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濟勳杳無音信,耀大娭毑再也坐不住了,天天跪手指頭數日子。見耀大娭毑心裏著急上火,景滿貞、樊桂枝妯娌兩個便時常過來陪她聊家常打發日子。這天午飯後,兩人又相約一起過來了。自從日本鬼子來了以後,家家的日子就都不好過了,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上。飯都吃不上了,哪還吃得上薑鹽豆子芝麻茶?沒辦法,耀大娭毑隻得以清茶待客。她抓了幾片茶葉放在茶罐裏,倒上開水,泡了一陣,然後倒了兩碗,一碗遞給景滿貞,一碗遞給樊桂枝。
景滿貞接過那碗茶,看了一眼,立馬喜滋滋地叫了起來:“有貴客臨門!有貴客臨門!英蓮姐,準保濟勳在路上了,今天肯定會回來!”
耀大娭毑撇撇嘴:“逗我開心是吧?我有那麽容易上當嗎?”
“你不信?那你自己看!”景滿貞一邊說,一邊把手中的茶碗遞了過來。
耀大娭毑轉過頭掃了一眼,隻見景滿貞的那碗茶水中有一根茶葉杆子豎立起來了,她的心裏不禁“砰砰”直跳。
茶水中有茶葉杆子豎立,家裏就會有客人來。這是當地已經流傳很久了的一個說法。對這說法,當地幾乎人人都信,耀大娭毑也信。但她雖然信這說法,此刻卻還是不敢相信濟勳今天就能回來。看著那豎立在茶水中來回晃動的茶葉杆子,她喃喃自語道:“不可能吧?濟木才走四天呢,哪能那麽快就把濟勳找回來呢?”
“嗯,我看呀,濟勳今天沒準真能回來,”樊桂枝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自己的茶碗裏頭,“你看,你看,我這碗裏也有茶葉杆子豎起來了,而且還是兩根呢!兩根不是正好嗎?一根是濟勳,一根是濟木呀,對不?”
“哼,你呀,說風就是雨!她那碗裏有一根茶葉杆子,你那碗裏就立馬冒出兩根茶葉杆子來了,”耀大娭毑笑了笑,把手中的茶碗遞向樊桂枝,“那能說明什麽呀?你看,我這碗裏頭還有三根茶葉杆子豎起來了呢!真要有客人來,我們家也隻有濟勳和濟木兩個人呀,怎麽這碗裏頭會有三根茶葉杆子豎起來呢?看來呀,老班子的這說法也不靈了!”
景滿貞眼睛一瞪,一本正經地說:“怎麽不靈呢?沒準我們家耀宗也跟著他們兩個一起回來了呀!要是那樣的話,三根茶葉杆子不就正好嗎?”
“嗬嗬,不害臊,”耀大娭毑伸出一個手指頭,刮了刮景滿貞的鼻子,“男人剛走,你就盼他回來!”
“哈哈!哈哈!”樊桂枝大笑。
三個人正嘻嘻哈哈地笑個不止,門口突然衝進一個人來。那人趔趄著衝到耀大娭毑身前,雙膝一跪,手一伸,一把抱住耀大娭毑的腿就哭起來了。
耀大娭毑低頭一看,原來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孫子濟勳回來了。看著濟勳,她又愛又憐又氣又恨,心裏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一時之間,她愣住了,竟然不知所措,搞不清自己該做些什麽了。
薑濟勳抬頭望著耀大娭毑,雙手抱住她的膝蓋使勁搖晃,邊哭邊說:“奶奶,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再也不走了,再也不離開你老人家了!”
耀大娭毑激動不已,眼淚圍著眼珠子不停地轉,伸手想摸濟勳。突然聽到濟勳喊奶奶,她一愣,已經伸到薑濟勳腦袋頂上的手不覺又停住了,轉眼看著站在一旁的薑濟木問道:“濟木,娭毑冇聽清,你弟剛才喊我什麽?”
