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和娘商量好了蓋房的事情後,薑鶴卿就忙開了。這天早上,匆匆忙忙地扒了幾口炒飯,薑鶴卿就撂下筷子,披上衣服,準備出門了。他要去界石鎮買建房用的釘子。正在這時,薑鶴坤一推門進來了。薑鶴坤是薑鶴卿的堂兄,三房薑耀科的獨子。他比薑鶴卿大八九歲,身高體壯,長相英俊,為人精明,說話辦事一向幹脆利落。一進門,他便急急地問:“喲,鶴卿,要出門呀?去哪裏呀?”
“我呀,早就排陣(做準備)要去界石鎮跑一趟了,家裏沒釘子用啦!”薑鶴卿說完,順手拖過一把椅子放在門邊,示意薑鶴坤坐下。
薑鶴坤卻沒坐下。他順勢往門框上一靠,抬起一隻腳踩住門檻,眼睛看著薑鶴卿說:“沒釘子?我們家多的是呀,去拿就是了,哪還用得著跑界石鎮呢!”
“嘿嘿,你們家釘子再多,也不夠我們家用的,”薑鶴卿似笑非笑,“我買釘子是準備蓋房用的。你說吧,蓋一棟房得用多少釘子呀?你們家能有那麽多現成的釘子供得起我們家用嗎?再說嘍,你們家即便有那麽多釘子足夠我們家用的,那能舍得全都給我們家用嗎?坤哥,我可跟你說清楚了啊,你們家的釘子,我可是隻用不還的,你別到時候心疼啊!”
薑鶴坤眯起眼,笑笑說:“嗬嗬,蓋房?那倒真是要用很多釘子。不行,這釘子我們家供不起,你還是自己去界石鎮買吧!不過,去買釘子,也不能這時候去!”
“不能這時候去?那為什麽?莫非你有劉伯溫那才幹,會測時辰,剛才掐指一算,已經曉得路上有鬼當道,不吉利?”薑鶴卿的話中明顯帶有揶揄的意思。全大屋十多個堂兄弟中,他和薑鶴坤是最親密的。平常時,兄弟兩個說不上三句話,就得逗樂子,開玩笑。
薑鶴坤忽然收住笑,一臉正經地說:“你還真說對了,路上就是有鬼當道!你要是這時候去,沒準就得碰上當道的鬼!”
“謔,你臉皮可夠厚的喲!說你是劉伯溫,你還就真的把自己當成劉伯溫了,”薑鶴卿邊說邊笑,抬起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不過,有鬼當道,我也不怕。小弟膽子大,你又不是不曉得的。說真的,鬼越大我越喜歡,我還就怕鬼小不好玩呐!”
“哼,別吹牛!別的鬼,你不怕,那還有可能。但今天這個鬼,你不怕是不行的。你一個人絕對鬥不過它!快跟我走吧,我二娘正等著你呢!”薑鶴坤說完,拽住薑鶴卿的手就走。
“二娘”是指景滿貞。薑鶴坤本來是景滿貞的兒子,由於過繼給薑耀科、朱春玲做兒子了,要喊朱春玲做娘,所以改喊景滿貞做“二娘”。
薑鶴坤把薑鶴卿拽進屋,上了擱樓,又沿著小木梯子下到了一間特別小的小黑屋裏,這才鬆開手。小黑屋裏點著一盞小油燈,燈光十分暗淡。薑鶴卿睜大眼一看,這才發現景滿貞、朱春玲也都在裏麵。他正想開口和景滿貞打招呼,景滿貞卻搶先說話了。
“孩子,”景滿貞慈祥地看著薑鶴卿,“這屋子是鶴坤打的隔斷,防鬼子用的,人躲在這裏頭安全,曉得不?你們家還沒打隔斷,所以我就要鶴坤把你找來了。等一會兒,鬼子要來村裏抓勞工,你就別出去,在這裏頭躲著吧!你是你娘的寶貝,出不得閃失的!再說,你在長沙米行裏和鬼子鬧過事,鬼子正到處抓你呢,你哪能拋頭露麵啊!要是被鬼子抓住了還不得一槍崩了呀?”
“啊,那,那我娘曉得不?她怎麽辦?”薑鶴卿囁嚅道。
“放心吧,”景滿貞笑笑,“你娘不會有事的。鬼子要抓的是壯勞力,你娘哪會有事呀!”
