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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她飄走了

  張皓天到大魚的“那美文化公司”去,公司裏的氣氛怪怪的,原本愛跟他開玩笑的秘書小虹,板著一張臉,在玻璃房子的過道裏走來走去,張皓天跟在後麵,跟了幾個來回,小虹才愛答不理地把大魚的去處告訴他:

  “老板去歐洲了。”

  “老板她說近期不會回來,讓你到她那兒把需要的東西拿走。”

  在秘書小虹跟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張皓天明顯地感覺到來自四麵八方異樣的目光,它們像雨絲一樣冰涼,又像鋼針一樣堅硬,它們隔著一重重的玻璃,有的還隔著泛著藍光的電腦向他投來,隻走出短短的十幾步路,張皓天就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紮滿刺,他想,肯定出什麽事了。

  張皓天還不知道昨天他媽來公司鬧過,所有員工都目睹了她的表演。那場大戲演完之後,老板的私生活成了員工們私下裏津津樂道的話題,這天晚上他們公司的人少說也有七八處飯局,分散在偌大的北京城的各個角落,他們一邊嚼著紅燦燦的油燜大蝦,一邊議論著他們平時又敬又怕的女老板。他們說聽說女老板玩男的有一手啊,搞上的男的全是年輕漂亮的。另一個就說,這不人家男孩的媽就打上門來了嗎?聽說那天提包裏裝的不是炸彈,全是錢。又有人說,她現在玩的那一位也不能算什麽男孩了,聽說也有二十五六了,就是沒什麽正經職業,整天瞎混。

  另一桌飯局上吃的是又麻又辣的重慶火鍋,所有人的心都像火鍋一樣滾燙,議論起女老板來也是又辣又狠。他們說聽說於美娜不僅做生意是把好手,在那方麵也特厲害,一搞就搞一夜,不讓男的睡覺。

  “你怎麽知道的?你看見了?”

  “他試過,結果落選了。”

  “啊——哈哈哈——”

  全桌爆笑,笑得滾燙的火鍋差點翻掉。他們還嫌不過癮,用手“梆當梆當”拚命敲桌子,恨不得紮進火鍋裏涮一涮才過癮。

  這一切,張皓天當然無從知曉。他甚至連母親因藍小月添油加醋的挑撥,跑到公司來大鬧一場的事都不知道。從公司被那個叫小虹的秘書打發出來之後,他就在大廈門口打了一輛出租車,準備到大魚家去取自己的東西。聽小虹的口氣,大魚明明就是在躲自己,而且還有掃地出門的意思。

  “她呀,她是玩夠我了!”張皓天坐在出租車上想,“幸好還有那十萬塊錢,幸好還有錢!要不什麽都沒落下。”他哪裏知道,那十萬塊錢,早已被他媽大鬧一場之後送還給人家了。在這場戰役之中,大魚不僅毫發未傷,而且連原本打算付出去的錢都又轉回來了。大魚曾經說過,她就是一個和錢有緣的人。

  張皓天在出租車上又聽到那首歌:《我要我們在一起》,大魚的車上常放這首歌,現在聽來,備覺感傷。“什麽‘我要我們在一起’啊,分明是她想要就要,她不想要就不要。”他傷心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沒有人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張皓天在寓所下麵的大廳裏遇到潘曉偉,潘曉偉正被人簇擁著往外走,看見張皓天從外麵走進來,本想打個招呼就走過去的,可他往前走了幾步,又倒退著走回來。倒走是他的一大絕活兒,以前他們哥幾個住一塊的時候,潘曉偉常常耍寶似地表演“倒行太空步”,贏得喝彩無數。

  潘曉偉退回到張皓天身邊,壓低聲音小聲說:“你還不知道吧,咱們原來那個房東的女兒出事了。”

  張皓天的心頭一緊,一想到露露那個女孩出事了,本能地就覺得這事跟自己脫不了幹係。他有些心虛地問:“她怎麽啦?自殺啦?”“那倒不至於。”潘曉偉語氣頗為平靜,就像在表演某個熱門電視連續劇中的一幕,舉手投足都帥得不得了。

  “她瘋了。”潘曉偉說,“她媽正滿世界地狂找你呢,我沒敢告訴她你住這兒。”

  “就快不住了。”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哦,沒什麽。你放心,我會跟她聯係的。你快去吧,他們在等你呢。”

  “那好,我得趕緊走了,忙啊!一天到晚忙死了。拜拜!”

