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大娭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隻覺得腦袋發沉,手腳發軟,渾身上下就跟棉花一樣,幾乎一丁點勁兒都沒有。忽然間,她聽到了一陣喊娘的聲音。那聲音似乎很熟悉,卻又小得可憐,分辨不清楚,仿佛是從遙遠的天外傳來。“喲,有人在喊娘?那聲音怎麽那麽熟悉啊,是誰呢?該不是鶴卿在喊我吧?”她費力地思索著,使勁睜開眼睛,終於看到了趴在自己身邊的兒子薑鶴卿。
一見薑鶴卿,耀大娭毑不覺嚇出一聲冷汗。她連忙驚呼:“唉喲,兒子呀,你怎麽從隔斷裏跑出來啦?那多危險呀!要是被鬼子發現了,那還不得抓起來砍腦殼?”
“沒事的。鬼子已經來搜查過了,剛走,”薑鶴卿笑笑,“鬼子也放鬆些了,每天隻來搜查一次,今天肯定不會再來了。你老人家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那也不行!那也得進隔斷裏躲著!不能出來!曉得不?”耀大娭毑使勁大喊。但她再使勁,聲音卻還是小得隻夠她自己聽見。
“好,好,我過一陣就去隔斷裏躲起來,這總行了吧?”薑鶴卿說完,又笑了笑。
看著兒子的臉,耀大娭毑有些懷疑。她暗自琢磨道:“鶴卿的樣子好怪啊,明明是在笑,臉上卻又掛著淚水!他怎麽啦?”
琢磨了一陣,耀大娭毑終於憋不住了。她盯著薑鶴卿的眼睛問:“鶴卿,你、你怎麽啦?哭什麽呀?”
“我哪哭了呀?見到娘,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薑鶴卿抬起手背擦了擦臉,勉強擠出一點笑容,“娘,你看,我這不是在笑嘛!”
耀大娭毑欠欠身子,想坐起來。薑鶴卿連忙伸手按住了她的肩頭,柔聲細語地說:“娘,你老人家身子還沒恢複過來,這會子不能起床,快躺下吧!”
“我、我怎麽啦?對了,我、我這是在哪裏啊?”耀大娭毑納悶地問,眼睛忽左忽右地看,滿臉疑惑不解的神色。
“娘,你老人家這是在家裏呀!你看,這屋不就是你老人家一直住的那間嘛!這床,這被子,這枕頭,這椅子,這桌子,還有這小板凳,不都是你老人家一直用的嘛!”薑鶴卿伸出一隻手,邊說邊指點。
耀大娭毑歪著腦袋,瞪大眼睛,聚精會神地看了看四周,歎口氣說:“嗯,是在家裏,是在家裏,我終於回、回家了!”
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耀大娭毑似乎明白自己是在家裏了,兩隻眼盯著房頂,好一陣沒言聲。但過了一會兒,她似乎又陷入糊塗了,偏過臉來,瞪大眼睛問道:“對啦,我不是去長沙城裏了嘛,怎麽又回家了呀?”
“是呀,你老人家是去長沙了呀,在長沙待了十多天呐,前天才回來的。”薑鶴卿微微笑著,輕聲回答道。
“前天才回來?我、我前天回來的?鶴卿,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呀?你、你把娘搞糊塗了!”耀大娭毑滿臉茫然。她用胳膊肘撐起上半身,想坐起來。
“別、別起來,快躺下,快躺下!你老人家這會子不能起來的。有話躺著說不也一樣嘛,何必非要起來呢,”薑鶴卿伸手按了按耀大娭毑的肩頭,又拿起她的手輕輕地塞進被窩裏,重新掖緊了被頭,“是呀,你老人家是前天回來的,自己一個人走路從長沙走回來的。估計你老人家是一路上沒吃上飯,餓虛了身子,又走了一天路,累垮了,到半路還遇上了狂風暴雨,連累帶餓,還帶受涼挨凍,結果實在撐不住,暈倒在界石鎮上了。後來,還是易雜貨救了你老人家呢!”
“誰?誰救了我?”耀大娭毑睜眼問道。
“易雜貨呀!就是界石鎮西頭開雜貨鋪的易老倌,臉上有麻子的那個,”薑鶴卿不慌不忙地解釋道,“你老人家忘了?他約莫四五十歲年紀,單單瘦瘦的身材,經常挑著一副雜貨擔子來村裏收荒貨的,還收過咱們家一個大瓷膽瓶呐!他家挨那棵大樟樹不遠,正好看見你老人家跌倒在雨地裏了。當時,他便冒著狂風暴雨把你老人家背到他家裏去了。晚上,雨停了,他又叫上兒子,兩個人用床鋪板抬著你老人家送到家裏來了。”
“哦,易雜貨,救命恩人,救命恩人哪!鶴卿啊,這恩咱們不可不報,”耀大娭毑盯著兒子的眼睛,語氣凝重地吩咐道,“你今晚上就去他家,帶十塊光洋,拿一隻閹雞、一隻麻鴨,再到鎮上稱十斤不帶骨頭的好豬肉。”
薑鶴卿撇撇嘴,笑著說:“你老人家疼我是假的。明知道鬼子正急著要抓我呢,卻還要我今晚去界石鎮。那不是要把我送給鬼子嗎?”
“哦,對、對、對,你不能去,你不能去!不過,易雜貨的恩是肯定得報的,要不就過些日子吧。唉喲,真的是老了,腦子不行了,什麽都記不住了,”耀大娭毑皺了皺眉頭,忽然又眼珠子一瞪,喊了起來,“對了,白虎呢?怎麽沒看見白虎呀?”
薑鶴卿眼皮一抬,忙問:“白虎?白虎是誰呀?”
“小狗呀!我從茅草塘曾老婆子家帶回來的。對了,那天那麽冷,風雨又那麽大,它多半凍死了吧?”說著說著,耀大娭毑的眼睛又發紅了。
“沒凍死,它還好著呢。”薑鶴卿笑笑。
“哦,那太好了!它呢?快抱來我看看!”耀大娭毑精神一震。
薑鶴卿伸手一指,說:“它不就在你老人家床底下趴著嘛!”