“哦,你老人家冇聽清是吧?濟勳剛才喊你老人家做奶奶呀!奶奶就是娭毑的意思,現如今城裏人都這麽喊的。”薑濟木說。
“噢,原來‘奶奶’就是娭毑,城裏人的叫法!這叫法怎那麽別扭呀!”耀大娭毑自言自語,回頭看看景滿貞和樊桂枝。
景滿貞笑了笑,而後又迅即抿住笑,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說:“英蓮姐,‘奶奶’這叫法不順耳,是不?這你可就土氣了!‘奶奶’是新式叫法,且比‘娭毑’好聽多了,如今城裏人都這麽叫的。咱們鄉下好多叫法確實太土氣,不好聽,得改。你猜我們家鶴倫如今是怎麽喊我的?他去年回來就沒喊嗯婆(母親,——下同),改喊媽媽了。我覺得,‘媽媽’這叫法和‘奶奶’這叫法都好聽!”
“沒錯,媽媽也好,奶奶也好,都比嗯婆、娭毑好聽多了。咱們鄉下的土叫法是不好聽,得改一改。往後呀,我也趕趕時髦,不讓我們家鶴季、濟昭、濟學他們喊嗯婆、娭毑了,讓他們學新式喊法,叫媽媽、奶奶!”樊桂枝也附和著說。
“咱們這裏還算好的哦,湘鄉的好多叫法那才叫土呢,真正土掉渣了。你猜,他們叫自己做什麽嗎?”景滿貞回頭看著樊桂枝問。
“叫什麽呀?”樊桂枝問。
“叫嗯呐!”景滿貞說。
“嗯呐?這、這叫什麽叫法呀?”樊桂枝滿臉不解。
“是,湘鄉人是叫自己做嗯呐,要不人都說‘湘鄉嗯呐做牛叫’嘛!”耀大娭毑說耀大娭毑把薑濟勳拽到身邊,伸手摸摸他的頭,摸摸他的臉,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嘴裏還“胖了”、“高了”、“白了”地喃喃自語。突然,她又伸手在薑濟勳的肩頭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埋怨道:“你這孩子,都快把娭毑的眼睛盼瞎了!你怎麽不回來看看娭毑呀?把娭毑忘了是不是?這些日子,你在城裏都幹些什麽了?”
薑濟勳沒回答耀大娭毑的問話。他忽然神情一變,重重地拍了一下腦門說:“唉呀,你看我這人,真是個馬大哈,隻顧和你老人家說話,卻把一件大事忘了!奶奶,你等著,我出去一下,帶個人進來,讓你老人家見見!”
薑濟勳說完話,就轉身出去了。一轉眼的功夫,他又進來了,身後跟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耀大娭毑眼前一亮,不覺愣住了。她看著薑濟勳,正要開口問時,薑濟勳卻轉眼對那姑娘說道:“水玉,快跪下喊奶奶呀!這就是我奶奶,天底下最疼我愛我的奶奶!”
那姑娘雙膝一跪,一邊朝耀大娭毑磕頭,一邊小聲說:“奶奶,你老人家好!”
“好、好、好,來,快起來,快起來!孩子呀,你叫什麽名字?是從城裏來的嗎?”耀大娭毑連忙伸手,一把將姑娘拽了起來。
薑濟勳洋洋自得地笑了笑,說:“奶奶,你老人家不是急著要為我辦喜事嗎?新娘子就不用你老人家費心去找了,我自己找到了。瞧,這就是我的新娘子,我自己找的新娘子,姓梁,名叫水玉。你老人家好好瞧瞧,看滿意不?”
