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鶴坤進了村,沒急著回家,先進了耀大娭毑家裏。耀大娭毑一見他,忙問:“我們家鶴卿呢?怎麽沒看見他呀!”
薑鶴坤曉得耀大娭毑會著急的,忙坐在她身邊,柔聲細語地說:“嗨,兩個土匪受傷了,傷得還很重,必須得有人照看。我原本呢,是打算自己留在山上照看的,可鶴卿不幹,死活要留在山上。我說不過他,沒辦法,就隻好讓他留在山上了。你老人家別著急,我先回家看一眼,把族裏的事安排一下,立馬就上山去替他回來!”
一聽說鶴卿一個人留在山上了,耀大娭毑一股火氣直往上衝,立馬大聲嚷嚷道:“你們都回家吃飯、睡覺,把他一個人留在山上看土匪!你說說,這叫什麽事呀?”
耀大娭毑這話明顯帶刺,不好聽。薑鶴坤臉上掛不住了,苦著臉說:“唉,伯媽,你老人家冤枉小侄了。這事還真怨不得我呀,是鶴卿他自己非要留下的。他死活不肯回來,說回來也沒法上床睡覺,還得鑽進隔斷裏去躲起來,時時刻刻要防備鬼子來抓人,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不自由,不痛快。他還說我們家的隔斷不好住,地方小,伸不開腿腳,裏頭沒光亮,黑咕隆咚的,還沒窗戶,不透氣,氣味不好聞,還不如留在山上活泛活泛身子,透透新鮮空氣好呢。他這麽說,我也就沒法再說了呀,是不?所以就……”
“得了,別說了,我沒怪你!”耀大娭毑說。大概是覺得薑鶴坤這番話有道理,她的火氣下去一些了,說話的聲音也小多了。
“其實,鶴卿也不是一個人在山上,”薑鶴坤小聲說,“周家姑娘也留在山上了。”
“哦,周姑娘留下來了!那山上就有四個人嘍,是不?”耀大娭毑問。
“不,有五個人。周姑娘她姐夫把自己的一個弟弟也留在山上了。對了,那小夥子好像是叫駱什麽春吧?”
“駱根春,”耀大娭毑說,“他是駱根寶的弟弟。”
“哦,對、對、對,是叫駱根春。那小夥子筋骨生得真叫好呀,個頭雖不高,卻極勻稱、結實,非常精明強幹,一看就知道是個慣在山裏行走的好獵手。”
“山裏人倒是不少,但缺個會做飯的。不行,我得去!我給他們做飯去!”說著說著,耀大娭毑就站了起來,要往門外走。
“有做飯的呀,”薑鶴坤急忙上前攙扶耀大娭毑,“周姑娘不是會做飯嘛!”
“你別扶我,我自己能走,”耀大娭毑身子一扭,甩開了薑鶴坤的手,“以倩呀,飯可能會做,但她還不熟悉鶴卿的脾性,哪搞得清鶴卿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呀!”
耀大娭毑大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個把多月,身子虛透了的,哪裏走得動路!剛出門,她就一跤跌倒在地坪裏了。薑鶴坤和薑濟木連忙跑上去,把她扶了起來。這一跤讓耀大娭毑知道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她不再堅持要走著上山了。但她還不死心,無論如何不肯進屋歇著,嚷嚷著要孫子濟木背她上山。薑鶴坤曉得她的脾氣,便搬把椅子放在地坪裏,扶她在椅子上坐好,回頭交待薑濟木說:“你在這裏陪著老人家,跟老人家說說話。我去紮一個轎子來,等會兒咱們倆抬老人家坐轎子上山去!”
紮轎子倒不難。家家都有小木頭椅子,也都有長竹竿,那都是紮轎子的現成材料。但薑鶴坤卻沒用小木頭椅子,而是找來了一個比較結實的竹鋪(竹子編製的竹床)。他把那竹鋪倒過來放在地上,兩邊各綁上一根長竹竿,然後再在兩頭安上短扁擔,一頂很結實很實用的轎子就紮成了。不過,這東西說是轎子,卻不像轎子,而像擔架,還不如說是擔架更合適。它適合於人躺,卻不適合於人坐。薑鶴坤這麽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擔心耀大娭毑身體虛弱,坐不了轎子,所以便做成擔架了。
薑鶴坤做好了擔架,扛著它氣喘籲籲地跑來了。耀大娭毑一看那擔架便樂了。她正擔心自己坐不了轎子呢。當下,她二話不說,便痛痛快快地爬到擔架上躺下了。
耀大娭毑上了擔架,薑鶴坤和薑濟木叔侄兩個抬起就走。但走了沒幾步,耀大娭毑突然又大喊起來:“快停下!快停下!”
薑鶴坤走在前麵,連忙停住腳,回過頭來問:“喲,你老人家又怎麽啦?想起雞婆鴨仔來了是不是?放心吧!我跟我娘說過了,她會管的!”
“不、不、不,不是雞婆鴨仔的事,是、是小白虎跟來了。你快把它抱過來吧,我帶它一起上山去!”耀大娭毑說。
薑濟木走在後頭。他回頭往後一看,果然發現小白虎就在自己P股後頭跟著。
叔侄兩個連忙小心翼翼地放下轎子,停在路邊。薑濟木走近小白虎,一隻手抄起,便往耀大娭毑手上遞。耀大娭毑雙手捧過小白虎,一把塞進懷裏,用下巴頦輕輕地貼著它那白絨絨的小腦袋,臉上顯出異乎尋常的神情來。那神情笑容可掬,慈愛親切,好像她麵對的不是一隻小狗,而是自己最親最愛最心疼的小孫子。她一邊用手輕輕地撫摸著,一邊柔聲細語地念叨道:“小白虎,跟奶奶走嘍,咱們去山裏嘍,咱們去看你鶴卿叔叔嘍!”
轎子到山上時,太陽已當頭照了。寺裏正在吃飯。大殿後頭的空地上擺放著一張破舊八仙桌,薑鶴卿、周以倩和駱根寶、駱根春兄弟正圍著桌子坐著,手裏拿著筷子,端著飯碗,有說有笑,嘻嘻哈哈。桌上放著三大碗堆得滿滿的菜,熱氣騰騰,香氣撲鼻。見耀大娭毑他們來了,駱根春兄弟和周以倩連忙站起來,喊的喊,讓座的讓座,搬椅子的搬椅子。
耀大娭毑卻不講客氣,隻揮揮手,便走近桌子,伸頭探腦,瞪著大眼看那三碗菜。她一邊伸開手掌放在鼻子底下扇,一邊使勁縮鼻子聞菜味,一邊笑著說:“嗬嗬,多麽好聞的肉香啊!是什麽肉呀,以倩?”
