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底揭穿了,梁水玉就是耀大娭毑的親孫女、薑濟勳的親妹妹、小名珠兒的薑濟珠。兄妹不能通婚,這事是沒得任何商量的。但問題是,用什麽樣的方式才能使他們那已經升溫到炙熱的情感迅速冷卻下來而又不至產生其他麻煩呢?再者,事情說破後,水玉她們家就沒有搪塞孫棒子的理由了,水玉怎樣才能躲開孫棒子的無理糾纏而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和自由呢?對這些事,耀大娭毑和水玉她爸媽都覺得非常傷腦筋。人就是這樣,越是至親的親人有事在身,就越容易把事情往最壞裏想。他們老擔心這樣做會傷濟勳的心,那樣做又會使得水玉的麵子不好看。他們甚至擔心,一旦事情說穿,濟勳和水玉都會抹不開情麵,結果親兄妹反倒成了仇家,一輩子不相往來。他們總想找一個最妥當最安全的辦法來做到兩全其美,萬無一失。他們就這樣左思右想,凝思苦索,結果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了,都快到醜時了,最終的辦法卻還是沒能定下來。
陣陣江風從樹頂上掃過,吹得樹葉簌簌作響。耀大娭毑抬頭看看天,一片樹葉忽然落了下來,掉在她的臉上。她搖搖頭,抖落掉樹葉,又扭扭腰,伸伸胳膊,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過了半夜,天氣就轉涼了。她衣服穿得單薄,早就感到有些涼意了。這時一股帶著濃重水氣的江風吹來,直往衣袖裏、脖領裏鑽,她不覺渾身起了好多雞皮疙瘩。“喲,還真有些冷呐!”耀大娭毑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伸拳蹬腿,圍著那樹活動身子。
“你老人家冷了吧?要不先回屋裏暖和暖和?”水玉她媽看著耀大娭毑,小聲說。
“不了,不了!何必費那事呢?咱們還是趕緊把事情定下來吧,”耀大娭毑說。話裏明顯帶著點怕冷的顫音,“時間確實有點晚了,咱們不能再這麽拖下去了。再拖下去,被鬼子的巡邏隊發現了,可就不得了嘍。再說,我也累了,困了,想睏覺(睡覺)了。要不這麽辦吧,我拿主意,你們聽我的。事情萬分緊急,絕對不能過夜,現在咱們就把水玉和濟勳叫醒,分頭跟他們談。濟勳嘛,我來談。水玉呢,你們兩個找她談。治大病要用猛藥,談大事要講狠話。他們兩個從相識到相交,時間雖然不很長,但是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感情好得黏糊在一起了,也就難舍難分了。現在呀,他們正是深陷泥潭不能自拔的時候。我看呀,在這節骨眼上,不講幾句狠話,他們是不會很快清醒的。所以,咱們談這事的時候,話一定要說得幹脆,說得利落,斬釘截鐵,絕不能含糊不清、模棱兩可。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定要從頭至尾說得清清楚楚,其中的利害關係也一定要說透說深,說得明明白白,說得他們真正打心底裏信服。你們兩口子再想想,看還有別的想法沒有?”
“沒啦,沒啦!你老人家想得這樣周到,我們哪還有別的想法呀,就照你老人家的意思辦吧!”水玉她爸媽異口同聲地說。
“那好!你們沒意見,那就去叫醒孩子們吧!”耀大娭毑說。
“好的,我這就去叫醒孩子,”水玉她媽邊說邊起身,“對了,你老人家還沒吩咐呢,兩個孩子是都叫到這裏來嗎?”
“不、不、不,兩個孩子哪能在一起談呢,”耀大娭毑連連搖手,“礙著麵子呀,對不?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嘛,咱們分開談。你們和水玉就在屋裏談吧,把濟勳喊出來就行了。”
“那好吧,你老人家略等等,我去喊濟勳過來,”水玉她媽說。說完,她又回頭走了過來,脫下身上的外衣扔給耀大娭毑,“你老人家快披上這件衣服吧,外頭有點涼!”
“嗬嗬,我也不客氣了,這陣子還真是有點涼呢!”耀大娭毑接過衣服,連忙穿上。
水玉她爸也起身了,站在一旁等水玉她媽。水玉她媽朝水玉她爸掃了一眼,正轉身要走,耀大娭毑一揮手,又把她留了下來。
“等、等,我還有個事要說。這個家,你們是住不得了,得趕緊走!”耀大娭毑說。
“走?往哪裏走呀?我們家一無親戚可投,二無朋友可靠,眼下真正是走投無路了!”水玉她媽說,話音很淒涼。
“怎麽會走投無路呢?眼下不就有一條路嘛!”耀大娭毑滿臉都是笑。
“眼下就有路?哪裏有路呀?”水玉她媽不解地問。
“嗨,我們鄉下呀,”耀大娭毑拖著長音說,“難道你不把我當親戚、朋友嗎?”
水玉她爸媽相互對視一眼,齊聲說:“哪好意思給你老人家添麻煩呀!”
“喲,添麻煩?水玉她媽,你這說法多生分呀!親朋之間,幫幫忙難道不是應該的?平常素不相識的人見一麵都是緣分,更何況咱們兩家之間還有水玉這根線牽著呢!對了,”耀大娭毑微微笑著,顯得非常誠懇,“咱們剛才不是說好了的嘛,我讓濟勳給你當兒子的。怎麽剛過了這麽一會兒,你就忘了這檔子事啦!該不是反悔了吧?”
“沒有,沒有,”水玉她媽邊笑邊搖手,“收那麽好的一個兒子,我當然求之不得嘍,哪裏還會反悔呢?”
