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進攻長沙遭到了慘敗,日本鬼子並沒有絲毫收斂。他們加緊備戰,不斷挑釁,隨時都在尋找機會,準備發起第二次進攻長沙的戰爭。果然,沒過多久,他們開始對長沙的進攻了。1941年9月上旬,日軍派遣第十一軍司令官阿南惟畿率四個多師團及空海軍各一部共計十二萬餘精兵悍將瘋狂地向長沙撲來。這一次,阿南惟畿采用了“中間突破,兩翼迂回”的戰略,重點明確,炮火集中,一開始便直撲長沙城,打得極其猛烈、殘酷,大有“黑雲壓城”之勢。
中國軍隊迎戰日寇的是第九、第三、第五、第六等四個戰區數十萬官兵。麵對日軍氣勢洶洶的猖狂進攻,他們協同作戰,英勇頑強,毫不畏懼。第三、第五、第六等三個戰區的官兵分別在湘北、贛北等地正麵迎敵,牽製日軍調動。第九戰區司令官薛嶽將軍則率第九戰區的官兵厲兵秣馬,坐鎮長沙,準備迎頭痛擊日軍。他采用“誘敵深入”的戰略,在長沙城中埋伏重兵,自己則“穩坐釣魚台”,靜等“魚兒”上鉤。果然,日軍上當了,一進長沙城,便即遭到了第九戰區主力的猛烈反擊,片刻間便屍橫遍地,受了重創。結果,日軍力不能支,僅僅攻入城內三天便不得不倉皇撤退。
日軍第二次進攻長沙遭到慘敗,當然是中國軍民齊心協力、英勇奮戰的結果。這一次,為了支持中國軍隊作戰,張頌臣又是錢、糧、物統統都捐,絲毫不計工本,不遺餘力。結果,仗打完,福湘米行總行又陷入資金困頓、難以運轉的危險境地了。
米行運轉不開了,最著急的當然是張頌臣。他想依樣畫葫蘆,像上次那樣,親自出馬,帶著楊金根、薑濟木到各地分行去催繳款項。但很遺憾,一切準備都做好了,即將成行時,他自己卻病倒了。按理說,分行直屬於總行,都是張頌臣投資開辦的企業,催繳款項是順理成章的事,薑耀成、薑耀宗等人應該是可以為張頌臣代勞的。但其實不然。各分行的頭頭們牛氣哄哄,隻認張頌臣,不認其他人,所以這催繳款項的事,特別是催繳大筆款項的事,還真是隻有張頌臣一個人能做。張頌臣病倒了,去不了了,去各地分行催繳款項的事也就隻好暫時作罷了。各地分行的款項暫時不催了,總行的運轉資金從何處籌措呢?情急之下,張頌臣無奈,隻得開口向別的米行老板們借錢度日。
借錢度日,其實是飲鴆止渴。這辦法絕對不能用得太久。張頌臣身子雖病了,腦子卻依然好用,曉得這道理。所以,在借錢的當天,他便把薑濟木喊到病床前,仔仔細細地交代了一番,要他去常德找厲成通融一下,臨時調度一部分資金到總行來作周轉之用。他覺得常德分行的基礎好,有實力,厲成又是薑濟木推薦的,兩人私交勝過親兄弟,如果派薑濟木去,這件事應該能辦成。
聽了張頌臣的吩咐,薑濟木略略思忖了一陣,便說:“好吧,我這就去常德吧!其實,不光是常德,嶽陽也是可以去一趟的。”
“是啊,是啊,嶽陽也是可以去一趟的,”張頌臣打斷薑濟木的話,一邊說,一邊連連點頭,“徐澤行忠厚仁義,又是我破格重用的,想必能夠知恩報恩,為我分憂解難。隻是嶽陽在日本鬼子控製之下,誰能去得了呢?”
“要不,跑完常德,我就再跑一趟嶽陽唄!”
“你不怕累?”
“嗨,累有什麽可怕呀,我習慣了!”
