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大娭毑覺得,這次遊行示威活動搞得如此沸沸揚揚,差不多全城全省都家喻戶曉了,梁水玉再怎麽躲著藏著也該知道了。而她知道了,也一定會很快跑回家來的。所以,遊行示威一結束,她就守在梁家不出門了。
耀大娭毑堅信梁水玉會回來。然而,兩天過去了,梁水玉沒回來;七、八天過去了,梁水玉還是沒回來。“這、這孩子怎麽還不回來呢?莫非她跑到外地去了?莫非她遭到鬼子的毒手了?莫、莫非她出其他什麽事情了?”
耀大娭毑不敢再往下想了。她原本打算在見到孫女梁水玉以後,就趕緊帶著她一起回鄉下去的。梁水玉老也不回來,她便在梁家待不下去了。耀大娭毑心裏最著急上火的,是小兒子薑鶴卿。臨離開家來長沙的時候,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複叮囑過薑鶴卿,要他千萬注意自己的安全,好好待在隔斷裏別出來。同時,她也反複囑托過景滿貞,要她把薑鶴卿當親兒子管,管緊管嚴,管得死死的。
耀大娭毑度日如年,實在待不下去了。這天一大早,天還沒亮,她就叫孫子薑濟木起床了。薑濟木睡得死,叫了幾次也叫不醒,她就揪他的耳朵,打他的P股。
“濟木,奶奶在這裏實在待不住了,家裏好多事情都還等著奶奶回去做呢!奶奶今天要回去,現在就走!”耀大娭毑把嘴巴貼在孫子的耳朵根子上大聲說。
“是嘛,今天回家?那好啊!”薑濟木聽說要回去,連忙一翻身坐了起來。他還以為奶奶是要帶他一起回家呢。
耀大娭毑伸手按住薑濟木的肩頭,用命令式的口氣說:“天還早,你別起來,接著睡吧!奶奶一個人走,你不走!”
薑濟木急了,一邊揉眼,一邊大聲嚷嚷:“你老人家要一個人回去?那怎麽行!你老人家知道碼頭在哪裏嗎?知道船票怎麽買嗎?”
“我幹什麽非要知道碼頭在哪裏、船票怎麽買呀?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哪能坐船呢?要回去,也隻能是走路嘍!”耀大娭毑說。
“走路回去?那我更不放心了,”薑濟木一翻身下床,抓住衣服就往身上套,“回家的那條路,你老人家還從來沒走過的,走錯了、找不到家了怎麽辦?”
“唉呀,你這孩子也太小瞧奶奶了。湘長官道,筆直的一條路,誰不會走呀?沒走過,問一問不就會走了嗎?嘴巴底下就是路嘛!”耀大娭毑撇撇嘴。
“奶奶,我、我還是跟你一起走吧!路上到處都是日本鬼子的崗哨呢,要是把你老人家抓走了,那、那該怎麽辦?”薑濟木嘟嘟囔囔。
“嗨,這你就大錯特錯啦,”耀大娭毑拍著巴掌說,“我一個人走,鬼子倒不會抓,要是你在身邊,那可就危險了。明擺著,鬼子不會抓我的。我一個老太婆,他們抓我幹什麽?沒用呀,對不?他們抓我還嫌麻煩呢。要派人看著,要給我飯吃,我要上茅房,他們還得派人跟著,那多麻煩呀。他們能自找麻煩抓我嗎?不會的!可你就不同了。你是大小夥子,有力氣,能修碉堡,能挖工事,能搬槍抬炮搞運輸,能幹很多的事。鬼子缺勞力,見了你,還能不抓?你被抓走了,我能站在旁邊幹瞪眼看著不管嗎?不能吧?那我肯定得跟他們拚老命的!這樣一來,那咱們兩個可就都完蛋了!所以呀,你無論如何不能跟我一起走,明白嗎?再說,我走了,你也走了,那誰來找濟勳和水玉呢?水玉回家了找不到人怎麽辦?孩子呀,你是奶奶的乖孫子,就聽奶奶一句話吧,別走了!你留下來,在這屋裏住著,等一等水玉和濟勳。另外,張老板城裏的米行也快開業了,他也離不開你呀,對不?”
耀大娭毑這幾句話起了作用,薑濟木明白自己確實不能走了。他一P股坐到床邊,嘟囔道:“路、路不會走,倒、倒是可以問。可那麽遠的路,差、差不多有一百裏,你、你老人家行嗎?萬一路上出了事,那、那該如何是好呀?”
“哎喲,能出什麽事呀?你別瞎操心好不好?大小夥子一點也不利落,老婆婆媽媽的,”耀大娭毑訓斥道,“濟木,奶奶可給你說好了噢,找水玉和濟勳的事可就完全交給你一個人了。找到了他們倆,你就一起帶回。沒找到濟勳,隻找到了水玉,也要趕緊帶回家。萬一誰都沒找到,那也得及時和我通信息,明白了嗎?和你說好了吧,從今天算起,到第十天頭上,不管怎樣你都得回家一趟,把個信給我。”
耀大娭毑轉身就走。但她剛剛走到門口,還沒來得及跨門檻,薑濟木突然又喊起來了:“奶奶,奶奶,我還有件事想跟你老人家說。”
“什麽事?”耀大娭毑站住了,回頭問。
“是……是……,是這樣……”薑濟木紅著臉,吱吱嗚嗚。
“喲,怎麽扭扭捏捏呀,”耀大娭毑好奇地打量著孫子,“莫不是你小子把小穎搞上床了吧?怎麽樣啊,肚子沒搞大吧?”
“沒、沒、沒,”薑濟木滿臉通紅,“你老人家把我看成什麽人了?”
“哦,沒這事呀,那你慌什麽啊?”
“這、這個……”
“什麽這個、那個,有話就快說!”
薑濟木低著頭,眼睛看著地,結結巴巴地小聲說:“那、那年鬼子打田營鎮,進、進了小穎家,把、把她和她娘都那、那個了!”
“哦!”猶如一個晴天霹靂打來,耀大娭毑懵了。她眼睛瞪得老大,直直地盯著前方,僅僅吐了一個“哦”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薑濟木愣愣地站著,斜眼瞟了一下耀大娭毑,顫抖著聲音說:“明、明擺著,這事不、不是小穎的錯,怪不得她。你老人家就諒、諒解她,讓、讓她和我相、相好吧!反正這一輩子,我是永、永遠也離不開她了!”