“那好,從今以後,咱們兩家就是親戚,就是最親最親的親戚,”耀大娭毑輕輕地拍著手,笑得滿臉開花,“是親戚可就得常走動,別生分喲!我可是給你們說好了哦,孫棒子那王八蛋肯定會要繼續無理糾纏的,沒準還會帶槍來搶人呢!這個家,你們可真是待不得了,有危險的!幹脆,你們都跟我去鄉下吧,到我家裏住一段時間再說!咱們明天就走,行不行?你們要是相信我的話,那就別囉嗦,稍稍收拾一下東西,帶幾件換洗衣服,明天一早動身,帶著水玉跟我們一起去鄉下。咱們呀,趕早不趕晚,乘天亮以前的頭班輪船走。我們家呀,也很窮,但飯總還是有得吃的,隻要你們不挑剔就行!”
水玉她媽忙小聲打哈哈:“哎喲喲,看你老人家說的!帶我們一起走,那是你老人家看得起我們,是我們的福分,我們哪還能挑剔呀!隻要你老人家給口飯吃,讓我們留口氣,不餓死,我們就感恩不盡了!”
水玉她爸媽回屋不久,薑濟勳和薑濟木兄弟兩個就來到大空場的樟樹底下了。薑濟勳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東倒西歪地走了過來,P股往地上一蹲,扯開嗓子就嚷:“奶奶,什麽事那麽急呀,非得這時候說?我還沒睡醒呐,一個夢都沒做完!”
“是嘛,正做夢呀?夢見什麽啦?”耀大娭毑和顏悅色,話裏充滿了慈愛。
“夢見和水玉在一起”薑濟勳揉揉眼睛。
耀大娭毑一驚,連忙打斷孫子的話,急急地問:“哦,和水玉在一起,在一起幹什麽呀?”
“在一起瞎玩唄,還能幹什麽?”薑濟勳嘟囔道,頭都沒抬。
“噢,在一起玩,沒幹什麽,那、那就好,那就好。”耀大娭毑似乎心裏想著別的事,話說得零零碎碎。
薑濟勳猛地抬起頭來,眼睛盯著耀大娭毑:“不讓人安生睡覺,把人從床上拽起來,究竟有什麽事呀?”
“當然是有天大的急事嘍!沒有天大的急事,我三更半夜裏叫你起來幹什麽?鬼打起呀?抽風呀?嗨,我問你哦,”耀大娭毑說,聲音不大,語氣卻很重,“你還記得你曾經有過一個小妹妹嗎?”
“你老人家是說那個叫做‘夜哭豬’的珠兒吧?事情嘛,我還勉強記得,曉得自己曾經有過一個妹妹。但她的樣子,我可就真是一點也記不得了。她不是被我媽帶走了嘛,當時還隻有兩歲多呐,隻怕早就不在人世了!”薑濟勳說,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不,她沒死,她、她還活著!”耀大娭毑哽咽著說,聲音很低沉。她仰頭看著星空,淚珠圍著眼眶轉。
見奶奶突然哭了,薑濟勳大吃一驚。他猛地抬起頭來,怪模怪樣地看著耀大娭毑,大聲問:“奶奶,你、你怎麽啦?是想起珠兒來了?嗨,事情都快過去二十年了,還想她幹什麽?她肯定早死了,不可能還活著的!”
“怎麽不可能活著?她就是還活著,如今就在長沙城裏呢!”耀大娭毑抬手擦擦眼淚。
“是嘛,珠兒還活著?奶奶,你怎麽知道的?”薑濟勳就像是挨了雷擊似的,突然從地上蹦了起來,睡意頓時煙消雲散。
耀大娭毑依舊眼淚圍著眼珠轉。她撩起衣角擦了擦眼睛,靜靜地說:“我當然知道嘍,因為我見到她了!”
“喲,你老人家見到珠兒啦?她在哪裏?快告訴我吧,我現在就去看她!”薑濟勳湊到奶奶跟前火急火燎地說。
耀大娭毑一動也不動地盯著遠處黑黝黝的屋頂,緩緩地說:“你也見過她了!你見到她比我還早得多呐!”
“是嘛,我也見過珠兒啦?那、那怎麽可能呢!這些日子,我根本就沒見過別的什麽人呀!這、這、這究竟是怎麽回子事呀?奶奶,你把我搞糊塗了!”薑濟勳大聲喊道,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態。
耀大娭毑忽地從遠處的屋頂收回眼神,低著頭,看著地麵,聲音很低神態卻很嚴厲地問:“你知道珠兒是誰嗎?”
“我、我哪能知道珠兒是誰呢!奶奶,你老人家就別跟孫子打啞謎了,快點告訴我吧,珠兒究竟是誰呀?她在哪裏呀?”薑濟勳急得火燒眉毛,不自覺地圍著矮凳轉起圈來。
“實話告訴你吧,她呀,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耀大娭毑神情嚴肅,語速很慢,語音低沉,幾乎是一字一頓,“其實,你這些日子,天天都見著她,天天都和她在一起呢!她、她、她就是梁家的水玉姑娘!”
耀大娭毑的話猶如一聲霹靂,把薑濟勳打懵了。他忽地停止轉圈,站在當地發愣,眼睛直直地盯著夜空,半天不言聲。
“水玉是珠兒,這、這怎麽可能呢?這、這是不可能的呀!”薑濟勳仿佛神經失常,沒完沒了地喃喃自語。
“怎麽不可能?實話說吧,這事我早就懷疑上了,”耀大娭毑走到薑濟勳麵前,輕輕地扶著他的肩頭,將他按在凳子上坐好,“從水玉剛進咱們家門那時候起,我就懷疑上了。她和你長得那麽像,就像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她又還有‘夜哭豬’的外號,這難道是巧合嗎?天底下哪有那麽巧合的事呀!這次我來長沙,其實就是找梁家證實這件事的。剛才我找水玉她爸媽聊了聊,問題就徹底弄明白了。沒錯,水玉就是珠兒,就是你的親妹妹濟珠。十七年前你媽來長沙時,由於帶著珠兒不方便,找不到事情做,沒有飯吃,餓得半夜裏暈倒在梁家門口,被水玉她媽救了。後來,你媽覺得水玉她媽一家子都是好人,便把珠兒送給了她們家。孩子呀,這事是真的,絕對是真的,奶奶沒騙你。奶奶也沒必要騙你呀,對不?”