薑鶴卿躲進隔斷沒多久,鬼子就進村了,一共來了三個鬼子、一個翻譯官、五個偽軍士兵。偽保長吳正宏也跟在他們後麵。一進村,他們就吆喝全村男女老少緊急集合。五個偽軍士兵挨家挨戶地趕,甚至拿槍托砸人,才好不容易把全村人趕到了南大門外麵的地坪裏。
老百姓都站在地坪裏。五個偽軍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槍包圍住了四周。三個鬼子和翻譯官則站在石台階的最高處,麵對著老百姓虎視眈眈地盯著。全場的氣氛就像狂風暴雨即將來臨時那種黑雲壓頂的情況一樣,緊張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三個日本鬼子中,有一個是挎著腰刀的。很明顯,他是個當頭的。他朝左右看了看,又向地坪裏的老百姓掃了一眼,用右手握住腰刀的把柄,裝腔作勢地開始訓話了:“喲唏,石板塘的真是名不虛傳呀,風景的大大地好,我的大大地喜歡。我們大日本皇軍大大地喜歡中國,大大地喜歡中國的風景,也大大地喜歡中國的老百姓。所以喲,我們要搞中日親善,要建設大東亞共榮圈。大東亞共榮圈的你們的知道?嗬嗬,不知道的不要緊,將來會大大的知道的。那是我們大日本和你們中國共同的事業,兩個國家、兩個民族共同繁榮的事業,是至高無上的事業。哼哼,至高無上的事業,懂嗎?為了加快發展這個至高無上的事業,喲唏,為了早日建成大東亞共榮圈,為了挽救你們啊——中國的老百姓於這個、這個水深火熱之中,我們大日本皇軍決定在界石鎮進行建設,興建一個偉大的工程。這可是個大大的好事呀,喲唏,你們的應該大力支持。大力支持,你們的明白?”
挎腰刀的日本鬼子“哼呀”、“哈呀”地說了大半天,意思就是一個,要中國的老百姓出工出力,幫他們修建軍事設施。他講完話,對站在旁邊的翻譯官打了一下手勢,那翻譯官便點頭哈腰地走到前頭來了。
翻譯官就是本地人,一口地道的湘北腔。他手裏捏著一摞各村的花名冊,一上來便皇軍長皇軍短地說了一大通。好不容易說完了,他才麵對著吳正宏問了一句:“吳保長,石板塘村曆來慣例是派幾個人?”
吳正宏站在石台階的最下一級,後麵便是石板塘村的老百姓。他朝上看了一眼那翻譯官,輕聲回答道:“石板塘是個小村,能派工的人數少,就五抽一,派五個人吧!”
“派五個?少了一點吧,村裏那麽多人嘛!嗯,派八個人吧!矢川隊長,你看行嗎?”翻譯官回過頭來,對著那個挎腰刀的日本鬼子點頭哈腰。原來,那鬼子軍官名叫矢川。
“好的,就派八個!”矢川點點頭。
“不行吧?張翻譯官,八個太多了!別看這裏站的人多,實際上能幹事的男勞力很少,八個是肯定派不出來的,隻能派五個!”吳正宏斬釘截鐵地說。他為人比較正,雖然當了個保長,卻事事向著百姓。
“喔,吳保長,你考慮問題怎麽那麽片麵呢?怎麽隻為村裏考慮,不為皇軍考慮呢?要按你說的做,每個村都少派幾個,那還湊得起人數嗎?皇軍的這個偉大的工程什麽時候才能建得成呀?不行!至少得派七個!派七個,一個也不能少了!哪個是族長呀?有族長嗎?出來點派一下吧!”翻譯官對著地坪裏的老百姓耀武揚威地大聲喊道。
地坪裏鴉雀無聲,沒有人回答。
“嗬嗬,沒人出麵點派,那就是沒族長了!沒族長,這事可就不好辦了!吳保長,沒族長點派,依照慣例,那我就要念花名冊,直接按冊點派啦,一戶一個,有多少是多少!”