好半天,耀大娭毑才緩過神來。她低頭看著地,緩緩地說:“這事不是她的錯,我沒怪她的意思。這你放心。但婚姻大事實在太大了,不能草率,你讓我好好想想吧!”
說完話,耀大娭毑拔腿就走。眼睜睜地看著奶奶走出屋門,薑濟木直直地站在當地發愣,心裏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
城裏的一段路,耀大娭毑走得倒還比較順利,但出了城可就很不順利了。日本鬼子在城郊接合部的交通要道設置了很多崗哨,其中有一個關鍵路口被封死了,過往行人一概不放行,除非持有憲兵隊頒發的特別通行證。那路口是從長沙去往湘北縣的必經之地。這一來,耀大娭毑著急了。她一個鄉下來的老太婆,長沙城裏沒一個說得上話的熟人,去哪裏找憲兵隊頒發的特別通行證呢?她好說歹說都沒用。說多了,鬼子還要拿槍托砸她。沒辦法,她隻得忍氣吞聲往回走了。
往回走了裏把多路,耀大娭毑偶爾一回頭,突然發現左邊的小路上有七八個人正神色慌張地往一個小山上跑。“喲,那撥人幹嘛往山上跑呀?莫非那山上有小路可以繞過鬼子的崗哨?”她這樣想著,便靈機一動,轉身走上了左邊的小路。
山上果然有條小路可以繞過鬼子的崗哨。那七八個人都是年輕婦女,一大清早進城賣茶雞蛋的,這時候賣完了茶雞蛋回家。她們提的提籃子,背的背包袱,一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一邊匆匆忙忙地往山上爬。耀大娭毑悄悄地跟在她們後麵,也往小山上爬。爬到半山腰時,突然有人喊了一聲:“不好,鬼子追來了,快跑!”耀大娭毑回頭一望,一眼便看見有三個鬼子端著槍跟在後麵追。
鬼子跑得飛快,離得越來越近了。他們端著槍,嘴裏嗚哩哇啦地亂喊亂叫,朝著山上的人群猛追過來,樣子凶惡極了。過了沒多久,他們還朝著人群開起了槍。隨著淒厲的槍聲不斷響起,子彈跟著人群擦身而過。這一來,大家更害怕了,腿發軟,心發虛,手忙腳亂,渾身直打哆嗦。還有幾個人完全慌了神,幹脆趴在地上不走了。見情況十分危急,耀大娭毑連忙對著她們大喊起來:“唉喲,這時候哪能停下來呀?鬼子正愁找不到花姑娘呢,要是被他們抓到了,還不都得被他們糟蹋?快跑!快跑呀!”耀大娭毑這一聲大喊起了作用,趴在地上不動的那些人又都慌慌張張地爬起來,七扭八歪地往前跑了。
前麵是一個十字路口。這時,耀大娭毑又喊了起來:“大家別往一條路上擠,那樣容易被鬼子抓住!大家快散開,朝左右兩邊跑,快進山裏,找樹林子躲起來!”說完,她就拽起一個小姑娘的手跑進了左邊的樹林子。
左邊的樹林子非常茂密,到處是沒過頭頂的灌木叢和齊腰深的茅草。耀大娭毑見日本鬼子快到了,根本來不及往遠處跑,便連忙在近邊找了一處特別茂密的茅草叢藏了起來。那茅草叢的周邊是密密麻麻的灌木林,正好擋住了前麵的那條小路。
日本鬼子端著槍,嗚哩哇啦地怪叫著撲過來了。那烏黑的槍管、亮閃閃的刺刀、黃顏色的軍褲都看得清清楚楚。小姑娘嚇壞了,臉上沒一點血色,兩隻小手也冰涼冰涼的,渾身哆嗦得像打擺子。耀大娭毑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捏著她的小手輕輕地撫摸著,眼睛卻一刻也不停地盯著灌木叢外麵的那條小路。
三個鬼子從小路上匆匆跑過,嗚哩哇啦的怪叫聲、“咚咚咚”的皮鞋聲、拉動槍栓時的“喀嚓”聲由遠及近,又由近而遠。過了一陣,這一切亂七八糟的聲音終於去遠了,聽不到了。忽然間,茅草叢周邊顯得異常寧靜。那寧靜令人窒息,令人恐怖。
小姑娘把腦袋埋在耀大娭毑懷裏,身子不停地瑟瑟發抖。耀大娭毑伸手略略抬起她的頭,看著她的小臉蛋,小聲說:“別害怕,鬼子往那邊跑了!”
“哦,是嘛?往那邊跑啦?唉喲,我的娘呃,嚇死我了!”小姑娘忽閃著大眼睛小聲說,話音還帶著顫抖。
“孩子呀,你多大啦?”
“十六,過年就十七了!”
“叫什麽名字?”
“張玉珊。人都叫我小珊。”
“小珊,嗯,這名字好聽。就你一個人出來的?”
“不,還有我二嬸、三嬸!”
“她們跑散了?”
“剛才還在一起的,這會子不知道躲哪去了,沒準在那邊吧!”
“你們都是進城賣茶雞蛋的?”
“是呀,我們每天一大早進城,到這時候就往回轉。”
“每天都要從這山上繞道走嗎?那多危險呀!”
“不,以前都是走大路,不從這山上繞道。”
“以前走大路?以前那路口鬼子沒設崗哨嗎?”
“那路口早就有崗哨了,但以前讓走,隻是查得比較嚴罷了。今天也不知怎麽回事,突然不讓走了。”
“哦,原來是這樣。看來我命苦啊,讓走的時候沒趕上,不讓走的時候卻偏偏趕上了。那、那你家在哪裏住?”
“穆家隴,就在山那邊,”小珊用手一指前邊,“離這不遠,走過山下的這道隴,從前頭那座山翻過去,再走一兩裏路就到了。”
“自己一個人能回家嗎?”
“能!這條路我挺熟的,以前老走。有時扯豬草,我還來這山裏呐。這山裏,還有那山腳下,豬草特別多。”
“噢,你老去城裏賣茶雞蛋嗎?怎麽就你一個人去呢?你娘也真是的,忍心讓你一個姑娘家在外跑,她怎麽不跟著?”
“我娘病了,病得很重,我爸要留在家裏照顧她。家裏急著用錢買藥給我娘治病,所以我每天都要跟著二嬸、三嬸進城賣茶雞蛋。”
“哦,可憐的孩子!要不,等會兒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送,我能行。奶奶,謝謝你!”