“野兔肉,”周以倩笑笑,“我根春哥打的。”
“嗬嗬,手藝真不錯啊,根春,剛到山上第一天,你就打著野兔了!”耀大娭毑看著駱根春,邊笑邊說。
“嗨,也不是特意打的,”駱根春說,“晚上出來屙尿,剛出門,一隻野兔就朝我跑過來了,我抬腳一踢,踢了個正著。”
“一腳就踢了一個,看來這山裏野兔很多啊!”耀大娭毑說。
“是啊,野兔很多。還不止是野兔呢,野豬、麂子、獾、豺都有。”駱根春說。
“還有好多野雞呢,你看,你看!”周以倩說著,彎腰撿起一塊小石頭就往山裏扔。那小石頭落地,隻聽劈裏啪啦一陣亂想,好幾隻野雞從草叢裏飛了出來。
“野雞肉最香,我最愛吃,”耀大娭毑笑笑,“哼,這回好了,有野味吃了,我不走了,就在這山裏長久住下了!”
“你老人家還回去幹什麽?這裏多好呀!野菜、野果、野味多的是,不愁吃,空氣好,還自由自在,”周以倩一本正經地說,“剛才我還問鶴卿哥呢,問他想不想家,他就說不想家。他說這裏好,沒有日本鬼子,能安安心心地睡覺,踏踏實實地走路、做事,誰也不用防備,是神仙待的地方,要在這裏住一輩子。”
耀大娭毑回頭掃了一眼兒子鶴卿,見他喜笑顏開,精神健旺,心裏想:“看來,鶴卿還真是自己要留在山上的,我冤枉鶴坤了。”
在山上待了幾天,耀大娭毑覺得山上什麽都好,就有一點不如意,那就是人太少,沒人陪她說話聊天打哈哈。她想:“要是景滿貞也來山上住多好啊!她來了,不寂寞了,那可就真是神仙過的日子了。”
事情也真奇怪。耀大娭毑想景滿貞,景滿貞這天下午還就真來了。她是和薑鶴坤一起來山上送糧食、蔬菜的。
一見景滿貞,耀大娭毑就拍打著她的肩膀開玩笑:“唉喲,大腳婆,你可真不經念叨,我剛念叨你,你就來了。莫非咱們倆前輩子是親姐妹?不然的話,怎麽就那麽親呢,真是走到哪裏想到哪裏呀!”
景滿貞一回身,摟住耀大娭毑就使勁地親她脖子。她一邊笑,一邊說:“你說錯了,咱們倆前輩子哪是什麽姐妹呀,分明就是一對情深似海的好夫妻嘛!這輩子咱們也說好了要做夫妻的,你是丈夫,我是妻子。可你搞錯時辰了,提前下了界,還走錯了路,變成了女身。結果呢,咱們倆就陰差陽錯做不成夫妻了。嗨,你這一出錯,害得我好苦啊!”
“你說的是反話吧?那怎麽是害你呢,那是對你好。明擺著,我要是娶了你,你不就找不著耀宗啦?”耀大娭毑笑著說。
“他?他有什麽好呀?對了,鶴坤,”景滿貞忽然扭過頭來,看著薑鶴坤,“你回去對你老子說,要他回長沙去,我就不回去送他了!”
耀大娭毑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看著景滿貞,說:“喲,滿貞,那不好吧?人家耀宗特意回來看你,你卻一個人跑到山裏來了,太絕情了啊!”
“那有什麽絕情呀?不都老夫老妻了嘛,”景滿貞笑笑,“嗯,這山裏實在好極了,空氣新鮮,環境優雅,還沒鬼子打擾。太好了,我就在山裏住下了。英蓮姐,說好了哦,今晚上我跟你鑽一個被窩!”
“跟我鑽一個被窩?要聞我的臭屁呀?那不行,我的臭屁是寶貝,要自己留著,不讓你聞!大腳婆,你還是回去吧!”耀大娭毑似笑非笑。
“喲,英蓮姐,你幹嘛呀!人家好心好意巴結你,你卻不領情,非要趕人家走!”景滿貞摟著耀大娭毑的肩膀使勁搖晃,樣子就像孩子在大人麵前撒嬌。
“哼哼,你倒會享福,曉得往好地方跑,”耀大娭毑撇撇嘴,“可你跑到這裏來了,我啞巴兒子誰管呀?”
“喲,還記得自己有個啞巴兒子呀?我還以為你隻要鶴卿不要啞巴兒子了呢,”景滿貞邊說邊笑,回頭看一眼薑鶴坤,“鶴坤,你鶴年哥,我就交給你了。好好待他啊,要是掉了一斤肉,我就跟你沒完!”
薑鶴坤嘻嘻笑著,連忙答應:“好、好、好,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會好好待鶴年哥的!你們十天半個月就回去稱一次,還別說掉一斤肉嘍,鶴年哥哪怕是掉了一兩肉,我都給你們兩位老人家當麵賠不是!”
山上環境好,人住著舒心。住著舒心,耀大娭毑的身子恢複就快。結果不到一個月,她就完全複原了,紅光滿麵,精神十足,身體狀況比得病前還要好得多。
山上的人,真正懂點草藥又懂點醫道的,隻有耀大娭毑一個。因此,為金大腦袋和金貓治療傷病的事,就理所當然地完全交給她了。她對這事非常盡心盡力,絕沒有因為金大腦袋和金貓是土匪就不負責任,敷衍了事。照壁山上草藥不少,但真正能有效治療傷病的草藥卻並不多。而且,這些草藥大多生長在懸崖絕壁或人跡罕至的地方,要尋到它,完整地采到它,也很不容易。為采到比較好的草藥,耀大娭毑幾乎天天早出晚歸,跋山涉水,累得骨軟筋麻,渾身酸疼,有時甚至還會從懸崖峭壁上跌下來,摔得鼻青臉腫,老半天都動彈不得。山裏林木茂密,野花、野草和灌木叢大多帶刺,稍不留神,就會撕破衣服,紮傷臉、手和外露皮膚。因此,耀大娭毑每次采藥回來,幾乎都是衣衫不整,遍體鱗傷。
許多治療跌打損傷的良藥,如乳香、沒藥、紅花、三七、延胡索、蘇木、劉寄奴等,當地並不出產。要用這些藥,就必須去藥店買。其中的某些藥,如紅花、三七,不僅價錢貴,當地還買不到,隻有路很遠的大藥店才有賣的。按景滿貞、周以倩、薑鶴卿、薑濟木等人的意思,給土匪治傷病就是那麽回事,隨便挖點草藥敷一敷算了,大可不必跑遠路去大藥店花那份冤枉錢。但耀大娭毑堅決不同意這麽做。她說土匪也是人,有傷有病也要認真治。她還說,為土匪治傷,救他們的命,那也是勝造七級浮屠的大好事。她不僅堅持要買三七、紅花這些名貴藥材,而且還堅持要去縣城、長沙等城裏的大藥店去買。她說隻有城裏的大藥店才可信,買的藥才有效。結果,為了買這些名貴藥材,耀大娭毑不僅自己掏了很多腰包,而且還害得薑鶴卿和薑濟木跑了很多冤枉路。