孫子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姑娘。這一下,耀大娭毑真是高興極了。她不是那種迂腐、保守的人。別人都認為男人不能自己找堂客,非要三媒六聘不可,而她卻覺得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有魄力,有能力,能夠自己找堂客。
薑濟勳常在私下裏問耀大娭毑滿不滿意自己找的堂客。對孫子的這個問題,耀大娭毑常常笑而不答。她哪會不滿意呢?水玉姑娘非常年輕,非常漂亮,細長的身子,緊緊湊湊的骨頭架子,清清秀秀的臉盤子,白白淨淨的皮膚嫩得出水,眉眼兒時時刻刻都帶著幾分笑意,真是人見人愛。耀大娭毑一見到她就喜歡上了。但喜歡之餘,耀大娭毑心裏頭又有點說不出的感覺。“好奇怪呀,這姑娘的模樣兒,包括臉龐子、身條子,我怎麽那麽熟呢?好像是在哪裏見過似的!”她暗地裏琢磨道。
水玉姑娘的心性也極好,既大方,又隨便,絲毫沒有城裏人的架子,和耀大娭毑也很談得來。耀大娭毑說什麽,她跟著說什麽;耀大娭毑去哪裏,她也跟著去哪裏。一天上午,耀大娭毑去李家磨坊的小商店裏買東西,水玉姑娘也跟著去了。走到半路,看見路邊一個石頭搭建的小土地廟,水玉突然停住了。她盯著那土地廟牆上貼著的一張紙仔細看,看得津津有味,竟自悄悄地樂了。耀大娭毑見她看得入神,很詫異,便也湊過去看。原來,那張紙上寫著幾行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行人念一念,一覺睡到大天光。”
“有些人家的孩子夜裏愛哭鬧,常常吵得全家人整夜睡不好覺。這四句詩就是治療孩子夜哭的土單方,鄉村裏很時興,挺管用的,你沒見過這個吧?”耀大娭毑解釋道。她怕水玉沒見過這個,所以解釋得很仔細。
“奶奶,城裏頭不時興這個,我沒見過。不過,這事我倒是知道,小時候聽我媽說過,”水玉說,眼神依舊盯著那紙上,“我媽還說,我小時候也愛夜裏哭鬧,家裏人也貼過這種治夜哭的告示。而且,因為這個,我還得了個外號呐!”
“喲,是嘛,什麽外號呀?能不能說給奶奶聽聽?”耀大娭毑盯著水玉姑娘那好看的臉蛋,柔聲細語地問。自打薑濟勳回來那天喊過她奶奶以後,她就接受這稱呼了,不僅允許孩子們這樣喊,平時還常這樣自稱。
“我那外號呀,可真是太難聽了,你猜叫什麽?叫‘夜哭豬’!”水玉邊說邊笑,話還沒說完,她已笑得彎腰捂肚子了。
“夜哭豬?什麽?你、你的外號也叫‘夜哭豬’?這、這……”耀大娭毑陡然一驚,竟然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眼睛還一動不動地盯著水玉,樣子顯得特別奇怪。
見耀大娭毑神情突變,水玉不禁嚇了一跳。她愣愣地盯著耀大娭毑,悄聲問道:“奶奶,莫非咱們家還有人也叫這外號?”
“不、不、不,咱們家沒、沒、沒別人叫這外號了,我、我是覺得這外號有點、有點特別。”耀大娭毑心裏慌亂,腦門上竟至冷汗直冒。她轉身悄悄地用衣袖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水,定下心來寧寧神。待至轉過身來重新麵對水玉時,她忽地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了在剛見到水玉時自己為什麽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她發現水玉實在太像一個人了。那個人是誰呢?那個人就是十七年前帶孩子離家出走的兒媳婦月娥。
耀大娭毑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一邊悄悄地仔細打量水玉。從她的頭發、腦門打量到她的耳朵、鼻子、眼睛、嘴巴,從她的脖頸、肩頭、上身打量到她的腳杆子、腳丫子。越打量,她就越覺得水玉像月娥,身條、模樣、神態都像,就連說話的聲音也像極了,兩個人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模樣像,神態像,聲音也像,個頭高矮差不多,年紀也相仿,而且也有‘夜哭豬’的外號,這難道是偶然的巧合?世界上的事不會有這麽偶然巧合的吧?莫、莫非這孩子就是我那苦命的孫女珠兒?唉呀,如果她真是珠兒,那可就麻煩了!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的親兄妹倆結夫妻,那還不得遭天打五雷轟?”想到這裏,耀大娭毑心裏一緊,就像被黃蜂蜇了一下。她真不敢往下想了。
“水玉,咱們慢點走吧,行嗎?奶奶腿腳不利落,跟不上,”耀大娭毑對水玉姑娘說。其實,她腿腳好,不是走不動,而是有事想問水玉,“說實話,一般女孩家是不興叫什麽豬啊狗的,你這麽一個標致水靈的姑娘家怎麽會有‘夜哭豬’這個外號呢?莫非別人跟你們家有仇,故意起這個外號罵你的?”
