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臥蠶山遊擊大隊完全變了一個樣。
發動群眾的工作收到了很好的效果,遊擊隊和山下方圓數十裏的廣大群眾真正建立起了血肉相連、生死與共的緊密聯係。很多群眾對遊擊隊不僅非常理解,熱情支持,而且還主動把自己的子女送上門來,積極要求參加遊擊隊。群眾的要求很熱烈,老餘、老田、何誌文都覺得不好拒絕,於是便安排了三天時間專門進行招募新兵的工作。那三天裏,盤山上人來人往,異常熱鬧。要求報名當兵的,一共來了七百多人,把盤山寺內內外外擠得水泄不通。來了這麽多人,遊擊隊當然不可能都吸收。他們左挑右選,優中拔優,最後隻留下了三百名。其餘的絕大部分,四百名左右的熱血青年,老餘、老田、何誌文沒辦法,隻好一個一個地耐心做工作,好不容易才把他們送回去了。新吸收的三百名新兵,個個思想好,品質好,身強體壯,能力出眾。他們中,有不少人,如來自石板塘村的薑鶴坤、薑鶴季、薑鶴揚、薑鶴仲,來自駱家坳村的駱根寶、駱根春、駱德貴、駱德才、駱德飛,來自陳家村的陳迎旭、陳燦林,來自坡塘灣村的尹費、尹明信,來自楓樹灣村的朱新建、朱子建等,都是堪當重任,能夠率領士兵衝鋒陷陣的將才。
來了三百名新兵,遊擊隊的規模就擴大了,達到了六百五十人。老餘見條件成熟了,便和老田、何誌文商量,把全部人馬進行整編,並重新安排和任命幹部。他們重新組建了三個中隊,任命李複、張福壽為第一中隊的正副隊長,牛滿江、張福寶為第二中隊的正副隊長,朱桂才、張曉林為第三中隊的正副隊長。此外,他們又另行組建了偵察隊、特工隊、機槍隊和後勤隊,並任命劉心璞、薑濟木為偵察隊正副隊長,張大經、薑鶴卿為特工隊正副隊長,劉芒種、李樹森為機槍隊正副隊長,王誌新、李克寬為後勤隊正副隊長。老餘深知訓練的重要性,因此特意設立了一個軍官教導隊,並親自兼任隊長。同時,他還為教導隊安排了兩個非常優秀的教官,那就是萬康海和楊金根。萬康海原本是長沙武備學堂的教官,既有軍事理論知識,又有實戰經驗。張頌臣用重金將他請來,讓他擔任米行衛隊的教官。後來,米行衛隊到了遊擊隊,萬康海便也跟著進了遊擊隊。楊金根不僅深諳武學,武功精湛,而且為人穩重,有膽識,有謀略,遇事不急不躁,關鍵時刻能不慌不亂,沉著應對。此外,剛進隊的新兵中,也有不少人因為各自的特殊經曆或格外出眾的能力,而被破格任命為幹部。如薑鶴坤、薑鶴季、駱根寶、駱根春、陳迎旭等,就都當上了小隊長。
練兵工作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成果。練兵是老餘親自抓的。他抓得嚴,抓得緊,而且事事以身作則。練晨跑,他常常跑在隊伍最前麵。練爬山,他常常是第一個爬上山頂。練急行軍,他常常負重最多,並且還經常幫體弱有病的戰士扛槍、背行李。練刺殺,他也和戰士們一起練,無論單打獨鬥,還是集體合練,一點也不含糊。練射擊,他更是認認真真,一絲不苟。他是遊擊隊裏出了名的神槍手,射擊的本領十分高強,無論是打固定靶,還是打流動靶,都能彈無虛發,槍槍都中紅心。除了日常操練外,老餘還經常親自出馬,給戰士們講戰略戰術方麵的課。他的課以豐富的實戰經驗為基礎,講得活,講得生動,戰士們最愛聽。由於抓得嚴,抓得緊,遊擊隊的技戰術素養和作戰能力很快就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人多了,規模大了,建製健全了,幹部配齊了,戰士們的思想水平、技戰術素養和作戰能力大大提高了,遊擊隊的麵貌也就煥然一新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遊擊隊就差實戰中的檢驗和鍛煉了。到這時候,戰士們自然而然地就產生了和鬼子一決高低的想法。他們情緒激昂,鬥誌旺盛,紛紛到隊部請戰,要求盡快組織一次戰役,殺殺鬼子的威風。很多戰士甚至發起了牢騷,悄悄地議論說:“遊擊隊,遊擊隊,三個字的中間是個‘擊’字。‘擊’是什麽?‘擊’不就是打仗嘛!打仗,消滅鬼子,這可是遊擊隊建隊的宗旨呀!老不打仗,那還能叫做遊擊隊嗎?”
其實,老餘也早就想打仗了。隻是在具體怎麽打的問題上,他和大家的想法不大一致。戰士們的想法是先打界石鎮,為兩個多月前的那次大敗仗報仇雪恨。而老餘的想法,卻是先打潘家塘。他想把界石鎮暫時放一放,打完潘家塘後再考慮。當然,他並不是不想打界石鎮,更不是害怕界石鎮的鬼子兵多火力強,不容易攻打。他之所以有這個想法,完全是因為一件非常特殊的事情。
這件特殊的事情是什麽呢?那就是耀大娭毑和潘家塘偽軍連長李長亭的特殊關係。耀大娭毑認識李長亭,和他有過一麵之交,曉得他為人正派,並且有投降反正、參加抗日的想法。因為有這個情況,所以老餘就想通過耀大娭毑出麵,做一做李長亭的工作,動員他帶領偽軍反正,參加抗日統一戰線。三個月前,盤山上還隻有東山遊擊隊一支隊伍的時候,他曾經和耀大娭毑正式談過這件事,要派她去潘家塘動員李長亭反正。但沒想到,這事正要開始做時,劉春雲來了。劉春雲把東山、西山、南山三支原來分散在各地的遊擊隊捏合到一起,組成了臥蠶山抗日遊擊大隊,並且剝奪了老餘指揮作戰的權力。一時間,老餘成了劉春雲的眼中釘,肉中刺。老餘無論說什麽話,劉春雲都聽不進去,動員李長亭帶偽軍反正的事就更是提都不能提了。結果,這件事後來就不了了之。
時間雖然過去三個多月了,老餘心中卻時刻都在想著這件事。他覺得這事有一定成功的可能性,值得一試。因此,他把老田、何誌文和所有的中層幹部喊到一起,毫不隱晦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結果,他的想法獲得了大家的一致讚同。
大家的想法高度一致,事情就好辦了。當下,老餘就親自跑到耀大娭毑和景滿貞家裏,請她們兩個人出山,到潘家塘去做李長亭的工作。
耀大娭毑和景滿貞倒是都很熱心,願意為遊擊隊做工作,但就是擔心自己人微言輕,完不成任務。景滿貞認認真真地說:“當說客,我可沒經驗,就怕說不動人家。老餘,我們要是沒把人家說動了,你可別埋怨啊!”