“那就感謝不盡了!”張頌臣一把攥住薑濟木的手,使勁搖晃起來。
和張頌臣談完話,薑濟木便立即動身去常德了。這一路倒還順利,一個月便打了回轉。回到長沙後,隻跟張頌臣見了一麵,他便又馬不停蹄地向嶽陽進發了。去嶽陽的這一路卻很不順利。原來,日軍第二次攻打長沙失敗以後,便瘋狂地整軍備戰,企圖盡快地發動第三次攻打長沙的戰爭。為了備戰,他們不僅大大加強了新牆河防線的守備,而且還經常派飛機四處狂轟濫炸。這一來,從長沙到嶽陽的這一路就非常難走了。薑濟木不得不格外謹慎,走一步看一步,還常常要找地方藏起來躲鬼子的飛機和哨兵。結果,原本三四天就可以走完的路卻走了整整二十天。
徐澤行真是一個做買賣的天才。不到兩年時間,他居然就把被日軍破壞得成了一片廢墟的嶽陽分行恢複起來了。他為人仗義,懂得知恩報恩,辦事也幹脆、痛快。他想了許多辦法,終於克服了困難,把張頌臣所急需的資金籌措齊了。
薑濟木拿到了錢,便急著往長沙趕。一路上到處都是鬼子、劫匪、小偷、流民,光著身子走路都得小心翼翼,躲躲藏藏,更何況他這時身上還綁著幾十根金條呢!得虧徐澤行有心計,事前給薑濟木精心裝扮了一番,給他戴上了長短不一、亂七八糟的假發,粘上了參差不齊的胡子,穿上了髒兮兮的破衣服,在他的臉上、脖子上、手上抹上了許多黑乎乎的煤灰和淤泥,還給他手裏塞了一個破飯碗和一根趕狗用的長棍子。這一裝扮,薑濟木儼然成了一個又老又又醜又髒,看著就令人惡心的叫花子。多虧了徐澤行的精心裝扮,薑濟木這才瞞天過海,躲過了許多災難。但盡管這樣,他也還是走了整整一個月才趕到長沙。
薑濟木前腳剛進長沙,日本鬼子後腳便跟來了。原來,他們的野心膨脹了,等不及了,又發動了第三次攻打長沙的戰爭,瘋狂地向長沙撲來了。
日軍第三次攻打長沙的戰爭是1941年12月份發動的。他們出動了12萬兵力,於12月24日強渡新牆河南進,狂妄宣稱“要在長沙過新年”。但他們實在是太自不量力了,很快就遇到了中國軍隊第九戰區13個軍約17萬人的迎頭痛擊。薛嶽將軍在長沙郊外埋伏下了十多萬重兵,對日軍形成了三麵合圍之勢,並於1942年1月4日拂曉發起猛攻。一場惡戰下來,日軍終於彈盡糧竭,不得不狼狽逃竄,倉惶突圍而去。這一仗,日軍損失慘重,傷亡了近五萬人。仗打完,日軍的指揮官們依然心有餘悸,以至於連設在嶽陽的司令部都匆匆忙忙地撤退到武漢去了。
第三次抗擊日軍侵略長沙,張頌臣依然是不顧一切地捐錢捐糧捐物。這樣一來,原本就內囊已盡、元氣大傷的福湘米行總行就難上加難,真的經營不下去了。總行經營不下去了,怎麽辦呢?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分行求救,通過結清已到期款項和預支即將到期款項的辦法來找他們要錢。這辦法雖然可行,但毫無疑問,必須張頌臣親自出馬。
好在張頌臣的病已好了,基本無礙了,可以到外麵去走一走了。於是,和薑耀成、薑耀宗兄弟細細商量了一番之後,張頌臣便動身到各分行催繳款項去了。這一次,他帶的主要幫手,依然還是楊金根和薑濟木這兩員得力大將。
但張頌臣這次去各分行,卻極不順利。剛走完一半路,便在挨近津市的毛裏湖中遇上了劫匪。那夥劫匪人多勢眾,強悍無比。尤其是那個人稱四眼的匪首更是武功了得,一對流星錘指東打西,神出鬼沒,就連楊金根碰上了他都直皺眉頭。結果,一場惡戰下來,張頌臣他們大敗虧輸,不僅錢都被搶走了,張頌臣自己還負了重傷。
張頌臣的傷是左小腿裏頭的那根大骨頭折了。這傷雖不會危及性命,卻嚴重妨礙行走。不能走路了,還怎麽能去各分行催繳款項呢。沒辦法,楊金根和薑濟木隻得找了一副擔架,急急忙忙地把張頌臣抬回來了。
張頌臣受了傷,躺在床上起不來,幾乎全米行的人都來看他。薑濟勳也來看他了。見薑濟木也在屋裏,薑濟勳便伸手悄悄地拽了拽薑濟木的衣袖,又回頭瞄了他一眼。薑濟木會意,連忙跟著他往外走。
到了院子外頭,薑濟勳緊走幾步,在一叢竹子後頭站住了。他伸頭探腦,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然後瞪大眼睛盯著薑濟木,神秘兮兮地說:“喂,木頭哥,我發現了小穎一個秘密,一個大大的秘密!”
聽說發現了小穎的秘密,薑濟木不覺大吃一驚,眼睛立馬瞪得老大,神色也立馬緊張起來。他走近一步,逼視著薑濟勳說:“大大的秘密?什麽秘密呀?”
“說實在的吧,有些話我也不好意思講,”薑濟勳皺皺眉,把嘴巴貼著薑濟木的耳朵根子,“小穎這個人呀,真的不怎麽樣!嘿嘿,你不在,她就跟別人好上了!”
“跟別人好上了?誰?”