“不,奶奶,沒別人這麽罵我,這外號好像是我爺爺起的!”
“噢,你‘爺爺’起的?那、那……”耀大娭毑又是一驚,“那就是你祖父起的嘍?”
“是的,是我祖父起的。我們城裏人呀,是喊祖父做爺爺的。奶奶,你們這裏是喊祖父做爹爹的吧?”
“沒錯,我們這裏是喊爹爹。這叫法確實不如爺爺好聽,要改。那、那你爺爺為什麽要給你起這個外號呢?多難聽呀!”
“聽我媽媽說,我爺爺重男輕女,不喜歡女孩,而我小時候又特別愛夜裏哭鬧,所以他在為我寫治夜尿的告示時,便胡亂編了幾句,結果就編出了一個‘夜哭豬’的外號。”
“孩子呀,你長得真好,”耀大娭毑忽然岔開話題,盯著水玉的脖子細看起來,“你瞧瞧,這脖頸多漂亮呀,又白又嫩,要是帶根珠子或項鏈什麽的,那就更好看了!”
“奶奶,我有珠子的!”
“是嘛,什麽料的?玉的嗎?”
“不,是沉香木的!”
“哦,沉香木的?那、那帶在身上了嗎?”
“沒,我娘說那珠子很珍貴,是祖宗手裏留下來的。她怕我弄丟了,就給我收起來了!”
耀大娭毑又是一驚,心裏暗想道:糟,夜哭豬的外號,她有;沉香木的珠子,她也有;外號還是爺爺寫治夜尿告示時起的。一切情況都和珠兒對上號了,差不多完全一個樣,這不是珠兒是誰呀?想到這裏,耀大娭毑越發慌了,心裏像有一頭小鹿在亂撞似的。她差不多完全認定水玉就是自己的孫女珠兒了。
“那你爺爺可就不對了,腦筋怎那麽死呢?女孩怎麽啦?女孩就不是人?女孩就不是自己的親骨肉?居然給自己的親孫女兒留下一個這麽難聽的外號,真不像話!”耀大娭毑恨恨不已地說。她想起了那年薑耀榮給珠兒寫治夜尿告示的事。
兩人一邊走一邊聊。忽然間,耀大娭毑臉色一變,就像是做檢討似地說:“不過也難怪,農村人嘛,沒讀過書,沒文化,什麽都不懂,哪曉得什麽外號好聽不好聽呢?孩子呀,爺爺畢竟是爺爺,是自己最親的親人。他起的外號再不好聽,那也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就別怪他了!對、對了,你既然有過貼告示治夜尿的事,那就說明你小時候在鄉下住過嘍!還記得不,你們家什麽時候搬到城裏的?原來住在哪個縣、哪個村呀?”
“不知道!這事我沒印象,一點也沒有。我家原來在哪裏住,我媽沒跟我說過,我也沒問過。”水玉輕輕地晃了晃腦袋。
“多半你很小的時候,你們家就搬到城裏去了吧?”
“大概是吧,要不為什麽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你長得可真夠漂亮的,比得上麻籃七仙女,一看就知道是個城裏姑娘,”耀大娭毑使勁地盯著水玉看,眼睛裏滿是讚賞、羨慕的神色,“有其女,必有其母。你大概是隨你媽吧,她一定也是個大美人嘍?”