“誰說沒有族長呀?我不就是族長嗎?”突然間,一個高個子老人從吳正宏身後轉了出來,站到了台階上。那人六十多歲年紀,麵容消瘦,身板彎曲,一副弱不經風的樣子,但臉上卻顯出異常堅毅的神色。他就是薑耀榮。
薑耀榮膽子小是出了名的,很少在大庭廣眾麵前說話。自從二十多年前那次玩龍唱戲以後,他就時常患病,在大庭廣眾之中露麵的機會就更是罕見了。猛然見他站出來說話,而且話還說得非常硬氣、利落,地坪裏所有的人不覺愣住了,一個個都把目光向他投來。
翻譯官向前走了兩步,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薑耀榮,陰陽怪氣地說:“喲謔,薑耀榮,你是族長?過去從沒聽說過你是族長呀,你什麽時候當族長的?”
薑耀榮往前猛跨一步,登上石台階,毫不退縮地迎著那翻譯官的眼神,用鄙夷的目光看著他說:“喲,聽剛才吳正宏老先生喊你做張翻譯官,那你就是姓張嘍?看你的樣子,倒挺像張家壩的張三老倌,你是不是他的崽啊?聽人說過,張三老倌的第四個崽小名叫作黑泥鰍,到日本留過學,你多半就是那個黑泥鰍吧?嗬嗬,你小時候,我可是看見過的喲,一條開襠褲連P股都罩不住的,黑不溜秋的小夜壺終年露在外頭。你爺老子跟我可是熟得很喲,小時候見麵就玩打架,我愛揪他辮子,他愛摳我褲襠。”
姓張的翻譯官還沒聽出薑耀榮話裏的意思,以為他是開玩笑呢,不覺哈哈大笑起來:“嗬嗬,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的事呀?”
“是呀,是呀,記得的,記得的,”薑耀榮嘻嘻哈哈,似笑非笑,“那哪能不記得呢?天天見得著的嘛!對了,好像你的大名是叫做繼久吧?”
“沒錯,你記性還真好,我的名字就叫做張繼久。以後見了我,不必叫名字,直接叫張翻譯官好了。”張繼久麵露喜色,洋洋自得。
“喲,張繼久?你不是改姓了嘛,怎麽還叫做張繼久呀?”薑耀榮故作驚訝地問。
“改姓?我沒改姓呀!誰說我改姓啦?”張繼久盯著薑耀榮問。
“謔謔,大家可都是這麽說的,”薑耀榮一本正經地說,“大家都說你改姓日了,日本人的日。那也就是說,你應該叫做日繼久嘍!”
“胡說八道!老家夥,你不要命了是不?”張繼久對著薑耀榮大聲吼叫。直到現在,他才明白薑耀榮是在挖苦諷刺他,不覺惱羞成怒。
薑耀榮故意裝聾作啞,引張繼久上鉤,作弄得他醜態百出,地坪裏的人看得十分過癮。大家還從沒見過薑耀榮如此精彩的鬥智鬥勇,不覺都被他驚倒折服了。但與此同時,大家也都開始為他擔心了,每個人的手心裏不覺都攥出了濕淋淋的汗水。
看到自己的老頭子直接和日本鬼子的翻譯官對上火了,耀大娭毑挺著急。她使勁地往前擠,想擠到薑耀榮的身邊去,但被薑耀坤拽住了。
“大娘,你別著急,站在後頭千萬不要動,凡事有我呢,”薑鶴坤小聲說,回頭看了一眼耀大娭毑,“我到前頭去!”
薑鶴坤說完,就往前頭擠。緊跟著,薑耀鬆的兒子鶴揚、鶴舉、鶴壽等,也都開始從四麵八方往前擠。一時間,地坪裏人頭攢動,亂成一團。
薑鶴坤擠到薑耀榮身邊,和他並排站在一起,側轉頭低聲說:“大伯,見好就收吧!和這幫烏龜王八蛋,沒必要多費口舌,自己的安全要緊!”
“你別管,到後麵去,”薑耀榮攥住薑鶴坤的手,使勁往後拽,“你大伯呀,一輩子不壓錨(窩囊,沒本事——下同),被人看不起。這回呀,你就讓大伯壓錨(能幹,有本事)一次,當一回敖人(有本事的人)吧!”
張繼久麵紅耳赤地站在台階上,似乎還想說什麽。矢川卻突然對他揮揮手說:“呃,張翻譯官,不要急嘛!你的退後!你的退後!”