“張德慶!”
薑濟木身子一抖,瞪著大眼喊了起來:“胡說,小穎不是那種人!”
“你一天到晚不落家,哪曉得她是什麽人呀,”薑濟勳眼一斜,嘴一撇,“不信是吧?那就算我白說,行了吧?哼,反正我抓到事實了!”
“抓到事實了?什麽事實呀?”
“事實可多呐!張德慶老去找她,一見了她,就擠眉弄眼,眉飛色舞,整個人都變了樣。還有,去學堂上學的時候,以及放學回來的路上,張德慶都是拽著小穎的手一起走,把我和小莉撂在一邊不管。”
“不會吧?張德慶是老板的孫子,地位高,家裏富有,成天穿金戴銀,吃魚吃肉,什麽漂亮女人找不著呀,哪會看得上一個地位卑賤的丫頭小穎呢!她又不是西施、貂蟬、楊貴妃,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容貌!”
“木頭哥,你說實話,最近見過小穎嗎?”
“最近?沒見過!別說最近嘍,我隻怕有一年多沒見過她了!”
“你那麽久沒見過她,哪會曉得她如今是什麽樣子呀?”
“這就奇怪了?她如今什麽樣,我還能不曉得嗎?才一年多,她能變到哪裏去?我和她在一起待了三四年,對她再熟悉不過了,閉著眼都能畫得出她的樣子來!”
“嘿嘿,木頭哥,這你就錯了!女大十八變,曉得不?小穎如今變了喲,再不是過去那個瘦瘦的小丫頭了,變成真正的美人了,不信你就自己看看去!”
薑濟勳的話說得很認真,不像是信口開河,薑濟木不由得將信將疑。從那叢竹子後頭出來後,他就直接往後院走,想去悄悄地觀察一下小穎。
小穎正和小莉在院子裏踢毽子。兩人玩得很投入,誰都沒有朝院門口看。薑濟木輕手輕腳地走到院門口便站住了,身子隱到門框後,隻把半邊腦袋伸出來,悄悄地往院子裏瞄。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小穎了,一下就被她的美貌驚呆了。“哎喲,小穎的變化真大呀!個頭高了,體型豐滿了,膚色也更白淨了,這模樣活脫脫就是小一號的師娘,難怪張德慶要愛上她了!”薑濟木不由得自言自語起來。
看了一陣小穎,薑濟木低頭打量起自己來了。他一邊打量,一邊默想:“就我這模樣,配得上人家小穎嗎?”想著想著,他忽然有點自慚形穢了,頭一低,抽身就走。
錢被搶了,人還負了傷,張頌臣哪受得了這種窩囊氣。剛剛休息了兩個多月,傷疤還沒好利落,他就嚷嚷著要去毛裏湖找劫匪報仇雪恨。薑耀成和薑耀宗連忙輪番著找他做工作,東一句西一句地變著花樣勸說起來。他們的話說得很多很亂,意見卻很一致,就是勸張頌臣不要輕舉妄動,耐心躺在床上養傷,但不妨可以派兩三個精明利落的人先去搞搞偵察,摸摸四眼那幫劫匪的底,等到底摸清了,情況明了,那時再作打算。
張頌臣覺得薑耀成和薑耀宗的意見有道理,便要楊金根在衛隊裏挑選了三個水性好的年輕人,準備派他們去毛裏湖一帶搞偵察。這時,薑濟木說話了。他強烈要求張頌臣派自己去,理由是他去過毛裏湖,路熟。
張頌臣沒有即刻答應薑濟木的要求。他眯起眼,細細地看著薑濟木,就好像從來不認識他似的。過了好一陣,他才慢條斯理地說:“是呀,濟木,你路熟,水性又好,能去跑一趟,那當然是最好不過嘍!但是,這一年多來,你老在外頭跑,幾乎都沒歇息過幾天,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怕累嗎?”
“嘿嘿,累有什麽可怕的,反正我跑慣了!我這人就這樣,生性喜歡在外頭跑!”薑濟木憨憨地笑笑。
“好吧,”張頌臣慢慢悠悠地點點頭,“既然不怕累,喜歡去外頭跑,那你就帶兩個人去一趟吧,速去速回!”