老餘笑了:“哪能一次就成功呢,這又不是去街上的鋪子裏買油鹽醬醋!這事呀,得慢慢來。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三次不行,就得四次、五次。這一次去呀,主要就是探探路,問問情況,聽聽他們的想法,摸摸他們的態度,並爭取和他們建立聯係。隻要他們不一口拒絕,答應下次還見麵,那就是很大的勝利了!”
為著去潘家塘,耀大娭毑和景滿貞特地起了個早床。天剛蒙蒙亮,兩人就出門了。臨出門時,耀大娭毑突然伸手進灶洞裏抓了一把黑灰,回身就往景滿貞臉上抹。景滿貞嚇了一跳,急忙閃身躲開,愣愣地問:“幹什麽呀?犯神經是吧?要出遠門了,你不幫我塗脂抹粉,反倒還要往我臉上抹黑,什麽意思嘛?”
耀大娭毑搓搓手,拍掉手上的灰,笑了笑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還不曉得嗎?實話告訴你吧,我這是為你好!誰叫你生了一副傾國傾城的貌、沉魚落雁的容呢,走到哪裏都招男人們流口水呀!”
“哎喲喲,別說了吧,怪不好意思的,”景滿貞撇撇嘴,“還‘傾國傾城的貌、沉魚落雁的容’呀,我都是個黃臉老太婆了!”
耀大娭毑伸手在景滿貞的臉上摸了一下,大眼一瞪:“老太婆?老太婆怎麽啦?你呀,如今正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時候,魅力還蠻大呢,哪個男人見了不多看兩眼呀?更何況咱們今天去的還不是一般的地方呢!那可是軍營啊,到處都是鬼子和偽軍呐,曉不曉得呀?你要是被哪個鬼子或者偽軍看上了,擄了去當花姑娘玩,我可怎麽對得住耀宗啊?”
“還說是為我好啦?嘿嘿,你這話用詞就不妥!”景滿貞用手使勁地搓著臉,想把臉上的黑灰弄幹淨。但她這一搓,黑灰不僅沒搓掉,反倒弄得滿臉都是了。
這回輪到耀大娭毑發愣了。她忙問:“喲,用詞不妥!怎麽個不妥呀?”
“什麽‘徐娘半老,瘋韻猶存’!我既不姓徐,又不是愛犯瘋的瘋女人,幹嘛用這話來說我呀?”景滿貞一本正經地說。
“哈哈哈,哈哈哈,”耀大娭毑捂住嘴大笑起來,“那好,那好,給你改,給你改,改作‘景娘未老,漂亮猶存’,這總行了吧?”
盤山離潘家塘不到三十裏。兩個人說說笑笑,嘻嘻哈哈,沒走多久就到了。耀大娭毑怕鬼子發現,便不走大路,領著景滿貞下到了大路邊高坡下的田間小路上。那條田間小路,是她去年從長沙回來時走過的。她正是在那條小路上認識了李長亭,還見到了一個半大不大的小偽軍士兵。舊地重遊,耀大娭毑記憶猶新。忽然間,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小偽軍士兵的模樣:矮矮的個子,瘦瘦的身子,充滿稚氣的臉膛,鼻子眼裏流著鼻涕,臉緊貼在槍托上,一隻眼睛眯著,一隻眼睛半睜半閉地瞄著槍上的準星。“那個小偽軍士兵多說著也就十六七歲吧,還是個半大不大的孩子呐,怪可憐的!一年不見,他該長高一點了吧?這次來,還能再見到他嗎?要是還能見到他,那就行行好,多說說他吧,讓他趕緊回家算了,免得在偽軍隊伍裏受罪!”她這樣想。
耀大娭毑邊想邊走,一轉彎,前麵突然出現了一個人。那人小矮個,滿臉稚氣,正就是去年見過的那個小偽軍士兵。耀大娭毑眼前一亮,滿心高興,連忙上前打招呼:“喲,小夥子,又碰上你了,咱們有緣分啊!”
小偽軍士兵一愣,凝神細看了一眼,隨即就把手中端著的槍放了下來。他神情不大自然,眯起眼,咧著嘴說:“你、你怎麽又來了呀?”
耀大娭毑伸手摸摸小偽軍士兵的臉,笑著說:“喲,看你這話說的!我是你們李連長的姨媽,來看看他不行嗎?”
“哦,你是李連長的姨媽呀!怪不得嘍,他對你老人家那麽好,”小偽軍士兵愣了愣,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張得老大,“那、那老人家,你看我是領你直接去我們連部找他好呢,還是喊他到這裏來接你老人家好呀?”
耀大娭毑似有所思,停頓了一下,微微笑著說:“直接去你們連部找他,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們那裏頭到處都是背著槍的士兵,瘮得慌,我一個婦道人家沒見過這種場麵,有些害怕。這樣吧,麻煩你跑一趟,幫我喊他來吧!”
“哦,那好,那好,我這就去喊他來!你老人家就在這裏等著吧,別走開,千萬別走開啊!”小偽軍士兵抬起手,拿衣袖蹭蹭鼻子,一溜煙地跑了。
李長亭很快就過來了,高坡上傳來了他的說話聲:“我姨媽來了?奇怪,這大熱的三伏天,她老人家來兵營裏幹什麽呀?莫非家裏出事?”
沒等李長亭走到跟前,耀大娭毑就一把拽起景滿貞,急忙迎上前去打起了招呼:“嘿嘿,李連長,別著急,你家裏沒出事,是我們來看你了!”
李長亭一愣,壓低聲音說:“喲,李大媽,是你老人家呀!我還真以為是我姨媽來了咧!你老人家這是路過吧,要去什麽地方呀?”