說著,小珊站起來就要走,耀大娭毑連忙伸手按住。“現在哪能走呀?孩子,鬼子還沒過去呢!”她輕聲說。
兩人正悄悄地說著話,忽然聽見前邊的山腰裏傳來了女人的哭叫聲。那哭叫聲很大很急,異常淒厲、悲慘,猶如撕心裂肺一般。緊接著,山腰裏又傳來了鬼子的淫笑聲。那淫笑聲忽大忽小,裏麵還夾雜著呼哧帶喘的聲音。耀大娭毑心頭一驚,不由得眉頭緊皺,兩行淚水刷刷地流了下來。“唉,不知道是哪個姐妹被糟蹋了?日本鬼子真他娘的沒人性,禽獸不如啊!”她暗地裏罵了起來。
在茅草叢裏又躲了一陣,才見那三個日本鬼子提著褲子、端著槍、哼著日本小調七扭八歪地走過來了。他們順著來時走過的那條小路,從耀大娭毑和小珊藏身的灌木叢前走過,匆匆地下山去了。
直到日本鬼子走遠了,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了,耀大娭毑才牽著小珊的手從茅草叢裏鑽了出來。一出來,她們便直奔前邊的山腰。果然,在那山腰的茅草叢裏,她們找到了一個年輕的女人。那女人麵色慘白,神情呆滯,大腿間流著鮮血,渾身上下一絲不掛。
一見那女人,小珊就哭了。她撲倒在地,抱著那女人的身子邊哭邊喊:“三嬸,三嬸,你、你怎麽啦?”
“小珊,我、我不活了,我、我活不成了呀,”三嬸嘶啞著嗓音有氣無力地說,“你幫我帶句話給你三叔吧,讓他好好待孩子,別打孩子,把孩子養大成人,為我報仇!——我那可憐的孩子呀,娘還沒給你喂夠奶,就走了!你別怨娘啊,娘是迫不得已的,娘是被日本鬼子害死的!你、你要為娘報仇啊!”
耀大娭毑連忙幫三嬸擦淨身子,穿好衣服,扶她起來坐著。她一邊用手幫她梳理頭發,一邊輕聲說:“她三嬸啊,你這想法可就不對了。既然受了日本鬼子欺負,那就得想法子報仇雪恨嘍,怎能大仇不報就尋死呢?那多冤啊!人活在這世上要剛強些,不能太軟弱,明白嗎?什麽事都要往開裏想,往大裏想,想遠一點,不能一根筋跟自己過不去。動不動就尋死,那咱們中國的人還不得都死絕了?而今這世道,受日本鬼子欺負的女人可就多了去了,哪是就你一個呢?光我知道的,就有好幾個呢。望城嶺知道不?那地方有個姓李的姑娘,前不久被七個日本鬼子輪奸了。澇溪橋附近有個五十多歲的小腳老太太,上個月初二被四個日本鬼子輪奸了。邵家大屋有個孕婦早兩天被五個日本鬼子抓住輪奸了,結果導致流產,出了好多血。可她們都沒尋死,都活下來了。她們為什麽不尋死呀?因為她們曉得要報仇,因為她們曉得尋死對自己隻有壞處沒好處。老話講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話說得多在理呀。人活下來,才有報仇雪恨的那一天;人要是死了,可就他娘的什麽都沒了。人死了,什麽都沒了,還怎麽報仇啊?所以啊,要報仇,人就不能死。再說嘍,人的死活是一個人的事嗎?不是呀!那還得牽扯好多人呢。比如說你吧,你要是真死啦,你家裏頭可就不好辦了。頭一層,你兒子就沒娘了。人家都有娘,他沒娘。你說,他那心裏頭是什麽滋味?第二層,你老公就沒堂客了。他沒堂客了,這一輩子打單身,那日子好過嗎?再一層,你親娘親爺就沒你這閨女了,過年過節你沒法去看他們,將來他們死後你也沒法去磕頭拜祭燒紙錢。那他們該多孤單啊!你說,你這樣做,對得起他們嗎?還有一層,你死了,你公公婆婆也就沒你這個兒媳婦了,那你說還能為他們端茶遞水盡孝道嗎?我也不說遠的了,單是這四層,你就不能死,明白嗎?死還不容易?前頭就有口塘,你往那塘裏一跳不就行了?可那真是最笨最蠢的做法呀,會給爺娘、孩子和家裏所有的親人們帶來無邊無盡痛苦的。她三嬸呀,你好好想想吧,你可真的是死不得嘍!”
沒過多久,小珊她二嬸也急急忙忙地找來了。三個人輪著做工作,掰開來揉碎了地說,過了好一陣,小珊她三嬸才漸漸平靜下來。耀大娭毑見狀,連忙對小珊她二嬸打了一個手勢,兩個人一邊一個,攙起小珊她三嬸就走。
過了隴,下了山,就看得見大路了。三個人都對耀大娭毑說:“老人家,你就從這裏上大路吧,我們也快到家了!”
耀大娭毑這時卻站著不動了。她把小珊拽到一邊問:“你三叔對你三嬸好嗎?”
小珊低著頭,小聲說:“挺好的,隻是……”
“隻是脾氣比較急,說話粗魯,是不?”耀大娭毑說。
“嗯!”小珊點點頭。
“哦,原來是這樣,”耀大娭毑低聲說,“那我還是送你們到家吧!”
兩個人正小聲說話,小珊她二嬸慢慢騰騰地走過來了。她頭一低,把嘴巴湊近耀大娭毑的耳朵,悄聲說:“你老人家擔心我三妹想不開,是不?放心吧,她那人挺開朗的。再說還有我們倆在呢,沒事!”
耀大娭毑頭一抬,看著小珊她二嬸說:“我不是不放心你妹,而是不放心她男人。他男人要是個心寬、懂事、明理的人呢,這事就好辦了。她男人要是個一根筋,心眼小,認死理、喜歡鑽牛角尖的人呢,這事就還真的有點麻煩。倘若她男人不明事理,莽莽撞撞地說出幾句不中聽的話來,那她三嬸還能活下去嗎?”
果然,小珊她三叔脾氣急,說話粗魯。一聽說老婆被鬼子奸汙了,他便火冒三丈,對著她嚷嚷起來:“你還有臉回來?怎麽不去死呢?當時你就該一頭撞死在鬼子身上呀!”
耀大娭毑急忙上前,拽住小珊她三叔的手就往屋外走。走到外頭地坪裏,她站住了,冷冷地對小珊她三叔說:“小夥子,你去拿把菜刀吧!有多的話,拿兩把更好!”