當天,薑濟木就帶著兩個會水的手下去毛裏湖了。其實,他主動要求去毛裏湖,不是因為生性喜歡在外頭跑,而是由於心裏苦。在米行總部待著,天天能見到小穎,可又天天怕見小穎。這滋味實在難受,他受不了。
四五個月後,薑濟木回來了。他沒有按照張頌臣的要求“速回”,是有個緣故:他覺得,劫匪不可能老在一個地方待著。因此,在毛裏湖一帶偵察一段時間後,他就又轉道去了津市、澧縣、臨澧、常德、南縣等地,而且還和設在這些地方的福湘米行各分行打了一下招呼,要他們派人對劫匪進行監視,並及時到總行通報情況,爭取聯合行動。薑濟木的這一舉動,無疑是很有創見的,意義極其深遠。
到各處跑了一趟,薑濟木終於摸清了劫匪的情況。原來,四眼不是毛裏湖一帶的人,也不是一般常見的以打家劫舍、謀財害命為目的的普通劫匪。他是嶽陽人,家就住在新牆河北岸的漕河鎮,本名叫做馮奎,小名馮三癩子,由於兩隻眼睛上頭都長有黑色印跡,固又被人叫做四眼。這人是個典型的懶漢、流氓,向來不務正業,專以偷盜為生,而且還經常糟蹋婦女,在當地的名聲很不好聽。嶽陽淪陷後,他投靠了日本人,經常跟在鬼子的P股後頭搬弄是非,禍害百姓。因此,當地人對他恨之入骨,見了他便啐唾沫,甚至扔磚頭,砸瓦塊。很多人還公開揚言說要“做了他”。日本鬼子也覺得他名聲太臭了,不大好用。於是,便要他離開當地,拉一幫地痞流氓進湖區做秘密勾當。因此,他那一夥人表麵上是為匪為盜,實際上是當漢奸,做賣國賊,專門為日本人做事。諸如為日本人探路帶路、刺探情報、暗殺抗日人士等,他們幾乎無所不作。
薑濟木把打聽來的情況一說,張頌臣立馬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嚷嚷道:“噢,鬧半天他還不隻是要劫我張頌臣的財,而是要劫整個中國呀!這種危害國家的逆賊不除,那還得了?楊金根,趕緊從衛隊中選三十個人來,跟我去毛裏湖打四眼!”
薑耀宗這時正好在旁邊。他忙打了個手勢,攔住楊金根,轉眼看著張頌臣說:“大哥,我有話說!聽我把話說完,你再調兵遣將行嗎?”
張頌臣氣哄哄的,揮揮手,說:“好、好、好,你說,你說!”
“大哥,你也曉得,做大事是要講天時、地利、人和三大條件的,如今這三大條件可都不具備呀,”薑耀宗一邊說,一邊掰著手指頭,“先說天時吧:湖裏作戰,以春秋兩季為宜,而現在眼看著冬天就要到了。一到冬季,湖裏天寒地凍,很多河汊就結冰封路了,根本走不了船,你說還能打仗抓劫匪嗎?倘若咱們的船進到湖裏,被冰困住了,進不得進,退不能退,活活地挨劫匪打,那又該怎麽辦呢?好吧,就說咱們衛隊的這些人勇敢,不怕死,但他們是常年生活在城裏的,從來沒有經過湖區那種惡寒環境的曆練,抵抗寒冷的能力比得上常年在湖區摸爬滾打的劫匪嗎?再說地利吧:湖裏港汊眾多,水道極難辨認,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死路、絕地。這樣複雜的地形,咱們熟嗎?能趕得上劫匪嗎?劫匪可是常年活動在湖裏的呀!他們的路熟得很。哪裏能走,哪裏不能走,他們清楚得很,而咱們可就不行了!知己知彼,以強敵弱,方能百戰百勝。咱們怎麽能不認請自己的弱處,盲目地以弱敵強呢!最後,咱們再來分析一下人和吧:咱們得人心,劫匪不得人心。這當然是咱們占優勢,劫匪處劣勢。但這隻是一方麵。從另一方麵來看,咱們也還是有劣勢的。很明顯,劫匪後頭有鬼子支持,兵多將廣,武器先進,而咱們呢,咱們可是孤軍作戰呀!”
“孤軍作戰?咱們人多,劫匪人少,老子帶三十個精兵強將對付不了他四眼那十多個劫匪?你也太小看我們自己了吧?”
“不是小看,而是事實求是。三十個打十多個,表麵上看是以大敵小,以強敵弱,有取勝的絕對把握,而實際上卻是開大炮打蚊子——沒準頭!明擺著,劫匪的流動性很大,今天在這裏,明天跑那裏,根本就沒有固定的居留地,你上哪裏去抓他呀?他們在湖裏待慣了,走到哪兒都能吃上飯、睡好覺,咱們這些人行嗎?”
“那你說怎麽辦呢?”
“怎麽辦?兩句話、八個字:養精蓄銳,靜觀其變!”
“靜觀其變?嘿嘿,”張頌臣冷笑不止,“咱們在城裏,劫匪在湖裏,這中間相隔的距離,少則上百裏,多的話,隻怕五六百裏都不止。耀宗老弟呃,你又不是千裏眼,這麽遠的距離,他們即使發生了什麽變化,能看得到嗎?”