耀大娭毑用手一指景滿貞,說:“這是我老妹妹,姓景,你就叫她景大媽吧!我們兩個今天哪裏都不去,就是特意到這裏來救你命的!”
李長亭一愣,眼睛珠子瞪得老大,急急地問:“救我的命?怎麽回事?我不是好好的嘛,什麽事也沒有呀!”
“‘什麽事也沒有’!哼,這話虧你說得出口,”耀大娭毑眼一橫,嘴一撇,“日本鬼子快完蛋了,這事難道你還不曉得嗎?鬼子要是完蛋了,滾回他們日本去了,你說說吧,你們這些跟著鬼子P股後頭跑的人還能有好果子吃嗎?”
“哦,你老人家說的是這事呀,那我倒是知道一點,不過……”
“不過,不過什麽呀?哼哼,”景滿貞滿臉不屑一顧的神色,鼻子裏輕輕地哼了兩聲,回頭朝李長亭掃了一眼,“既然曉得形勢不妙,鬼子快完蛋了,那你就得趕緊采取動作,撇下鬼子回來嘍,對不?怎麽你到現在還跟沒事人似的,仍舊抱著人家鬼子的大腿不放呢,難道你真的不要命啦?”
“謔謔,景大媽,你老人家小點聲,千萬千萬小點聲,”李長亭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朝左邊望了望,又朝右邊望了望,“你老人家是不曉得喲,我心裏實際上也著急得很呐,天天就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急得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安生。可這事急也沒用,對不?有什麽法子呢,沒路可走呀!”
“沒路可走?這就奇怪了!天下的路不多的是嘛,怎麽會是沒路可走呢?李連長,你這話可太沒道理了!”說到這裏,景滿貞突然回頭看著耀大娭毑問:“對了,姐,有個詞叫做反——反什麽擊來著?”
“反戈一擊!”耀大娭毑回答。
“對、對、對,反戈一擊,反戈一擊!你可以反戈一擊嘛!”景滿貞說。
李長亭滿臉沮喪,連連搖頭說:“反戈一擊?怎麽個反戈一擊呀?就我們這點人,這點武器彈藥,離開了人家鬼子,飯都沒地方吃,還能反戈一擊?”
“嗨,看你這死腦子!我要你反戈一擊,不是要你現在就去打鬼子,而是要你反正,回到抗日隊伍一邊來,明白嗎?”景滿貞嘟囔道。
“反正?這事我也不是沒想過,可附近哪有國軍呀?他們全都跑遠地方去了,我們找誰反正去?”李長亭搓著雙手,滿臉懊喪。
“國軍,國軍,你就曉得國軍!你怎麽就想不起遊擊隊來呢?看來呀,你這人腦子太死,一根筋!”景滿貞嘴撅得老高。
李長亭愣了一下,說:“遊擊隊?你要我投遊擊隊?那怕不行吧?”
“怎麽不行?”景滿貞犀利的目光直視著李長亭。
李長亭急忙頭一低,躲開景滿貞的目光,小聲說:“頭一層,遊擊隊力量太小,不足以庇護我們。我們要是反正的話,總得給自己找一個比較強比較可靠的後台、靠山吧,對不?可遊擊隊有那能力嗎?他們呀,純粹就是一幫烏合之眾。就那麽幾個沒經過正規訓練的農民,就那麽幾條破得打不出子彈的破槍,哪裏能保護得了我們呀!說句不好聽的話,隻怕鬼子的機槍、大炮一響,他們就得作鳥獸散了!”
耀大娭毑突然瞪大眼,緊緊地盯著李長亭:“不對呀,李連長!去年我在這裏見到你時,就提過要你投奔遊擊隊的事,你當時隻是說搞不清楚遊擊隊在哪裏,找他們不容易,就好比大海撈針,又擔心沒熟人帶路,幫忙引薦一下,遊擊隊不會輕易相信、收留等等,可沒說過一句貶低遊擊隊的話,怎麽今天突然又說遊擊隊不行了呢?”
“噢,是這樣,”李長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去年那時候吧,我還真是比較相信遊擊隊的,覺得他們能打仗,會打仗,可現在我的看法變了。”
“看法變了?那可就奇怪了!這一年來,你又沒跟遊擊隊直接接觸過,怎麽會突然改變看法呢?”耀大娭毑依舊瞪著大眼,聲色嚴厲。
見耀大娭毑聲色嚴厲,李長亭急忙解釋:“大媽,我改變看法,不是沒有根據的。兩位老人家大概還不曉得吧,兩個多月前,盤山那幫子遊擊隊攻打界石鎮,結果被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屁滾尿流,據說他們如今都散夥了。”
景滿貞突然板起麵孔,義正詞嚴地說:“胡說八道,遊擊隊不還在盤山好好的嘛,誰說散夥了呀?你又沒見過遊擊隊,哪知道他們不行呢?兩個多月前的遊擊隊是什麽情況,現在的遊擊隊是什麽情況,這中間有什麽不同,發生了什麽事,你哪曉得呀!實話告訴你吧,兩個月前那撥遊擊隊之所以打敗仗,是因為隊伍內部有特務。當時遊擊隊的隊長叫做魏理海,本身就是個內奸、特務。他和鬼子是穿一條褲子的,指揮遊擊隊打界石鎮的鬼子,遊擊隊能不吃敗仗嗎?如今盤山的遊擊隊可不是從前那個樣子了。一把手換了,大內奸魏理海揪出來了。新上來的頭頭叫餘長水,會打仗,特別精明,特別厲害。他們的人也多了,而且個個年輕力壯。他們的隊伍要求很嚴格,鬥誌昂揚,紀律嚴明。他們跟老百姓的關係特別好,老百姓都擁護他們,支持他們。他們的武器彈藥也很充足。嘿嘿,不是我老婆子吹牛,如今盤山上的遊擊隊要是打界石鎮的話,根本不用費多大力氣就能一舉攻下,打得鬼子滿地爬。喂,李長亭,你信不信呀?不信的話,你可以跟我們去看看呀!”
“是嘛,莫非、莫非……”李長亭猶疑不決,欲言不言,眼神也怯怯的,“莫非你兩位老人家是從盤山來的?”
耀大娭毑笑笑:“沒錯,我們兩個還就是從盤山來的!”