“要菜刀幹什麽?”小珊她三叔問。
“別問,你去拿就是了!”耀大娭毑說。
小珊她三叔轉身進屋,一會兒就從屋裏出來了,一手捏著一把菜刀。耀大娭毑看他一眼,對他說:“走吧,快跟我走!”
“走?往哪裏走?你老人家要帶我去哪裏呀?”小珊她三叔滿頭霧水,站著不動。
“去哪裏?當然是去找日本鬼子拚命嘍!你剛才不是埋怨你堂客沒一頭撞死在日本鬼子身上嗎?看來,你是一個有誌氣、不怕死的,能跟日本鬼子拚命。那好吧,我這就帶你找那三個日本鬼子拚命去,我見過他們,認得。”
小珊她三叔愣住了,臉紅脖子粗地站在那裏不言語。
“快跟我走呀!這會子去,還來得及,追得上,那三個鬼子肯定沒走遠。要是再耽誤一點工夫,可就不好辦了,他們走遠了,追不上了!”耀大娭毑說。
小珊她三叔還是不動,愣愣地站在原地。
耀大娭毑發脾氣了,盯著小珊她三叔,狠狠地罵了起來:“怎麽?你不敢去啦?害怕啦?你不是要堂客往鬼子身上撞嗎,那你自己怎麽不去撞呀?噢,鬧半天,你他娘的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窩裏狠,一個沒用的東西呀!有氣隻往堂客們身上使,不敢對別人發,這叫什麽男子漢大丈夫呀?”
小珊她三叔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的鞋子。
“什麽叫男子漢大丈夫,你知道嗎?男子漢大丈夫是要有擔待的,是要為堂客們主事的,撐腰的,打氣的。堂客們在外頭受了欺負,男子漢大丈夫要為她抹平傷口,要為她消除怨氣,要為她報仇雪恨。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懂嗎?可你倒好,女人受了那麽大的委屈,本來就不想活了,你卻不僅不體諒她,不安慰她,不為她報仇,反倒還要傷她的心,出口就說混帳話,要她去死!你他娘的這不是往她的傷口上撒鹽嗎?你說你這是做的什麽事呀?不明事理,動不動就犯渾,對堂客們使氣,你他娘的簡直豬狗不如呀!她三嬸瞎了眼,那麽好的一個女人,嫁了你這麽一個不懂事的混帳東西,真是倒她娘的三輩子血黴!”
小珊她三叔良心發現,忽然跪倒在地,捶胸頓足地邊哭邊說:“老人家,你罵得好,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豬狗不如呀!”
“哭管什麽用啊?快回去安慰你女人,她不容易!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他娘的就麻煩了,懂嗎?”耀大娭毑大聲吼道。
突然,小珊她三叔猛地站了起來,把菜刀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走。耀大娭毑一愣,忙大聲喊道:“你幹什麽去?快給我回來!”
“我、我找我二哥去!”小珊她三叔說。
“找你二哥?找你二哥幹什麽?想找你二哥一起去殺鬼子,是嗎?你們兩個人就能報得了仇嗎?糊塗!”耀大娭毑不停地大聲嚷嚷。
小珊她二嬸不知什麽時候站到耀大娭毑身邊了。她扒拉一下耀大娭毑肩頭,低聲說:“讓他去吧!她二哥是抗日遊擊隊的隊長!”
“哦,那就好,那就好,那可就太好了!”耀大娭毑恍然大悟,心裏高興極了,不覺連聲說了好幾個“那就好”。
從小珊她們村出來,就是一條田間小路。耀大娭毑走在小路上,心裏很高興。她覺得自己這件事做得好,救了小珊她三嬸一條命,因此頗有一點意氣風發、豪情滿懷的感覺。但她正大步流星地走著,一件事忽然湧上心頭:“小珊她三嬸沒有錯,她三叔應該諒解他,心疼她,跟從前一樣好好待她,那小穎呢?小穎那麽小的時候就被鬼子玷汙了,是多麽的不幸啊!她遭受了那麽大的不幸,我是不是也應該諒解她、心疼她、體貼她呀?”
耀大娭毑一邊走,一邊想,忽然自責起來了。她覺得自己臨出門時對孫子濟木說的那番話有點不對勁,心裏懊惱不已。“不行!我這做法不對,要趕緊改!下次見濟木時,一定要跟他說清,就說自己對小穎沒別的看法,很同情她,特別喜歡她,完全同意他們兩個做一家子。唉,也不曉得房子哪天能蓋起來。要是房子蓋起來了,就讓他們趕緊把喜事辦了吧!”耀大娭毑這樣想。
離開小珊她們村,走不到兩三裏地,耀大娭毑就上了大路。大路上沒有崗哨了,但依然到處都可以見到日偽軍。那些日偽軍有的坐著大卡車,有的坐著裝甲車,有的開著摩托車,還有的背著各式各樣的槍支在大路上走,一個個張牙舞爪,耀武揚威。
大路上根本看不見老百姓。身邊老有日本鬼子,看不見老百姓,耀大娭毑心裏有點發怵,但卻沒有慌張。“不怕!有什麽可怕的?大不了一個死!”她這樣想著為自己壯膽子,昂頭挺胸、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大約走了五六十裏地,來到了一個名叫潘家塘的地方。那地方好像有日偽軍的倉庫,路邊到處都是高大而又看不見窗戶的圓筒形建築,站崗的日偽軍士兵也特別多。耀大娭毑覺得情況有些特殊,怕惹麻煩,就想躲開那地方。她朝四處望了望,見大路西側有條田間小路可以繞過那地方,便連忙從大路上走下來,往那田間小路走。但她還沒走到田間小路,忽然跑過來兩個偽軍,攔在了前麵。
“幹什麽的?”一個高個子偽軍拿槍對著耀大娭毑大聲吼道。
耀大娭毑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連忙彎下腰,低下頭,捂著肚子,裝出一副病得不輕的模樣,有氣無力地哼哼說:“唉喲,唉喲,我病了,肚子疼死了,想去那田裏屙屎!老總,行行好,讓我去吧!不然,屙在這地方,你們也怕臭呀,對不?”
“真他娘的倒臭黴,碰上個拉稀的,”高個子偽軍皺起眉頭,用手捂著鼻子,“喂,你得的什麽病呀?”