“怎麽會看不到呢?大哥,你的理解也太片麵了吧?當然,你要親眼看到劫匪的變化,那確實很難,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因為你不可能親自跟在他們身邊。但是,你自己不可能親眼看到劫匪的變化,你的手下人卻完全可能親眼看見他們的變化呀!你手下不是有很多人嗎?他們不就是你的耳朵、鼻子、眼睛嗎?他們分布在湖南全省各地,什麽情況不知道,什麽信息打聽不來呀?”
張頌臣似有所悟,頭一抬,眼睛盯著薑耀宗,突然說:“哦,我明白了,你是要我發動各分行監視劫匪的行蹤?”
“對呀,”薑耀宗一拍大腿,“咱們的分行是多好的耳目呀,怎麽不好好加以利用呢!大哥,事不宜遲,這事咱們得趕緊辦!薑濟木已經去過常德、津市等地的分行了,和他們打了招呼,這事就算是已經有開頭了。但可惜這開頭做得還不夠到家,下一步還要抓緊時間做。怎麽做呢?主要是要派人繼續聯係,並明確分工和任務。我估計,薑濟木打好了招呼的這些分行會有所動作的。多則三兩個月,少則二三十天,他們就會主動上門聯係的。要不,下一步的事就等分行派人來了以後再說吧,好嗎?”
薑耀宗這番道理說得再清楚不過了,張頌臣不得不服。他頭一擺,笑笑說:“好吧,賽諸葛,我聽你的,‘靜觀其變’!”
張頌臣安靜下來了,薑濟木就沒事幹了。他也不得不安靜下來,天天待在總行院子裏找人聊大天,扯閑談。他和薑鶴卿、薑濟勳畢竟是叔侄、兄弟,有親情連著,所以話也最多。三個人沒事的時候,就常聚在米行後院的小湖旁閑聊。
閑聊時,三個人的話題明顯不同。薑鶴卿最喜歡聊的是楊金根和武術,薑濟木最喜歡聊的是自己這幾年來的經曆和見聞,而薑濟勳最喜歡聊的是小穎。這天晚飯後,叔侄三個又跑到小湖邊聚會了。薑濟勳在石板上一落座,便斜眼瞧著薑濟木說:“木頭哥,這一回呀,這頂綠帽子你鐵定是戴上了!”
薑濟木回頭看了弟弟一眼,正要說話,薑鶴卿卻搶先說話了:“怎麽啦,濟勳?你又有新發現了是不?”
薑濟勳笑笑,偏轉頭掃一眼薑鶴卿,說:“沒錯,卿叔,我又發現新大陸了,小穎的手腕上多了一個鐲子,玉的,墨綠色,漂亮極了!”
薑濟木眼一斜,撇撇嘴:“那有什麽可以大驚小怪的,她自己就不能買呀?”
“不是小穎自己買的,”薑濟勳大聲嚷嚷,“是張德慶買的!”
“張德慶買的?你怎麽知道?”薑鶴卿回過頭,緊盯著薑濟勳。
“我親眼看見張德慶給她帶上的嘛!”薑濟勳說,神態一本正經。
薑鶴卿愣了一下,皺皺眉頭,盯著薑濟勳問:“是嘛,你親眼看見張德慶給小穎帶上了玉鐲?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就剛才,在院子後頭,”薑濟勳頭一擺,撅起嘴,指了指不遠處,“小穎當時正在洗衣服,張德慶在旁邊蹲著看。他看了一陣,就抓住小穎的手,給她戴上那鐲子了!”
“哦!”薑鶴卿說了一聲“哦”就沒下文了。
薑濟木沒說話,一隻手插在頭發裏使勁抓。
薑濟勳看了薑濟木一眼,突然大聲吼叫起來:“木頭哥,你難道真是一根木頭啊?老婆叫人搶走了,還屁都不放一個!窩囊廢!喂,說說吧,你究竟是什麽打算呀?小穎還要不要啊?不要,我可就要了啊!”
“濟勳,弟弟跟哥哥搶女人,這叫什麽話呀?”薑鶴卿說完,朝薑濟勳狠盯了一眼。
“什麽話?大實話呀,”薑濟勳頭一扭,掃了一眼薑鶴卿,“我是跟張德慶搶老婆,不是跟我哥搶,有什麽不可以的?我哥不要了,小穎就跟我們家沒屁關係了,算外人了,我當然可以搶了做老婆嘍!哼,這麽好的女人,我舍不得給別人!這回呀,我搶定了!我長得比張德慶好,人也比他聰明,還就不信搶不過他!”
“喂,濟勳,我可警告你了啊,冷靜點,別胡來,”薑鶴卿伸手搖搖薑濟勳的肩膀,“張德慶是老板的孫子,你和他又是好朋友,哪能……”
薑濟勳打斷薑鶴卿的話,眼一瞪,嚷道:“好朋友怎麽啦?好朋友就要低三下四,一切都讓呀?我做不到!哼,別的事都好說,唯有老婆不能讓!木頭哥,跟你說好了啊,你要是不要的話,我可就真要跟張德慶搶了,小穎我絕對不能讓給他!”