“我媽?嗬嗬,我媽算不上大美人,但也算不上難看吧,”水玉伸手揉揉鼻子,“不過,我倒並不很隨她。鄰居們都說,我比我媽長得好,我比我爸也長得好,我會長,取了他們兩個人的優點。這叫擇優錄取。”
“對、對、對,擇優錄取,擇優錄取。難怪你那麽漂亮,原來是你擇優錄取,把你爸、你媽兩個人的優點都取到一起了。你爸的鼻子好看,耳朵整齊,你就把他的鼻子和耳朵拿來;你媽的眼睛有神,眉毛漂亮,你就取了她的眼睛和眉毛。”水玉姑娘一句“擇優錄取”,把耀大娭毑逗樂了,她說了一大篇話,然後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耀大娭毑忽又打住,輕聲問道:“對了,水玉姑娘,我還沒問你媽的姓名呐。你姓梁,你爸自然也是姓梁嘍。那你媽呢?她娘家姓什麽?”
耀大娭毑剛才那突然而來的一陣哈哈大笑,笑得水玉姑娘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她悄悄地瞟一眼耀大娭毑,抿著小嘴低聲說道:“我媽呀,她娘家姓文。”
“姓文?是文化的文嗎?”
“對呀,就是文化的文。”
“哦,你媽姓文?天底下姓這姓的人,好像不是太多呃!我還真是頭一次聽說有姓文的呢!那她叫什麽名字呀?”
“我媽的名字可不大好聽,叫亮女!月亮的亮,女兒的女。”水玉小聲說,臉微微紅了,好像有點不好意思。長沙城裏女人的名字,很少有帶“女”字的,更少有帶“亮”字的。而水玉她媽的名字,不僅帶“女”字,還帶“亮”字,水玉覺得很難聽。所以平常時,她很不願意向別人提起她媽的名字。
“噢,叫亮女?不難聽,不難聽嘛!”耀大娭毑又微微笑了起來。不過,她這回的笑意不大自然,似乎心不在焉。
“文亮女”這三個字從水玉姑娘的嘴裏一說出來,耀大娭毑的心裏頭就又“咯噔”一下翻騰起來了。她暗地琢磨道:“文亮女,這名字好怪呀!水玉她媽怎麽會有這麽一個怪怪的名字呢?莫非其中另有暗示?‘文’是‘劉’字的半邊,‘亮’是‘月亮’的半邊,而‘女’字既是‘娥’字的半邊,又是‘薑’字的半邊。‘文亮女’這名字和月娥名字中的所有的字都有密切關係,好像撕不開、扯不斷似的。這是為什麽呢?莫非這名字是從‘劉月娥’、‘薑月娥’故意演化而來的?嗯,有道理!有道理!水玉她媽沒準就是月娥!月娥是從家裏私自出走的。她為了隱瞞身世,當然應該改改名字。”
一想起月娥還在,耀大娭毑的情緒就不能自已。她和月娥實在太親了,兩人名為婆媳,實際上感情比母女還親。月娥走了十七年了。十七年來她音信全無,耀大娭毑無時無刻不在苦苦思念,夢魂牽繞。而今突然之間又得到了她的信息,耀大娭毑怎能不激動萬分呢?她真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到長沙城裏去看月娥。
但想到這裏,耀大娭毑又有些懷疑了:“水玉她媽肯定就是月娥嗎?如果她是月娥,那怎麽認不出濟勳呢?月娥走的時候,濟勳已經五歲了,雖說十七年不見,人長大了,變樣了,但大概的輪廓還在呀,更何況他和水玉還長得那麽相像呀!她怎麽就一點也認不出來了呢?再說,父母操心兒女的婚事,總想為女兒找個靠得住的好郎君。因此,父母在為女兒擇婿時,總會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把男方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的。這是人之常情,水玉她媽自然也不會違背這個常理的。