當地人很迷信偏方,而有些偏方卻又費錢費物費事費氣力。治療傷病的偏方中,就有一個是成本不菲的。那偏方用的是兩樣東西:伸筋草和豬腳。那偏方說,把豬腳和伸筋草放在一起燉,每次用一個豬腳,燉好後,連豬腳肉帶藥湯一起服下,連服七次,堅持七七四十九天,就能明顯見效。這偏方用的材料倒不多,隻有兩樣,但這兩樣東西卻都不一般。伸筋草當地有,但極罕見,很不容易找到,因此頗為名貴。豬腳則就更是寶貴了。當時日本鬼子橫行霸道,燒殺搶掠,家家戶戶的豬幾乎都被他們搶走殺了吃了,哪還能輕易找得到豬腳呢!耀大娭毑是在和駱根寶閑談時,偶爾聽說這偏方的。當時,她二話沒說,立馬就把孫子薑濟木喊來,吩咐他趕緊回家拿豬。薑濟木還以為奶奶是想在山上發展養豬事業呢,當即便痛痛快快地趕回石板塘,把家裏僅剩的兩頭半大的小架子豬全都拿到山上來了。但他壓根也沒想到,兩頭豬上山後沒幾天就先後被殺了,八隻豬腳全都被當成了藥材,和伸筋草燉在一起,吃進了金大腦袋和金貓那兩個土匪的肚子。
耀大娭毑雖然盡心盡力,療效卻並不好。她治了好幾個月,金大腦袋依然躺在床上起不來,金貓也還是隻有一條腿能走路。這一來,兩個土匪自己先就泄氣了。金大腦袋皺著眉頭對耀大娭毑說:“哎呀,我們這都是罪孽深重,萬惡不赦的人,早就該死了,你老人家還那麽費心幹什麽呀?算了吧,別救我們了,讓我們早點死吧,早死早托生!我們死了以後,你老人家能挖個坑埋了,我們就感謝不盡了!”當時,金貓也在旁邊。他立馬接下茬說:“挖個坑埋了?嗨,還費那個事幹什麽呀?埋了還臭一塊地呢!我看呀,你老人家幹脆現在就把我們扔到前頭那個山澗裏喂老蟲、豹子算了!”
兩個土匪自己泄了氣,耀大娭毑卻並沒有泄氣。她依舊到處打聽偏方,依舊想方設法地籌錢買藥,依舊天天早出晚歸,鑽密林,攀懸崖,涉艱險,漫山遍野地采藥。
耀大娭毑進山采藥,薑鶴卿、薑濟木、景滿貞、周以倩四個人輪流跟著。有時候,小白虎也悄悄地跟在後頭。小白虎長得很快,六七個月的時候就頗有點大狗的模樣了。小家夥長得好,頭大,脖子粗,腿長有力,身體結實,虎虎生威。小家夥非常聰明,聽得懂人的很多話,曉得看人的臉色、眼光和手勢行事,也分辨得清人對它的善惡好歹、真情假意。小家夥對主人的忠誠就更是令人感動了。它一天到晚跟在耀大娭毑身邊,幾乎片刻不離左右。耀大娭毑坐著,它也坐著,靜靜地蹲坐在她的腳前。耀大娭毑站起來,它也站起來,緊緊地偎依在她的身邊。耀大娭毑走,它也走,搖頭擺尾、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一步也不肯落後。耀大娭毑上床躺下了,它就默默地地趴伏在她的床前靜靜地守候著。它把兩隻前腳並攏在一起,伸直了平放於地麵,把腦袋伏在腿上,下巴頦緊貼著腿部,兩隻眼睛微微閉合,兩隻耳朵時而下垂,時而豎起,時而又稍稍輕搖,而嘴部的肌肉也時不時地抽搐一下,那樣子就像是在熟睡中做夢。然而,別看它這時候安靜、老實,似乎是睡得人事不知,但要是你悄悄地靠近耀大娭毑,它就會突然一躍而起,朝你大聲吼叫,甚至猛撲猛咬。
在耀大娭毑麵前,小白虎馴服極了。對於耀大娭毑的指令,小白虎一般是絕對服從的,但在個別情況下也會有例外。這種個別情況,就是耀大娭毑出外采藥。山裏有老虎,有豹子,還有豺。這些動物對小白虎來說,都是很大的威脅。考慮到小白虎還沒長大,耀大娭毑進山采藥的時候,就不帶它同行。有時候,她把它關在屋裏,不讓它出來。有時候,她甚至用麻繩把它拴住,再把麻繩係在木樁上。但小白虎聰明極了,總能想得出對付主人的辦法。它能借助椅子、凳子、桌子,從窗戶上跑出來。它也能用牙齒慢慢地咬,慢慢地磨,最終把能拴得住牛的那種特別結實的麻繩弄斷。它還能叼住拴麻繩的木樁子使勁往上拽,把木樁子從地裏拔出來,然後連麻繩帶木樁子一起叼著滿山跑,去尋找和追趕耀大娭毑。它甚至會跟人玩捉迷藏。它曉得耀大娭毑每天進山采藥都是早飯後動身,因此就算準了時間,事先跑到門外的草叢裏或者山澗裏躲起來。等到耀大娭毑挎著采藥的袋子出了門,上了路,它再從草叢裏跑出來,悄悄地跟在後麵。
這天早上,小白虎又玩上捉迷藏了。耀大娭毑起床後,一轉眼便不見了它。等到吃完早飯,帶著周以倩和薑鶴卿出門上路時,她回頭一看,便見小白虎遠遠地跟在後頭。那神態很特別,就像孩子做錯了什麽事害怕母親訓斥一樣,低著頭,縮著脖子,眼神怯怯的,腳步很輕很慢。耀大娭毑哭笑不得,隻得停住腳,朝它打了一聲呼哨。聽到呼哨聲,小白虎神情突變,揚起頭,瞪大眼,吐著長長的舌頭,一路狂奔而來。到了耀大娭毑腳跟前,它又沒完沒了地撒歡,嘴裏不斷地小聲哼叫,身子不斷地往上躥,兩隻小爪子老往人身上抓。
附近的草藥都采沒了,耀大娭毑她們不得不往遠處走。這天,她們走得很遠,翻過了好幾個山峰,爬過了好幾道石壁,越過了照壁山的西坡,一直走到了照壁山東坡的半山腰。照壁山的東坡比西坡更艱險,路更窄更陡更坎坷,奇形怪狀的石頭更多更亂,樹林、灌木叢、茅草堆也更茂密。耀大娭毑領著薑鶴卿和周以倩,在遮天蔽日的林子裏攀高爬低,東鑽西竄,累得大汗淋漓,渾身酸痛。走到一塊巨大的石頭跟前時,他們正想坐下來休息一下,忽然聽到了小白虎的叫喊聲。那聲音很大,很急,很特別。
狗叫聲顯然讓薑鶴卿吃了一驚。他剛往下蹲身子,P股還沒沾到石頭,便猛地站了起來,看著耀大娭毑說:“娘,小白虎叫得凶,該不是碰上老蟲、豹子了吧?你老人家歇著,我看看去!”