薑濟勳低著頭,用手使勁摳著頭皮,就像要把那滿頭的頭發一根一根地統統拔起來似的。他完全被奶奶的話震驚了,不敢相信這突如其來的事實。突然間,他猛地抬起頭,眼睛盯著遠處那一大片黑黝黝的屋頂,用嘶啞的嗓音問道:“那、那、那我媽呢?她去哪裏了?現在還有音信嗎,還能找到她嗎?”
耀大娭毑挪挪凳子,坐得離薑濟勳更近了些,伸手摸摸他的頭,柔聲細語地說:“水玉她媽說,你媽把珠兒留給梁家後,就自己一個人悄悄地走了。她當然是找事做去了,她要吃飯呀,要養活自己呀,對不?她究竟做什麽事去了呢?那就隻有天知道了。她也許給人家當保姆去了,也許進廠當女工去了,也許另找人家了。這都是沒準的事。水玉她媽還說,你媽臨走時曾經撂下話,要水玉她媽把珠兒改個名字,並搬幾次家,離開那些老鄰居,免得後來人多嘴雜,說漏了珠兒的事,讓珠兒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水玉她媽曉得你媽是誠心誠意為梁家好,便也就聽信了她的話,真的搬了家,並把珠兒的名字改成了水玉。家搬了,地址變了,孩子的名字也改了,你媽即便想找珠兒,也就找不到了。水玉她媽還說,她後來還回原來的住地去過幾次,問那些老鄰居們見沒見過你媽,知不知道你媽的消息。那些老鄰居都說,你媽自打走了以後便再也沒回來過,誰也不曉得她究竟到哪裏去了。我估摸呀,你媽多半還在人世,隻是我們沒她的音信,找不到她罷了!”
“媽!媽!我的媽呀!你在哪裏?兒子想你呀!兒子的命怎那麽苦呀!”薑濟勳一陣號啕大哭,突然站起來,一轉身,朝著湘江邊上猛跑。
“喲,奶奶,濟、濟勳怎麽跑啦?”薑濟木指著薑濟勳的背影對耀大娭毑說。
“愣著幹什麽?死心眼!快!快追!快追呀!”耀大娭毑對著薑濟木一聲大吼。
茫茫夜色中,湘江邊上有三個人影在往北奔跑。跑在最前頭的是薑濟勳,緊跟在他後頭的是薑濟木,跑在最後麵的是耀大娭毑。其實,耀大娭毑那跑的樣子已經不是跑了,甚至連走都說不上,簡直快變成爬了,東倒西歪,七扭八拐,真讓人懷疑會不會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也難怪,六十歲出頭的老太婆了,怎能跑得過年紀輕輕的小夥子呢!
薑濟勳腦袋往後仰著,胸脯往前挺著,兩隻胳膊不斷地向上揮舞,兩條腿玩命似地使勁撥動,不顧一切地往前衝,速度快極了。那樣子根本不像正常人,簡直就是個發了狂的瘋子。薑濟木的身體比薑濟勳強壯得多,體格更加高大魁梧,兩條腿也更加堅韌有力,要追上薑濟勳是根本不成問題的。但他架不住還要照看遠遠落在後頭的耀大娭毑,時不時地要回頭看一眼她,喊一聲“奶奶,你慢點”,因而速度也就不可能很快了。漸漸地,他和薑濟勳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了。
見薑濟勳越跑越遠,耀大娭毑急了。她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斷斷續續地對著薑濟木大聲叫喊:“濟、濟木,你、你管我幹、幹什麽?快、快追他呀!快、快去截、截住他,千、千萬別讓他往、往河裏跑!”
“噢,好吧,奶奶,那我就不管你老人家了!你老人家就在這裏歇著吧,我回頭過來找你老人家!”薑濟木說完,猛加一把勁,速度驟然提升。
薑濟木的速度很快,眼看就要追上薑濟勳了。但這時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前邊出現了一片黑壓壓的棚戶區,薑濟勳身子一轉,鑽進那棚戶區裏不見了。棚戶區裏亂糟糟的,到處是低矮簡陋的小平房,到處是彎曲狹窄的小巷子,到處是堆滿了雜物的犄角旮旯。薑濟勳進到那裏頭,就像是鑽進了薑子牙當年擺設的八卦迷魂陣,自身都找不到出去的路,別人哪裏還找得到他的影子。
“糟糕,這裏頭那麽亂,奶奶要是跑進來,可就麻煩了!不行,我得回去找奶奶!”薑濟木琢磨道。他心裏惦記著奶奶,連忙順著原路退了出來。
薑濟木剛從棚戶區裏跑出來,恰巧耀大娭毑也一瘸一拐地走到了。
“怎、怎麽啦?你、你沒找到你、你弟弟?”耀大娭毑低著頭,彎著腰,用手撫摸著胸口,氣喘籲籲地問。
“沒、沒找到!那裏頭到處都是小巷子,亂七八糟、黑咕隆咚的,哪、哪、哪還看得見人呀!”薑濟木喘著粗氣說。
“你、你怎麽不、不往裏頭追呀?”耀大娭毑又問。
“往裏頭追?那裏頭亂著呢,真要是追進去,隻怕我自己都出不來了!”薑濟木抬起手,不斷地擦腦門上的汗。
歇了一陣子,耀大娭毑總算緩過一口氣,活過來了。她環顧了一下四周,用手一指大堤上麵的一個大土堆說:“走,咱們上那裏看看吧!那裏地勢高,站在那裏朝下頭看,興許能看得出一點那棚戶區裏邊的名堂來。”
棚戶區設在江邊上,地勢遠低於江堤上的那個大土堆。所以,站在大土堆上朝下一望,整個棚戶區的全景便盡收眼底。耀大娭毑一看那棚戶區便傻眼了。
“唉喲,我的娘,這棚戶區好大好亂啊,裏頭藏起個把人來,哪找得到呀!且不說現在是夜裏,黑咕隆咚的看不見,就是大白天也不好找啊,”耀大娭毑盯著那棚戶區,不斷地搖頭歎氣,“那一大片棚子,少說也得有好幾百間吧?高高低低,大大小小,亂七八糟,而且還盡是犄角旮旯,往哪裏找去?算了吧,先不找了,天亮了再說!”