  “拜!”

  張皓天站到電梯裏去,在電梯門還未合上之前,他看到大玻璃門外被人前呼後擁的明星潘曉偉,他太幸運了,演一部戲紅一部戲,名氣越來越大,而獨自一人站在電梯裏的張皓天,卻兩手空空什麽都沒有。其實,他和潘曉偉的外形條件是差不多的,甚至有人說他比潘曉偉長得更精神,但他們的境遇卻如此不同。“這都是命啊!”張皓天現在越來越相信命運這回事了。

  電梯門自動合攏,他什麽也看不到了,心裏稍稍好受了些。在電梯上升的那一兩分鍾時間裏,他再一次想到錢,一想起寄回老家去的那十萬塊錢,他心裏稍許安慰些,他想,有了這筆錢做底,生活總不至於變得太糟。

  其實,錢早飛了,隻是他還蒙在鼓裏。

  張皓天一個人在大魚家待了兩小時,在這兩小時中,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襯衫、西服、牛仔褲、T恤等,還有兩雙運動鞋,他把它們統統收拾進一隻帶拉杆的黑皮箱裏,長拉鏈發出“吱吱”的怪叫,所有拉鏈都拉好之後,張皓天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吸了一支煙。

  他隨手按了下電話機的留言鍵,裏麵果真有房道明給大魚的留言,也沒什麽特別重要的事,無非是些肉麻話而已。看來自己和大魚的關係還真走到頭了,大勢已去。張皓天知道這種關係早晚會結束,但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張皓天到廚房倒煙灰的時候,無意間在廚房的垃圾桶裏看到那雙鞋。他吃了一驚,“這不是我送給她的那雙紅鞋嗎?”他蹲下身,用手扒拉著那紅鞋上的灰,他拿起那雙鞋,把嘴湊上去吹,鞋子的帶子鉤起了一條香蕉皮,他用手指捏著把它弄掉。

  他把鞋撿出來,找了塊抹布沒頭沒腦地擦拭著。這雙鞋是他當禮物買來送給大魚的,他回想起千禧夜前那個寂寞的下午,他在商場轉了很久,最後花光了兜裏所有的錢,隻買到這一雙鞋。他看中了這雙有帶子纏繞、好像舞鞋一樣的別致的鞋子,它腥紅的顏色,給張皓天灰暗的生活帶來一抹亮色。

  “現在這抹亮色已經被人扔到垃圾桶去了。”

  想到這兒,張皓天聽任手中的鞋子再次“咚”地一聲掉進桶裏。“該扔掉的就扔掉吧,反正什麽都不重要。”

  張皓天從廚房裏出來,人在一瞬間就仿佛老去十歲,他兩手插著腰,抬起頭來朝著天花板吹了一口長氣。他想誰都不能怪,要怪就怪自己沒出息。

  這時,隔著幾個房間,他聽到自己的手機在響。

  滴在咖啡裏的眼淚

  “露露那孩子,露露她……”

  張皓天隻按了一個鍵,房東太太那哀怨的聲音就從手提電話裏滾滾而來,攔都攔不住,她抽抽噎噎,一上來就哭,連話都說不清楚。張皓天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頭,一想起那天夜裏,房東太太曾經把一口憤怒的唾沫吐在他臉上,他就更心煩了,把電話拿到離耳朵稍遠點的地方,似聽非聽。

  “露露那孩子,她最近情況很不好……皓天,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那天夜裏也許是我不對,誤會了你的行為。但你要理解我這當媽的心情呀。你也有母親,想必你媽媽對你也是捧在手裏怕摔著、含在嘴裏怕化了吧?有幾句話,阿姨想當麵跟你談談,行嗎?”