“什麽病?唉喲,老總,什麽病我也說不清。我們家裏的人都病了,得的都是這種病,拉稀屎,肚子疼得厲害,還發燒,渾身沒勁。有人說沒準是黃熱病,天知道是不是呢?反正大熱天裏得這病的很多,而且這病還很厲害,得了就好不了。唉喲,唉喲,唉喲,這陣子肚子疼得更厲害了,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要屙褲子裏啦!”耀大娭毑一邊哼哼,一邊捂著肚子往地下蹲,好像實在受不了,要就地解大便的樣子。
“唉喲,老太婆,在這地方屙屎,那可是不行的!你快走吧,快走吧!”高個子偽軍士兵說完,就拉著另一個偽軍一溜煙跑了。
耀大娭毑覺得自己裝病的計謀很高明。看著那兩個偽軍士兵慌慌張張逃跑的身影,她樂了。但她樂得實在太早了。她剛剛轉過身來,往前走了不到半裏地,拐彎處就突然伸出一根黑呼呼的槍管來,對準了她。
拿槍對準耀大娭毑的,是一個半大不大的偽軍士兵,個頭很矮,滿臉稚氣,鼻子眼裏還流著鼻涕。他用手緊握槍杆,把臉緊貼在槍托上,一隻眼睛眯著,一隻眼睛半睜半閉地瞄著準星,對著耀大娭毑大聲喊叫道:“幹什麽的?”
耀大娭毑毫無防備,不覺嚇了一跳。她往後退了兩步,立馬裝出一副笑臉來,小聲說道:“唉喲,孩子呀,你可是把奶奶嚇著了!”
“誰、誰、誰是你的孩、孩子?別、別瞎說八、八道!”那小偽軍士兵口吃,話說得不利落。他往前跨進一步,使勁拉動了一下槍栓。
“嗬嗬,你這毛頭孩子,話還說不利落呢,就想開槍殺人?膽子也忒大了吧?人是那麽好殺的?我命不該絕,你開槍打死了我,閻王老子要派小鬼來抓你的,知道嗎?”耀大娭毑邊說邊笑。她不往後退了,反倒迎著那小偽軍士兵的槍管朝前走了一步。
耀大娭毑這一往前走,反倒把那小偽軍士兵嚇著了。他一邊慌慌張張地往後退,一邊使勁地拉動槍栓,一邊對著耀大娭毑拚命大叫:“你、你、你別往前走、走了哦,我、我可是真、真要開、開槍了!”
小偽軍士兵那樣子很認真,不像是裝模作樣嚇唬人。這一來,耀大娭毑不能不好好琢磨了。她想:“這家夥還是個孩子,思想不成熟,容易盲目蠻幹。倘若他真的開槍了,給我一粒子彈吃,我不就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裏啦?不行,跟他說理是說不清的,跟他瞎糊弄也是糊弄不過去的,得認真琢磨琢磨,想個高招來對付他了。”
耀大娭毑不說話了。她往後退了兩步,站在路邊,低頭沉思起來。正在這時,眼前身影一晃,拐彎處突然又冒出來了一個人。那人個頭高挑,身形單瘦,三十上下年紀,腰間還挎著一支盒子槍。
小偽軍士兵一見那人,猛地收起槍,腳跟一碰,抬手敬了一個軍禮,口裏說道:“報告長官,我抓了一個間諜!”
“間諜?是嘛?嗬嗬,”那被叫做長官的偽軍笑了笑,抬起手一揮,“你去吧,這間諜交給我來處理好了!”
小偽軍士兵使勁地縮了一下鼻子,扛著槍走了。看著他那遠去的瘦小身影,耀大娭毑不覺又動起了心思:“嗨,命運真不好。小當兵的走了,大當官的又來了。還不如那小當兵的在這裏好呢。他畢竟歲數小,主意不多,好對付一些呀。這個當官的可就沒那麽好對付了。他年紀大,經驗多,一副精明強幹的樣子,鬼主意肯定少不了。唉,我今天怎麽那麽倒黴呢?看樣子,這一關隻怕是過不去了,凶多吉少啊!”
耀大娭毑正低頭想心思,那偽軍軍官緩緩地邁著步子走過來了。他看了一眼耀大娭毑,微微笑著問:“你老人家是附近的人吧?”
“是呀!”耀大娭毑斜眼打量了一下偽軍軍官。
“怎麽不走大路,卻轉到這小道上來了呢?”
“那有什麽不同呢?小路、大路不都是讓人走的路嘛!”
“嗬嗬,那還是有不同的,”偽軍軍官笑了笑,“你走大路,顯得光明正大,沒人會懷疑你。但你要是放著大路不走,非要鑽旁邊的小道,那人家可就要起疑心了,懷疑你是做間諜的,明白嗎?”
“哦,原來是這麽回事,”耀大娭毑臉上堆起了笑容,“不好意思,我剛才沒說清。其實,我到這地方來,不是為了走小路的,而是……”
偽軍軍官忽然打斷耀大娭毑的話,搶著說:“而是為了解手的,對不?”
“是呀,是呀!我覺得不好意思說,所以就沒說出來。”
“嗨,很正當的嘛,那有什麽不好意思說呢?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屙屎屙尿呀?老人家,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呀?”
“是、是、是,是這個理,是這個理,”耀大娭毑說,一雙笑眯眯的眼盯著偽軍軍官看,“我看你這個人呀,倒是挺好的,對我們老百姓和顏悅色,通情達理,不像給日本人做事的嘛!對了,你那麽好的人,又正是年輕有為的時候,為什麽跟日本人走在一起呀?”
偽軍軍官臉一紅,掉轉頭朝旁邊看,不好意思地說:“嗨,世界上的好多事,都是自己做不了主的呀。我走這條路也是身不由己的!”
“噢,身不由己!那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唉,這事說起來,話可就長了。我原來是國軍的。跟鬼子作戰時,由於糧餉和彈藥不濟,我們團吃了大敗仗,被日本鬼子包圍了。我們團長為了給弟兄們謀條活路,便帶著全團投降了鬼子。”
“哦,原來是這樣,”耀大娭毑沉吟,“看樣子,你這幾年大概幹得還算不錯嘍,好像是當官了嘛!”
“什麽不錯?日本鬼子根本就不把我們當人看,”偽軍軍官忽然氣憤起來,臉色變得鐵青,“我幹了那麽長時間,當牛做馬,也才當了個連長。”
“哦,連長?連長這官也不小了吧?下頭有千把人?”
“不,沒那麽多,也就百八十個。”
“幹得不順,那就不幹了唄,走他娘!”
“走?往哪裏走呀?”
“帶著你的人還去國軍唄!”
“國軍都跑光了,根本就找不到他們。”
“那就去找遊擊隊唄!遊擊隊應該好找呀,照壁山裏就有。你手下有那麽多人,他們肯定會歡迎的!”