“是嘛?”耀大娭毑驚呼一聲,連忙歪過頭來,想側轉身子往床底下看。
但耀大娭毑已虛弱極了,那身子似有千斤重,哪側轉得過來呀?她動了動,肩頭還沒轉過來,便又身子一倒,倒回去了。薑鶴卿見狀,連忙把那小狗抱起來,放到母親身旁。
經過幾天調理,耀大娭毑的體力倒是恢複一些了,能起來坐坐,也能下床在屋裏走幾步,但神誌狀況卻越來越糟糕,成天糊裏糊塗的,嘴巴還不停地念叨著水玉和濟勳的名字,以至白天黑夜都睡不好覺,吃不好飯。
看到母親這樣子,薑鶴卿著急得很。他自己出不去,便托堂兄薑鶴坤遍天下去請有名的郎中。薑鶴坤把遠近十多裏有名的郎中都請來了,但他們卻都治不好耀大娭毑的病。郎中們的看法很一致,都說耀大娭毑的病,表象上看是內傷饑餓、外感風寒,而根子卻是憂慮過度,心力交瘁,五髒六腑俱傷,因此不是醫藥所能治的。有些郎中說得更絕:風寒之病可醫,心神之病難治,醫家是無能為了,就看天命、造化吧!
郎中們這樣說,薑鶴卿自然更急了。從耀大娭毑不停叨嘮的斷斷續續話語中,他大概齊地弄明白了這十多天母親在長沙城裏所經曆的事情,知道老人家的病因就在於水玉和濟勳兩個人的失蹤。於是,他也顧不得鬼子什麽時候要來搜查了,動不動就從隔斷裏爬了出來,跑到母親床前守著。他掰開了揉碎了地對母親進行勸解,說吉人自有天相,濟勳、水玉都不會出任何事,要她別操空心。但耀大娭毑的滿腔心事又豈是兒子幾句話所能化解的呢?她人躺在家裏歇著,腦子卻依然還在長沙城裏奔馳,睜眼閉眼都是水玉和濟勳的身影,開口閉口也都是水玉和濟勳在梁家附近走失的那些事情。
到了回家後的第八天、第九天,耀大娭毑更是一時一刻都安靜不下來了。她一會兒掰著手指頭,嘴裏不斷地念叨:“嗯,第八天了,還有兩天,濟木就帶水玉和濟勳回來了”,“嗯,第九天了,還有一天,水玉和濟勳就回家了”,“嗯,水玉和濟勳明天就到家了”;一會兒又對著兒子鶴卿大喊:“鶴卿,把水玉的床鋪拾掇好,多鋪點新草,把被窩鋪蓋拿出去曬一曬,弄幹淨點”;過了一會兒,她又鬧著要下床,說是濟木帶著水玉、濟勳回來了,已經過了界石鎮,快到石板塘堤上了,自己無論如何要去接一接。她這麽沒完沒了地折騰,攪得全家和左鄰右舍的心都不安了。
耀大娭毑最要好的朋友,頭一個就是景滿貞。鬧起倔脾氣來,她誰的話都不聽,唯獨景滿貞的話還能聽得進去。所以,當她鬧得不可開交時,薑鶴卿就隻好求助景滿貞。
到了回家後的第十天,耀大娭毑折騰得更厲害了。一大清早,天剛麻麻亮,她就鬧著要下床,愣說濟木帶著水玉和濟勳已經到了石板塘的塘堤上了,她得去接一接。薑鶴卿好說歹說都不管用,實在沒轍了,隻好跑到景滿貞家的台階上,隔著窗戶把她從睡夢中喊醒。
景滿貞披上衣服,連茅房都沒來得及去,就急急忙忙地跑來了。
一見景滿貞,耀大娭毑就喊了起來:“滿貞,你來得正好,快,快扶我起來!”
“喲,英蓮姐,這一大早要起來幹什麽呀?這大屋裏還沒一個人起來呐!”景滿貞緊趕幾步走上前,扶住了耀大娭毑。
“濟木帶著水玉、濟勳回來了,都快到石板塘了。你說,我能不去接一接嗎?”耀大娭毑氣喘籲籲地說。
“什麽?濟木他們到石板塘了?哪有這回事呀?我們家耀宗剛到屋,他是昨天晚上從長沙動身的。他臨行前去看過濟木,濟木對他說要等今天天亮後才動身。你這會兒去接,哪能接到呀?估計他們還沒到撈刀河呐,你上哪兒接去?”景滿貞說完,朝薑鶴卿擠了擠眼。顯然,她是對耀大娭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噢,他們今早上才動身?那是,那是,這會子到不了撈刀河。好吧,那我就再睡一陣,過會子再去接他們。來、來,滿貞,你也上床睡吧,挨著我,挨著我!”耀大娭毑邊說,邊往床裏頭挪身子,好把床邊上的地方騰給景滿貞。
“這就對了嘛,咱們睡一覺再去接,免得在路上空等。嘻、嘻,英蓮姐,你這被窩裏的味道好聞,連屁都是香的。說真的,英蓮姐,我就最喜歡跟你鑽一個被窩。”景滿貞笑嘻嘻的,一邁腿上了床,緊挨著耀大娭毑躺下。
景滿貞撒的謊還真起作用,耀大娭毑摟著她睡了一個好覺。隻可惜這一覺時間不夠長,還沒到半晌午,耀大娭毑便醒了。她醒了,就再也不肯在床上躺著了。她鬧著要下床,要到外頭去,要親自到大路上去迎接濟木、濟勳和水玉。景滿貞故伎重演,一會兒撒謊說濟木他們剛到茶亭寺,一會兒撒謊說濟木他們正在半路上吃飯,一會兒又撒謊說濟木他們快到界石鎮了。但她的這些謊言編得再好,耀大娭毑卻橫豎不肯聽了。薑鶴卿和景滿貞都無計可施了,他們隻得一邊一個架住耀大娭毑的胳膊往大路上走。
事情也真巧,三個人剛走到石板路的北頭,還沒到石板塘,一抬頭忽然看見了塘堤上的薑濟木。隻見他跌跌撞撞地迎麵狂奔而來,衝下塘堤,跑到跟前,一下子跪倒在地,對著耀大娭毑大聲哭喊道:“奶奶,你、你這是怎麽啦?得什麽病了呀?”