“哦,失敬!失敬!”李長亭邊說便往後退了兩步。
景滿貞樂了,笑嘻嘻地說:“喂、喂,你別往後退,我們沒帶槍!再說嘍,我們即便帶了槍,也不會朝你開的。我們的槍隻朝鬼子開,從來不打中國自己人。當然嘍,一心一意當漢奸賣國賊,死不改悔的除外,明白嗎?”
“明白,明白,”李長亭連聲答應,轉身看了看耀大娭毑,“李大媽,我這人怎麽樣,是不是一心一意、死不悔改的漢奸賣國賊,你老人家應該是清楚的。我現在就可以跟兩位老人家表個態,從今往後,我李長亭絕不會給鬼子賣命,絕不會朝抗日遊擊隊開一槍,絕不會禍害一個咱們中國的老百姓!”
景滿貞滿臉嚴肅,目光直視著李長亭,一字一頓地說:“你這表態呀,根本就沒用,還不如放屁呢!放屁嘛,多少還有點臭味。你這表態呀,什麽意思都沒有,連臭味都沒有,就像是刮一陣風,刮過去也就完了!”
“喲,你老人家不信?”李長亭板起麵孔,神情異常嚴肅。
“不是我不肯信,而是這種事根本就沒法叫人相信!那還不是明擺著的,”景滿貞似笑不笑,“你不反正,身在敵營,誰曉得你在幹些什麽呀?誰能證明你沒給鬼子賣命呀?誰能擔保你沒當漢奸賣國賊呀?嘿嘿,又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這種投機取巧、討便宜賣乖的事能讓人相信嗎?”
“哦,那就麻煩了!唉!”李長亭長歎一聲,神情沮喪。
“我姐去年見過你一麵,跟你扯談過,覺得你心腸還不錯,又是同鄉同姓,所以今天特地來找你,想做件好事,救你一命。我勸你把這事想清楚了喲!腳踩兩隻船是不行的,蒙混過關更是混不過去的,明白嗎?不反正,不想投奔抗日隊伍,還想繼續在敵營裏待著,說什麽潔身自好,那是會有大麻煩的。將來鬼子戰敗了,撤出中國了,你能跟他們一起到日本去嗎?你不去日本,留在國內還能活命嗎?你說你沒給鬼子賣命,沒當漢奸賣國賊,沒禍害中國的老百姓,誰能信呀?誰能給你做證明呀?”
景滿貞這番話說得透徹,李長亭聽得頭上直冒汗。他猶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唉喲,那、那可怎麽辦呢?”
“怎麽辦?這事有什麽難辦的,好辦得很呀,帶隊伍反正,到盤山上去投遊擊隊不就行了嘛!”景滿貞說。
“不、不、不,景大媽,你老人家不明白,這種事太大了,我一個人是做不了主的!”李長亭皺皺眉頭。
“怎麽,還得問問父母家人?”景滿貞問。
“那倒不必!”李長亭搖搖頭。
“那為什麽自己做不了主呢?”景滿貞又問。
“實話跟兩位老人家說吧,”李長亭一副很無奈的樣子,眉毛、眼睛都皺到了一起,“我們這裏是一個營,有三個連。一連連長由營長闞式模親自兼著,二連的連長叫高行漸,三連的連長就是我。我們三個人是結義兄弟,闞營長是老大,高連長是老二,我最小,是小老弟。我們三個關係非同一般,早就相約同生死共患難。如今碰上了這樣的大事,我哪能撇下他們,一個人獨自做主呢,好歹也得跟他們商量一下呀,對不對?”
“哦,原來是這樣,”耀大娭毑沉吟,“跟他們商量一下,倒是應該的。那這麽辦吧,你回去以後,好好地認真地想一想,再和你那兩位義兄商量一下,然後拿個準主意出來,我們倆五天以後再來,行嗎?”
“唉喲,五天!那可太緊了,來不及,”李長亭搓搓手,小聲嚷嚷,“要不半個月以後吧,行嗎?這事太大,得要稍長一點的時間好好琢磨一下的!”
“不行,不行,半個月時間可太長了!夜長夢多!最多十天,行就行,不行拉倒!你以為人家遊擊隊要巴結你們呀,哼!”景滿貞大聲嚷了起來。
“唉喲,我的景大媽呃,你小點聲吧,”李長亭臉都嚇白了,雙手直發抖,“行、行、行,十天就十天!”
“那好,說準了哦,今天是初三,”耀大娭毑跪著手指頭說,“十天以後就是十三嘍。十三那天上午,我們來找你聽準信,地點還在這個老地方!”
進盤山寺時,已經是晚飯時候了。老餘正在寺門前的小路上等著。一見耀大娭毑和景滿貞遠遠地走過來了,他便急著問:“怎麽樣?有收獲嗎?”
耀大娭毑正要答話,景滿貞卻搶著說了:“你不是說隻要他們答應下次還見麵就是勝利嘛,那告訴你吧,我們勝利了!”
老餘樂了:“嗬嗬,是嘛,他們答應下次還見麵啦?”
“是呀,是呀,答應了!”景滿貞說。
“定哪天?”老餘問。
“十三!”景滿貞說。
老餘點點頭:“哦,十三,那時間不長,也就十天嘛!好吧,我們就耐心等他十天!老將出馬,一個頂倆!還是老將行啊!”
十天時間很短,但在耀大娭毑和景滿貞心裏卻顯得特別長。好不容易盼到十三這一天了,她們又特地起了個早床,湊湊合合地吃了點早飯,就急急忙忙地出發了。老餘放心不下,一直送出十多裏,快到駱家坳村口了才打回轉。
耀大娭毑和景滿貞都是急脾氣,路走得快極了。太陽升起來還隻有兩三丈高,她們就到了。她們覺得李長亭不會來那麽早,就找了個背陰處,一P股坐下了,準備好好歇一歇。但她們剛坐下,旁邊陡坡下的田裏突然站起來一個人。那人一身農民打扮,頭上戴著一個大鬥笠,腳上穿著草鞋,身上穿的也是普通農民平時最常穿的那種布扣子夏布衣服。那人離景滿貞特別近,腦袋幾乎就在她的P股旁邊。這一來,景滿貞不覺嚇了一跳,一聲驚呼道:“我的娘呃!這、這人腦袋是誰的呀?”