矢川手扶腰刀把柄,矜持地走了過來。走到離薑耀榮二三尺遠的地方時,他停住了,伸出一隻手,翹起大拇指,對著薑耀榮“嗬嗬”地幹笑兩聲說:“你的,中國人的大大的,我的大大的佩服!來,交個朋友,你的願意?”
薑耀榮眯起眼看著矢川,搖搖頭說:“跟你交朋友?那不行吧!”
“交朋友的怎麽的不行?喲嘻,你的莫非看不起我?我的大大地喜歡中國,大大地喜歡中國朋友。我的,也大大地了解中國!”矢川歪著腦袋,瞪大眼睛盯著薑耀榮,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你了解中國?是嘛?那好吧,我問你一個問題!”
“問題?喲嘻!你的問吧,我的通通地回答!”
“你知道我們中國的二十四節氣嗎?”
“二十四節氣?喲嘻,我的知道!我的知道!”
“那你知道現在是哪個節氣嗎?”
“現在是哪個節氣?謔謔,我的想想,我的想想,”矢川低著頭,作沉思狀,還跪起了手指。不一會兒,他又抬起頭來,眼睛看著薑耀榮,“嗯,我的知道了,我的知道了,現在是立夏節氣了,對不?”
“嗯,倒是沒說錯,現在是立夏節氣,”薑耀榮點點頭,“那好,我再問你,你知道我們鄉下立夏節氣該做哪些農活了嗎?”
“農活?嗬嗬,立夏節氣要做的農活可多了,”矢川揚頭四顧,看了看遠處的田野,“好像該犁田了吧?種子是不是也該播下去了呀?”
“你還真是知道一些農村裏的事,”薑耀榮盯著矢川笑了笑,“那你既然知道眼下農村裏正是忙的時候,為什麽還要到農村裏來抓勞工呢?”
薑耀榮一句話說得矢川啞口無言。矢川惱羞成怒了。他瞪大眼睛,使勁盯著薑耀榮,咬牙切齒地說:“喲嘻,你的問我,不懷好意?”
“喲,矢川太君,你這話我可不讚同啊!我一沒有去你們日本打仗殺人,二沒有去你們日本抓勞工修碉堡,我怎麽對你不懷好意啦?”
矢川手握刀柄一言不發,滿臉漲得通紅。
地坪裏躁動起來了,人們交頭接耳,情緒激動。看到這情況,鬼子們也顯然有些擔心了。站在台階最高處的那兩個日本鬼子端起槍對準了地坪裏的人,站在四周的五個偽軍士兵端著槍把住了前後左右所有的交通要道,張繼久也走到了薑耀榮身邊,拿槍抵住了他的胸膛,形勢陡然變得萬分緊張。
矢川的臉依舊漲得通紅。他對著薑耀榮咬牙切齒地說:“哼,敬酒不吃吃罰酒!你的是族長,那就馬上點派勞工吧!八個,一個不能少!”
“八個?哼!老子一個都不派!”薑耀榮盯著矢川說,語氣斬釘截鐵。
“你的不怕死?”矢川朝著薑耀榮逼近一步。
“怕死?小鬼子,實話告訴你吧,老子還活膩了呢!”薑耀榮也朝著矢川逼近一步。兩個人的腦袋都快碰到一起了。
“你的,死啦死啦的!”矢川勃然大怒,猛地拔出手槍對準了薑耀榮的腦袋。
形勢緊張,千鈞一發。耀大娭毑擔心薑耀榮的安危,拚命地往前擠。薑鶴坤、薑鶴揚、薑鶴舉、薑鶴壽、薑鶴齡等薑家鶴字輩的年輕人,也都拚命地往前擠。很快,他們就都擠到了前麵,團團地圍住了矢川和張繼久。
人們都往前擠,但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薑耀典。他的小兒子薑鶴鵬正往前擠,他一把拽住薑鶴鵬的手大喝道:“後頭去,前頭有你什麽事呀?”