“天亮再說?奶奶,那要是耽誤久了,濟勳會不會出事?”薑濟木低聲囁嚅道。
“濟勳出事?他能出什麽事?你莫非是怕他投河自殺?他哪會那麽做呢!傻小子,放心吧,他不會投河自殺的!不就是戀人變成了兄妹嘛,又不是爹死娘嫁人的事,哪至於投河自殺呢!他要真是因為這麽點芝麻粒大的小事想不開,尋死覓活的,那也就算我鬼打昏了腦殼,瞎了眼,白疼他了!”耀大娭毑既像是在對薑濟木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咱們這會兒上哪去?”薑濟木問。
“上哪去?自然是先回梁家嘍!我剛才已經和水玉她爸媽商量好了,”耀大娭毑嘴裏說著話,眼睛卻依舊盯著棚戶區,“天不亮,咱們就走,帶著他們一家三口子一起走。讓她們去咱們鄉下,在咱們家住一陣子,躲一躲孫棒子那惡魔。我估計這幾天孫棒子會來梁家找麻煩的,趕緊躲開他吧,免得夜長夢多,你說是不?”
“是,是,你老人家考慮周全!”薑濟木連連點頭。
耀大娭毑帶著薑濟木馬不停蹄地趕到梁家,卻沒有看見水玉。屋裏隻有水玉她爸媽,兩口子滿臉苦相,正在相對抹眼淚。一看這情況,耀大娭毑便明白一切了。她挨著水玉她媽坐下,扶著她的肩頭,輕聲問:“水玉跑了?”
“我剛把話說完,她、她就開開門一溜煙跑了。真是個不懂事的東西,要人操心勞神!”水玉她媽邊哭邊說,眼淚大把大把地往下流。
“沒去找找?”耀大娭毑問。
“嗨,哪能不去找呢,可、可哪找得到她呀!出門前後左右都是小巷子,東南西北處處連通,天知道她往哪個方向跑了,”水玉她爸皺皺眉頭,歎了口氣,“再說,黑天黑夜的,到處都是日本鬼子和偽軍的巡邏兵,街上危險著呐!要是碰上那幫烏龜王八蛋,那還真不知道會出什麽漏子呐!所以呀,我找了一陣便回來了。”
聽水玉她爸說“到處都是日本鬼子和偽軍的巡邏兵”,耀大娭毑心裏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她暗地裏琢磨道:“是呀,要是碰上日本鬼子和偽軍的巡邏兵,那該怎麽辦?水玉這孩子呀,也真是不懂事,明明白白的事情怎麽就那麽想不開呢!看來,水玉不回來,鄉下還暫時不能回去了,先忙著找人要緊。”
耀大娭毑正想把自己的意思說出來,水玉她爸卻先開口了。他看了看耀大娭毑,用商量的口吻說:“老人家,水玉沒著落,我們還真是沒法跟您一起走。怎麽著也得先把她找到,對不對?要不你老人家帶著濟木、濟勳他們先回鄉下去吧!”
“嗨,我們也沒法走了!”耀大娭毑苦笑一聲。
“喲,你老人家怎麽沒法走呀?”水玉她爸問。
耀大娭毑滿臉愁雲,歎息一聲說:“我那孫子也是個不曉事的,他也想不通,一溜煙跑了,跑得不知去向!”
“喔,濟勳也跑了?”水玉她爸媽幾乎同時驚呼。
“是呀,濟勳是沿著河邊跑的。他前腳走,我們後腳就追。他在前邊使勁地跑,我們就緊跟在後頭拚命地追。但追了老半天,我們祖孫兩個累得賊死,心都快跳出來了,卻還是沒能追上。眼看著他一轉身跑進北頭那片棚戶區裏去了,等我們趕到時,就不見了蹤影。也不知道那瘟神究竟躲到哪個犄角旮旯裏頭去了。那麽大的人了,還是不讓人省心,真是前世做的孽,該遭報應呀!”
“你老人家也別太著急,等天亮了,我們再一起去找。濟勳和水玉應該就在這附近,不會跑遠,更不會出太大的事。明擺著,他們兩個的事並不大,說穿了也就行了,頂多暫時有點難為情,心裏不舒服,一兩天也就過去了,絕不至於想不通,要尋死覓活。我看呀,你老人家和濟木就先別走了,安心在我們家住著吧。天亮了,咱們就一起去找孩子。等找到他們了,咱們再一起走,回你老人家那鄉下去,行嗎?”水玉她爸說,還是商量的口氣。
“嗨,有什麽行不行的呢,事情也就隻能這樣了嘍。隻是還要給你們兩位添麻煩,真正不好意思,”耀大娭毑朝水玉她爸點點頭,又朝水玉她媽看了看,“要不咱們分頭找吧。我還去河邊找,讓濟木跟你在周邊的巷子裏找!”
