發的巨聲,向帝迦飛騰而去!

  帝迦不閃不避,那道狂龍卷起滿天風浪,將整個岸邊籠罩其下,宛如在空氣中旋立著一個巨大漩渦!

  飛濺的水花中,隻見帝迦將相思抱起。一瞬間,兩人的身影就已模糊,消失在水光夜色之中。那股巨浪依舊向岸邊卷湧而去,一陣劇烈顫動後,天地間嗡嗡亂響,雷霆不絕,滿天水滴紛揚,如暴雨傾盆而下。

  岸上空無一人。

  這種遁法,在曼荼羅教中,卓王孫已經見過多次。隻是這一次卻更快,更強,不需借助任何外力。

  岸邊的土地被方才的巨浪卷開,撕裂出一條長長的裂痕,然而四周寂寂無聲,月色清淺,哪裏才是通往樂勝倫宮之路?

  卓王孫注視著岸邊一方毫不起眼的土地。那上邊爬滿了藤蔓,似乎和周圍的土地毫無區別。但他心中似乎有一種冥冥之感:樂勝倫宮的通道,就在此處。

  他突然反手一掌,向地麵擊去。隆隆巨響中,大地也禁不住震顫。碎屑翻飛,一方土地塌陷下去,露出數丈見方的巨大入口。

  一陣嗆人的塵土氣息傳來,坑中積滿淤泥碎石,汙穢不堪,看不清出路之所在。這條地道似乎已經廢棄了近百年。

  卓王孫正要進去,那頭白象不知何時已經上了岸,搶先一步,遙遙晃晃地衝向坑中。它巨大的身體在地上踏出兩行深坑,到了坑前,埋下頭去,鼻挑足踏,僅存的一隻長牙不住挑開封鎖通道的巨石,片刻間,已將積滿穢物的通道清理出一線來。

  白象見通道四壁堆積的塵土已經鬆動,便全身拱了進去,它身形巨碩,力大無窮,竟將封閉的地道又生生擠開,一路低聲吼嘯著,向前而去。

  這地道本就極為寬大,四壁為金剛岩壘成,白象擠開泥塵之後,正能勉強通過。仿佛這條通道本就是千萬年前,濕婆大神故意為它所設。

  白象前進了一段,這數十年沉醉的時間畢竟讓它的身體肥重了好多。先還容易,後來全身肥肉被牢牢擠住,粗厚的皮膚也被石壁磨得鮮血淋漓。白象雖為神獸,但在這種痛苦的折磨下也忍不住哀哀呻吟。然而它依舊往前快速地挪動著,時不時止住動作,回望卓王孫,低眉俯首,嗚咽有聲,似在等待,又似在獻媚。

  任何人也想不到,這頭巨象居然會對這個仇人如此恭順,片刻之前,它還欲撕碎之而後快。

  卓王孫徑直走了進去。

  白象繼續在前邊開路,它雖然疼痛難當,仍小心地用流血的身體將地麵及四壁壓平,生怕汙泥會沾到卓王孫身上。

  白象並沒有瘋,相反,地宮裏那癡蠢的目光早已消失,它的雙眼變得靈澈無比,充滿了由衷的敬畏與歡喜。似乎它麵對的這個人,正是神佛的化身,是千萬年它一直苦苦等候的主人。為了這個主人,粉身碎骨也無所懼,何況區區斷齒之恨、剝膚之痛?

  隧道漫漫延伸向遠方,似乎永無盡頭。

  也不知走了多久,白象突然止步,呼嘯了一聲,兩隻前蹄顫抖著跪下,頭顱伏地,喉中隆隆不止。

  卓王孫打燃了火折。

  眼前是一張巨大的濕婆神像。

  濕婆威嚴而悲憫地抱著薩蒂的屍體,在宇宙中悲哀地旋舞著。神的麵容在日月的同時輝映下,煌煌耀眼,讓人無法看清。而坦達羅舞飛揚的節奏,似乎就要從圖像中破空而出。

  故事,早已讀過多次。然而,這副圖中濕婆的法像不同於以往,那張悲傷而冷漠的臉脫離神魔怪誕張揚的姿態,看上去更像一個人。

  這個人或許更像帝迦,或許更像他自己。

  卓王孫已不去再想。

  白象伏地震顫著,久久不敢前進。

  卓王孫看了一會,突然出手!

  那幅神像在他無形的掌風中化為片片暗黃的碎屑,紛揚落下。

  神像背後,有暗暗幽光傳來,看來,那裏就是通道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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