“別,先別去,看看再說,”耀大娭毑急急忙忙地朝薑鶴卿擺擺手,一抬P股站起來,目視著小白虎待的那個地方,靜靜地聽著,“不!叫聲雖然急,卻並不顯得害怕。它碰上的,肯定不是老蟲、豹子,多半是野兔、獾、狐狸、麂子或野豬什麽的。”
“不會是野兔、獾、狐狸、麂子吧,”周以倩歪著腦袋,眨巴著水靈靈的眼睛,“要是野兔、麂子這些小家夥的話,小白虎還不早撲上去啦?”
“嗨,沒事的,它要叫就讓它叫去唄!別管它,咱們挖藥要緊!”耀大娭毑對周以倩說。說完,她頭一低,腰一彎,又蹲在地下緊張地挖起草藥來了。
小白虎在繼續大聲喊叫,而且聲音還越來越大,越來越急。叫了一陣,它突然不叫了,林子裏刹那間沉寂得可怕。耀大娭毑覺得有些奇怪,不覺暗地裏琢磨起來:“喲,小白虎怎麽不叫了呀?莫非被什麽動物咬住了?不行,得看看去!”
耀大娭毑用右手撐住地麵,弓腰站了起來。她一邊伸出左手輕輕地捶著腰,一邊揚起頭朝小白虎待的那個地方張望。正在這時,突然一道白影疾馳而來,刹那間便到了她的腳下。那就是小白虎。小家夥跟平常大不一樣,既不叫喚,也不躥跳,而是一口叼住耀大娭毑的褲管使勁地往前拖。
小白虎的這種情況,耀大娭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她心知有異,便連忙叫上薑鶴卿和周以倩,跟著小白虎一起走。走了沒多遠,來到了一棵巨大的株樹底下,小白虎突然停下腳步不走了。它瞪著大眼,對著樹底下的一處茅草叢,使勁地叫了起來。耀大娭毑小心翼翼地走近那茅草叢,扒開茅草往裏一看,這才發現裏麵躺著一個人。那人是個男的,三十多歲年紀,當地人打扮,很像是當地的農民。他穿著單薄,衣衫襤褸,渾身血跡,手裏還握著一把駁殼槍。耀大娭毑伸手碰了碰那人的腳,那人一動不動。耀大娭毑又伸出兩個手指頭在那人的鼻子底下摸了摸,察覺那人還有微弱的鼻息。顯然,那人還活著,隻不過是一時暈死過去罷了。接著,耀大娭毑又輕手輕腳地解開那人的衣服稍稍檢查了一下,發現那人有兩個地方受了傷,其中一處在左肋下,另一處在左大腿內側,傷口都很小,流的血卻很多。這情況說明,那人受的傷,不是普通刀傷、棍棒傷、徒手格鬥傷,更不是摔傷、跌倒傷,而是槍傷。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人事不知、生死未卜的人,而且這人身上負了槍傷,手裏還拿著手槍,這情況顯然很複雜。麵對這情況,薑鶴卿為難了,自言自語道:“這附近拿槍的人,不是抗日的遊擊隊,就是土匪。要是抗日的遊擊隊,那當然要救。但要是土匪呢,那可就不能救了!現如今寺裏還有兩個土匪呢,再救回去一個,不又成土匪窩啦?”
“土匪就不救啦?土匪不是人嗎?少說廢話,救人要緊!快去砍竹子做擔架,先抬回寺裏再說!”耀大娭毑對著薑鶴卿大聲吼道。
做擔架倒不難,山裏有的是做擔架的好材料。薑鶴卿砍竹子,周以倩割藤條,耀大娭毑撿樹枝樹葉,三個人一起動手,很快就紮成了一個簡易的擔架。有了擔架就好辦了,他們拖的拖,抱的抱,把那個負傷的人往擔架上一放,抬起來就走。
一進寺裏,耀大娭毑顧不上歇息,就又忙開了。她先是打來了一盆熱水,把那個負傷的人從頭到腳擦洗了一遍。接著,她又端來一杯溫開水,把他的嘴掰開,喂他喝了一些水。緊跟著,她又往小鍋裏放了一把米,加進了幾粒紅棗,自己蹲在灶口前慢慢地添柴火,用微火熬起了粥。等到粥熬好了,她就倒進一個小碗裏,拿一個小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給那個負傷的人吃。那個負傷的人正處於昏迷狀態,人事不知,不能自動下咽,因此喂粥的工作很難做,常常喂不進去,甚至還弄得嘴巴邊上、下巴頦上、衣領子上和床上到處都是。但耀大娭毑非常耐心,動作輕柔、細致,一點也不著急。她一邊用小勺子慢慢地喂,一邊用小手絹輕輕地擦,一邊還細聲細氣地絮絮叨叨:“喝點粥吧!喝點粥就好了!來、來、來,再喝點,再喝點,再喝點就好了!”那樣子特別溫柔,特別親切,似乎喝粥的那個人不是外頭撿來的,不是素不相識的,而是常在她腳跟前待著的最疼愛的兒孫子女。
耀大娭毑做的這一切沒有白費力氣。半夜時,負傷的人就醒過來了。當時,薑濟木正在他身邊看護。負傷的人一見薑濟木,便瞪大眼睛大聲嚷嚷,同時還使勁地翻身往床下滾。看得出來,他對周圍的一切滿懷敵意。薑濟木連忙一邊好言勸說,一邊伸手阻攔。但無論薑濟木怎麽勸、怎麽攔,卻都無濟於事,他死活要走。薑濟木沒辦法了,隻得轉身去喊耀大娭毑。耀大娭毑正在睡覺。等到她穿上衣,急急忙忙趕來時,那個負傷的人已經爬到門口了。看著他連滾帶爬、氣喘籲籲、渾身大汗淋漓、十分艱難困苦的樣子,看著地麵上他爬過時留下的斑斑血跡,耀大娭毑又氣又恨又佩服又憐憫,心裏頭真是五味雜陳,很不好受。
景滿貞、薑鶴卿、周以倩也趕來了。他們幾個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才把負傷的人重新抬到床上躺好。耀大娭毑打來了一盆熱水,拿來了一條毛巾。她把毛巾放在熱水裏泡濕,再擰幹,然後就小心翼翼地為負傷的人擦了起來。她一邊細心地擦拭著他臉上、手上、身上的汗水和血漬,一邊溫言細語地嘮叨:“你為什麽要起來呀?想走是嗎?你也不想想,就你這樣子能走嗎?你可是虛透了、累極了、餓得過頭了的人呀,在床上躺著還緩不過來咧,怎麽能走得動路呢?我可不是嚇唬你啊,就你這身子骨,隻要出了我這門,不被老蟲、豹子、豺狗撕了吃掉,那也得餓死、凍死!”