耀大娭毑這時候突然變了,變得就跟好人一樣,頭腦異常清醒。她一把抓住薑濟木的腦袋,讓他的臉朝上仰著,正對著自己的臉,然後死死地逼視著他的眼睛大聲說道:“我沒事,你不用管!你就回答我一件事:怎麽就一個人回來啦?濟勳呢?水玉呢?”
“奶奶,我沒用,我沒用,我沒找到濟勳弟!”薑濟木淚流滿麵,嗓子沙啞得厲害。
“難道一點消息都沒有?”耀大娭毑聲音異常嚴厲。
“沒、沒、沒有!”薑濟木的聲音顫抖著,小得幾乎隻有他自己聽得見。
耀大娭毑微微晃動了一下身子,接著又逼問道:“那水玉呢?”
薑濟木忽閃著眼睛,朝薑鶴卿看了看,又朝景滿貞看了看,好一會兒沒言聲。
薑濟木的舉動顯然激怒了耀大娭毑。她彎曲著右手中指和食指猛敲薑濟木的腦門,厲聲大喝:“你、你怎麽不說話呀?水玉怎麽啦?水玉到底怎麽啦?說!快說!”
“水、水玉也沒找到,但、但找到了她的……”話說了一半,薑濟木又突然停下來了,一雙眼睛怯怯地看著耀大娭毑。
耀大娭毑更火了,破口大罵道:“你這砍頸的東西怎麽啦?拉屎拉半截!快說呀,你找到水玉什麽啦?”
“奶奶,你別著急啊,”薑濟木從挎兜裏掏出一雙花布鞋來遞給耀大娭毑,“我、我找到了這雙鞋,像是水玉的。但、但也許是我看錯了,這鞋可、可能不是水玉的。”
耀大娭毑從薑濟木手中接過那雙鞋,隻拿到眼前晃了晃,就立馬說道:“沒錯,這鞋是水玉的,還是臨走前我給她做的呐。濟木,你、你是在哪裏找到這雙鞋的?”
薑濟木又不說話了,眼睛瞥了瞥薑鶴卿,又瞥了瞥景滿貞。
“你看,你看,話說了一半又不說了,盡屙半截屎!快說呀,水玉這雙鞋你是在哪裏找到的?”耀大娭毑聲音很高,根本不像重病在身的人。
“在、在河邊,就、就是梁家附近那段江堤下邊的一塊大、大石頭上。”薑濟木話沒說完,眼淚已嘩嘩地流了下來。
“哦,這鞋是在河邊撿到的?這麽說,水玉那孩子投、投水啦?啊,我可憐的孫女!”耀大娭毑突然嚎啕大哭,但她隻哭了一聲,便頭一歪,昏暈過去了。
耀大娭毑的病情急轉直下,一連五六天水米不進。郎中們看了,都直搖手。
得知耀大娭毑病情加重的消息,左鄰右舍、親朋戚友紛紛前來探視。這天上午,薑耀宗回來了。他剛一到家,撂下行囊,便急急忙忙地來看耀大娭毑。薑耀宗的回來,帶來了張頌臣、薑耀成等人的問候,還帶來了梁家原來的那些老鄰居——張老婆子、齊家嬸子、賈家大姐、劉老太太等人的問候。
聽到了老朋友們的問候,耀大娭毑的心情略略好受了一些,但依舊苦著一副臉,不停地長籲短歎。薑耀宗剝了一個橘子給她,她不肯吃。薑耀宗遞給她一塊蛋糕,她也不肯吃。薑耀宗問她想吃點什麽,她又搖了搖頭。薑耀宗急了,張口就埋怨道:“唉喲,老嫂子呃,你的心思也太重了吧!這也不吃,那也不喝,那不是等死嗎?”
“是呀,我就是在等死,”耀大娭毑歎口氣,淚水直流,“孩子們死了,是我害的。你說,我還能活下去嗎?”
薑耀宗一驚,連忙說:“喲,這我就不懂了,怎麽是你害的呢?”
“怎麽不是我害的呢?明擺著的嘛,我要不帶他們去長沙,不把他們的身世當麵告訴他們,他們能跑嗎?”耀大娭毑不斷地伸手抹眼淚。
“嗬嗬,那就好笑了,”薑耀宗似笑非笑,“你不把他們的身世說出來,眼看著他們嫡親兄妹通婚,犯人倫大錯,那就好了嗎?”
耀大娭毑一時語塞,表情木木的。過了好一陣,她才緩過神來,小聲說:“那總也比讓他們去死好啊,對不?”
“不對!我寧肯讓他們幹幹淨淨地去死,也不能眼看著他們肮肮髒髒地活著,”薑耀宗勃然大怒,情緒激昂,語音鏗鏘,“兄妹通婚,一根腸子裏爬出來的做夫妻,那叫什麽?那不是犯錯,而是犯罪!那樣做,祖宗牌位裏頭是寫不進去的!那樣做,我們薑家,包括所有活著的族人,也包括所有的祖宗和子孫後代,都會要羞死的!老嫂子呃,你告訴他們實情,那是對的!他們自己想不通,要跳河,那是他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他們真要是自殺了,你也別想他們了,算你自己瞎了眼,白疼他們一場了唄!這麽明白的道理,他們都明白不了;這麽點芝麻小事,他們都想不開;為了兄妹之間本不應該有的那點情,鬧得昏頭脹腦,投河上吊,那還是個人嗎?這樣的人不死,留在世上有什麽用呀?”