“找遊擊隊?老人家,你是不知道,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偽軍軍官一聲長歎,“首先一點,你根本就搞不清楚遊擊隊在哪裏,找他們就猶如大海撈針。其次,你即便曉得他們在哪裏,也沒法去投靠。明擺著,沒個熟人帶路,幫忙引見一下,他們哪會輕易相信我們、收留我們呢?你老人家想想,我說的是不是實情啊?”
“嗯,實情倒真是這樣,”耀大娭毑點點頭,“那能不能這樣呢?幹脆不管手下人算了,自己一個人,衣服一脫,槍一扔,回家種地養堂客孩子去!”
“唉喲,老人家,你可是太天真、太幼稚了。自己一個人跑回家?哼,隻怕你人還沒到家,他們就已在你家門口堵著了。真要是那樣做的話,別說自己活不成,就是老婆、孩子也肯定得死,甚至老父老母和兄弟姐妹全家都得死光!”
“喲,這不成,那不成,那你就是死路一條嘍?跟日本人幹,肯定是不成的呀!”
“這我明白!看來隻能慢慢想辦法了。”
“你趕緊想辦法脫離日本人吧!要快點,別慢慢了!”
“謝謝你老人家提醒,我會的!”
“那就好!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李,叫李長亭。”
“哦,咱們倆五百年前是一家。”
“噢,你老人家也姓李?”
“是呀,我娘家姓李,婆家姓薑,就在界石鎮東邊的石板塘住。”
“石板塘?哦,我曉得。那咱們兩家離得還真是不遠。我呀,就在山那邊李家衝住。不過,李家衝是我姨家,不是我老家。我是江西人,因為跟著部隊打仗,到湖南這邊來了,回不去江西了,便把全家老小都搬到姨媽家來了。所以呀,現在也就算是湖南人吧。李家衝那個村子,你老人家曉得不?”
“曉得,曉得!對了,你家裏還有什麽人?”
“家裏人還多著呢,堂客、孩子、老父、老母。這還隻是我本人的家,我姨媽家的人就更多了,老老少少加在一起,得有三四十口。”
“哦,家裏人還真是不少。有空的話,來我們石板塘坐坐!”
“呃,有空一定去。你老人家有事需要幫忙的話,盡管找我。我呀,在這裏還有點權力,是看守倉庫的三連連長。”
又走了七八裏路,就快到界石鎮了。這時,路上的日偽軍明顯少了起來,耀大娭毑的一顆心漸漸放鬆下來。但這時,她的心放鬆了,肚子卻又餓得不行了,身上沒勁了。
原來,她身上的錢早就一文不剩了,梁家米缸裏剩下的那一點點雜糧也早就吃光了,祖孫兩個這些天全是靠鄰居們東家送一點西家送一點蹭飯吃度日。頭天晚上,隔壁齊家嬸子送來了一碗紅薯粥和兩張雜糧餅子,但耀大娭毑既沒吃,也沒帶,她全都留給孫子了。“東西本來就不多,一碗粥,兩張薄薄的餅子,濟木一個人吃還不夠呢。算了吧,我就不吃了,也不帶了,全都留給他吧。湘長官道一條大路,路邊上的人家準少不了,哪裏找不到一點吃的呢?”耀大娭毑當時這樣想。所以,她便餓著肚子出了門。
但她沒想到,湘長官道是日本鬼子重點控製、重兵把守的交通運輸線,來往的日軍多,沿線的居民實在不堪騷擾,早就紛紛搬到外鄉或深山老林裏去了,以致一路上的民居大都變成了空房,根本就找不到人,找誰要吃的去?耀大娭毑見村就進,見門就敲,走了好幾十裏路,卻居然一戶人家都沒找到。她早就餓得不行了,饑腸轆轆,頭暈眼花,兩條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得提不起來,邁不開步子。沒辦法,她隻得在路邊上撿了兩根樹枝當拐杖,一手拿一根,一步一步地往前蹭。耀大娭毑拿著兩根拐杖慢慢地往前蹭,又蹭了幾裏路,終於來到了一個名叫茅草塘的地方。這地方離界石鎮已經很近了。看到那地方的一山一水,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茅草塘這地方,她實在太熟悉不過了。二十年前,她去譚家園請陳愈來家看茅坡那塊地基時,就曾經到過這裏。那天,她給陳愈老頭拿了一隻麻鴨當禮物。但當她走到塘堤上,把用繩子捆得死死的麻鴨放在路邊,自己走到塘堤下的樹叢中去小解時,那隻麻鴨卻神奇地掙開繩子跑了,飛到茅草塘裏去了。當時,眼見那鴨子在水塘中間仰頭望天、洋洋得意地呱呱大叫,她急得直跳腳,幹搓著手不知所措。後來,還是這茅草塘附近的曾老婆子一家人拿著長竹竿一齊上陣,轟的轟,趕的趕,費了好大的勁,才幫她把那鴨子捉了上來。
“曾家老婆子應該還在世吧,她比我大不了幾歲呢。要不上她家去找點吃的?唉呀,我的娘,找人要飯吃,一輩子沒做過這種事,這臉麵也丟得太大了!”耀大娭毑邊琢磨,邊朝曾老婆子家的屋頂望了望。
曾老婆子的家在茅草塘對岸的山窪裏,與大路之間還有一小段距離,地形比較隱蔽。耀大娭毑沿著塘堤一直走,約摸走了二三百步,轉彎鑽進一片小樹林子,再從那樹林子裏鑽出來,走進一條小路,拐兩個彎就到了。還好,曾老婆子家裏有人。耀大娭毑用手一推,那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是哪一個哦?”屋裏傳來了老太婆的喊聲。
耀大娭毑推開門,一眼便看到了靠牆貓腰坐著的曾老婆子。多年不見,曾老婆子都老得沒人樣了,身子骨又小又瘦,滿頭白發亂糟糟的,臉上布滿了溝溝坎坎和黃黑色的老年斑,兩隻手就跟宰殺過後的雞爪子似的,又白又幹枯,一點血色都沒有。見曾老婆子這模樣,耀大娭毑不覺一陣心酸,差一點沒哭出來。她忍了忍,對曾老婆子喊道:“喲,曾姐,不認得我了吧?我是石板塘薑家的李英蓮呀,到過你們家的!那年我路過茅草塘時,跑了一隻麻鴨,還是你老人家帶著兒女們幫忙捉住的呢,還記得不?”