兩個鬼子兵和五個偽軍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槍過來了。他們一邊大聲吆喝,一邊用槍托往人身上捅,好不容易才趕開了圍在矢川身邊的老百姓。
矢川的槍依舊對準了薑耀榮,但薑耀榮絲毫沒有懼怕之意,一雙眼睛冷冷地盯著矢川。
“薑耀榮,好漢不吃眼前虧,趕緊點派八個人吧,否則你就活不過今天了,老子的子彈是沒長眼睛的,明白嗎?”張繼久用槍管在薑耀榮的胸口狠狠地頂了幾下。
“你爺老子比老子還小兩歲呢,你也敢在老子麵前自稱‘老子’?一點大小、規矩都不懂,白披了一張人皮,”薑耀榮冷冷地說,眼睛死死地盯著張繼久,“認賊作父,連祖宗都不要,甘心替小鬼子舔P股,你他娘的還是個人嗎?你爺老子張三老倌雖然沒什麽能耐,但也還算得上是個忠厚老實的人。他這是哪輩子造了孽呀,怎麽會生下你這麽個人不像人、狗不像狗的東西呢?”
“你?老、老子斃了你!”張繼久惱羞成怒,臉漲得像豬肝似的,紅裏透紫。他用槍管使勁地頂著薑耀榮的胸口,頂得薑耀榮都快站不住了。
耀大娭毑已經來到薑耀榮身後了。她猛地一擠,站到薑耀榮身前,對著張繼久大聲喝道:“你幹什麽?欺負一個快七十歲的老人,算什麽本事?有能耐,朝老娘來,老娘不怕你!”
矢川冷靜一些了。他朝張繼久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後退,然後又看了一眼耀大娭毑,佯裝笑臉說:“你的大大的勇敢,我的大大的佩服!”
耀大娭毑笑了笑,沒說話。
“你們的,是兩口子?”矢川看著耀大娭毑問,用手指了指薑耀榮。
“沒錯,他是我老倌子。怎麽啦?”耀大娭毑說。
“好!你們老兩口子都很勇敢,我的大大的佩服。不過,”矢川盯著耀大娭毑,“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知道不?這話可是大大地有道理喲!你的應該勸勸你的丈夫,讓他好好地為我們大日本皇軍服務,為我們派勞工。他為大日本皇軍派勞工,我絕對虧待不了他的。我的心是為你們的著想,你的明白?”
“嗬嗬,明白,明白,那哪會不明白呢,”耀大娭毑嘻嘻哈哈地笑著,“你那顆心當然是好的嘍!讓我們派勞工,給你們修碉堡,修好了碉堡,再用來殺我們中國人,這心多好呀!”
矢川臉色由白變青,由青變紫,手慢慢地向右側移動,陡地握住了手槍把柄。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去,矢川的臉色也在一陣一陣地發生變化。他大概又冷靜一點了,右手離開了手槍柄,眼光由耀大娭毑的臉上轉向地坪裏的群眾。
“你們的自動報名!誰願意為我們大日本皇軍服務,誰就站到這邊來,我的大大地獎勵!”矢川扯著嗓門向地坪裏喊了起來。
地坪裏突然變得異常肅靜,誰都不說話了。
“聽見沒有?矢川太君讓大家自動報名!願意當勞工為皇軍服務的,就趕緊站到這邊來,皇軍有獎勵!”張繼久大聲喊道。
地坪裏一陣騷動,一個渾厚的男子漢聲音突然響起:“要當勞工,讓你爺娘當去吧,老子不伺候日本鬼子!”
那聲音是薑耀希喊出來的。他的話音還沒落,薑鶴坤、薑鶴季、薑鶴揚、薑鶴舉、薑鶴壽等人也都一齊大喊起來:“對!老子不伺候日本鬼子!”
一時之間,地坪裏群情激奮。“老子不伺候日本鬼子”、“讓日本鬼子滾他娘的蛋”、“趕走他娘的日本鬼子”、“打倒漢奸賣國賊”的口號聲此起彼伏。
老百姓的情緒起來了,鬼子們愣住了。他們顯得狼狽不堪。突然,矢川拔出了手槍。他把槍對準薑耀榮的胸口大喝道:“快派八個勞工!否則,你的死啦死啦的!”
薑耀榮猛地往前跨了兩大步,上了兩個台階,麵對麵地站到了矢川跟前。他冷冷地盯著矢川,斬釘截鐵地說:“你以為老子怕死是嗎?哼,老子要是怕死,就不會站到這地方來了!開槍吧!要命,有一條;要勞工,一個沒有!”