薑耀宗脾氣好,平時不大說狠話,這一次卻出乎意料,話說得異常激昂慷慨。
聽了薑耀宗這一番話,耀大娭毑不覺臉紅心跳,頭腦清醒多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耀宗,你說得對,我想通了。他們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唉,從今以後啊,我也不想他們了,就當從來就沒有過他們好了。”
“嗬嗬,嫂子,你還真以為他們死了?”薑耀宗笑了笑。大概是狠話說完了,火氣發光了,他這時候的脾氣小多了,說話的語氣平靜了許多。
“濟勳還不好說,水玉肯定是死了,”耀大娭毑眼眶一紅,眼淚又差點流了出來,“她的鞋都找到了嘛,是在江邊上找到的。明擺著,她投水了呀!”
“投水就一定能死成嗎?”
“那當然嘍!她投的不是小水塘,而是大河呀!那麽深的水,她還能不死?”
“我看未必!那地方,我去看了,水不深!”
“是呀,江邊上的水是不深,這我知道。但江中間的水深呀,對不?她誠心要尋死,當然會往江中間走嘍,還能老站在江邊上不動?”
“她即便是到了江中間,那也死不成!”
“那為什麽?”
“江中間來來往往的船那麽多,人見了,還能不救?”
“人救?哼,我看沒人會救。陽世間都這樣子了,人人自顧不暇,誰還有那好心眼跳到那麽深的江水裏去救人呀?”
“不,好人還是不少。我就親眼看見過好多人跳河,結果都被船上的人救起來了。說真的,到現在為止,我還沒看見過一個人投河死成了的!”
“真的?”耀大娭毑一聲大叫,眼光突然發亮,盯向薑耀宗。但僅僅過了一會兒,她的眼光就從薑耀宗的臉上移開,漸漸地黯淡下來了。
“怎麽?你不信?”
“信是信,但水玉肯定沒被救起來!”
“你怎麽那麽肯定呢?”
“當然嘍!她要是被救起來了,就一定會回家,對不對?可是,我和濟木在她家住了那麽久,都沒見她回來呀!”
“嗨,嫂子呃,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呀!水玉怎麽會回家呢?”
“怎麽不會回家呢?”
“她父母都死了,還回家幹什麽?等孫棒子抓她呀?”
“哦,你是說她是在知道父母已經死了的消息以後投河的?”
“那肯定是這樣的嘍!你想想噢,”薑耀宗一邊說,一邊掰起了手指頭,“水玉那天離開家是天快亮的時候,對不?孫棒子帶兵到她家來抓人是一大清早,對不?這中間時間很短,最多也就一兩個鍾頭。在這段時間內,她根本就來不及回家,因為她不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把情緒平靜下來,對不?這段時間過去以後,她也許想通了,情緒平靜下來了,想回家了,但這時卻已遲了,回不去了。為什麽呢?因為這時候她父母已經被抓走了。她很聰明,肯定曉得孫棒子在家裏埋伏了重兵。她當然是不會甘心自己的清白之身被孫棒子玷汙的,於是一怒之下便跑到江邊投水了。”
“依你這麽說,那水玉就不一定曉得她父母死在牢裏和後來我們遊行示威的事嘍?”
“遊行示威的事,她是肯定不知道的。她要是知道的話,當時就會現身,而且會積極參加。這是為她和她父母報仇的事,她哪能不參加呢?至於她父母慘死在牢裏的事,估計她也不知道。明擺著,她父母親被關在哪個牢裏,她不一定曉得。而且,她即便是曉得父母關在哪個牢裏,她也肯定不會去探視。她很聰明,當然不會不明白孫棒子抓她父母是在用釣魚之計,目的在於抓她。如果她去探監,不僅救不了父母,反倒會害了自己。我估計呀,水玉可能還有另外一種心思。”
“哦,另外一種心思?那是什麽心思呀?”
“我估計呀,水玉投水自殺,不一定完全是為情所困,自己想不開,而很可能還存著一份救父母親的心思。她很清楚,孫棒子之所以抓她父母,目的是為了得到她。因此她就想嘍:我不死,孫棒子就老存著得到我的幻想,不放我父母,要逼我就範;那要是我死了,孫棒子曉得無論怎麽做也得不到我了,不就會放了父母嗎?她這麽一想,自然而然地就會產生自殺的衝動嘍,對不?”
“耀宗,聽你這麽一說,我就明白多了。看來,水玉肯定是跳河了,但會不會被人救起來,那就得看她自己的命運嘍!那濟勳呢?他會不會是也跳了河呀?”
“濟勳不會,肯定不會!水玉跳河,是確實有原因的。孫棒子要抓她,還把她父母關進牢裏了,這是她跳河的兩大誘因。濟勳哪有這些誘因呀?沒有這些誘因,他跳河自殺幹什麽?瘋了啊?被鬼打昏了腦殼啊?”
“那會不會是他看見水玉跳河了,於是也就跟著跳下去了呢?”
“不會的!不會的!”
“怎麽不會呢?明擺著,到現在還找不著他的人影呀!”
“那孩子心氣高,”薑耀宗抬手摸摸下巴頦,“我估計呀,他是找事做去了,過些日子就會買一大堆東西回來看你的。老嫂子呃,你等著吧!”
和薑耀宗說了好一陣話,耀大娭毑的精神好多了。薑鶴卿見母親見好,就問她想吃什麽,要不要熬點粥喝。耀大娭毑想了想,說:“到時候跟著一起吃點飯就行了,粥就別另外熬了。要是有現成的好開水,就沏碗茶吃吧,隻是沒鹽沒豆子了哦!”
那年月,鹽最金貴。薑家這幾年連著出事,既要籌備蓋房,又要延醫治病,還要進長沙城尋人,耀大娭毑先前攢下的一點積蓄早就花光了,哪還有錢買鹽吃?所以,一家人差不多有好幾個月沒粘過鹽味了。薑鶴卿在家裏翻了半天,竟然沒尋出一丁點鹽來。沒辦法,他隻得去景滿貞家借鹽了。但他剛出門,迎麵便碰上了薑鶴慧。
薑鶴慧是薑鶴卿的堂妹妹,在鶴字輩中年紀最小,比薑鶴卿還小兩三歲。她是薑耀柏的女兒。薑耀柏後來生意衰敗了,就把她和她的兩個哥哥及其家人從陝西西安送回了湖南老家。但她雖是薑耀柏的女兒,脾氣性情卻大不相同。她是一個非常誠實、厚道、善良的人,為人謙和,特別樂於助人,和耀大娭毑的關係也極好。耀大娭毑得病以後,她就天天來幫忙做事,有時還整天整夜地守在病床邊。
薑鶴慧聽薑鶴卿說要去景滿貞家借鹽,便忙打阻說:“你別跑了吧!我們家有鹽,炒黃豆也是現成的,我現在就打轉回去拿點來!”