“別怕!別怕!景大媽,是我,李長亭!”大鬥笠下麵的人腦袋忽然說話了,聲音壓得特別低。原來,他就是李長亭。
“唉喲,李連長,是你呀?你怎麽不哼不哈地待在這地方呀?嚇了我一大跳!”景滿貞一邊說,一邊伸手摸摸胸口。
“謔謔,是嘛,嚇著你老人家了呀!對不起喲,我也是不得已呀,”李長亭輕聲說,“兩位大媽,你們快下來吧,我們從下邊走!”
耀大娭毑和景滿貞連忙站了起來,縱身往陡坡下的田裏跳。跳到底下的田裏一看,原來那田裏還有一個人。那人三十出頭年紀,雖然也是農民打扮,卻身板挺拔,舉止有度,神情嚴肅,精明強幹,一看便知是個標準的軍人。
“李大媽、景大媽,來、來、來,我給你們兩位介紹一下,”李長亭看了一眼耀大娭毑,又看了一眼景滿貞一眼,招呼一聲,順手一指站在田邊的那個年輕軍人,“那位是我的同事,我的最要好的好朋友闞副官!”
闞副官麵容嚴肅,身板挺直,邁著方步,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腦袋微微一低,輕聲說:“鄙人姓闞,門字裏頭一個敢字的那個闞,有幸認識兩位大媽!”
耀大娭毑和景滿貞正要搭拉話,李長亭卻揮手打斷了。他把腦袋湊了過來,故意壓低聲音說:“兩位大媽,此地不可久留,有話咱們路上再說!”
陡坡下的那塊田地連著一條小溪。李長亭回頭看看耀大娭毑和景滿貞,又朝闞副官招招手,便領先朝著小溪走過去了。到了小溪邊,他脫掉草鞋,便提著草鞋迅速地跳進了小溪裏。那小溪裏的水不深,大部分地方的水隻能沒過腳板,最深處的水也沒不過膝蓋。四個人就在小溪裏淌著水往前走,一前一後地跟著,誰也不說話。約摸走了三四裏路,前方出現了一座石板小橋,小橋的旁邊有一座山。那山不高,但特別陡峭,臨小溪的一麵幾乎全都是懸崖絕壁。李長亭回過頭來,有意識地看了後麵的人一眼,直接從那小橋的底下鑽過去了。過了小橋,又走了約兩三裏路,小溪的堤岸就和那座小山直接連在一起了。這時,李長亭忽然停住了。他站在水裏,貓腰躲在一個灌木叢背後,等著後麵的人。
闞副官、耀大娭毑、景滿貞相繼過來了。大家全都躲進了那個灌木叢的後頭,和李長亭站到了一起。李長亭神情異常嚴肅,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默默地注視著遠處的小橋和近旁的小山。注視了一陣,他又掉轉頭來,朝左右兩側和後麵看了看。忽然間,他頭一低,悄聲說了起來:“旁邊這座山就是叫雞山,別看不高,卻是遠近聞名的陡峭險峻之地。那山裏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往照壁山。那小路雖然荊棘叢生,崎嶇難行,但勉強能走得通。這附近所有好走的路全都被日軍嚴格控製住了,我們過不去,因此沒辦法了,也就隻能是選擇這條難走的路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要走山裏的這條小路,就必須從這條小溪裏爬到對麵的叫雞山裏去。這地方雖然沒有崗哨,但也常有部隊的人從橋上走過,容易被人發現。因此,我們從小溪裏往山上爬時,速度一定要快,手腳一定要麻利,千萬不能拖泥帶水,動作還不能弄得太大了,最好別出聲,明白嗎?待會兒這樣做,我走頭,兩位大媽走中間,闞副官斷後。兩位大媽,你們兩個千萬別著急,前頭有我拉,後頭有闞副官推,無論多難過的懸崖峭壁,我們也會把你們拉過去的!”
說完話,李長亭又貓著腰,瞪大眼睛,朝前後左右仔仔細細地觀察起來。觀察了一陣,他忽然一揮手說:“可以了,走吧,快,快跟我來!”
李長亭畢竟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別看他很瘦,身體好像不怎麽結實,動作卻非常幹練、利落。他輕輕一躍,便上了溪岸,再抓住山邊的一根樹幹,猛一使勁,身子突然往上一提,人就到了樹上了。緊接著,他用兩條腿緊緊地纏住樹幹,把下半身趴伏在樹幹上,上半身卻從上往下臨空探出,兩隻手從空中伸了下來。
“來,快來,抓住我的手!”李長亭朝耀大娭毑小聲喊道。
讓一個大男人幫自己爬山,耀大娭毑好像還有點不好意思。她回頭看了一眼景滿貞,抿嘴笑了笑,這才扭扭捏捏地走了過去,把手使勁地往上伸。見耀大娭毑的手伸過來了,李長亭連忙一把抓住,使勁往上一提。這時,闞副官也急忙走過來了。他伸出雙手抱住耀大娭毑的兩條腿,使勁往上一送。李長亭和闞副官就這麽通力合作,一個往上提,一個往上送,很快就把耀大娭毑送到山上了。
景滿貞畢竟比耀大娭毑年輕得多,身體也比她好得多,而且還有比較紮實的武功底子。因此,她上山沒讓李長亭和闞副官費多大力氣。李長亭輕輕地一提,闞副官輕輕地一送,景滿貞的身子就到了半山腰了。半山腰正好有山上一棵大樹伸過來的一根樹枝。她一伸手,抓住了那根樹枝,然後身子使勁一蕩,整個人就到了山上了。
到了山裏頭,李長亭就換了一個人,臉上有笑容了,話也多了。“我們這身打扮,兩位老人家覺得奇怪吧?嗨,沒辦法,我們都是軍官,認得的人太多,跟兩位大媽走在一起,不喬裝打扮一下,會引起別人懷疑的!”李長亭說。
“這能理解!”耀大娭毑點點頭。
“這山裏隱蔽,說話方便!”李長亭說。
景滿貞天生愛開玩笑。她瞪著大眼,看看李長亭,笑笑說:“喂,你這是要把我們帶到哪裏去呀?該不會把我們賣了吧?”
李長亭一愣,正想說話,耀大娭毑卻搶先開口了:“就是要把你賣了!”