“你?”矢川舉起手槍,布滿血絲的眼睛狠狠地瞪著薑耀榮。
耀大娭毑拚命地往前擠,薑鶴坤也拚命地往前擠。他們都想擠到薑耀榮的身前去,用自己的身體保護薑耀榮。但他們都遲了一步,矢川突然開槍了,薑耀榮倒在了血泊之中。
地坪裏頓時大亂。老百姓們如潮水般地向前湧動,而矢川則帶著手下人乘亂逃竄。逃竄時,他們還抓走了兩個人。那兩個人是薑耀典的老大鶴康和老小鶴鵬。
那麽多人都沒被鬼子抓住,鶴康和鶴鵬被自己拽在後頭待著卻被鬼子抓走了,這是多麽的不巧啊!想起這事,薑耀典又惱火又難受,終日待在屋裏哭哭啼啼。
薑耀榮傷到了要害處,子彈打進了胸口,但還沒有咽氣。他微微地笑著問耀大娭毑:“英、英蓮,我、我這回沒、沒不壓錨吧?”
耀大娭毑抱住薑耀榮,淚水嘩啦啦地流著。望著薑耀榮那憔悴的臉,她心都碎了。她強忍悲痛,豎起大拇指,語不成句地說:“沒、沒不壓錨,你是敖人!”
“我、我問你呀,”薑耀榮喘著粗氣,盯著耀大娭毑一動也不動,“你、你將來百年後是要葬到茅、茅、茅坡那裏去的嘍?”
“是、是的!”耀大娭毑點點頭。
“那、那你也把我葬、葬、葬到茅坡去吧!我、我要跟你在一起,永、永遠在一起!”薑耀榮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好!咱們葬在茅坡,永遠在一起!”耀大娭毑緊緊抓住薑耀榮的手。
聽到槍聲,薑鶴卿就知道出大事了。他掀開樓板,急急忙忙地從隔斷裏跑了出來。跑到地坪裏,一眼看見老父親倒在血泊中,他不禁怒火中燒,猛地衝進屋裏,抄起一把菜刀,就要去追趕日本兵,和他們拚命。
薑鶴坤見狀,連忙緊趕幾步,攔在路當中,扯開嗓門對著薑鶴卿大喝道:“還不快回去?你不要命啦?”
“閃開!你攔我幹什麽?父仇不報,我還算個人嗎?”薑鶴卿手握菜刀,雙眼血紅,牙齒咬得咯咯響。
“胡鬧!這陣子鬼子那麽多人,還都拿著槍呢!你孤身一個,拿把菜刀,拚得過他們嗎,報得了仇嗎?誰不要你報仇啦?但那也得找機會是不是?”薑鶴坤一邊說,一邊從薑鶴卿手中奪過菜刀。
“那、那我怎麽辦?我爺老子)死得冤呀!”薑鶴卿一P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別哭了,料理喪事要緊!報仇的事,先忍一忍,有機會再說!”薑鶴坤說。
當天午夜時分,薑鶴卿就瞞著耀大娭毑,抄起一把砍骨頭的大菜刀,獨自一個去了界石鎮。他想去刺殺矢川,救回薑鶴康和薑鶴鵬兩兄弟。鬼子的駐地在鎮西頭,麵積很大,四周圍著高高的圍牆,裏麵機關密布,有兵營,有糧庫,還有槍支彈藥庫。薑鶴卿貓著腰,順著圍牆轉了一圈,找到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就騰地跳了進去。
薑鶴卿跳進去的那地方恰巧是糧庫的後身,來往進出的人比較少,容易隱蔽。躬身在牆陰下躲了一陣,見沒人發覺,薑鶴卿便壯著膽子往裏走。但沒走幾步,糧庫的牆根底下突然竄出一個人來。那是個站崗的偽軍士兵,個頭不高,身上背著一杆長槍。那偽軍士兵速度也不慢,剛一出來,身子一晃,那桿長槍便端在手裏了,槍管對準了薑鶴卿的胸膛。這種時候,薑鶴卿哪敢怠慢!他猛地朝前狠跨一步,一揮手,菜刀便飛了過去。偽軍士兵的脖子被菜刀砍了個正著,血流如注,撲地便倒。
偽軍士兵倒下時,槍管碰到了糧庫的鐵門,引起了響聲。那響聲很大,驚動了周邊站崗放哨的鬼子和偽軍。刹那間,口哨聲、喊叫聲、跑步聲、拉動槍栓的響聲等頓時大作,十多個鬼子和偽軍都端著槍撲了過來。
薑鶴卿是個不怕死的。他從地上抄起衛軍士兵的那桿長槍來,往手裏一端,就要迎著鬼子和偽軍往前衝,想和他們拚個死活。正在這時,旁邊忽地伸過一隻大手來拽住了薑鶴卿。那是薑鶴坤。他死死地拽住薑鶴卿的手,一邊使勁往後拖,一邊低聲吼道:“快跟我走!你娘曉得你來這裏了,正提心吊膽呢,眼睛都快哭瞎了!”