水玉她媽忙伸手拉拉耀大娭毑的衣襟,接下茬說:“喲,看你老人家說的,那有什麽麻煩呀?你老人家是貴客,我們請都請不來的呢。隻是沒什麽好招待,你老人家多原諒就是了。至於天亮後找孩子的事,我看還不如這樣做比較好,讓濟木跟他叔到巷子裏去找,我跟你老人家一起去河邊吧。那地方太大,你老人家一個人跑不過來的。”
“沒事,我一個人去就行了。河邊地方雖大,卻不難找,一眼就能望得到頭。你還是留在家裏吧,孩子也可能會自己回來的,家裏沒人哪行啊!”耀大娭毑說。
天剛亮,四個人就開始分頭行動了。水玉她爸去街東邊,薑濟木去街西邊,耀大娭毑去河邊,水玉她媽留在家裏“守株待兔”。
耀大娭毑的目標很明確,認準薑濟勳就藏在棚戶區裏。所以,一出梁家大門,她便直奔那片棚戶區。但目標雖明確,要找到人卻還真不容易。首先是那片棚戶區很大,有近千間大小不一、高低錯落的棚子,住了好幾百戶人家,而且是家家相連,戶戶相通,要把每家每戶都找到,都問遍,談何容易!其次是那片棚戶區太雜亂,巷子短小狹窄,且分布毫無規律可循,忽南忽北,忽東忽西,還有很多走不通的死路和犄角旮旯,以致生人很難辨清方向,極容易顧此失彼,造成遺漏。還有一點是最麻煩的。那就是:棚戶區的居民五方雜處,住的都是安徽、江蘇一帶的船工及其家屬。他們不是本地人,根本聽不懂耀大娭毑說的湘北話;而耀大娭毑很少接觸過安徽、江蘇人,自然也聽不懂他們的話。這對耀大娭毑找人帶來了極大的困難,甚至還常常鬧出笑話,搞得她莫名其妙,啼笑皆非。
有一次,耀大娭毑向一個老頭打聽薑濟勳的下落,說要找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那老頭一聽,樂嗬嗬的,便把她帶到一個雇工成群聚集的地方去了。那些雇工見耀大娭毑來了,便一齊圍了上來,紛紛問要人做什麽活,一天給多少錢。原來,那老頭聽錯了耀大娭毑的話,把“小夥子”聽成了“小夥計”,誤以為她是要找做工的“小夥計”。
還有一次,耀大娭毑找到一個老太婆,說要找人。那老太婆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她,忽然問:“要找男的還是女的?”她回答說:“要找男的。”那老太婆又問:“哦,要找男的是吧?那你是自己找還是替別人找呀?”她回答說:“當然是我自己找嘍!”那老太婆咧開嘴樂了,嗬嗬笑著說:“那好,跟我來吧!”於是,那老太婆便不再說話,徑自在前頭走,領她到一戶人家去了。那人家隻有一個老頭,見她來了,神情異常高興,眼睛頓時便射出異樣的光芒來。耀大娭毑一看那情況,便知道是發生誤會了,連忙解釋。結果,費了好大的勁,說了一大堆話,大家的誤會才消除。原來,那老太婆聽錯了耀大娭毑的話,誤以為她是寡婦,要找個老公嫁人。
耀大娭毑在棚戶區裏找了整整一天,累得半死,卻什麽信息也沒得到。到傍晚時,她不得不拖著沉重的兩條腿回梁家了。但她剛剛走到梁家門口,正要上前敲門,隔壁屋裏突然伸出來一隻手,一下子拽住了她的衣袖。她回頭一看,拽她衣袖的原來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婆,似乎是梁家的鄰居。
“快,快進來,快進來!”那老太婆一邊使眼色,一邊低聲喊叫。她的聲音很急,幾乎是命令式的口吻。
耀大娭毑心知有異,連忙一閃身進了屋。她剛一進屋,那老太婆便“呯”的一聲把屋門關上了。
“你是梁家的親戚?”老太婆問。
耀大娭毑看了看那老太婆,囁嚅道:“嗯,就說是吧。不過,不是很親,是遠房的。請問,你老人家是?”
“噢,你問我呀?老身是梁家的鄰居,平時和水玉她媽走得很近的,姓張。估摸我比你大幾歲,你就叫我張嫂得了,要不就叫張姐也行,”老太婆故意壓低聲音急急地說,“你呀,得虧讓我看見了,要不得出大事的!”
“出大事?出什麽大事呀?”耀大娭毑吃驚地問。
“梁家出事啦!兩口子都被靈官廟裏的那幫漢奸偽軍狗腿子抓走了!”張老太婆聲音壓得很低,神色十分慌張。
“喲,梁家兩口子都被抓走啦?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呀?”耀大娭毑心裏陡然一驚。
“今早上抓走的,來了好些偽軍狗腿子,個個都背著長槍,還上了刺刀,把梁家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就我們家這門口都派上了好幾個崗哨盯著呢!”張老太婆顯然心有餘悸,聲音依舊壓得很低。
“哦,那、那幫人憑什麽要抓梁家的人呀?”耀大娭毑問。
“憑什麽?這年頭,他們抓人還需要理由?哼,就那幫喪盡天理良心的鬼子漢奸,天天想著法子禍害咱們老百姓,什麽事不能興個由頭抓人呀,”張老太婆恨得咬牙切齒,“那幫子偽軍來梁家抓人,名義上說是抓遊擊隊。他們說梁家是遊擊隊的窩點,昨晚上他家來遊擊隊了。但老百姓誰不知道,他們這隻是打了個旗號,實際上是為了水玉那姑娘。水玉那小丫頭長得漂亮,被偽軍頭子孫棒子看上了,非要娶回家裏做小不可。梁家兩口子都是好人家,當然不會同意啦,前些日子就把水玉藏起來了,讓孫棒子見不著人,找不著人。這一下,就把孫棒子惹惱了,愣給梁家扣上了一個窩藏遊擊隊的罪名。”
“那、那水玉呢?她沒被抓走?”耀大娭毑問。
“沒,水玉沒抓著。據說那小丫頭昨晚上回來了,後來又走了。得虧她走了,要不準得抓走被糟蹋不可。”張老太婆說。
“噢,原來是這麽回子事,”耀大娭毑歎了口氣,不停地搓著手,“這麽說,我這會子還真是去不得梁家嘍?”
“那哪能去呢!他們家這會兒到處都埋伏著漢奸狗腿子,專等著水玉姑娘回家,也專等著梁家的知情人上鉤,”張老太婆悄聲說,“你一去,那還不是自投羅網!”