  張皓天原本已在心裏打定主意,無論露露她媽跟他說什麽,他都要咬緊牙關硬扛著,不會答應她任何要求的。但沒想到幾分鍾之後,他竟打算下樓打車去白馬廣場跟房東太太見麵。他一邊罵自己心軟,一邊匆匆往約會地點趕。

  白馬廣場跟北京其他繁盛的商業區一樣,停車場上永遠車位難找,能停車的地方都停滿了車,人也多得烏壓壓的。房東太太在電話裏約他在廣場上的上島咖啡店見麵,出租車載著張皓天繞著商業區轉了一圈,才找到那地方。

  因是新開的店,所以司機說他也不熟。

  剛才在車窗裏張皓天再次看到那匹白馬,作為“白馬廣場”的標誌物,無論白天夜晚它都是那樣醒目。在那匹白馬徐徐從張皓天的車窗裏移出去的時候,張皓天心裏的一出美夢也在徐徐落幕,他想,大魚曾經答應過為他重排《白馬之戀》,那件事可能要落空了。

  房東太太已經在上島咖啡店裏等著他了。張皓天走近她的時候,一直在想她姓什麽,可是怎麽也想不起來。他隻知道房東太太的丈夫是幾年前離她而去的,把房子、汽車還有女兒統統留給了她。

  “皓天,你來啦?”房東太太身上披著一件華麗的披肩,略施薄粉,她的樣子看起來比過去要漂亮些。

  “阿姨,您好!”

  他在她對麵坐下來,向前探了探身子,關切地問:“露露她到底怎麽了?我聽另一個朋友也說,她好像出了點事。”

  “你這麽關心她,也讓我心裏有些安慰。待會兒再說露露的事,我先給你點點兒什麽喝的,一杯熱咖啡如何?外麵天氣怪冷的。”

  “好。”

  侍者費了好長時間才弄好兩杯咖啡,在此之前有一段時間好像冷場似的,張皓天和房東太太兩個人誰都不說話。張皓天有些無聊地朝窗外張望,然後他又不知所措地點了一支煙。

  咖啡好容易來了,房太太的話匣子也隨之打開,大概是那杯又香又濃的咖啡刺激了她說話的神經,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

  “那天晚上你走了之後,露露就病了,一開始是哭鬧,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肯出來,怎麽叫也不開門,就是不停地哭。後來我用鑰匙把門打開,看見她站在陽台邊上,我就慌了,衝上去使勁抱住她腰,我怕她失去控製真的跳下去——她跳下去我也不活了!到了後半夜她不鬧了,躺在床上睡了,可到淩晨四點多的時候,你猜怎麽著,我起來上廁所,看見客廳裏黑乎乎地站著一個人,她真把我嚇了一跳,我沒想到那個人就是我女兒,我還以為半夜三更進來什麽人了呢。”

  “你知道,露露她爸走了以後,我一直比較慣著她。”

  張皓天問:“她爸爸是不是有別的女人?”

  “那倒不是,最起碼當時沒有。我跟她爸離婚不是因為別人,而是因為我們自己。”

  “您不愛他了?是您先拋棄他的?”