“噢,原來是薑家李大妹子呀!你瞧我這老眼昏花的,連你都不認得了,真正是不行了喲,要進棺材了喲!看你一手撐根棍子,我還以為是個要飯的叫花子呐!咯、咯、咯……”曾老婆子“咯咯咯”地一陣大笑,摸著牆邊顫巍巍地走了過來。
“要飯的叫花子”這句話,曾老婆子是無心說,耀大娭毑卻是有心聽。她是個極其要強的人,從來不肯低頭求人的,這一輩子何曾張口找人要過飯吃呀!她不覺低下頭,臉上泛起一陣潮紅,嘴巴張開閉上地反複了好幾次,這才小聲囁嚅著說道:“你老人家還真沒說錯,我還就是個叫花子,到你家來就是要討碗飯吃的!”
曾老婆子一愣,似信不信地說:“喲,李大妹子,你真是來要飯吃的呀?怎、怎麽啦?你、你們家落難了?是那幫該挨千刀萬剮的日本鬼子禍害的吧?”
“嗨,說來話長!”耀大娭毑把棍子靠牆放好,挨著門邊的椅子坐下,又長歎了一口氣,這才把自己家裏的大致情況和十多天來的經曆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唉呀,難怪你沒精打采的,原來是餓著肚子走了七八十裏路,把精力耗盡了呀。正好,我剛做得飯,還沒來得及吃呢,你要不嫌棄,咱姐倆就一起吃吧。我正發愁沒人做個伴呐,憋悶死了。你來得正好,咱老姐倆邊吃邊說話,扯扯談,”曾老婆子咧著嘴,滿臉的皺紋都扯到了一起,“不過,你別嫌棄我家的飯不好吃啊!我這飯可不是什麽正經的飯,就一點兒粥,一點兒紅薯,還沒一點兒菜,你將就著吃吧!”
“嗨,不瞞你老人家說,我這陣子呀,餓得都快死了,大概連死屍都吃得下,哪還有挑飯吃的份!隻要是能吃的,你隨便給我一口,我就知足了。對了,你兒子、兒媳他們呢?住親戚家去了,還是躲山裏去啦?”耀大娭毑邊說邊打量。
“躲山裏去了,就在大青山那邊,”曾老婆子一揚頭,透過窗戶眼瞄了瞄遠處的大青山,忽又迅即低下頭來,壓低嗓門,樣子顯得神神秘秘,“那山裏洞多,樹多,大石頭也多,藏起個把人來,鬼都找不到。兒子們非要我也跟著去,還要拿轎子抬我去,我死活不肯。我上那山裏幹什麽去呀?反正也這把老骨頭了,死得過了,還怕日本鬼子怎麽的?你說是不是?對了,你們家的人也都躲到山裏去了吧?”
“沒有。我們那地方跟你老人家這地方還有些不同呢。我們那裏離大路遠,離山近,進不進山倒也無所謂。反正看見鬼子來了,臨時往山裏跑也來得及。”
“是、是、是,你們那裏安全些,安全些。我們這裏可就不行了喲,大門口就有鬼子。有一次,我兒媳婦在茅廝屋(廁所)裏屙屎,一個鬼子就在窗戶外頭看著,真夠嚇人的。結果你猜怎麽著?我兒媳婦膽子還真大。她屎也不屙了,尿也不屙了,伸手從缸裏抓起一把石灰來,就往窗戶外頭扔。這一把石灰扔出去倒真起了作用,那鬼子的眼睛被石灰迷住了,嚇得他唔呀哇呀地大喊大叫著跑了。咯咯咯,咯咯咯……”
“是嘛?喲,你兒媳婦膽子可真夠大的!”耀大娭毑不覺也笑了。
“唉喲,你看我這老糊塗!盡顧著跟你說話,連吃飯的事都忘了!你還餓著肚子呢,”曾老婆子扶住桌子邊站起身來,顫顫巍巍地往廚房走,“大妹子啊,你等等啊,我這就給你拿飯去!”
曾老婆子踮著小腳顫顫巍巍地進了廚房。緊接著,廚房裏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好一陣,曾老婆子才又顫顫巍巍地從廚房裏出來了。她手上端著一個小茶盤。那小茶盤裏放著兩小碗稀稀的米粥和兩隻煮熟的小紅薯。估計這就是曾老婆子一天的全部飯食了。她把小茶盤放在桌子上,眯起眼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那兩小碗粥,挑了一碗稍多一點的遞給耀大娭毑。然後,她又眯起眼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那兩隻煮熟的小紅薯,挑了一隻稍大一點的遞給耀大娭毑。
耀大娭毑實在是餓得不行了,連招呼也來不及打一聲,接過那隻紅薯張嘴就咬,隻三下五下便連皮帶須根吃了個淨光淨。
那紅薯實在是太小了,吃進肚子裏一點影響都沒有。耀大娭毑抹抹嘴,旋即又端起了那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粥。但她的嘴張開,剛碰上碗邊,不覺又合上了。原來,她看見從旁邊的屋子裏頭拱出來了兩隻小狗仔。那兩隻小狗仔特別小,一色潔白的短絨毛,憨頭憨腦,非常可愛。
“剛生的吧?”耀大娭毑端著粥碗問。
“是呀,大前天剛生的。”曾老婆子說。
“就這兩隻?”耀大娭毑問。
“可不是就這兩隻了,”曾老婆子喝口粥,伸出舌頭舔舔嘴巴,“嗨,原來是有六隻的,前天夜裏死掉一隻,昨天夜裏又死了三隻。”
“喲,怎麽死啦?狗婆沒奶?”耀大娭毑問。
“嗨,這個時候人都快餓死了,狗當然沒東西吃嘍。狗沒東西吃,哪還會有奶呢?這些天,狗婆大概是餓瘋了,見空子就往外鑽,管都管不住。大前天晌午時,我一不留神,忘了關屋門,狗婆便溜出去找食吃了,結果被那些該死的日本鬼子打死吃肉了。這些小狗仔剛生下來,還沒學會吃飯呐,又沒娘了,吃不上奶,還能不死?結果那幾隻沒能熬過兩天就死了。這兩隻呀,肯定也活不成,都得餓死,多半就是這一兩天的事。這世道呀,真他娘的叫人恨,連狗都命苦!”曾老婆子歎了一口長氣。
兩隻小狗仔拱到耀大娭毑身邊來了,依偎在她的腳尖躺著。她把粥碗放回到桌子上,緩緩地彎下腰,伸出雙手慢慢地捧住一隻小狗仔,輕輕地放在兩膝間。她低下頭,默默地看著那小狗仔,用手輕輕地捋著它的毛,眼睛裏滿含著溫熱的淚水。那小狗仔也像懂事似的,微微地仰起頭,瞪著圓圓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
耀大娭毑就這樣默默地看著小狗仔,輕輕地撫摸著小狗仔,心裏頭滿是慈祥和愛憐之意,仿佛躺在膝間的不是小狗仔,而是她自己的小孫子。她看著,摸著,腦子裏忽地湧上一個想法:小狗仔沒有奶吃,能不能改喝粥呢?她伸出一個手指頭放進粥碗裏,沾上一點粥後,又塞進小狗仔的嘴裏。那小狗仔大概餓極了,見自己嘴裏突然多了一個東西,便也不問青紅皂白,使勁咬住吮吸起來。
見小狗仔吮吸手指,耀大娭毑一陣驚喜,不覺對曾老婆子喊了起來:“曾姐,小狗仔死不了啦,能喝粥了!”