濟勳和水玉相好,月娥作為水玉的娘,總該問問濟勳的情況吧?比如說,姓名,出生年月,家住哪裏,家裏有什麽人,父母親都是做什麽的等等,這些大致情況她總得問問吧?她一問,真相不就大白了嗎,不就知道濟勳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了嗎?她知道了濟勳和水玉是親兄妹,還能允許他們相好?還能同意濟勳把水玉帶回石板塘老家來成親?這可真是匪夷所思啊!莫非、莫非月娥把兒子和家鄉都忘了……不會吧!她也許會忘記我,忘記耀榮,忘記啞巴,但她絕不會忘記自己有個兒子叫薑濟勳的呀!她也絕不會忘記自己從小到大、曾經生活過近二十年的家鄉石板塘的呀!這些都是刻骨銘心的經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她一定還記得濟勳,一定還記得家鄉石板塘。她不是那種記性不好、動輒容易忘事的人。她更不是那種見異思遷、忘恩負義的人……”
“小孩打醋,直去直回。”到了李家磨坊的小店裏,耀大娭毑隻買了幾樣零碎東西,便迅即打回轉。耀大娭毑一向喜歡跟人聊天的,李家磨坊的朋友也多,她原本打算帶水玉姑娘到村裏各家好好轉一轉的,但此刻卻沒這份閑心了。
對水玉姑娘,耀大娭毑這時候的心情複雜極了。一想起水玉就是自己失散十七年的孫女珠兒,她就興奮得不能自控,真想把水玉抱在懷裏使勁吻,使勁親。但一想起水玉要跟濟勳成婚,她就又心煩意亂,頭疼腦脹,似乎水玉不是自己的親骨肉,而是一個禍害人的是非精,真想要她趕緊離開,走得遠遠的,永遠也不要回來。
李家磨坊是當地很有名的村子,人家很多,商店很多,很熱鬧,曆史也很悠久,還有一個很出名的古跡——一盤古代留下來的石磨。那石磨很大,比一般的石磨大得多。據說,那石磨是宋代一位李姓石匠打造的。他在這村裏開設了一個磨坊。所以,這村子名叫李家磨坊。水玉姑娘早就聽薑濟勳說起過這村子,很想多走走,多看看。因此,她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問這問那。耀大娭毑急不得,惱不得,隻得連蒙帶騙地哄著她。哄了半天,她才好不容易地把水玉帶回家了。
一到家,耀大娭毑便急急忙忙地把孫子濟木找來了。她悄悄地問道:“水玉她媽長得怎麽樣啊?好看嗎?水玉像她媽嗎?”
薑濟木一愣,茫然回答道:“這我哪知道啊,我又沒見過她媽!奶奶,你怎麽啦?”
“你不是去過她家嗎?怎麽沒見過她媽?”耀大娭毑反問。
“不,我沒去過她家。”薑濟木依舊一頭霧水。他不知道奶奶為何要問水玉她媽長得好看不好看。
這回輪到耀大娭毑發愣了。她眼珠子一瞪,說:“這就奇怪了,你沒去她家,怎麽找到濟勳的?”
“噢,這事是這樣的,”薑濟木小聲說,“我到長沙城裏後,先去了趟張老板家,見到了他家留守看門的旺春老頭。從旺春老頭的嘴裏,我打聽到了濟勳住在梁家的消息,便守在梁家門口等候。就這樣,沒等候多久,我就看見濟勳了。那時正是太陽下山的時候,天還亮著呢,他和水玉兩個正從梁家出來,估摸剛吃過晚飯。”
從濟木嘴裏沒聽出什麽,耀大娭毑又立馬去薑鶴坤家的隔斷裏找兒子鶴卿。但她沒想到,兒子知道的比孫子還少。耀大娭毑左問右問,薑鶴卿橫豎隻有三個字:不曉得。耀大娭毑圓眼一睜,火上來了,張口便罵:“你這個做叔叔的也太不像話了,濟勳找了對象,關係都親密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你居然不知道!你幹什麽去了?混帳東西!”