  “也不是。”房東太太猶豫了一下,也點上一支煙,她深深吸了一口,然後,把煙慢慢吐出。她好像陷入了回憶,語速明顯變慢。她說:“露露她爸事業上做得很成功,他從零開始一點點地做起來,他在辭職之前,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公務員,但他不甘於現狀,想要出去闖,那時候我還是比較支持他的,你知道,男人要是想做的事,硬攔著他不讓他做,非出事不可。後來,情況慢慢就變了,他有了錢,但他變得很孤獨,當時他求我放了他……我還記得他當時的樣子,他們父女倆還真有點像,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吃飯,不喝水,他求我放了他,給他一片更廣闊的天空,我這樣做了,他很感激我,所以到現在我們仍是朋友……”

  她的敘述越來越讓張皓天搞不懂,他們之間到底是怎樣一種狀況,他希望房東太太多談一些露露的情況,可房東太太卻東一句、西一句。靠窗的座位上坐著一對情侶,一眼看去就知道他們正沐浴在愛河裏,眼神是那樣甜蜜。男人說話的時候,不時觸碰到女人的手背,女人的手微微往回縮,縮回一點,又迎了上去,細微的心理變化在兩隻手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張皓天現在害怕見到情侶。一見到情侶,他會想到大魚,他們曾經也有這般甜蜜,而現在他們卻很難再回到從前了。

  這時,張皓天的手機響了。

  “對不起,接個電話。”

  藍小月的聲音急火火地冒出來。“張皓天,你在哪兒呢……還在喝咖啡,你快過來一趟吧,你媽不見了!”

  媽媽不見了

  從上島咖啡店往小月的住處趕,出租車開得很慢,到處都在堵車,就連張皓天的心裏也在“堵車”,他煩透了,露露得了嚴重的憂鬱症,她母親苦苦哀求他搬回去住。張皓天不想回去,從心裏他還是無法原諒露露的母親,“捉奸”那一夜,這位母親給張皓天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惡劣了。

  糟糕的事一件接著一件發生:媽媽不見了,大魚離他而去,房東的女兒又因為他的原因而發了瘋。沒有一件事是順利的,樣樣都不順,命運就像一個穿著小醜衣服的小老頭,隨時隨地都要跳出來跟他作對。母親能去哪兒?他心裏一點底都沒有。母親在這座城市裏沒有一個親戚,更談不上有什麽朋友,她是一個小地方的裁縫,除了有點兒手藝,對外麵的世界幾乎是一無所知。

  她會不會迷路?

  她會不會再也找不回來了,在這座城市裏淪為乞丐?

  她會不會聽說了什麽,一時想不開去尋短見?

  ……

  許多可怕的念頭從張皓天腦海深處閃現出來,多少年以來,他和母親相依為命,他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含辛茹苦的把他養大成人的母親。剛和大魚同居的時候,他偷偷往家裏寄錢,每次內心都充滿掙紮、內疚和自責,像是偷了人家的東西,或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每次他在郵局填單子的時候,手都會抖個不停,有一次,有一位老太太看到他手抖,觀察了幾分鍾之後,忍不住過來問:

  “小夥子,你病了呀?”

  張皓天不太友好地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心想“你才有病呢”。

  就這樣,他忍受了心理的折磨,把錢從大魚的抽屜源源不斷寄到母親手上。隻要一想到母親,他就什麽樣的罪都願意受,委曲求全也好,遭人白眼也好,他都無所謂。

  車子堵在路上了。正是下班的高峰時間,東邊的人想往西開,西邊的人想往東開,北邊的人自然是拚命向南,而在南城上班的人自然是要開車回到北而又北的家。張皓天要去的地方,雖然不算很遠,但也在路上耽擱了很長時間。

  他耳邊出現了幻覺中的音樂,那是他們排《白馬之戀》時經常放的一首曲子。《白馬之戀》中的富家女愛上平凡男子,與現實中張皓天的經曆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現在,他和戲中人一樣落魄,兩手空空,什麽都沒有。

  張皓天趕到藍小月住處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那姑娘正焦急地站在陽台上朝外張望,遠遠地看見他,就朝他招手。

  “張皓天,你怎麽這麽晚才來呀?”

  “我媽呢?”

  “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我懷疑她是不是離家出走了。”

  “你找過她沒有?”