“張姐,謝謝你老人家提醒。今天這事,要不是你老人家幫忙,我隻怕早就被他們抓走了,”耀大娭毑輕聲說,“不過,我和梁家雖說不上很親,但也是平素常來往的,水玉她媽對我挺講情義。如今他們家出事了,我不能袖手旁觀,你老人家說對不?我尋思想去看看他們,給他們送點吃的去,隻是搞不清他們如今關在哪裏。”
“嗨,什麽謝不謝的,我不也是順手的事嘛,”張老太婆眨巴著眼說,“孫棒子那幫漢奸王八蛋偽軍是駐紮在靈官廟裏頭。我估摸,水玉她爸媽多半也是被關在靈官廟裏頭。你要看他們,隻怕還得往那裏頭去找。不過,那裏頭住著好些兵呢,到處都有背著槍站崗放哨的,你要去找水玉她爸媽,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喲!那幫子漢奸偽軍,良心都是讓狗吃了的,對咱老百姓可狠呐!他們讓不讓你進去,還真難說。你自己倒是要多留心啊,說話口氣放軟和點,千萬別太衝啦,明白嗎?”
“呃,明白,明白,我加倍小心就是。張姐呀,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耀大娭毑邊說邊往外走。
耀大娭毑的腳剛剛邁出門檻,還沒來得及粘上街麵,張老太婆又突然一伸手拽住她的衣袖,把她拽回來了。
“喂,我想起來了,靈官廟後頭有一排小平房,比較低矮,是後來加蓋的,上頭插著鐵絲網,看樣子像關人的地方。我看呀,水玉她爸媽多半是關在那裏頭,你就上那裏頭去找找看吧!”張老太婆低聲囑咐道。
按照張老太婆的指引,耀大娭毑往左拐了兩條小巷子,再往前走了裏把路,很快就找到了靈官廟。果然,張老太婆猜得沒錯,靈官廟後頭那排低矮的平房就是一個專門關人的臨時監獄。那平房是東西排列,兩頭各有一道門,但東頭的門上著鎖,隻有西頭的門半開半掩。門外兩側各有一個端著槍的衛兵站崗,門裏一側的樹底下還坐著一個腰挎盒子槍的。耀大娭毑一看那陣勢,心裏便明白一切了。
“哼,外頭這兩個站崗的隻是擺設,求他們沒用。裏頭樹底下坐著的那個腰挎盒子槍的,才是真正管事的。老娘得把動作搞大點,把他引出來。”耀大娭毑這樣想。她掃了一眼門口外頭那兩個站崗的衛兵,便挺直身子,邁開大步,旁若無人地徑直朝大門走去。但她還沒走近大門,便被左側的衛兵攔住了。那衛兵年紀很輕,個子很高,站在耀大娭毑麵前,差不多高出她兩個腦袋。
“幹什麽的?老東西!你不要命啦?再不站住,老子開槍斃了你!”高個子衛兵一聲大喊,接著又猛地一拉槍栓,把槍口直接對準了耀大娭毑的胸口。
衛兵的喊聲很大,動作很凶猛,樣子很嚇人。要是別的女人,隻怕早就被嚇得膽顫心驚,說不出話來了。但是,耀大娭毑個頭雖矮小,膽大卻是出了名的。她見過大世麵,根本不在乎這個。她沒有絲毫害怕的樣子,依舊笑笑嘻嘻、平平靜靜的神態,就好像身邊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她低頭看著那衛兵手中緊握的槍,從握槍的手到槍托,從槍托到槍身,再從槍身一直到烏黑的槍口,都看了一個遍。而後,她又慢慢地抬起頭來,直視著那衛兵的眼睛,用極低沉的語氣緩緩地說:
“小夥子呀,別把槍口對著老太婆好嗎?不是我老太婆害怕你那槍口,而是實實在在用不著這樣做啊。我老太婆的年紀大概跟你爺爺、奶奶差不多吧?都六十好幾了,骨頭都能當鼓槌使了,身上也早就沒什麽力氣了,又沒帶任何家夥,真正手無寸鐵,你何苦用那槍口嚇唬我呢!看你樣子,身體蠻壯實的,像個有力氣有能耐的人,為什麽不拿著這槍到戰場上去殺日本鬼子呢?你去殺日本鬼子,保衛了國家,那是做好事,大家也敬佩你是個中國人呀,對不?當然嘍,上戰場殺日本鬼子,也會要負傷,也會要流血,甚至也可能會丟性命,但那總比你現在強呀!你看看你現在,拿著槍為日本鬼子賣命,為漢奸頭子賣命,昧著良心做事,天天被人戳著後脊梁骨罵,被老白姓恨得牙根癢癢的,那多沒意思呀!你爺爺奶奶、父母家人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他們高興你這樣做嗎?我想,他們多半還不知道你做的事吧?他們要是知道你在做這些事,那臉可就沒處擱了,人還不得羞愧死呀?小夥子呀,你以為日本鬼子長久得了嗎?實話告訴你吧,他們是兔子的尾巴長久不了的!我聽街上好些人都在議論,說日本鬼子是喪家犬,快完蛋了。他們在中國老打敗仗,在全世界各地也都不得人心。小夥子呀,我勸你放聰明點,給自己留條後路吧,千萬別再一個心思給日本鬼子和漢奸頭子當槍使啦,那樣會不得好死的!”
耀大娭毑本來不想說這麽多的,但她話匣子一打開便再也收不住了。高個子衛兵罵她是“老東西”,揚言要槍斃她,還把槍口對準了她的胸膛,這對她來說實在是刺激太大了。她活到現在,都六十好幾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實在是忍無可忍。然而,她話雖說得多,語氣也很硬,但卻句句在理。那高個子衛兵大概良心還沒有完全讓狗吃掉,聽了她的話,也似乎覺得自己有些理虧,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手裏端著槍不知所措,扭扭捏捏的,老大不自在。
耀大娭毑的算計沒錯,她有意識地把動作搞大了,就真把門裏頭那個跨盒子槍的引出來了。隻見那人背著雙手,踱著方步慢慢地走出大門,對著高個子衛兵說道:“孫長子,把槍收起,讓老人家進來!”