“把我賣了?隻賣我,不賣你嗎?”景滿貞瞪著大眼說。
“賣我幹什麽?我又值不了幾個錢!哪像你呀,年紀雖然大了點,可長得漂亮,正是‘景娘半老,風韻猶存’的時候,能賣個好價錢啊,對不?”耀大娭毑似笑非笑。
“‘景娘半老,風韻猶存’?你老人家說錯了吧,不是‘景娘半老’,是‘徐娘半老’!”李長亭笑著說。
“嗨,李連長,這你就不知道嘍,”耀大娭毑笑笑,“有一次聊天的時候,我誇她漂亮,說她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結果,你猜怎麽著,她死活不同意,說她不姓徐,姓景。我見她根本不懂,解釋不通,就索性懶得解釋了,靈機一動,把‘徐娘半老’這一句改作了‘景娘半老’。”
“嗬嗬,原來是這麽回事呀,”李長亭樂了,“兩位大娘挺愛開玩笑啊!”
“是呀,我們倆不能到一起,到一起就窮歡樂。”
“那跟別人呢,也常開玩笑嗎?”
“跟別人?那就得看是誰嘍!”
“比如說,山上那些當兵的,你們也敢開玩笑嗎?”
“哦,你是說遊擊隊的戰士們呀,那有什麽不敢開玩笑的?我們跟他們熟著呢,經常在一起說說笑笑的,開玩笑那是常事。說起來你們也許不相信,遊擊隊裏的那些戰士們呀,跟老百姓那可真是親呀,對我們兩個就跟對親娘老子一個樣!”
“是嘛!那那些當官的呢,也對你們好嗎?”
“那就更好了。遊擊隊的官,根本就不像官。他們沒有架子,和藹可親,說話、辦事講規矩,懂道理,跟老百姓心貼心,事事都為我們老百姓著想。打個比方說吧,要是遇上大饑荒(沒飯吃)了,他們寧可餓著自己,也要把糧食送給我們老百姓吃。平時遇到什麽困難了,他們也是自己想方設法解決。即使有困難解決不了,他們寧可自己忍著,也不肯給我們老百姓添麻煩。哪怕是走路時在一條路上相遇了,他們也要站在路邊恭恭敬敬地等一等,等我們老百姓走過去了,他們才肯走。實話跟你們說吧,我們這次來找你們做工作,可不是他們逼我們來的,而是我們自己主動要來的。我們為什麽心甘情願地為遊擊隊做事呢,還不就是因為他們對我們好呀!”
“遊擊隊軍民關係好,這我們也早就有所耳聞了,”李長亭點點頭,“那遊擊隊的官兵關係呢,究竟怎麽樣啊?老聽說他們官兵平等,是真的嗎?”
耀大娭毑掃一眼李長亭,說:“當然是真的嘍!”
“那他們的官兵究竟怎麽平等呀?能說點具體事實嗎?”李長亭問。
景滿貞頭一抬,搶著說:“具體事實?那可就太多了!比方說吧:打仗的時候,當官的不隻是要士兵們賣力氣,他們自己也要奮勇向前,甚至是衝在最前頭。訓練的時候,他們不隻是命令士兵們苦練,他們自己也要苦練,甚至是帶頭苦練,扛的槍最重,背的行李最多。吃飯的時候,士兵們吃什麽,當官的也吃什麽;士兵們是一塊紅薯、一勺湯,當官的也是一塊紅薯、一勺湯。”
“遊擊隊的官兵都在一個食堂裏吃飯。打飯的時候,當官的和當兵的一起排隊,一起打飯。由於當官的事情多,經常要開會,很多時候都是最後一個來吃飯。所以,他們吃的常常是殘湯剩飯,剩下什麽就吃什麽。”耀大娭毑補充說。
四個人一邊說,一邊走,倒也走得很快,不知不覺就出了山,來到一個三岔路口了。景滿貞走在最前頭。忽然,她站住了,揚著頭,瞪著大眼,看著三岔路口問:“咱們走哪邊呀?李連長!”
李長亭手一揚,指了指左邊的一條小路,說:“走這邊!走這邊!”
“走這邊?是嘛,”景滿貞回頭盯著李長亭,“這邊是去哪裏呀?”
“去盤山呀!”李長亭說。
李長亭這話一出口,耀大娭毑和景滿貞都驚呆了。景滿貞當即就瞪著大眼問:“去盤山,是嘛?是去找遊擊隊嗎?”
“當然是去找遊擊隊嘍!這種時候上盤山,還能是遊山逛水看風景呀,”李長亭笑了笑,“上次和兩位老人家聊過後,我就把情況向我們闞營長做了匯報。他對這事很關注,所以就要我和闞副官去盤山看一看,直接找遊擊隊的領導人通通氣!”
“嗬嗬,那好,那好,那太好了,”耀大娭毑滿心高興,臉上笑嘻嘻的,“你們直接和遊擊隊領導談,就省得我們兩個老婆子來回跑,在中間傳話了。說真的,這傳話的事請也不好做呀!要是把你們的意思理會錯了,把話傳錯了,該說的沒說到,不該說的倒多說了,那可就是我們的罪過了!”
“嗨,沒那麽嚴重,兩位老人家的好心善意,我們都能理解!”李長亭說。
四個人悶頭趕路,但到進盤山寺時,還是錯過中午飯時候了。老餘沒想到耀大娭毑和景滿貞會那麽快回來,更沒想到她們會把李長亭和闞副官帶到山上來,心裏格外高興,連忙一個勁地對著炊事隊的隊員們大喊:“快備飯!快備飯!要多炒幾個菜啊!辣椒、茄子、冬瓜都有吧?都有的話,就都炒上。對了,還有新打的野雞、野兔、斑鳩沒有啊?要有的話,趕緊燉幾隻!”
張頌臣自從帶著米行衛隊來盤山後,就沒再回長沙。他把米行的全部事務都交給了兩個兒子。這天,兩個兒子來山裏向他匯報,他便帶著他們來看老餘。老餘第一次見張頌臣的兒子,心裏很高興,便請他們吃飯,並邀薑耀成和薑耀宗作陪。張頌臣正在和薑耀成兄弟聊天,聽到老餘吩咐炊事隊備飯,便從屋裏踱了出來,問是怎麽回事。老餘正要回答,張頌臣卻忽然對著一個人大喊大叫起來:“喲,這不是小闞嘛?你怎麽來了呀?”
張頌臣對著喊的那個人是闞副官。他聽見張頌臣的喊聲,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便踉踉蹌蹌地跑了過來。到張頌臣麵前了,他忽然撲倒在地,對著張頌臣大聲哭喊起來:“恩人,救命恩人,你老人家怎麽在這裏呀?我莫非是在夢裏見到你老人家了?”