薑鶴慧回自己家拿鹽和黃豆去了,薑鶴卿便忙著燒開水、拿茶葉、磨薑汁,做沏茶的準備。但他一切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卻還沒見薑鶴慧回來。他實在等不及了,便跑到景滿貞家拿了一點鹽和黃豆回來,沏好了一碗薑鹽豆子茶,雙手捧著,遞到耀大娭毑嘴邊。
耀大娭毑好長時間沒喝過薑鹽豆子茶了。她聚精會神地盯著那碗茶看,看了老半天,才微微低頭抿了一口。這一口喝下去,她立刻眉開眼笑了,情不自禁地嚷嚷道:“好吃!好吃!還是咱們老家的茶好吃!哎呀,就可惜缺點芝麻和桂花!”
喝完一碗茶,耀大娭毑的精神又好了些。她靠著床頭半躺著,眼睛靜靜地看著窗外的藍天,一隻手指頭伸進嘴裏剔著牙縫裏的茶葉,神情顯得安詳適意。過了一會兒,牙縫裏的茶葉剔出來了,她一邊彈手指,把茶葉彈到地上,一邊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閻王爺那裏有沒有薑鹽豆子芝麻桂花茶吃,要是有,可就太好了!”
薑鶴慧手裏拿著一小瓶鹽和一小碗炒熟的黃豆匆匆忙忙地跑來了。她眼圈紅紅的,臉上還帶著淚痕。薑鶴卿一見,便埋怨道:“哎喲,我的姑娭毑,怎麽這時候才來呀?八成是你哥不讓拿鹽來吧?嗨,也難怪,這年月鹽也實在太貴了,比得上黃金,誰舍得往外拿呢?”
“不,我哥沒不舍得!”薑鶴慧說。
“我不信!你哥是個吝嗇鬼,能讓你拿鹽出來?他多半罵你了吧,要不你為什麽哭了呢?”薑鶴卿說。
“我哥沒罵我!我拿鹽出來,是背著他的,他根本就沒看見!”
“那就奇怪了,你哭什麽呢?”
薑鶴慧不說話了,低著頭,不停地用手背擦眼睛。這一切,耀大娭毑都看在眼裏了。她把薑鶴慧拽到自己身邊坐下,輕聲問:“鶴慧,好閨女,家裏出什麽事啦?能告訴伯媽嗎?”
“沒、沒什麽事!”薑鶴慧頭壓得更低了。
耀大娭毑伸手把薑鶴慧拉近了些,撫摸著她的肩頭說:“怎麽能沒事呢?你心裏頭那麽難受,那肯定是有事呀,對不?孩子,別藏著掖著了,快跟伯媽說實話吧!不說出來,你難受,伯媽也難受呀!”
“那、那好,我說出來,你老人家千萬別著急啊,”薑鶴慧擤了一把鼻涕,哽咽著說,“我大哥家的老三濟芬和二哥家的老二濟芳被土匪劫持了!”
耀大娭毑大吃一驚,忙問:“喲,被土匪劫持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呀?”
“就、就、就剛才!”薑鶴慧淚如泉湧。
“濟芬、濟芳不都是姑娘家嘛,最多也就十二三歲吧?平常看她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怎麽會突然被土匪劫持呢?”
“嗨,這、這也得怪、怪她們自己,”薑鶴慧又擤了一把鼻涕,控製了一下情緒,“她們在家裏待不住,老想上大山裏去看看,說了幾次也不聽。今天一大早,她們也沒跟大人打聲招呼,就拽上我二哥家的老二濟崇悄悄地出門走了。三個人一路走,一路踢石頭子玩,剛進山就看見路邊坐著幾個衣服特別破舊、渾身又黑又髒的男人。濟芬最愛幹淨,見那幾個人髒兮兮的,樣子很難看,覺得惡心,便小聲罵了一句‘臭要飯的’。誰知這一罵就罵出麻煩來了。那幾個男人當時就衝上來,抓住三個孩子又打又罵。打完了,罵完了,他們又抓住三個孩子往山裏頭走。走到常家洞附近時,他們又忽然把濟崇放了,要他回來給家裏報信,說是要拿一千塊光洋去盤山寺贖人。他們還說,如果三天之內見不到一千塊光洋,他們就要把兩個女孩子留在山裏當壓寨夫人。我剛才回家時,趕上濟崇也剛到屋,正在說遇上土匪的事呢。我聽得心裏又慌又亂,所以就忘了拿鹽的事,耽誤了你老人家吃茶的事,真不好意思!”
“嗨,什麽‘耽誤’不‘耽誤’的,我吃茶早一點晚一點有什麽打緊?你別在意,”耀大娭毑說,“對了,鶴慧,濟崇是男孩子吧?今年多大了?有十五六嗎?”
“是呀,濟崇是男孩子,今年滿十六了,四月份的生日。”
“難怪土匪放了他呢,他們覺得十六七的男孩留在身邊既沒用還礙事嘛。濟崇要是個女孩,十六七歲的大姑娘,隻怕就更糟了。哎喲,我的娘呃,這土匪也太猖獗了,大白天竟敢劫持人!鶴卿,”耀大娭毑轉頭看著薑鶴卿,“你快去找鶴坤,把這事對他說說,要他趕緊商量救人的事。你對他說,就說是我的意思,土匪是不可信的,跟他們講不得客氣,拿錢贖人這條路是肯定走不通的,隻能動武,派人直接去盤山寺救人。土匪獅子大開口,要一千光洋。如今這世道,誰家拿得出一千光洋啊?再說嘍,就是拿得出一千,也不能給!這幫土匪實在太可惡了,白晝劫人,為害一方,我們哪能容忍啊?幹脆,咱們趁著救人的機會把那幫子土匪滅了吧,也算是為地方上做件好事。不過,要去救人,動作就要快,最好是今天晚上就去,千萬耽誤不得。要是拖久了,他們做好了充分準備,或是把人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那可就麻煩了!”