薑濟木突然一回頭,盯著薑濟勳說:“我說過不要她的話了嗎?”
薑濟勳愣住了,囁嚅道:“那、那好吧,我先不搶。不過,話說明了啊,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要是真心不要的話,就告訴我一聲!”
薑濟勳話說得很重,薑濟木的心裏感到震撼了。他想去找找小穎,和她敞開心扉談談。他一夜都沒睡,早早地就起來了,獨自一個在後院外頭溜達了好半天。後院外頭有一塊空地。那空地一麵挨著房屋,三麵是約三尺高的矮牆。矮牆的外麵栽著一溜密密麻麻開滿粉紅色花朵的木槿。薑濟木知道小穎的習性,起床後必要到那空地上去洗臉刷牙的。於是,他一彎腰,悄悄地鑽到矮牆和木槿樹之間的空隙裏藏起來了。矮牆上有很多裂縫。通過那些裂縫,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見空地上的一切。
薑濟木藏好沒多久,小穎就來了。她站在矮牆跟前,開始刷牙了,右手捏著牙刷,左手端著水杯,腦袋輕輕搖晃,腰肢也微微顫動,一切動作都顯得是那麽瀟灑、洋氣、迷人。薑濟木離小穎很近,最多也就三四尺遠,好像都聞得到她身上那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氣了。他把眼睛湊近矮牆,找了一條比較大的裂縫,屏聲靜氣、聚精會神地往裏看,連大氣都不敢出。看著小穎那秀麗的身影,漂亮的麵容,瀟灑自如的動作,他既覺得很熟悉,又感到很陌生,心裏真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他本來想一見到小穎就立馬跳進牆去,抓住她的手,摟住她的腰,好好痛訴一番衷腸的。但這時,他卻又有點打退堂鼓了。“她變了,變得洋氣了,漂亮了,像個仙女了,還會看得起我這個鄉巴佬嗎?”薑濟木心裏想。
小穎刷完牙,開始洗臉了。她緩緩地挽起衣袖,露出白如嫩藕的手腕,從上麵慢慢地褪下一個玉鐲來,一轉身輕輕地放到旁邊的石板上。薑濟木看到那玉鐲了,就像心髒突然被人挖掉了似的,感到了一陣從來沒有過的失落和悲淒。他不敢再看小穎了,更不敢再看那玉鐲了,腦袋不覺往下一沉,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意外出現了,一陣涼意突然襲來,他立馬全身透濕,變成了落湯雞。
涼水激醒了薑濟木。他抬眼一看,隻見小穎正拿著一個空臉盆轉身往裏走。那水顯然就是她潑的。她洗完臉後,就把那盆洗臉水隔著矮牆潑過來了,一點不剩地潑到了薑濟木身上。“她為什麽要往我身上潑水呢?無意,還是有意?無意的話,為什麽潑得那麽準呢?一盆水整個潑到我腦袋上了,一點都沒糟蹋。有意的話,那她為什麽那麽恨我呢?我究竟做了什麽對不起她的事呀,以至於她要對我如此恨之入骨?——看來,我和她這輩子是沒戲了!唉,算了吧,算了吧,找她沒用了,說什麽也都沒用了!”薑濟木這樣想著,站起來抖摟抖摟水,轉身就走。
薑耀宗猜得沒錯,一兩個月後,薑濟木打好了招呼的那幾個分行就不斷地派人來總行通報劫匪的消息了。津市分行的人是最早來通報消息的。他們說一個半月前曾經在毛裏湖看到過四眼,後來就再也沒看見過了。接著,漢壽分行的人來報告說,他們最近在目平湖、大連湖一帶見到過四眼。後來,常德分行的人也來報告說,他們近來經常看見四眼帶著一幫劫匪出入於牛屎湖、衝天湖和沅江一帶。
各地分行通報的這些消息說明了什麽呢?薑耀宗仔細分析了一番,又繪製了一張地圖,然後就拿著那張地圖來找張頌臣了。他把地圖攤開放在桌子上,手指著地圖上的圈圈點點說:“大哥,各分行提供的情報很重要啊!這些情報至少說明了一個問題。什麽問題呢?那就是劫匪的活動中心已經開始轉移了。他們原來的活動中心是津市的毛裏湖一帶,現在已經漸漸地向南向西轉移了,也就是轉移到常德、漢壽一帶了。具體來說,就是這個地方。”
薑耀宗用手指著地圖上的一片地方讓張頌臣看,張頌臣看了半天,卻也還是沒看清楚。他不看地圖了,幹脆把眼神移開,看著薑耀宗說:“嗨,耀宗,你就別指地圖了,我眼神不好,看不見。你就直截了當地說那個地方叫什麽名字吧。不瞞你說,那地方我也熟,山川地理形勢都在我胸中藏著呐!”