薑鶴卿是個大孝子,生平最怕的就是人家提起他娘。顯然,薑鶴坤這句話起作用了。薑鶴卿把槍一扔,乖乖地跟著薑鶴坤走了。兩人跟鬼子、偽軍兜了半天圈子,悄悄地從圍牆上爬了過來,一溜煙地跑回了家。
被薑鶴卿砍倒的那個偽軍士兵就是當地人,認得薑鶴卿。他沒有死,隻是受了重傷。矢川派醫生把他救醒過來,拿槍逼著他問:“拿菜刀砍你的那個人,你看清楚沒有?認得嗎?是誰呀?”那偽軍士兵顫抖了好半天,才含含糊糊地回答說:“那、那個人,我、我也沒太看清,好、好像有點像石、石板塘的薑、薑鶴卿。”
矢川一聽說是薑鶴卿,立馬便親自帶著大隊人馬包圍石板塘,連夜進行大搜捕。薑鶴坤為人謹慎,早就想到矢川會有這一步棋了。一到家,他就直接把薑鶴卿帶到自己家的隔斷裏藏了起來。鬼子翻箱倒櫃,整整折騰了一夜,鬧得石板塘雞飛狗跳,卻沒有抓到薑鶴卿。薑鶴卿終於躲過了一劫。
但薑鶴卿雖然躲過了一劫,卻好多天沒法自由行動了。因為從這以後,鬼子就死死地盯住石板塘了,時不時地就派人來搜查,逼得他不得不天天躲在隔斷裏藏身。那隔斷地方很小,不能透氣,又沒有光亮,吃飯、睡覺、拉屎撒尿都極不方便。薑鶴卿一個愛蹦愛跳的快性子人,沒日沒夜地憋在那裏頭,罪可就受大了。
薑耀榮死後,耀大娭毑把他葬在茅坡了,為他壘砌了一個很大的墳頭,並為他樹了一塊異常醒目的石碑。那石碑很考究,不僅碑體很大,比平常所見的高大得多,而且材質極好,是當地罕見的大理石,紋理細密,白潔光亮。石碑上的字是請當地最有名的石匠——莫家壩莫石匠刻的。莫石匠的字刻得極好,一手顏體,渾然有力,就如同天生地就的一般。但那字雖然刻得好,卻還不及碑文本身令人震撼。原來,那石碑上刻的碑文,不是平日常見的內容,而是獨出心裁的十五個大字:故顯考茅坡薑姓一世祖耀榮公之墓。
墓碑樹立以後,轟動了遠近相鄰。人們紛紛議論說:“想不到啊,耀大娭毑倒真有雄心壯誌,一個女人家,居然想另立門戶,當開山鼻祖!”
薑耀榮死後沒幾天,薑濟木就回來了。他是專程回來跟兩位老人說小穎的事的,但見到祖父死了,就沒好意思開口。薑濟木回來了,薑濟勳卻沒有回來。薑濟木離開長沙前,去找過他,但沒找到。耀大娭毑擔心小孫子的安危,不覺淚流滿麵。
見老人流淚,薑濟木心裏也不好受。他安慰說:“你老人家別著急,我過幾天就去找他,好歹把他喊回來就是了!”
“好,好,過幾天,你就去找他,”耀大娭毑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淚水,“找到了,就喊他回來。他要是不回,你就用繩子把他捆回來,聽見了嗎?”
張頌臣給了薑濟木五天假,但薑濟木隻在家待了三天。耀大娭毑著急孫子濟勳的安危,催他去找。所以,他提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