對個子高大的男人,外地人、特別是北方人一般都叫做“大個子”或“大高個”,而長沙、湘北等地的湖南人有些特別,他們一般不叫“大個子”或“大高個”,而是叫做“長子”。那個高個子衛兵姓孫,個頭長得很高大,所以“孫長子”便成了他的外號了。孫長子見腰挎盒子槍的人向自己打招呼,連忙收起槍,轉身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軍禮,隨即一聲大喊道:“是,孫副官!”耀大娭毑見機快,見高個子衛兵讓開了路,便連忙抬起腳邁進院門。她原以為那姓孫的副官會要對她狠狠訓斥和嚴格盤查的,然而那姓孫的副官卻並沒有這樣做。他隻簡單地問了問耀大娭毑的來意,便麵無表情地領著她往院子中間走。
走到第四間屋子門首,姓孫的副官停了下來。他朝左右看了看,掏出鑰匙打開屋門,指著屋裏頭,小聲對耀大娭毑說:“老人家,你進去吧,梁家兩口子就在屋裏。說話抓緊點,別待時間太長了!”
屋角點著一盞小小的油燈。豆粒大小的燈火有氣無力地向周圍播撒著昏黃暗淡的光線,愈顯得整個房間的氣氛淒苦慘烈,了無生氣。耀大娭毑費了好大的勁才看清,水玉她爸躺在靠牆的地上,水玉她媽盤腿坐在他的身邊。
“你、你們兩個吃苦了!”耀大娭毑一陣哽咽,三腳兩步地走上前,緊緊握住了水玉她媽伸過來的手。
水玉她媽沒有說話,隻嗚嗚咽咽地低聲哭泣著,豆大的淚珠一滴接一滴地滴落在耀大娭毑的手背上。
水玉她爸直溜溜地躺著,手、腳、身子沒有絲毫動靜,隻有嘴巴裏還在不時地吐出痛苦的呻吟聲。耀大娭毑一見那樣子,便鼻子發酸,直想哭出聲來。她強忍眼淚,看著水玉她媽問道:“狗娘養的漢奸狗腿子對老梁動刑啦?”
水玉她媽還是沒有說話,隻輕輕地點了點頭。
“打得真夠重的呀,狗娘養的王八蛋!”耀大娭毑一邊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水玉她爸,一邊咬著牙根說,那聲音雖低沉,卻滿含著怒氣。
“可、可不是嘛,都、都、都快讓他們打死了!”水玉她媽終於開口了,話聲裏滿是悲淒的哭音。
“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們帶包子來了,就在東頭街口那家店裏買的,還熱著呢。來、來、來,趁熱吃一口吧。你吃你的,老梁我來喂。這時候最要緊的呀,就是保重自己的身體,什麽事都比不上吃飯重要。吃了飯,身上有勁,好跟他們鬥。要是不吃東西,餓壞了自己,可就更趁了那幫王八羔子漢奸賣國賊的意啦,明白嗎?”耀大娭毑把手裏的荷葉包放在地上,解開荷葉,從中拿出一個包子遞到水玉她媽手裏。
水玉她媽接過包子,卻沒往嘴裏塞。她看了看包子,輕聲說:“多謝你老人家的心意了,但我這會兒哪吃得下呀!不瞞你老人家說,我連自殺的心都有了!”
“得、得、得,快別說那不硬氣的話了。這時候,哪能那麽想呢!水玉她爸傷那麽重,還得你來照顧呢,對不?水玉也還在外頭盼著你回去呢,是不?關幾天就會放出去的,哪至於嚴重到要自殺的份兒呢!你呀,這麽點事就經不起,要自殺,那天底下的人還不都得死絕了?”耀大娭毑急急地說。
水玉她媽忽然不哭了,一本正經地說:“老人家,我這話可不是隨便說的,這日子確實沒法過了。姓孫的那漢奸二鬼子如今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非要把我們家水玉弄到手不可。為了逼我們家水玉現身露麵,他不僅把我們兩口子抓進了監獄,而且還給我們安了一個殺頭的罪名,說我們私通遊擊隊,窩藏遊擊隊,家裏有武器,有彈藥什麽的。你老人家想想,我們兩口子能讓他痛痛快快得到水玉嗎?他要是得不到我們家水玉,那我們兩口子還有活路可走嗎?你瞧瞧他那心腸多狠毒呀,愣把我們家老梁往死裏打,打成了內髒裏出血的重傷,連肋骨都打折了三根。看這樣子,我們家老梁是活不成了,最多也就是三兩天的事。我們家老梁要是走了,我、我活著還、還有什麽意思呀!”
“哎喲,他們打那麽重呀?肋骨都折了!這幫子混蛋王八蛋,”耀大娭毑咬牙切齒地說,“要不我請個郎中來看看吧?”
水玉她媽連連搖頭,帶著哭音說:“你老人家千萬別費那事了,花錢不說,他們也不會讓郎中進門的。再說,郎中來了也沒用,老梁這傷實在太重了,根本就沒法治了。下午,他們也派來了一個郎中,但那郎中看了看,卻隻一個勁地搖頭、擺手、歎氣,連個方子都沒開就一甩手走了。對老梁呀,別抱什麽希望了,還是照管水玉要緊。你老人家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老人家托付水玉的事情呐!”
“咳呀,瞧你說的,水玉也是我的親孫女呀,對不?照看她那不也是我自己的份內事嘛,哪用得著‘托付’兩個字啊!這事你盡管放心,有老身在,水玉準能找得到的。這幾天,我帶著濟木再抓緊時間找找就是了,無論如何也得把她找到!”耀大娭毑說。
水玉她媽又搖了搖頭,盯著耀大娭毑說:“這會兒找不找得到水玉倒不要緊了,關鍵是要趕緊通知她,讓她千萬別回家,千萬別到這牢房裏來看我們!明擺著,孫棒子現在用的,是引魚上鉤的計謀。他把我們關進牢裏,就是要用我們來引水玉上鉤的。所以呀,我現在最著急的,倒不是找水玉,而是要想辦法把眼前的情勢告訴水玉,讓她明白麵前的危險,趕緊離開是非之地,遠走高飛!”