  “附近的地方都找過了,哪兒都沒有,估計已經走遠了。”

  兩個人站在門廳裏說了一會兒話,張皓天說他要進屋看看媽媽留下什麽東西沒有,結果她睡過的床鋪鋪得整整齊齊,地上也掃得幹幹淨淨,連一片紙都沒留下,他發現媽媽帶走了所有東西,媽媽是有意離開的,並且故意不讓他們找到她。

  “走!你跟我走!”

  “幹嗎呀,你別拉我呀!”

  “跟我上街去找我媽,咱們把她找回來。”

  張皓天連拉帶拽帶著小月出了門,兩個人一路小跑,邊跑邊喊,一個喊:“媽,你在哪兒,我是皓天,你快回來!”另一個叫:“阿姨!阿姨!”在傍晚的街道上,他們的叫聲此起彼伏,他們逆著人流朝外走,很多人從外麵下班回來,都看到了這對焦頭爛額的年輕人。他們徒步走了很遠的路,又打車轉了幾個地方,筋疲力盡,連嗓子都喊啞了,最後出租車把他倆丟在白馬廣場上,一溜煙兒地不見了。

  白馬廣場上的人已經很少了,水銀柱式的裝飾燈,一根一根寂寞地亮著,地麵上反射著水銀的光亮,高高的白馬被燈光映照得更白、更寂寞,兩個年輕人站在白馬底下,一臉茫然。

  如海

  在孩子們焦急的呼喊聲中,那個被找的人就走在與孩子們隻有一街之隔的那條馬路上,她背著一隻暗紅色旅行袋,裏麵裝著她的全部家當:錢包、地圖、衣服以及一把剪刀。她是一個專業裁縫,多少年來,那把剪刀一直像老朋友似的陪伴著她,這次她出門來京,包裏帶著這把剪刀,一來防身,二來做伴,想不到辛勞一輩子,最後經常陪伴她的不是兒子,而是一把剪刀。

  皓天媽知道孩子們肯定會找她,臨出門前,她給他們留下了一封信,那信就壓在枕頭底下,不知他們能不能找得到。反正她要走了,她要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手藝在身,無論如何她是不會沒飯吃的。有了這個想法做底,皓天媽就出發了。

  她走在與白馬廣場隻有一街之隔的那條路上,是去尋找那家叫做“歌如海”的歌舞廳,“如海”兩個字自從她第一眼看見,就再難忘掉。

  “如海?為什麽這家店叫如海?難道跟自己的身世有什麽關聯?如海……”

  就連皓天媽自己差不多都忘了,她的大名叫花如海。年輕的時候,人人都管她叫“小花”,後來兒子漸漸長大了,鎮上的人又在不知不覺中改口叫她“花裁縫”,她也就索性把自己裁縫店的招牌改了一改,改成“花裁縫的店”。誰知這樣一改竟招來不少新顧客,生意好得不得了。新的店招牌給她帶來了福氣,特別是近幾年,鎮上的人腰包都比以前鼓了,花錢做衣服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麽,這幾年複古風盛行,旗袍和中式服裝又重新流行起來,花裁縫的手藝有了用武之地,她做的盤鈕和別人不一樣,是師傅單傳給她一個人的,又結實又好看,客人們都喜歡找她做。

  桃紅就是她的忠實顧客。

  桃紅總是拿著時興的裙子式樣找她來剪,她年紀輕,腦子又活,想法就像新鮮的泉水那樣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小桃紅和花裁縫在一起弄衣服,感覺有點像在搞藝術創作,她們的想法總能推陳出新,有一回,桃紅拿來一塊藕荷色的喬琪紗,她說要做成一件泡泡袖的衣服。那時候,泡泡袖的長袖襯衫正流行著,桃紅畫了圖紙給她,她挑燈夜戰,為桃紅趕製那件衣服,但是衣服做到一半,被兒子皓天叫成“小黃叔叔”的那個男人來了。

  小黃說:“花,你先別忙了,我跟你說點事。”