薑鶴坤新近剛被大家選為族長。他正在家裏拾弄豬欄屋,滿手滿腳都是豬糞,渾身上下臭烘烘的。他還不知道土匪劫持孩子的事呢。薑鶴卿把事情一講,他吃驚地說:“喲,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呀?那鶴喜他們為什麽不來找我?”
薑鶴卿笑笑說:“那還用問,他們不好意思唄!”
“嗯,興許是,”薑鶴坤點點頭,“也沒準他們覺得我這個族長是新上來的,不管用,所以就不來找我了。不過,他們不來找我,我就得去找他們了。這事太大,族裏不管不行!”
“那你打算怎麽管呢?來文的,還是來武的?我娘的意思是動武。她說對土匪不能信,更講不得客氣。”薑鶴卿說。
薑鶴坤抬眼看著遠方的照壁山,斬釘截鐵地說:“老人家的意見是對的。跟土匪沒得客氣可講,隻有打這一條路。別說沒錢嘍,就是有錢,也不能給他們。他們動不動就下山搶錢搶東西,動不動就把人劫持到山上去,搞得地方上民不聊生,人心惶惶,這還得了?這次要是容忍他們了,給他們錢了,他們下次還來村裏劫持人,那怎麽辦呀?禍根不除,為害無窮。不行,這仗非打不可。但是,這仗不打就不打,打就一定要打勝。而要打勝,就一定要做好準備。至少我們得先摸摸情況吧?比如說:盤山寺的地形怎麽樣啊;要打的話,先從哪裏開始進攻啊;土匪總共有幾個人啊,他們使用的是什麽武器啊,手中有沒有真槍實彈啊;孩子抓走後情況怎麽樣啊;她們現在關押在什麽地方啊。這些情況,我們都得先摸清楚。隻有摸清了情況,我們才能做到‘知己知彼’,也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沒錯,是得先摸清情況,”薑鶴卿說,“那,坤哥,要不我先到盤山寺附近跑一趟,探探路,摸摸情況?”
薑鶴坤把眼神從照壁山上移回來,低頭沉思,好半天才說:“你去?那不行吧?鬼子正盯著你呐,要是你被他們抓走了,我大娘還不得把我吃了?”
薑鶴卿笑笑,不慌不忙地說:“有個情況你還不曉得吧?我那未過門的堂客就在駱家坳。駱家坳就在盤山腳下,離盤山寺很近。她常去盤山寺,對那裏的情況很熟。我去找找她,打聽打聽情況,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嗬嗬,你堂客就在土匪窩裏,”薑鶴坤看著薑鶴卿,眯起眼睛,詭秘地一笑,“哼,我還真以為你是急公好義呢,原來裏頭有這層關係!探路是假,找堂客親熱是真吧?”
“嗨,這時候哪有心思開玩笑呀,都屎到P股門了,”薑鶴卿一臉正經,“快拿主意吧,再晚可就來不及了!”
“那既是這樣,你就跑一趟唄!但你是你娘老子的心頭肉,她會放心你去嗎?”
“不要緊的,不跟她說實話就是了。”薑鶴卿說。
“好,你去吧!千萬注意安全啊,別讓鬼子發現了!最好是從山裏走,從樹林子裏穿,繞開大路,明白嗎?”
“明白,出不了事的!我現在就走!你去我家裏,撒個慌,穩住我娘!”
中午飯後,各家的男子漢就都來正堂屋開會了。薑鶴坤把事情一說,大家立刻炸開了鍋,七嘴八舌,什麽意見都有。有人嚷嚷:“事情都這樣了,還開什麽狗屁會呀?瞎耽誤工夫!還不趕緊抄家夥上山救人去?”有人慢騰騰地說:“事情沒那麽邪乎吧?盤山寺也就七八個小毛賊,能有那大膽抓住人不放?沒準也就是嚇唬嚇唬鶴喜,要他出點血罷了!”也有人幸災樂禍,不陰不陽地叨嘮道:“該!這就是天報應!誰叫耀柏叔那麽貪心,私占公戶建房蓋屋呢?要依我說,這事就不該管,聽他自作自受!”
說話的人中,有不少是反對動武的。他們反對動武,原因當然有多方麵。有些人是因為膽子小,不敢動刀動槍,害怕傷到自己。有些人是因為抱著“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想法,不願意為別人管閑事、賣力氣。還有些人則是缺乏信心,不相信族裏這些人真能辦成到土匪窩裏救人的大事。
反對動武的這幾種想法,薑濟勝無一不有。一進正堂屋,他就把和自己走得近的幾個小年輕拉到一起,找一個犄角旮旯蹲了下來,無邊無涯地說起了風涼話。起初,他那些風涼話還隻是小聲議論,當聽到有人說“這事就不該管,聽他自作自受”時,他的風涼話就立刻變成大聲嚷嚷了。他扯開嗓門對著堂屋裏吆喝道:“沒錯,這事就是不該管!明擺著,這事咱們沒法管呀,對不對?土匪是什麽人?他們是天天在山裏摸爬滾打慣了的,地形熟,會走山路,個個武功出眾,還有真刀真槍。咱們呢?咱們能跟他們比嗎?咱們可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呀,天天就和泥巴打交道,從來沒練過武,別說真刀真槍嘍,就是木棍子都不會使。就咱們這能耐,打得過土匪嗎?我不是嚇唬你們,咱們要真是上山和土匪打,別說救出那兩個小姑娘了,不被土匪戳死就算便宜!搞得不好的話,隻怕腦袋都得搬家!咱們可都是人生父母養的,要真是有個三長兩短,父母誰管呀?老婆誰管呀?孩子誰管呀?人生在世呀,就得認命。事情讓誰趕上了,誰就得認命,不要牽扯別人,別人也沒必要為他去送命。要依我說,這上山救人的話就別再說了,那是他娘的沒用的屁話!耀柏家的這檔子事就聽其自然吧!他要是有錢呢,就拿錢去贖人。他要是沒錢呢,就把女孩留在山上當壓寨夫人算了!當壓寨夫人也沒什麽不好嘛,天天不用做事,沒準還能吃香的喝辣的呐!”