興許是耀大娭毑擦拭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傷口處,負傷的人突然呲牙咧嘴,小聲叫喚起來,身體也猛地顫動了一下。他這樣子牽動了耀大娭毑的心。耀大娭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激靈,立馬停下手中的動作,小聲說道:“唉喲,碰到了傷口是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哦!你這傷呀,可不輕,得趕緊治、好好養。不治不養要出大麻煩的,明白嗎?你放心,我們這裏雖沒有郎中,但草藥有的是。我們會為你挖藥治傷的,但你也得配合我們喲,是不?今後呀,你就好好躺在這裏養傷吧,千萬不能再亂爬亂走了!”
眼前突然多了幾個女人,而且這幾個女人的態度都十分友好、和藹。看得出來,她們是滿懷善意的。麵對這一切,負傷的人也開始發生變化了,眼光裏懷疑、敵對的神色漸漸消退,而友善、信任的神色漸漸增加。他掃了一眼耀大娭毑,有氣無力地說:“對不起,剛才我還以為自己是被關在牢裏呢!老人家,我、我這是在什麽地方呀?”
周以倩年輕,性子急,話來得快。負傷的人話音剛落,她的話就張口而出:“什麽地方?當然是我們家嘍!哼,你還把我們家當牢房呢,不肯在這裏待著!要不是我們家救你呀,你這條命早就沒啦!”
“哦,是、是你們家救了我?那、那我謝謝了,”負傷的人不斷地喘著粗氣,費勁地轉過頭來,看了周以倩一眼,“請、請問,這地方是哪裏呀?”
“這裏呀,是盤山寺?盤山寺,你曉得不?”耀大娭毑大概是擔心負傷的人聽不見,所以特意往床邊走近了一些,還彎著腰,低著頭,把嘴巴貼近他的耳朵。
“盤山寺?我曉得,我曉得!這地方我哪能不曉得呢,我還來過好幾次呢,”負傷的人突然有些興奮,話也說得比較連貫了,“唉喲,這一轉眼,我就來到盤山寺了。我記得,盤山寺是個有數百年曆史的古寺,地勢非常險要,坐落在臥蠶山西坡半山腰的懸崖絕壁之上。我好像是在山東坡的半山腰倒下的,這陣子卻到了山西坡半山腰的盤山寺了。這中間隔著好幾十裏山路呢。這麽說,你們是爬了好幾十裏山路把我背過來的?”
耀大娭毑俯身向前,挨近負傷的人,和顏悅色地說:“是呀,我們是從山的那邊把你抬過來的。當時,你暈倒在一棵大株樹底下的草叢裏,還是我們家的小狗發現的呢。我們見你人事不知,流了很多血,身上有槍傷……”
“身上有槍傷?對、對,我記起來了,我是負傷了,好像還不止一處負傷呢,”負傷的人邊說邊左顧右盼。突然間,他神情大變,眼光裏流露出著急的神色,腦袋也一個勁地往上抬,好像是要坐起來的樣子,“對了,我的槍呢?你老人家看見沒有呀?”
耀大娭毑連忙伸手將負傷的人按住,一邊給他掖被頭,一邊輕聲說:“快躺好別動!你這身子這時候是千萬動不得的,曉得不?你的槍呀,我給你收好了。放心吧,丟不了的!”
“不、不、不,你老人家不知道,那槍是我的寶貝,不能丟的。麻煩你老人家還是趕緊把槍拿過來吧,我自己保管!”負傷的人說。
“哦,那好,那好,你等等,我這就拿給你!”耀大娭毑邊答應,邊回頭不住地看薑鶴卿。那意思很明顯,是要薑鶴卿快去拿槍。
槍確實是在薑鶴卿手裏。他平生最喜歡武術,也連帶最喜歡武器。凡是武器,無論是刀劍棍棒,還是槍支彈藥,他無一不喜歡。尤其是小手槍,他更是喜歡得發瘋發狂。在米行工作時,看見日本鬼子軍官身上佩帶的小手槍,他就心裏發癢,恨不得奪過來玩玩。白天在樹底下草叢中救那個負傷的人時,看見了那把駁殼槍,他不禁大喜過望,當時就拿過來,別在自己的褲腰帶上了。回到寺裏後,他片刻也沒離開過那把小手槍,老拿在手裏沒完沒了地看,沒完沒了地把玩。就是睡覺的時候,他也不肯離開那把小手槍。他把它放在自己的枕頭底下,腦袋小心翼翼地枕著它,一隻手還伸進枕頭底下捏住它。
見母親不斷地示意,薑鶴卿知道自己藏不住那把心愛的小手槍了。他懶洋洋地轉身向外走去。不一會兒,他又懶洋洋地走回來了,手裏捏著那把小手槍。
“給!”薑鶴卿手一伸,把槍向母親遞了過去。他雙眼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那槍,眼光裏裏滿是極不情願的神色。
耀大娭毑從兒子手中接過那把小手槍,拿到負傷的人眼前,對他說:“你看好了,這就是你的槍,我還給你了!”
“謝謝!謝謝!”負傷的人伸手接過槍來,便往被窩裏塞。
負傷的人手裏有槍,身上還有槍傷。對這事,耀大娭毑是一直存著疑心的。這時,見負傷的人特別在意自己的槍,她的疑心也更重了。她睜大眼,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負傷的人,用很輕但又很嚴肅的語氣說:“我們山裏人心眼直,脾氣也直,說話、辦事一向喜歡直來直去。老身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姓薑,人都喊我做耀大娭毑。我就是這山裏的老百姓,現在就住在盤山寺。老身身邊的這幾個,也都不是外人。那個年紀大一點的是我的妹妹。這一男一女是我的兒女。那個年紀更輕的小夥子是我的孫子。好了,老身對你不見外,把實情全都講給你聽了。你呢?你是不是也應該把真實情況對我們講一講呀?小夥子,實話告訴我們吧,你究竟是幹什麽的呀?你為什麽帶著槍,還負了槍傷呢?”
“噢,我明白了,”負傷的人苦笑一聲,“你老人家懷疑我是土匪,是不?”
“懷疑嘛,倒也說不上。隻是不曉得你的實情,搞不清楚你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心裏頭就終歸踏實不下來嘍,你說是不?”耀大娭毑好像有點不好意思,說完話後,還悄悄地用眼目餘光掃了一下那個負傷的人。
“是,是,這我能理解,能理解,”負傷的人滿臉誠懇,話說得不疾不徐,聲音也不高不低,“不過,我實話告訴你老人家,我不是土匪,真的不是土匪!你老人家要是把我當土匪看,那我可就冤枉死了!”