“媽,你老人家別生氣,這事怪不到我!”薑鶴卿平靜地說。
“怎麽怪不到你呢?你是叔叔,他是侄子;你是長輩,他是小輩;你年紀大,他比你小好多歲;你有管他帶他的責任呀!當初我怎麽跟你說的?我要你看住他是不是?你、你、你看住他了嗎?你瞧,你瞧,他居然敢自己做主,把個女孩子帶進家來了!”耀大娭毑連聲質問,臉都急紅了。
“唉呀,你老人家別急,等我把話說完嘛,”薑鶴卿依舊不緊不慢,“我在長沙時,跟濟勳見麵少。尤其是這半年來,幾乎就看不見他。所以,他的情況,我也不大清楚。有好多事,他從來就不跟我說。他不跟我說,我根本不知道,又怎麽管得了呢?再說嘍,濟勳那孩子的脾氣性格,你老人家又不是不清楚。他特別地有主張,凡事我行我素,你老人家說的都不聽,我能管得住他嗎?”
從兒子鶴卿、孫子濟木嘴裏都沒問出什麽來,耀大娭毑就隻得直接找孫子濟勳問了。但要找濟勳問這事,就得想法先支開水玉。
午飯後,薑濟勳拿著魚竿要去石板塘釣魚,耀大娭毑把他喊住了。“濟勳,你先別走,幫奶奶做件事吧,好嗎?”耀大娭毑說。
“好呀,奶奶,幫你老人家做事,哪能不好呢?我巴不得呐!說吧,你老人家要我做什麽事?”薑濟勳看著耀大娭毑問。
“瞧,就那糞桶,幫我抬到山後菜園子裏去,”耀大娭毑伸手指指放在屋簷下的一個糞桶,“園子裏的菜長得不好,得澆點肥水了!”
“喔,就這事?那不用你老人家抬,我一個人就提拉走了。”薑濟勳把釣魚竿往水玉手裏一塞,走到屋簷下提起糞桶就走。
“奶奶,我也跟你們去園子裏吧?”水玉把魚竿放到窗台上,拔腿就跟了上來。
“喲、喲、喲,水玉姑娘,你可去不得,山裏好多毛毛蟲呐!”耀大娭毑連忙擺擺手,阻住了水玉。
“毛毛蟲沒什麽,我不怕!”水玉說。
“不止有毛毛蟲呀,蛇、蜈蚣、百節蟲也很多呐!蛇和蜈蚣,你都知道吧?怕嗎?那可都是有劇毒的,能咬死人!百節蟲,你見過嗎?怕不怕?這麽長、這麽粗的身子,樣子有點像蜈蚣,但比蜈蚣還可怕,有一百多條肉乎乎的腿,粘到人的頭發上就下不來,特別令人惡心!”耀大娭毑邊說邊比劃,裝出一副很害怕的樣子。
耀大娭毑這一招很有效,水玉姑娘立馬害怕了。她重又從窗台上拿起那根釣魚竿,顫抖著聲音說:“那、那我就不去園子裏了,我還是先去釣魚吧!濟勳,我去石板塘等你,你幹完活快點來找我啊!”
“別、別、別,水玉,你先別去石板塘!那地方有水鬼,還有綠毛團魚精,你可不能一個人去!你還是在家裏等著吧,我們一會兒就回!聽奶奶話啊,乖孩子!”耀大娭毑說。她擔心水玉一個人去石板塘有危險。
到了園子裏,薑濟勳剛放下糞桶,耀大娭毑劈頭就問:“濟勳,你跟奶奶說實話,你和水玉是怎麽認識的?她爸她媽為什麽要讓你把她帶到鄉下來?”
“喲,奶奶,怎麽還問這事呀?我不是跟你老人家說過好幾次了嘛,”薑濟勳嘴裏是埋怨的口氣,眼睛卻還在笑,“你老人家記性不好,又忘了是不是?這件事,我回來那天就跟你老人家講過了的呀!我和張老板的孫子張德慶經常去梁家附近玩,碰到過水玉她爸挑水。見她爸身體不好,挑不動那盛滿水的擔子,我們可憐他,就主動幫他挑,一直幫他挑進家裏。就這樣,我們認識了水玉和他們一家人。後來,我們就經常去他們家玩,幫他們家做事,有時還給他們家送糧食。再後來,水玉她爸媽見我不錯,相中了我,於是就答應了我們的婚事,同意我帶她回來結婚辦喜事。事情就這麽簡單!這回你老人家清楚了吧?”