“那當然,整個湖南大哥都跑遍了,還有哪個地方不熟呀,”薑耀宗笑笑,“我說的這地方,大概就是常德、漢壽、津市、安鄉四地之間的那一片水網地帶。那地方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湖蕩,如牛屎湖、荷花蕩、葦子蕩、柳葉湖、百家湖、七裏湖、三家蕩、謝家湖、青牛湖、霸王湖等等,叫什麽名字的都有。從情報分析,四眼這撥劫匪很可能是把這塊水網地帶作為活動中心了。因此,我們可以考慮在這一帶下網抓他。”
“這一帶地方,湖蕩、河汊很多,互相連通,水道很亂,這網還真不好下喲!”
“是啊,那一帶的水道確實很亂,搞不清哪條是能走船的,哪一條是不能走船的,而且麵積也太大。要在那麽大的範圍內下網,確實是難於上青天。不過,事在人為嘛,我們可以想個辦法把範圍縮小呀,對不?”
“什麽辦法?”
“趕魚的辦法!”
“趕魚?怎麽趕?”
“我們鄉下打漁,一般都是這樣做:先選定一個地方把網下好,然後就派人到四周趕魚,等到把大部分魚都趕到下網的地方了,再突然把網收起來。”
“嗯,這辦法不錯,可以概括為八個字:中心下網,四圍趕魚。不過,這辦法好是好,也很費人力。我們往哪兒去找那麽多能夠‘趕魚’的人呢?”
“‘趕魚’的人有的是呀!”
“有的是?在哪裏?”
“分行!”
“噢,我明白了,你是想動用分行的人力來參與‘趕魚’!”
“對呀!分行的人不是現成的嘛,為什麽不用呢?”
張頌臣樂了,微微笑著說:“中心下網,四圍趕魚。好,我們就用這辦法了!賽諸葛,說說看,人力怎麽安排,具體怎麽布置?”
“很簡單,派人速往常德、漢壽、津市和安鄉各分行聯係,命他們組織十人左右的強幹隊伍參與圍剿劫匪。他們的主要任務是阻住劫匪的去路,把劫匪往四地交界的霸王湖、泥鰍蕩、百草窪一帶趕。派楊金根、薑鶴卿、薑濟木各帶五個人和一條船,立即趕往霸王湖、泥鰍蕩、百草窪一帶埋伏,一旦發現劫匪,就予以迎頭痛擊。”
“那我呢?你讓我幹什麽呀?”張頌臣愣愣地盯著薑耀宗。
“你?你就在家裏坐等捷報唄!人手足夠了,你又何必去親冒矢石呢,對不?你要是有所閃失,我們怎麽辦呀?”
“不行,我得去!我無論如何也得去!總行和分行的聯合行動,我不去怎麽行?”張頌臣斬釘截鐵地說。
薑耀宗拗不過張頌臣,隻得點點頭說:“好、好、好,你非得要去,那去吧,反正我們誰也阻攔不住你。不過,大哥,小弟有一句話得跟你說清楚:大哥的性子有些急,而這次圍剿劫匪可真是急不得的喲!否則的話,就有可能打草驚蛇,前功盡棄了!大哥,請務必耐住性子,靜心等待機會,千萬莫草率行動,讓劫匪們鑽了空子!”
薑耀宗把一切安排好,張頌臣就帶著人馬出發了。因為怕驚動劫匪,他們采取了分散行動。楊金根、薑鶴卿、薑濟木各帶一條船,悄悄地向洞庭湖區的西部潛行。到了霸王湖、泥鰍蕩、百草窪一帶後,他們就鑽進密不透風的蘆葦叢裏藏了起來。
薑耀宗分析得不錯,四眼果然是想把常德、漢壽、津市、安鄉四地的中間地帶作為活動中心。他先是領著劫匪們往常德方向走,結果在牛魔湖中碰上了常德分行的隊伍。常德分行的隊伍是厲成親自帶的隊,人多,而且精幹。他們早就做好準備了,一陣猛攻,打得劫匪暈頭轉向。劫匪吃了虧,掉頭便往漢壽方向跑。結果,在一個名叫牛鼻灘的地方,他們又碰上了漢壽分行的隊伍。漢壽分行的隊伍雖然人少,但畢竟地形熟。他們把劫匪引入死河汊,逼得劫匪們進不得進,退不得退,活活地挨了一頓打。劫匪們好不容易擺脫漢壽分行隊伍的糾纏,拚命地往北逃,想重返毛裏湖,結果又在毛裏湖南部的張家咀遇到了津市分行隊伍的突然攻擊。津市分行的隊伍也是做好了精心準備的。結果,一仗下來,劫匪的隊伍七零八落,隻剩下不到十個人了。四眼勉強整頓了一下隊伍,拔腿就走,想往東逃。但剛走到白米湖,安鄉分行的隊伍又殺過來了。四眼自知不敵,回身便往西南逃,結果沒多久便陷入了泥鰍蕩。見“魚兒”終於被趕過來了,張頌臣大喜,連忙命令楊金根、薑鶴卿、薑濟木三員大將率領手下一齊出動,迅速合圍。