“是嘛?小狗仔能喝粥啦?那、那可就太好了!哎喲,這幾天看著它們沒奶吃,餓著肚子等死,我這心裏頭喲,七上八下的,可難受呢。這下好了,有辦法救它們了。李大妹子呃,你心腸好,是個大善人,救了它們,將來肯定會有好報的,”曾老婆子顯得異常興奮。她一把拖過桌子上那個盛放針頭線腦的小竹筐來,從裏麵翻騰出一小塊紗布,忙不迭地遞給耀大娭毑,“來,用紗布試試,紗布蘸得多,比手指好用!”
耀大娭毑接過紗布,放進粥碗裏浸泡一會兒,拿出來捏成手指般大小的一根長條,然後再塞進小狗仔的嘴裏。那小狗仔見塞進嘴裏的不是手指,起初有些詫異,瞪大眼睛盯著耀大娭毑看,但看了沒多久就拚命地吮吸起來了。這辦法真管用,效率比手指快得多。沒多一會兒,兩隻小狗仔就都喂飽了。
吃飽了的小狗崽躺在耀大娭毑的懷裏睡著了。看著它們那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的怪樣子,她很欣慰,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起來。
曾老婆子大概看出了耀大娭毑喜歡狗,作古正經地說:“這兩隻小狗,你都拿走吧!我們家沒吃的,留著它們,早晚都得死!”
耀大娭毑鼻子一酸,眼淚又差點流了出來。她猶豫了一下說:“帶兩隻是不行,我抱不動,要不就拿走一隻吧!”
“好,拿走一隻算一隻,好歹救它一條命,”曾老婆子語音低沉,臉色十分凝重,“你挑吧!挑大的!你左手邊那一隻好像大一點!”
耀大娭毑笑笑:“嗨,我就拿這隻小一點的吧!那隻大一點的,就給你老人家留著。”
“行、行、行,拿哪隻都行,拿哪隻都行!”曾老婆子說。
耀大娭毑脫下外衣,把那隻小一點的狗放在衣服裏,一邊包一邊說:“要不我給這兩隻小狗起個名字吧,也算是留個紀念。留下的這一隻是個母的,就起個女名,叫做白玉。我帶走的這一隻是個公的,就叫做白虎。你老人家看,行嗎?”
“那有什麽不行的?白玉、白虎,這兩名字都好聽,”曾老婆子張著沒牙的嘴,“嗬嗬”樂了,“要是哪天白虎長大了,我還沒去見閻王,你能把它帶來讓我看看,那就太好了!”
“好,將來我一定帶白虎來見你老人家!小白虎,咱們走嘍,跟老奶奶再見嘍!”耀大娭毑把包著小狗的衣服往後背一搭,抬腿就走。
兩隻小狗仔喂飽了,耀大娭毑卻一口米粥都沒喝上。她隻吃了一隻小小的紅薯。但那隻紅薯雖然小,卻還是管點用。她愣是仗著那隻小紅薯的作用,又走了十多裏路。眼看著離家不遠了,隻有七八裏路了,連屹立在界石鎮村口的那棵大樟樹也隱隱約約地看得見了,她心裏漸漸地輕鬆起來。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初夏天雷雨更是常見。就在這時,天上忽然烏雲密布,刹那間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大雨如注。耀大娭毑正在半途中,四周都是地勢低窪的水稻田,急切之間哪裏躲雨去?沒多一會兒,她便渾身透濕了。
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就連巡邏的日本鬼子也都急急忙忙地跑進屋裏躲起來了。耀大娭毑朝四周望了望,見找不到躲雨的地方,也就索性不再找了。她橫下心來,頂著鋪天蓋地的狂風暴雨,不管不顧地往前走。
世界完全被黑暗吞沒了,到處都是烏蒙蒙的,黑沉沉的。遠處的山、近處的房屋,就連路邊的雜草、灌木,一切全都看不見了。一陣一陣突如其來的電閃,像刺刀一樣不時地撕裂夜空,把眼前密集的雨線、路上白花花的雨水照得賊亮。伴隨著電閃,雷鳴也瘋狂發作。那雷聲大得出奇,就像巨大的炸藥包突然在頭頂爆炸似的,震得人耳朵直發聾,頭皮直發麻。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風助雨勢,雨助風威。凶猛無比的狂風裹挾著成千上萬根雨線迎麵撲來,像一根根尖利的鞭子猛烈地抽打著地上的一切。
洞庭湖濱的氣候就是怪,出大太陽的時候,三九天穿單褂還熱;一旦刮起北風、下起大雨來,三伏天也穿得住棉襖。耀大娭毑上了年紀,又餓虛了,擔驚受怕地走了上百裏路,哪還經得起狂風暴雨的摧殘突襲。身上的一點點熱呼氣早就被冷雨狂風抽吸得一絲不剩了,她感到渾身寒意四起,侵入肌骨,心裏又冷又怕,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大雨還在下,絲毫沒有停歇的趨勢。耀大娭毑把抱著小狗的衣服緊緊地捂在胸口上,低著頭,彎著腰,頂著狂風暴雨,進兩步退一步地往前蹭,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前蹭。就這樣,她又往前蹭了兩裏多路。
漸漸地挨近界石鎮村口了,眼看著那棵高大而遠近聞名的大樟樹就在跟前了,耀大娭毑心裏一陣高興,想緊趕幾步,盡快走到那大樟樹底下避避雨。然而,她心裏想快,兩隻腳卻怎麽也不聽使喚。她心裏一急,猛一使勁邁腿,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往前一傾,不覺栽倒在地。這以後,她就什麽事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