  花裁縫從縫紉機上抬起頭來,一綹額發軟疲疲地垂落下來,半遮住她的臉。“什麽事呀?我聽著呢。”

  “我、我想跟你說,我想結婚了。”

  花裁縫聽小黃說“結婚”兩個字,心裏像被人灌了蜜,甜滋滋的,心想,她終於修成正果等到明媒正娶這一天了,許多年前,張博之來了又走了,給她留下了一個新生命。他可能還不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這不怪他,誰也不怪,花裁縫心裏不僅不恨他,而且很感激他。

  小黃是花裁縫的第二個男人。他倆已經暗中好了兩年了,當然這一切都得背著兒子,兒子年紀尚小,一開始讓他一個人睡覺他都要“哇哇”地哭鬧,因為他小時候一直要他媽媽摟著睡,小黃的出現,使花裁縫咬了咬牙讓兒子一個人睡小床,並在大床上掛上她親手做的淡紫色帳幔,既浪漫,又擋眼,美美的。這下又聽小黃提結婚的事,心中更覺得甜蜜,心裏想要一口答應下來吧,嘴上說出來的話卻是:

  “……不是說等皓天長大了再說嗎?”

  事情從這一點開始,發生了戲劇性變化,花裁縫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她聽到了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那聲音在說:

  “不是、花、花、花裁縫,你誤解我的意思了,結、結、結婚的人是桃紅,她、她、她非要逼我結婚的。”

  花裁縫整個人都傻了,她的腦子像被人灌進了糨糊,或者說塞滿了棉絮,她整個人都木掉了。“不是,你說什麽?你要跟誰結婚?”

  小黃被花裁縫的眼神震住了,他下牙用力咬住上嘴唇,臉在頃刻間憋得烏紫,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麽,終是沒說出來,一轉身“咚咚咚”地跑掉了。

  “桃紅,桃紅,桃紅……”

  小黃走了之後,花裁縫一直在叨念“桃紅”這個名字,不知不覺中竟用剪子將手底下的藕荷色喬琪紗剪了兩個洞。兩個女人的關係從此惡化。桃紅和小黃結婚後,他們就搬到省城去住了,後來聽說生了兒子,再後來就什麽消息也沒有了。花裁縫心如止水,每天屋裏除了“噠噠”的縫紉機聲,就是兒子念書的聲音。

  兒子一天天長大了,有時她也會想到他爸爸——那個叫張博之的男人。

  皓天媽一大早從兒子的朋友家跑出來,就已下定決心再也不回去了,她決定靠自己的力量在這座城市裏尋找一個人,就算是在茫茫大海裏撈針,她也決心要試一下,她這次來北京,一方麵是來看兒子,另一方麵就是看看有沒有線索找到皓天的親生父親,她千裏尋夫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自己,主要是為給兒子一個交待。

  那天,她坐在出租車上偶然發現一家歌舞廳的店名叫做“如海”,她腦袋裏“騰”地一下,那是她的名字啊,連她自己差不多都快忘記的名字,怎麽會出現在這霓虹閃爍的北京街頭?她越想越覺得這家店可能跟那個男人有關。

  她一大早就出來了,要等到晚上才能到那家歌廳去找人,這中間的一整天時間比較難辦。她先是攔到一輛出租車,要求司機把她送到一個人多熱鬧的地方,司機想了一下,就往白馬廣場開。因為那座商業中心裏店鋪林立,是女人逛街都喜歡去的地方。

  “看樣子您不是本地人吧?”司機突然開口說話。

  “不是。”她說。

  “來北京出差?還是專程來玩的?”

  “來找兒子。”

  “你兒子怎麽了?丟了?電視劇上常有這種事,在現實中我還真沒見過這類玄乎事。”

  “我兒子沒丟,他很好。我已經見過他了。”

  “那您這是要去——買東西?”