“不、不、不,不是夢裏,不是夢裏,”張頌臣連忙扶起闞副官,隨手一指老餘他們幾個,“這些人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特意從長沙來看他們的!喂,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呀?闞團長呢,他怎麽樣啊?”
“我們團長還好。他也常惦記你老人家呢,”闞副官破涕為笑,“我們團裏有幾個人跟遊擊隊打過交道,情況不是很清楚。我們團長不曉得是怎麽回事,特意要我來調查一下。所以,我就……”
“嗬嗬,那好,那好,來了就是朋友嘛!來、來、來,坐、坐、坐,站著幹什麽呀?”張頌臣對著闞副官又是喊,又是招手,又是拖椅子,讓座位。
來了新客人,老餘忙張羅著要重新炒菜,重新擺酒席,張頌臣卻擺擺手說:“別再做飯菜了,讓他們幾個和我們一起吃吧!反正飯菜多得很,足夠吃的。這些人也都是熟人,邊吃邊聊,心裏倒痛快!”
張頌臣這意見,李長亭和闞副官也都同意。老餘見他們意見一致,便不再說什麽了。於是,他和張頌臣一起,陪著闞副官、李長亭、耀大娭毑、景滿貞進門入座,和薑耀成、薑耀宗兄弟等邊吃邊聊。席上,薑耀成和薑耀宗話不多,耀大娭毑和景滿貞話更少,隻有張頌臣特別活躍,話老是說不完。他一會兒把頭偏向左邊,和李長亭說幾句,一會兒頭又把頭轉向右邊,對著闞副官講一通。
老餘話也不多。他不是不想說話,而是想細心聽聽張頌臣和闞副官、李長亭的對話。聽了一陣,他終於搞清楚張頌臣和闞副官的關係了。原來,闞副官所在的這支部隊是一個團,屬於贛軍,團長就是闞式模。由於團長姓闞,所以人們都把這個團叫做闞團。闞團本來是一支堅持抗日的部隊,在湘贛邊界和日軍打過幾場硬仗。六年前,由於孤軍奮戰,力不能支,闞團打了敗仗,被日軍趕到湖南來了,後來就再也回不去了。離開了江西,闞團也就沒有地盤了。在那個年代,對於軍隊來說,地盤就是飯碗,丟了地盤也就等於砸了飯碗。這個問題當然十分嚴重。闞式模當然也知道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於是便想就地找個靠山。當時湖南的部隊不少,有湖南本地的湘軍,有廣西來的桂軍,還有從江浙等地來的中央軍。這些部隊都想收編闞團,卻又都舍不得出錢來養這支部隊。他們根本不管闞團的生死,不僅不給地盤,不給糧餉,不給補充兵員,反倒還經常欺壓他們。闞式模受不了窩囊氣,就帶著部隊東遊西蕩,成了誰也不管的部隊。但直到這時候,他們雖然很困難,經常沒糧沒子彈,卻依舊堅持抗日。長沙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會戰,他們也自動參加了,而且仗還打得很猛,全團一千四百多人打得隻剩下不到五百人。仗打完後,他們沒地方去了,飯也吃不上了,全團陷入了絕境。正是在這時候,闞式模帶著闞副官找到了張頌臣。張頌臣了解了他們的困難,很同情他們,便從支持抗日的角度,給他們捐了三百多石糧食和二百多支步槍。憑著這些糧食和武器,闞團又和日軍打了幾仗,但畢竟寡不敵眾,結果屢戰屢敗,最後隻剩下了二百多人。在第四次長沙會戰中,闞團被日軍重重包圍了,麵臨生死存亡。闞式模不忍心戰士們都跟著他死,就帶著他們投降日軍了。投降日軍後,闞團被縮編為一個營,闞式模降為營長使用。對這事,闞式模很有些意見。所以,他對日軍經常采取陽奉陰違的態度。
從李長亭和闞副官的談話裏,老餘也大體上弄明白了闞式模對反正的態度。李長亭和闞副官兩個人到盤山來,其實是來打探遊擊隊虛實的。闞式模的心裏有兩個很大的結難解開,一個結是不清楚遊擊隊究竟是一支怎樣的軍隊,有沒有足夠的實力對闞團提供有效的保護,另一個結就是不明白遊擊隊的領導人能不能對闞團真心相待。他最擔心的,就是遊擊隊會像湘軍、桂軍、中央軍的那些部隊一樣,口頭上說歡迎闞團,實際上卻是隻吞並闞團的人馬,然後一腳踹開他闞式模本人。
清楚了闞式模的態度,老餘的心裏就有數了。他沒有召開會議和李長亭、闞副官麵對麵地正式商談,而是采取了一種更靈活的方式,那就是一邊走一邊看一邊談,就跟朋友見麵隨意閑談似的,碰到什麽說什麽。這種方式非常好,不拘束,顯得親切,一下子就把李長亭和闞副官的心拉近了很多。
時值下午兩三點鍾,天氣極其炎熱,站在樹蔭下都熱得直冒汗,而戰士們卻都在大太陽底下操練。他們有的在練隊列,有的在練刺殺,有的在練射擊,有的在練武術,個個熱汗直流,卻都認認真真,精神抖擻,勁頭十足,沒有一個鬆懈懶惰的。看了這情況,李長亭感慨不已。他讚歎說:“這精神,這士氣,真了不起呀!說真的,我很佩服!要是中國人都像你們遊擊隊這樣,鬼子還能在我們中國橫行霸道嗎?”
李長亭的嘴裏吐出了“鬼子”兩個字,這無異於是發出了一個明確的信號。老餘很高興,立即接著李長亭的話頭說:“是呀,隻可惜現在還有些人沒清醒過來。不過不要緊,形勢已經非常明朗了,鬼子旳敗象已經顯露無遺了,他們沒有幾天奔頭了。隨著形勢的發展,我相信那些還沒有清醒的中國人也會很快清醒過來的。道理是非常清楚的嘛,誰願意放著活路不走,非要跟著日本人一起進鬼門關呢!”
“我有個問題……”闞副官話剛出口,卻又停了下來。
“哦,有問題,是嘛,”老餘朝闞副官看一眼,眼睛裏閃著柔和的目光,“那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吧,什麽事都好商量!”