耀大娭毑淡淡地笑了笑,說:“是呀,我也真心希望你不是土匪,並且我也猜測到你多半不是土匪。但、但不是土匪是什麽呢?如今這山裏頭,到處都是土匪。他們都拿著槍,但都穿著山裏人的衣服,說著當地的土話。你呢,你不也是一樣嗎?說你不是山裏人吧,你又是山裏人打扮;說你是山裏人吧,可你又拿著槍,而且身上還有槍傷。小夥子呀,你自己說吧,你這模樣能不讓我們懷疑嗎?”
負傷的人略略側轉頭,掃了一眼房間裏所有的人,最後把目光定在耀大娭毑臉上。他一動不動地盯著耀大娭毑,盯了好一陣,才把目光移開,輕聲說:“老人家,你和你的家人都很善良、厚道、真實不假。我看得出來,你們是臥蠶山裏的人,是當地的好老百姓,是有良心的中國人。我相信你老人家,相信你的家人。我不把你們當外人了,現在就把所有的真實情況全都告訴你們吧!我呀,既不是土匪,也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專門打日本鬼子的……”
負傷的人正說著,薑濟木突然揮手打斷他,急急忙忙地插話說:“噢,我曉得了,你是抗日遊擊隊的,對不?”
“是,你猜得不錯,我就是抗日遊擊隊的!”負傷的人點點頭。
“你果然是遊擊隊的!其實,我早就猜出來了,隻不過沒說出來就是了。對了,你是哪個遊擊隊的?”薑濟木問。他接觸過一些遊擊隊,對遊擊隊有好感,所以一聽說負傷的人是遊擊隊的,便立馬興奮起來。
“我是東山遊擊隊的。東山遊擊隊,你聽說過嗎?”負傷的人說。
“噢,東山遊擊隊?我曉得,我曉得,”薑濟木容光煥發,手舞足蹈,“你們的活動地點主要是東邊的山腳下一帶,任務是破壞鬼子的鐵路運輸線,打擊鬼子布置在鐵路沿線的兵力和軍事設施,對不?”
“是呀,是呀,”負傷的人也立馬高興起來了,嘴巴咧開笑了,眼睛中光芒閃爍,“小夥子呀,你是我的知音喲,看來今天是俞伯牙遇上鍾子期了!”
薑濟木正在笑,忽然間神情一變,滿臉嚴肅。他看著負傷的人,一本正經地說:“嗯,慢來,這裏頭好像有點不對咧!你們東山遊擊隊的任務是在鐵路沿線和鬼子作戰,那你怎麽獨自一個跑到山上來了呢?聽我奶奶說,她們是在山東坡的鳳頭嶺發現你的。那地方可是山半腰呀,離山頂已經不很遠了,離山底下的鐵路線卻很遠喲,差不多有三四十裏路呢!我問你呀,你離開大部隊,一個人爬三四十裏山路到鳳頭嶺幹什麽呀?”
“嗬嗬,看不出來,你還蠻懂軍事喲,是個用兵作戰的好材料嘛,”負傷的人朝薑濟木看了看,眼睛裏不無欣賞的目光,“這事也難怪你不明白,因為你不了解情況嘛。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的主要作戰地帶是鐵路沿線,這不假。但我們的根據地,也就是我們的駐地,卻並不在鐵路沿線附近。為了隱蔽我們自身,同時也為了麻痹鬼子,特別是為了躲開漢奸、特務、偽軍的跟蹤和騷擾,我們沒有把駐地放在鐵路邊上,而是放在了離鐵路線有一定距離的大山邊上。因此,出入山裏,爬山越嶺,那是我們的常事。昨天晚上,我們下山執行任務,今天一早回駐地時,卻不幸在家門口的山窪裏遭遇到了鬼子的伏擊。這一仗,由於猝不及防,我們敗得很慘,二十多個戰士全都戰死,就剩下了我一個。因為擔心自己的足跡會招惹鬼子的注意,以致給戰士們藏身的駐地帶來麻煩,我就沒有朝駐地走,而是故意繞遠路,引著鬼子往山頂上爬。所以,不知不覺地,我就來到鳳頭嶺了。”
“哦,原來是這樣!那你還記得不,你是在什麽地方負的傷呢?”薑濟木突然插話。
“嗯,讓我想想,讓我想想,”負傷的人從被窩裏艱難地抽出右手來,輕輕地摸著腦門,“對了,我記起來了。還是在山下那個窪地裏的時候,我就已經負傷了。當時,鬼子的子彈打著了我好幾個地方。但具體打著了哪裏,傷得重不重,我自己也不大清楚。說實在話,當時一大堆鬼子、偽軍就在身後追,數十杆槍都朝我一個人射擊,子彈就像長了眼睛似的圍著我飛,情況異常危險、緊急,我也根本顧不上停下來看看自己的傷情了。”
“唉喲,我的娘,那麽多人、那麽多槍打你一個,好可怕喲!你、你當時怕不怕呀?”周以倩說。她語音顫抖,身子也在顫抖。
“怕?怕管什麽用呀?說真的,當時我還真是不怕。也許那時候,我腦子變成真空了,根本就想不起怕來了!”負傷的人說,語氣非常平靜。
“腦子變成真空了,想不起怕來了?那、那是為什麽呀?”周以倩瞪著大眼問。
“為什麽?因為情況太緊急了,我根本就沒工夫去想怕不怕的事情呀!那時候呀,我腦子裏絲毫沒有別的想法了,滿腦子就一個想法,那就是一定要把鬼子引開,一定要保護駐地的安全,一定不能讓駐地的戰友們、老鄉們遭殃受損失。說真的,當時我腦子裏就這一個想法。我就本著這一個心思,一個勁地往上爬,往上爬,終於爬到了鳳頭嶺。”
“鳳頭嶺那地方好高好陡喲,挺難爬的。說真的,身體好的人都不容易爬上去。你一個負了重傷的人是怎麽爬上去的呢?真正令人費解!”周以倩說。
“是呀,我受了傷,當時也真是爬不動。但我心裏很明白,爬不動也得爬,因為我不是一個人,我的身上牽著駐地的安危,關係到好幾百戰士和老百姓的性命呢!我想,我爬不動,鬼子就能爬得動嗎?他們不也是照樣爬不動呀,對不?鬼子身上背的輜重多,還穿著很厚很重的大皮鞋,而且還不熟悉地形呢!論爬山,沒準他們還不如我行呢!‘忍一忍吧!再忍一忍吧!光明就在前頭了!我不能輸給鬼子!’當時,我就時常這樣告誡著自己,別的什麽都不想,隻一門心思使勁往上爬。爬到鳳頭嶺上那棵大株樹底下的時候,我發現後頭已經沒有鬼子跟著了,便鬆了一口氣。這一鬆氣不打緊,我就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結果一歪身子倒了下去。再後來,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再後來,你就被我們救了。說真的,你還算有福氣,碰上我們了。”耀大娭毑說。
“是呀,是你們救了我呀!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你們的救命之恩,我感謝不盡,這輩子還不了,下輩子也得還!”負傷的人說。
“其實,你根本用不著謝我們。你在打日本鬼子,為我們保家衛國,我們救你,那也是應該的呀,對不?”薑濟木說。
“嗬嗬,謝謝你的理解。謝謝你的稱讚。小夥子呀,你叫什麽名字?”負傷的人看著薑濟木,滿臉都是友愛、和善的笑意。
薑濟木笑了笑:“我叫薑濟木。‘濟’是三點水旁加一個‘整齊’的‘齊’字,‘木’就是木頭的‘木’,人都喜歡叫我做木頭。以後呀,你也叫我木頭吧。這名字,我愛聽。對了,還沒問你呢,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姓餘,叫餘長水,你就叫我餘哥好了。”負傷的人說。
“叫餘哥?那不合適,那不合適。看樣子,你的年紀比我這兒子還大不少呢,”耀大娭毑一伸手,指了指站在左側的薑鶴卿,“怎麽能要我孫子濟木叫你做哥哥呢!按理說,我孫子濟木應該叫你做叔叔才對!”