  “……”

  皓天媽再次從車窗裏看見那塊招牌——歌如海歌舞廳。“如海”兩個字如鋼針般深深紮進她心裏去。她有一種直覺,這“如海”兩個字絕對不是隨隨便便想出來的,這“如海”一定跟她的身世有關。出租車司機嘮嘮叨叨的話她已經聽不見了,她的眼睛變得大而放光,目光穿過26年的歲月,在時光隧道的盡頭看到那張年輕而英俊的臉。

  “愛是迷迷糊糊天地初開的時候,那已盛放的玫瑰。愛是踏破紅塵望穿秋水,隻因愛過的人不說後悔。愛是一生一世一次一次的輪回,不管在東南和西北,愛是一段一段、一絲一絲的是非,叫有情人再不能夠說再會。”

  出租車裏響起的歌,一下子使她呆住了,這首歌就像是專為她寫的,每一行裏都有她的眼淚。

  母親在白馬廣場商廈二樓的橘色座椅上坐了一整天,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也注意到他們身上的衣服式樣,出於職業習慣,她還暗中把某些新鮮的、她從沒見過的衣服樣子記下來,想著下次如果遇到相仿的料子,可以試著給客人做一件。

  下午,張皓天和房東太太碰麵,他們其實就坐在白馬廣場一層的咖啡館裏。咖啡館大大的玻璃窗可以把外麵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就在房東太太哭訴女兒露露的病情、張皓天探過身去遞補紙巾的時候,張皓天的母親正好從窗外走過。

  他們擦肩而過,彼此並沒有看見。

  母親在一天之內吃了兩碗麵。北方的麵食是很好吃的,看上去粗粗壯壯的棍棍麵,以為難以下咽,嚼在嘴裏卻很有咬頭,母親很有興致地一天之內去了兩趟那家麵館,不為別的,就為挨到晚上,好去那家叫“歌如海”的歌廳探個究竟。

  母親和兒子第二次錯過是在夜幕降臨之後。當兩個孩子一聲聲喊著“媽媽”、“阿姨”,滿大街找她的時候,她正走在去“歌如海”的路上。

  這條路要是步行去還是比較長的,但是她不怕,因為隱藏了二十多年的謎底就要被揭開了,她感到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就在前方20米處,有一家用寶石藍漆成門窗框的迷人小店,在暗夜裏閃著藍瑩瑩的光。神奇的命運正朝花裁縫悄悄招手,而她,在此之前卻一無所知。

  那個白馬之夜啊

  “皓天,我真慶幸,你媽媽丟了,找不見了,或者說離家出走了。因為是你媽媽給了我機會,讓咱倆重新站到一起的機會。現在,白馬做證,我要說出我的想法:其實我一直愛你,破罐破摔也好,瘋狂自虐也好,都是為了愛你呀。”

  夜風刮過秋天的北京城,北京這地方早晚溫差很大,夜已經很涼了。兩個衣著單薄的孩子站在大白馬雕像底下,就像城市的一景,他們看上去是那麽茫然、孤獨和無助,他們在尋找皓天母親的同時,也在尋找他們自己。

  “皓天,你就從來沒愛過我藍小月嗎?那從一開始,一開始也沒動過真情嗎?”

  “皓天,你為什麽不說話,一直是我一個人在說。可能,你和我這場遊戲,從頭到尾都是我自說自話,是我自我多情罷了。”

  站在白馬雕像下的張皓天終於開口說話了,他說:“咱們還是走吧,我媽恐怕找不著了。”

  “那我呢?”

  “你怎麽了?”

  “愛不愛我?”

  “我現在哪有心思想這個?”

  “為什麽到我這兒就沒有心思了,到大魚那兒就那麽有心思,是錢在作怪吧?是呀,我是沒她有錢,人家是董事長、總經理,而我卻什麽都不是,哦,還忘了告訴你了,我是個人人都可以摸一把的陪酒女郎,我陪那些人開心,被他們摟摟抱抱,你從心裏看不起我,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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