薑濟勝一說話,他身旁的那幾個小年輕就跟著起哄。一時間,反對上山救人的聲音此起彼伏,幾乎占了上風。
薑鶴揚早就憋不住了。他猛地站了起來,對著薑濟勝大吼道:“濟勝,你那話才叫做屁話呢!什麽‘認命’不‘認命’哪?什麽‘牽扯別人’、‘為別人送命’哪?都是一個祖宗下來的,出了事不應該幫把手嗎?按照你這邏輯,大家都隻顧自己,不管別人,那好吧,將來你們家出了事,我們也都不管,看你怎麽辦?”
“對,鶴揚叔說得太對了,”薑耀希的孫子濟民揮著拳頭說,“要是濟勝大哥他堂客被土匪搶走了,我們就不管,讓她給土匪當壓寨夫人算了。她堂客可是咱們村的頭號美人哪,長得漂亮極了,土匪要是搶了,準保還沒到晚上就得玩得稀巴爛。”
薑鶴季在鞋底子上嗑了嗑旱煙袋,慢騰騰地說:“是呀,濟勝,你真的太不像話了。濟芬、濟芳那倆孩子才多大呀,你就說讓她們當壓寨夫人算了。虧你還是她們倆的大哥呢,這種話也能說得出口?你還是個男子漢嗎?你爸平常就是這樣教育你的嗎?我真不明白,耀鬆大伯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孫子,真是丟人現眼哪!”
“濟勝啊,你也太看低咱們農民了。農民怎麽啦?農民就玩不過土匪?你數數看,哪朝哪代的天下不是咱農民打下的?劉備還織過履、販過席、種過菜呢!太平天國的那些大將們哪個不是農民呀?農民要是連幾個小毛賊土匪都對付不了,那也就不是好農民了。我也不是說大話,別說那山上隻有七八個土匪,就是再多十個八個,咱們也能對付得了。大家都沒真刀實槍地幹過,但卻都不怕,你怎麽就那麽膽小害怕呢?難道你特別,生來就是軟骨頭?”薑鶴揚冷嘲熱諷地說,說完還輕蔑地朝地下啐了一口唾沫。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朝著薑濟勝開火,薑濟勝和他那一夥子就都啞巴了。於是乎,主張上山救人的這一派又占了上風。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爭論不休,門外忽然傳來了喊叫聲。那是薑耀典。他擔心兒子鶴仲、鶴季跟著上山救人會有危險,便戳著根拐棍出來,站在南大門的門廊裏,對著正堂屋大喊:“鶴仲、鶴季,你們兩個趕緊回來,我還有要緊事等著你們做呢!”
薑耀典大喊大叫了好半天,薑鶴仲和薑鶴季兄弟卻都不理睬。薑鶴坤覺得不大好,便掃了一眼薑鶴仲和薑鶴季說:“要不你們兄弟把一個回去看看吧!”
“我來吧,”薑鶴季站起來,走到門口,扯開嗓門對薑耀典大聲說了起來,“爺老子,大家說了,你要再大喊大叫的話,族裏就不管我鶴康哥和鶴鵬弟的事了,看你怎麽辦?”
薑鶴季這句話真起作用,薑耀典不出聲了,頭一扭,戳著拐杖回去了。
議論好半天了,該收尾了,薑鶴坤站了起來,邊走邊措辭,想說幾句。正在這時,景滿貞和薑鶴慧忽然推門進來了。景滿貞一進門,就對著薑鶴坤嚷嚷起來:“鶴坤,上山救人的事,別落下我和鶴慧,我們倆也去!”
“哎喲,二娘,這是男人們的事,你、你們就別來瞎摻合啦!”薑鶴坤說。
景滿貞眼睛一瞪,大聲嚷道:“什麽話?上山救人還分男女?小瞧你二娘是不是?你二娘不比你差,不信上來試試!”
景滿貞這一說,滿堂屋人都大笑起來:“好,快來看吧,母子倆比武嘍!母子倆比武嘍!”
薑鶴慧也笑了。笑了一陣,她便款款地走到堂屋中間,做了個請肅靜的手勢,看了薑鶴坤一眼,然後朝前後左右的人群各鞠一躬,輕聲說:“大家為我們家的事操心了,我代表我大哥、二哥及我們全家所有的人謝謝了!鶴坤哥,各位哥哥,剛才滿貞嬸子說我們兩個也要上山救人,這不是瞎摻合,而是我們的真心實意。我們覺得,我們兩個應該去,去了也有好處。我們去了,沒準還能成為秘密武器,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呢!”
“喲嗬,鶴慧,你是什麽秘密武器呀?”大家紛紛起哄,堂屋裏熱熱鬧鬧。
“那當然嘍,這事很明白嘛,”薑鶴慧說,“我那兩個侄女剛從陝西來湖南不久,聽不大懂湖南話,跟大家也都不熟。因而如果需要她們配合的話,她們就可能配合不好,難免耽誤事。如果我和滿貞嬸子同去的話呢,情況就可能會好得多,因為我會說陝西話,我又是個女人,兩個孩子跟我又很熟,她們都能聽我的,溝通起來會比較容易嘛。”
“嗯,有道理,有道理,”薑鶴坤點點頭說,“秘密武器,那你就和我娘一起去吧!不過,我把話說在頭裏,得絕對服從我指揮喲!”
景滿貞和薑鶴慧的激情感染了大家,滿堂屋的人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紛紛要求參加上山救人的戰鬥。薑鶴坤見大家熱情高漲,心裏很高興,便想趁熱打鐵,把上山的人選定下來。他正要宣布人選,門口突然進來了薑鶴卿,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那人三十出頭年紀,個頭高大,身強體壯。
見來人了,薑鶴坤忙上前招呼。薑鶴卿一伸手,指指身後的人說:“坤哥,他叫駱根寶,是駱家坳的,我姐夫!”