水玉她媽的話說到了要害處,耀大娭毑聽了,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是呀,眼前的情勢真的是太危險了。孫棒子把水玉他爸媽抓起來,關進牢裏,用的就是引魚上鉤的計。倘若水玉不明就裏,糊裏糊塗地跑回了家,或者冒冒失失地到牢裏來探望她父母,那不是正好中了孫棒子的陰謀詭計嗎?他們可以就勢抓住水玉,以她父母的性命和自由相威脅,逼她就範呀!不行,這情況太緊急了,得趕快想個辦法通知水玉,讓她火速逃走。但、但現在根本就搞不清楚水玉在哪裏,想個什麽法子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目前的情況通知到她,讓她明白身邊的危險和家裏人的想法呢?”想到這裏,耀大娭毑不禁雙眉緊蹙,陷入了沉思。
耀大娭毑正在沉思,門口人影一閃,孫副官忽然進來了。他一進門,便急急地低聲招呼耀大娭毑快走,說是門衛要換崗了,再不走,就會被新來的崗哨發覺。耀大娭毑曉得這事的利害關係,連忙簡單囑咐了水玉她媽幾句,起身就走。一出牢門,她就朝東走,想從進來時的那個門出去,這時孫副官拽住了她。
“不能走那邊,”孫副官低聲說,“來,大娘,跟我來!”
孫副官拽著耀大娭毑的衣袖一路小跑,從牢房前麵的一個小門出去,進了靈官寺的後院,再從靈官寺的後院一直往左走,然後再往右一拐,沒走幾步路便到了一個圓洞門。出了那圓洞門,孫副官不走了。他用手一指前邊說:“前麵十字路口往左拐,就是你老人家來時的那條小巷子。大娘,你快走吧!”
孫副官不僅沒有刁難,反倒溫言細語,處處關照,這令耀大娭毑感到意外。她掃了一眼孫副官,和顏悅色地說:“沒想到,你倒是個好人,跟門口那個衛兵大不一樣。好,小夥子,多行行善吧,會有好報的!”
“好人?這世道無路可走,好人都快逼成壞人了。你老人家高看我,我很高興,”孫副官輕聲說,“你老人家說得對,為人在世是應該多行善,做好事。好人做不成,我就多做做好事吧。不過,門口那個衛兵本質也不壞,心腸挺善的,隻是年紀太輕,還不太懂事罷了。你老人家放心,我會多說說他的。”
“噢,那也許是我錯看他了。不要緊,我不記恨他。你姓孫,他也姓孫,你們倆是不是一家子呀?”耀大娭毑問。
“我們營長也姓孫,外號叫做孫棒子。不過,跟你老人家說實話,”孫副官朝前後左右瞧了瞧,說話聲壓得特別低,“我們三個都姓孫,都是一個族裏的,有點沾親帶故,但不是一家子,更不是一個心眼。孫棒子是無惡不作,我和那個衛兵卻是迫不得已才當偽軍的。我們家欠了孫棒子一大筆債,三輩子都還不清,家裏又有妻兒老小,一家人都指著我掙錢吃飯,不出來掙點錢,這日子怎麽過呀?孫長子,也就是那個衛兵,他的情況和我也差不多,隻怕比我還要苦些。你老人家可千萬莫把我們三個人一起看啊!”
“你是個好人,孫棒子是無可救藥的壞人,你們不是一路的,這我曉得。但你長期和他混在一起,終歸也不是個事啊,對不?日本鬼子長不了啦,孫棒子也長不了啦,你得趕緊另謀生路啊!”耀大娭毑說。
“是呀,你老人家說得對,鬼子的日子不多了,偽軍的差當不得了,我得趕緊離開他們,另謀生路。謝謝你老人家的好意提醒!時候不早了,這地方有危險,久留不得,你老人家趕快走吧!”孫副官悄聲說。說完,他又小心翼翼地朝前後左右看了看。
離開靈官寺,耀大娭毑就直奔梁家後麵的那個大空場子。還沒到大空場子,她就遠遠地看見大樟樹的底下坐著自己的孫子薑濟木。
辛辛苦苦地跑了一整天,薑濟木一點收獲都沒有。直到天快黑了,他才不得不拖著兩條沉重的腿回梁家。但他還沒到梁家門首便發現了意外:門外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屋裏也沒有點燈,卻有人在低聲說話。那話音粗聲粗氣,很野蠻,不是梁家人說的,卻像兵痞子的口吻。他心知情況有異,怕出危險,便連忙一側身,迅疾地轉了個彎,鑽進旁邊的小過道,一路小跑溜到大空場子來了。
一見奶奶的麵,薑濟木便問有弟弟薑濟勳的消息沒有。耀大娭毑沒有回答孫子的提問,卻冷著臉反問道:“喂,你曉得你們米行張老板住在哪裏嗎?”
薑濟木愣了一下,說:“喲,你老人家怎麽打聽這個呀?要找張老板嗎?找他幹什麽?濟勳不會去他那裏的!”
耀大娭毑急了,眼睛珠子一瞪,大聲吼道:“哎呀,你就快說吧,到底曉不曉得你們張老板的住處呀?”
“張老板的住處,我當然曉得嘍,”薑濟木伸手撓撓後腦勺,“他有兩個住處呢,一個在城裏,一個在郊區。你老人家問的是哪一個?”
“那他現在是住在哪裏?城裏,還是郊區?”
“郊區!”
“郊區?郊區哪裏呀?那地方,你曉得嗎?”
“曉得呀,就在城郊撈刀河附近,我還去過那裏呢。奶奶,你打聽我們張老板的住處幹什麽呀,莫非濟勳去他家啦?”薑濟木一臉好奇的神氣。
“走,你快帶我去見張老板,我有件天大的事要和他商量!其他事,咱們路上再說吧!”耀大娭毑說完,拔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