“嗨,年紀大幾歲小幾歲,叫什麽都無所謂,”負傷的人笑笑,“我看呀,叫哥哥不好,叫叔叔也不合適,幹脆就按我們隊伍裏的叫法吧。你老人家和那位老人家呢,就叫我做小餘;他們這幾位小年輕呢,就叫我做老餘。”
“老餘?這叫法也不好,顯不出高低貴賤來,更顯不出對英雄的尊敬來。對了,你是個當頭的吧?看樣子,你挺像個當頭的,不是司令,就是參謀長。要不我幹脆叫你做‘餘頭’吧,行嗎?”薑濟木說。
“不,我不是當頭的。我不過小兵一個罷了,”負傷的人鄭重其事地說,“你呀,還是叫我老餘吧。這稱呼,我聽習慣了。”
老餘——負傷的人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消除了大家的疑慮,也贏得了大家的愛戴和尊敬。大家忙活開了,有的忙著給他做飯,有的張羅給他換洗衣服,還有的嚷嚷著要給他另換個更暖和一些的房間。耀大娭毑端來水杯,小心翼翼地遞到他嘴邊,柔聲說:“天都快亮了。說了這大半天話,你累了吧?來,先喝口水暖和暖和身子,等會子就吃飯。幹脆呀,你吃完飯再睡,那樣更踏實。別的事,你就別再瞎想了,一條心好好養傷吧。我們家不富裕,你要想吃魚吃肉,那可真沒有,但我們家卻也有三點不錯,一是人多熱鬧,二是家門口就有山雞、野兔,三是挨山近,采藥方便。有了這三點,就別說凡人嘍,大概神仙也待得住了。這三點,對你養傷可都是大有好處的喲。你這傷呀,樣子好像蠻重,但我估計不要緊。你安心在我這裏住著,最多三兩個月就能好。別看我老婆子認不得幾個字,藥卻認得不少。別著急,等天亮了,我就給你采藥去!”
“謔,還住三兩個月啦?跟你老人家講實話吧,我這心裏已經長滿了草呢,一天都待不下去了,還能住三兩個月?不行,我這就得走!”老餘邊說邊撩被窩,立刻就要起床。
耀大娭毑大驚失色,一手按住老餘的肩頭,一手按住被窩,高聲喝問道:“走?你這就要走?那你要去哪裏呀?”
“去哪裏?當然是回我們的駐地嘍!”老餘說。
耀大娭毑瞪著大眼,急急地問:“回駐地?現在有必要急著回去嗎?”
老餘看一眼耀大娭毑,平靜地說:“老人家,駐地還有我們不少戰士呢,還有許多跟我們親如一家的老鄉呢!這時候,他們正在盼星星盼月亮似地急盼著我們回去呀!我們出來好幾天了,聯絡斷了,音訊全無,他們不知道我們的情況,此刻的心裏肯定是片刻難寧、寢食不安啊!老人家,你想想吧,我不趕緊回去能行嗎?”
“那、那就在乎這麽幾天時間嗎?不至於吧,”耀大娭毑說。聲音雖依舊不小,但情緒顯然平靜了許多,“好歹先歇幾天,把傷穩定一下,把身體恢複一下,那時候再走不行嗎?明擺著,你傷得這麽重,即便這時候讓你走,你也走不了呀,對不?不行,這事我做主了,絕對不放你走!你非得要走的話,那至少也得十天半個月以後!將來要是你們當頭的怪責你,你就讓他找我,我替你擔著!”
“看來,你老人家還真是不明白這事情的嚴重性呀!怎麽說呢,嗨,”老餘長歎一聲,“如今呀,我們部隊的駐地,情況非常嚴重,可以說是危機四伏、火燒眉毛,隨時都有可能遭遇滅頂之災。你老人家想想吧,我們這二十多個人為什麽會在自己的家門口遭遇鬼子的伏擊呀?我們為什麽會被鬼子打了個措手不及,以致全軍覆滅呀?這一切都說明了什麽?這一切都說明,鬼子已經掌握了我們部隊的行蹤,知道了我們駐地周圍的山形、地勢、道路等情況,並在我們駐地周邊的要害地帶,特別是我們部隊出入的必經之地,埋伏下了重兵。我估計,鬼子的伏兵現在還沒有撤走,還在那個山窪地帶悄悄地埋伏著,甚至還可能增加了兵力。隻要我們的部隊一出來,他們就會合兵圍殲,開槍射擊。你老人家說,這可怕不可怕呀?但現在最可怕的是,我們的部隊至今還不知道這一危險的存在。他們沒準還以為那個出入路口是安全可靠的呢。如果他們繼續放心大膽地從那個路口出出進進,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我們的戰士出來一個,鬼子就抓一個;我們的戰士出來兩個,鬼子就抓一雙;我們的戰士全都出來了,鬼子就一網打盡。”
“唉喲,我的娘,”耀大娭毑臉發白,身子發顫,不覺尖叫起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情況確實萬分緊急呀,這、這可怎麽辦呢?”
“怎麽辦?沒別的辦法,隻能是我趕緊回去,把這危險的情況說明白,讓部隊迅速轉移,擺脫鬼子的包圍圈!”老餘說。
“你回去?你怎麽回得去呢?從這裏到東坡山下,至少也有四五十裏山路吧?這四五十裏山路,你走得了嗎?”耀大娭毑雙眉緊鎖。
“走不了,爬也得爬回去!”
“爬回去?哼,我也不是小看你。你能不能從這床上爬下來,再爬出這屋門、寺門,那都是個事呢,還能爬四五十裏山路回駐地?”