薑鶴卿話音剛落,幾個小夥子就喊起來了:“喲,鶴卿叔,你不就三個姐夫嘛,怎麽今天又來了一個姐夫呀?怎麽回事,快說說!”
薑鶴卿靦腆,臉愛發紅。見大家起哄,他就有點招架不住了,臉不覺紅了起來。薑鶴坤見狀,連忙替他解圍。“別起哄了,商量正事要緊!”薑鶴坤邊說邊向大家揮了揮手。
緊接著,薑鶴坤又招呼駱根寶到堂屋中間坐下,請他介紹盤山寺的情況。駱根寶倒也是個大方隨便的人。他略略客氣了幾句,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原來,盤山不太高,也不太大,但異常陡峭險峻。山峰東、南兩麵都是懸崖峭壁,無路可走,北麵有一條長達十數裏的深澗構成天然屏障,隻有西麵有一條羊腸小道可通峰頂。那羊腸小道也不是一條直路,而是圍繞著山峰盤旋而上,分三盤六坡二十一彎,關卡障礙有很多處,處處易守難攻。
山半腰有一個寺廟,那就是盤山寺。盤山寺很小,隻有一個山門、一個大殿、兩間配殿。大殿的後頭,還有一排矮小的平房,那是做住房、廚房以及堆放柴火雜物用的。寺廟的山門緊鄰那條通往峰頂的羊腸小道。羊腸小道的另一側,就是那條險峻萬分的天然屏障山澗了。
盤山寺裏原來有一老一少兩個和尚。土匪們來了以後,便把他們趕出去了。那兩個和尚從此便真正成了“出家人”,無家可歸,隻得到處流浪了。
土匪總共有八個,多為外地人,年紀多在三十歲左右,而且多數都是叫花子出身。為首的姓金,不知名字,土匪們都叫他金大腦袋。這人個頭不小,身體也壯實,有些武功,一手棍法使得不錯。土匪中還有一個叫金貓的,個頭不高,人很消瘦,長得就跟猴子似的,但其貌雖不揚,武功卻不弱,尤其輕功了得,在山上奔跑如履平地。除了金大腦袋和金貓之外,土匪中就再沒有什麽武功好的了。
土匪們占據盤山寺不久,還沒有搞到什麽槍支彈藥一類的武器。他們使的多數都是棍棒,偶爾也有用大刀和梭鏢的。但那些大刀和梭鏢也多半是樣子貨,有的材料不真,有的棒頭太輕,有的還陳舊得生了鏽。因此,總的來說,他們的勢力並不強,沒有太大的戰鬥力。
駱根寶詳細介紹了盤山寺和土匪們的情況,臨末了還對薑鶴坤說:“你們人手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就多派幾個人和你們一起幹。不說多了,我們村一二十個壯小夥子還是派得出來的,而且個個都是獵戶,身手好,地形熟!”
薑鶴坤一聽,連忙緊緊握住駱根寶的手說:“兄弟,咱們都是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了。我們村的人手倒是不少,會武功的也有幾個,估計對付那幾個小蟊賊也足夠了,可就是地形不大熟,夜裏頭看不清地形地勢,走那三盤六坡二十一彎可能會有些犯暈。要不你就派幾個路熟的給我們帶帶路吧,其餘的人就不麻煩了!”
駱根寶低頭看著地麵,沉思有頃,說:“坤哥,我們村離盤山寺近,平常受土匪的侵害最多,早就有心滅掉他們了。你們這次上山打他們,其實也是在為我們村做好事。所以呀,我們村多派幾個人參加也是應當的。要不這麽吧,我派幾個身手好、地形熟的給你們帶路,然後我自己再帶幾個人協助你們進攻,聽你的指揮,行嗎?”
“那好吧,你回去安排人,”薑鶴坤對駱根寶說,“我們晚飯後就動身,到你們村口會齊!”
送走駱根寶,薑鶴坤就開始選派人手。他這個瞧瞧,那個看看,斟酌了好半天,最後才選定了十六個人。但這十六個人中,有薑鶴卿,卻沒有薑濟木。這一來,薑濟木不高興了,耀大娭毑也不高興了。
薑濟木不高興,是因為他自己想去。耀大娭毑不高興,是因為她不想讓小兒子薑鶴卿去。她既擔心小兒子薑鶴卿夜裏走山路時不小心跌倒傷了腳,又害怕他跟土匪搏鬥時傷了身子。她想得很細,一個人沒完沒了地瞎琢磨:“刀槍可是沒長眼睛的呀!要是土匪玩命地打,一槍戳來,正好戳中了鶴卿的眼睛,或是戳中了鶴卿的胸口,那該怎麽辦?”她越想越怕,想著想著,眼淚就流出來了。
耀大娭毑的心思,讓薑鶴坤知道了。薑鶴坤連忙作出決定:薑鶴卿也不上山救人了,留在家裏照顧病重的母親。
薑鶴卿和薑濟木都不參加上山救人的戰鬥了。這事顯然有些不妥。果然,村裏很快就有人議論開了,說是耀大娭毑有私心。
耀大娭毑沒有聽到人們的議論,但她也覺察出自己好像有些不對。她把薑鶴坤喊來,對他說:“我們家一個都不去,那肯定不行。要不就讓濟木去吧,鶴卿留下來照顧我!”
薑鶴卿這時正好就在旁邊。他忙插話說:“娘,你老人家這樣做就不對了!我是叔叔,年紀長些,武功又好,濟木是侄子,年紀比我小,武功又不如我,你不讓我去,讓他去,心不是也太偏了嗎?人家該怎麽看這事呀?”
“那、那怎麽辦呢?”耀大娭毑急得直搓手。
“有什麽不好辦的?我和濟木都去不就行了嘛!兩個人都去,還能互相有個照應呢!”薑鶴卿說。
耀大娭毑手一揮,說:“嗨,算了,算了,那就兩個人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