耀大娭毑側轉臉突然問道:“既然你和張老板的孫子都幫過水玉她爸的忙,也都去過梁家,那為什麽水玉她爸媽沒有相中張老板的孫子,卻相中了你呢?明擺著,張老板的孫子有錢有勢,條件比你好得多啊!你說,奶奶這懷疑有沒有道理?”
“你老人家這懷疑有是有道理,但也不難解釋,”薑濟勳收住笑,一本正經地說,“張德慶家太有錢,水玉家太窮,兩家在經濟、地位、勢力等各方麵相差十萬八千裏,太懸殊,門不當,戶不對,張家怎能看上梁家呢?梁家自知門戶不當,曉得高攀不起,當然也就不敢打張德慶的主意了。倒是我們家和梁家情況差不多,王八對綠豆,相互對得上眼,也談得攏。所以,水玉她爸媽自然也就相中我了!”
“貧氣,油嘴滑舌的,”耀大娭毑笑了,“不過,你這話倒也有些道理。但是,就挑水、送米、上門看看、幫忙做事這麽點來往,芝麻粒大的恩情,梁家也不至於就做出這麽大的決斷,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拱手相送,甚至還放心大膽地讓你把她帶回家來成親啊!我怎麽想也想不通,總覺得你這便宜好像撿得太大了,有點叫人不踏實,莫非你小子還有什麽貓膩沒說出來,想瞞著奶奶?”
“喲,奶奶,你老人家怎這麽看我呀,”薑濟勳嗲聲嗲氣地說。別看他已二十出頭,在奶奶麵前,他依舊像個小孩,“我哪有什麽事瞞著你老人家,沒對你老人家說呢?我發誓,上有天,下有地,有事絕對不瞞奶奶你!要是我有事瞞了你老人家,叫天打五雷轟,下輩子托生當王八。”
“得了,得了,別賭咒發誓了!奶奶不是不信你,而是擔心你年輕不諳世事,怕你看不出事來,上當受騙!”
“奶奶,我又不是三歲孩子,哪會上當受騙呢?其實這事再簡單不過了,沒你老人家想得那麽複雜。如今長沙城裏頭到處是日本兵。他們天天到處滿城裏亂逛蕩,看見年輕女人就‘花姑娘’、‘花姑娘’地亂喊亂叫,端著槍又追又搶,怪嚇人的。水玉那麽年輕,又長得那麽水靈,要是讓日本鬼子發現了,那還不得搶了去?她可是個大大的花姑娘呀!她爸爸媽媽準是考慮到這個事,擔心她被日本鬼子抓去糟蹋了,所以就急急忙忙地相中了我,要我把她帶到鄉下來躲一躲。”
她,低頭沉吟了一會兒,說:“你這話有道理,水玉她爸媽沒準就是從她的安全考慮,要你把她帶到鄉下來躲日本鬼子的。這姑娘確實長得太漂亮了,太顯眼了。對了,水玉姑娘長得那麽漂亮,她媽一定也長得很漂亮吧?娘兒倆長得相像嗎?”
“她媽?嗯,要說長相嘛,還算過得去吧,”薑濟勳抬頭望著天,眼睛眨巴著,神情怪怪的,“不過,水玉和她媽好像長得不大一樣。兩個人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型號,各有千秋。對,是兩種型號,各有千秋!水玉是鵝蛋臉,她媽是南瓜臉。水玉是玲瓏小巧的小身板,腰細P股小;她媽是人高馬大的大身板,腰粗P股大。水玉走路動作小,輕悄悄的,看不見P股扭動;她媽走路動作大,左一搖右一扭的,P股特顯眼。水玉白白淨淨,渾身上下嫩得捏得出水來,就像是剛從水裏挖出來的藕;她媽膚色有點發黃,臉上還有一些淺淺的小斑點,就像是剛從地裏摳出來的洋芋頭……”
她搖搖手,打斷薑濟勳的話說:“行了,行了,什麽‘P股’、‘洋芋頭’?哪有你這麽形容長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