闞副官眼神怯怯的,小聲說:“你們遊擊隊是共產黨的部隊,當然要聽共產黨的嘍!要是有人以前跟共產黨有過過節,抓過共產黨,或者是跟共產黨打過仗等,那你們遊擊隊還能接收他嗎?能不計前嫌嗎?”
“當然不計前嫌嘍,這是我們共產黨的一貫態度嘛,”老餘點點頭,話說得斬釘截鐵,“不管是誰,不管他以前對我們共產黨的態度怎麽樣,不管他過去對我們共產黨做過什麽事,隻要他現在能回過頭來,和我們站到一起,共同抗日救國,我們遊擊隊就歡迎!古人說得好嘛,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曆史上有錯,做過一些錯事,那不要緊,因為那終歸是過去的事,隻要真正地認識錯誤了,徹底地改了,也就行了!”
走到半路,闞副官要上廁所,老田便領著他去了。老餘掃了一眼闞副官遠去的背影,回頭悄聲問李長亭:“李連長,闞副官這人還不錯吧?”
李長亭點點頭:“嗯,是個好人,是個非常好的好人,性情耿直,忠於職守,心地也善良。但他隻聽我大哥一個人的,其他任何人都指揮不了他。而且,他對我大哥也很有影響力。無論什麽事,我大哥總喜歡聽他的。”
老餘又問:“那你大哥這個人一定人品不錯,很有能力嘍?不然的話,闞副官怎麽會對他那麽忠誠呢!”
“是呀,我大哥這個人確實有些人格魅力,主要是講義氣,性格豪爽耿直,是梁山好漢那種類型的人物!”
“你二哥姓高,是吧?”
“對,叫高行漸,‘行’是行動的‘行’,‘漸’是漸漸的‘漸’。”
“他人怎麽樣?”
“嗯,這個人城府比較深,難打交道,你們要當心!”
“他跟你大哥的關係好嗎?”
“還說得過去吧!”
“哦,闞副官剛才說到有人在曆史上跟共產黨有過過節的事,好奇怪啊,他怎麽會突然提起這種事呢?這事好像不是說他自己吧?”
“那是說我大哥。我大哥其實是個很好的人,跟共產黨並沒有特別深的仇恨。但他正好趕上了十多年前江西圍剿紅軍的事,跟著老蔣走了幾年,和共產黨打過幾次仗,所以現在就有點擔心。”
“噢,原來是這樣,”老餘拖著長音說,“我們鞭長莫及,許多事難以當麵跟跟闞團長說清,那就隻好麻煩李連長多做做工作了!”
“不要緊的,凡事都有我。我說話,他還肯聽,”李長亭誠懇地說,“不過,有件事我解釋一下,他現在隻是個營長了,不是團長!”
“哪裏!在我眼裏,他可不是營長,而是團長啊!別說他呐,就是你,要是過來的話,那我們也會予以重用的,豈止是一個連長呢!”老餘沒有笑,但態度異常誠懇。
李長亭很激動,眼睛裏光芒閃爍。稍停了一會兒,他忽然一把握住老餘的手,顫抖著聲音說:“謝謝你!”
老餘一本正經地說:“謝什麽呀,咱們很快就是一家人嘛,對不對?我們那兩位大媽早就把你的情況給我詳細說過了,他們都一個勁地誇你呢,說你為人忠誠厚道,心地善良,能力也很強,堪當重任。”
“謝謝你們的誇獎和信任,”李長亭眼眶裏轉著淚水,“我現在就可以表個態,不管我大哥什麽態度,我都會帶著三連來投奔你們遊擊隊的。”
“好極了,我代表遊擊隊熱烈歡迎你隨時過來。不過,話雖這樣說,我還是要再說一句,你一個人帶三連過來,我歡迎,但這還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我最希望看到的,是你和整個闞團,包括闞團長本人,一起上盤山!”
四個人邊走邊聊,走了一下午,聊了一下午,漸漸地有些朋友交情了,李長亭甚至有了相見恨晚的感覺。見天色不早了,老餘便留他們吃晚飯,李長亭和闞副官也不推辭。於是,直到吃完晚飯後很久了,月亮早升上東山了,老餘才親自將他們送到山下。
到了山下,要分別時,闞副官突然走上前,緊緊握住老餘的手,滿臉含笑,十分誠懇地說:“餘先生,今天來的路上,我們和薑大娘、景大娘聊了不少,已經了解了貴軍的一些情況。下午,你又和田先生陪著我們一邊走,一邊看,一邊說,又為我們提供了很多情況。通過這些情況,我們對貴軍的印象徹底改變了。實不相瞞,我們原來對貴軍的印象可不大好啊,總覺得貴軍是由一些玩泥巴的農民湊起來的,不過是一幫烏合之眾,而且又新敗不久,不會有多大的戰鬥力。到現在,我們才知道自己原來的看法是大錯特錯了。貴軍不簡單啊,紀律嚴明,訓練有素,官兵一致,鬥誌旺盛。這樣的軍隊是真正能打勝仗的,我和李連長都服了!而且,貴軍對我們闞團不抱成見,以禮相待,心誠意切,也非常令人感動。”
“那好,”老餘笑笑,“希望你和李連長回去以後,能把我們遊擊隊的真實情況好好地向闞團長匯報一下,我們靜候佳音!”
“匯報那是必然的,佳音就不用靜候了。”闞副官滿臉嚴肅。
“喲,怎麽啦?剛才不是說得好好的嘛,”老餘一愣,懷疑的神色立刻布滿臉上,“怎麽突然之間就變態度了,連佳音都不用靜候了呢?”
“謔謔,不好意思,是我沒說清楚,”闞副官笑了,“我說佳音不用靜候了,不是態度變了,而是我已經把佳音帶來了!”
“噢,原來是這樣!”老餘心頭一鬆,不覺長出了一口氣。
闞副官收住笑,一本正經地說:“我和李連長臨來時,我們營長特意交代過,他說想請你們遊擊隊領導去潘家塘軍營做客!”
“那好啊,盛情難卻,我們一定去,”老餘顯得很高興,“那闞團長定好時間了嗎?我們哪天去比較合適呀?”
“夜長夢多!最好就在這幾天之內吧!”闞副官說。
老餘略一思忖,便說:“選日子不如撞日子,那就定後天吧!後天十五,我們一大早就去,大約太陽升上照壁山兩三丈高時就到!”
“好,我們靜候大駕光臨!”闞副官緊緊地握住了老餘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