“嗬嗬,你老人家那麽小看我呀,”老餘笑笑,“那好吧,我求你老人家幫個忙行嗎?”
耀大娭毑神情一變,立馬回過頭來看著老餘,瞪大眼睛說:“幫忙?那當然行嘍!快說吧,要我幫什麽忙?”
“請你老人家派幾個人把我背到山東坡鳳頭嶺的頂上去!當然,如果能背更遠一點,那就最好不過了!”
“背到那地方去幹什麽呀?喂給老蟲、豹子吃呀?”
“嗬嗬,哪能喂老蟲、豹子呢!日本鬼子還沒趕跑呢,我哪能現在就死呀!到那地方去,我當然自有道理嘍!”
“自有道理?哼,我明白你的道理了。你想找個離你們部隊駐地比較近的高處往下滾,一直滾到駐地裏去,是不是呀?”
老餘不說話,靜靜地看著耀大娭毑。
“那辦法不行!隻怕你還沒滾到坡下,就已經粉身碎骨了咧!”
“粉身碎骨就粉身碎骨吧,我一個人死不足惜,成千上百戰士們、老鄉們的性命要緊啊!隻要我到了駐地附近,讓部隊的人看見了,他們就會引起警覺的!”
天亮了,早點做好了,大家都端著碗喝紅薯粥。薑濟木喝粥不用筷子,就張著大口,把嘴巴挨近碗邊,左一下右一下地轉著碗喝。他一邊喝粥,一邊慢慢地向床跟前靠攏,看著老餘說:“你要是相信我的話,我就幫你跑一趟!”
“相信當然是沒得說的。但這事風險很大,搞得不好的話,人命都可能不保。你想好了沒有,真的願意去嗎?”老餘滿臉嚴肅,靜靜地看著薑濟木。
一碗粥沒幾口就喝完了。薑濟木轉著碗,舔了舔碗邊,慢悠悠地說:“你們遊擊隊能上陣殺日本鬼子,流血犧牲都無所畏懼,我薑濟木怎麽就不能為保家衛國做點事情呢?我也是個中國人,也有一腔熱血呀!”
老餘靜靜地看著薑濟木,眼睛漸漸地有些濕潤了。顯然,他被眼前這個聰明、精幹、年紀剛剛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感動了。過了一陣,他抬手擦擦眼睛,輕聲說:“小夥子,我替遊擊隊的戰士們謝謝你!你替我跑一趟,這辦法行;但你一個人去,力量太弱,勢單力孤,不僅事情沒把握,而且我也不放心!”
“那這麽辦吧,我跟他一起去!”薑鶴卿說。
耀大娭毑的臉色忽然一陣紅一陣青地變換起來。她楞了一下,轉過頭來對著薑鶴卿大聲嚷嚷道:“哦,你們兩個男子漢都走,那寺裏的重活累活誰做呀?”
景滿貞正在收拾碗筷。她停下手中的活,低著頭,斜著眼,悄悄地用餘光掃了一下耀大娭毑,旋即又迅速轉過眼來看著薑鶴卿說:“鶴卿,家裏事多,你離不開,你就別去了吧!我去!我跟濟木去!”
周以倩說話快,走路快,做事也快,唯獨吃飯慢。大家都吃完了,她還在細嚼慢咽。她咽下最後一塊嚼碎了的紅薯,盯著景滿貞,眨巴一下大眼睛說:“滿嬸,你去?那不行!我們那麽多年輕人不去,要你一個老太婆去,那也就太不像話了,對不?要不這麽辦吧,濟木也別去了,我和鶴卿去!”
“是嘛,你要和鶴卿兩個人去?”景滿貞俏皮地眨眨眼睛。
“是呀,我們兩個人去!怎麽?不行嗎?”周以倩納悶地說。
“行、行、行!我可沒說不行哦!”景滿貞又眨巴一下眼睛,顯得神神秘秘的。
“我倒覺得我和鶴卿兩個人去最合適。明擺著,我們兩個年紀輕,身體好,還有武功。說真的,我們兩個人對付幾個小鬼子,一點問題都沒有。而且吧,”說著說著,周以倩的語速忽然減慢,臉也紅了起來,“我們還、還有那層關係,可、可以假扮成夫妻。”
“喲,以倩,你這話可就有點不對了哦,”景滿貞盯著周以倩,似笑非笑,“你們本來就是夫妻嘛,怎麽還要假扮夫妻呢?莫非你要悔婚不成?”
“誰、誰要悔婚了呀?死滿嬸,就你愛逗樂!”周以倩滿臉緋紅,一邊笑,一邊用手輕輕地捶打著景滿貞的肩膀。
景滿貞和周以倩在打鬧,耀大娭毑卻在默默地想心事。她不是沒有愛國心。她的愛國心其實比一般女性都要強得多。她自幼隨父讀書,受到良好教育,早就深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大義。她不是不恨日本鬼子。她對日本鬼子的仇恨其實遠比一般女性大得多。明擺著,她的丈夫薑耀榮就是被日本本鬼子一槍打死的。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要手刃日寇,為丈夫報仇雪恨。她更不是不懂得扶危濟困、救死扶傷的道理。她是一個心腸很熱的人,心裏頭無時無刻不在流淌著、翻滾著一股沸騰的熱血。平時見人有困難,她都會不顧一切地援手相助,此刻遇到了如此大事,豈會冷眼旁觀呢!其實,她早就想著要出手相幫了。她甚至都想親自去遊擊隊的駐地跑一趟,幫他們衝出日本鬼子的包圍圈。但是,愛國心也好,報仇雪恨的願望也好,卻還是掩蓋不住她心底裏的那份沉澱得很深很厚的擔憂。她對自己的小兒子實在太在意了。她實在太害怕失去他了。一想起自己心愛的小兒子要冒著生命危險去遊擊隊的駐地,她的腦海裏就不由得浮起一連串的幻影來,一會兒是兒子被鬼子追得滿山亂跑,一會兒是兒子被鬼子的子彈打得滿身都是窟窿,一會兒又是兒子被鬼子打得掉進了山崖,腦袋和身體分了家,鮮血流得漫山遍野都是,周以倩趴在他的身上痛哭流涕……
景滿貞太了解耀大娭毑了。見她發呆走神,便曉得她在想什麽。她不慌不忙地走到她身邊,在她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這一下拍得好,耀大娭毑終於從幻覺中醒過來了。她轉頭朝景滿貞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也去,跟他們兩個一起去,行了吧?英蓮姐,出不了事的,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景滿貞貼近耀大娭毑,把腦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頭上,“鶴卿快三十了,該出去闖蕩闖蕩了。老鷹婆子(老鷹)老把小鷹崽子藏在自己的翅膀底下,這也擔心,那也害怕,不讓它單飛,那它不就永遠也飛不起來了嗎!”
耀大娭毑點點頭,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