張頌臣還是太性急,合圍過早了一點,以致匪首四眼得以逃脫。當時,他見米行的三條船從三個方向圍過來了,唯有東北方向沒有人,還有一個空隙可鑽,便一個猛子紮入水中,從水底逃往東北方向去了。
四眼走了,就沒人指揮了,劫匪們無頭蒼蠅似的亂成一團,哪還有戰鬥力!他們左衝右突了一陣,見無路可逃,隻得束手就擒。
四眼跑了,跑到哪裏去了呢?薑濟木斷定他是從水底潛逃的,而且一定是往東北方向跑了,便迅速跳入水中,全力追趕。果然,追趕沒多久,他就發現了一個秘密:前方水麵上有一根豎立的蘆管在迅速移動。他斷定那就是四眼,連忙加快速度,緊遊幾下,趕到了那根蘆管附近,一伸手把它拔了下來。
那根蘆管是四眼用來在水下呼吸的,差不多就是他的生命線。沒了那根蘆管,四眼就沒法在水下呼吸了。他憋了一陣,實在憋不住了,便隻得冒出水麵。
薑濟木早就在水麵上等著四眼了。見他冒出水麵來,呼哧呼哧地喘粗氣,薑濟木便迅疾伸過手去,用手臂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脖子。四眼的水性好,薑濟木的水性更好,更何況四眼的脖子還被薑濟木死死地箍住了呢!所以,四眼使勁折騰,卻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薑濟木的控製。薑濟木把他摁到水裏,讓他咕咚咕咚地喝了好一陣水,把他灌得直翻白眼。過了一陣,四眼終於不動了,身子漸漸軟了下來。薑濟木還以為四眼快死了呢,便丟下他,自己上岸了。他也累得不行了,上了岸,便往地上一躺,想好好歇一歇。
四眼並沒有死,而是在裝死。他在水裏待了一陣,便恢複元氣了。見薑濟木躺在岸邊,閉著眼睛休息,他便悄悄地潛上岸,突然拔出匕首來,猛地朝薑濟木紮去。四眼這一下紮了個正著,匕首刺進薑濟木的左側腰腹部了。霎時,薑濟木的腰上鮮血噴湧而出。薑濟木感到一陣劇痛,急忙睜眼看時,四眼雙手緊握匕首,又朝他的胸口紮來了。薑濟木大驚,連忙伸出雙手抓住了匕首的刀刃。
四眼雙手緊握匕首的刀柄使勁往下壓,薑濟木雙手抓住匕首的刀刃奮力往上頂,兩個人殊死搏鬥,全都使出了最後的力氣。但薑濟木顯然處於劣勢,他受了重傷,流了很多血,元氣已經損耗殆盡,雙手抓住的又是匕首的刀刃。眼看著那匕首一點一點地往下壓,很快就要刺進薑濟木的胸膛了,形勢危急萬分。
就在這時候,薑鶴卿來了。他一個箭步躥了過來,猛地飛起一腳,踢向四眼的腦袋。這一下踢了個正著,四眼的下巴磕挨了一腳。他身子一歪,仰麵倒在了地上。
薑濟木流了很多血,臉色十分難看。薑鶴卿蹲下身子,伸出雙手抱住了他。突然,薑濟木神色大驚,對著薑鶴卿喊了起來:“當、當心後頭,四眼拿著刀過來了!”
“我曉得,你別著急!”薑鶴卿輕聲說。隨即,他放下薑濟木,身子一翻,仰麵躺倒在地,雙腿蜷縮,突然向後猛地蹬出。這一招兔子蹬鷹極其厲害,一下就把四眼蹬得仰麵朝天地倒在地上了。地上有一塊石頭,一個尖角向外突出。四眼的腦袋正好磕在那塊石頭的那個尖角上了,後腦勺磕出了一個大洞,裏麵的鮮血往外直流。
四眼武功雖然不錯,但他已是強弩之末。在水中和薑濟木的那一番殊死搏鬥,耗光了他的絕大部分體力。現在又受了薑鶴卿一招極為厲害的兔子蹬鷹,他就更是元陽盡泄,精衰力竭了。但他曉得自己作惡多端,除了殊死搏鬥就再無活路,因而依舊不肯束手就擒。他爬了起來,拿起匕首,趔趄著腳步向薑鶴卿衝來。
看著四眼東倒西歪的模樣,薑鶴卿不禁冷笑了一聲。他不僅不躲四眼,反倒迎著四眼走去。眼看著四眼手中的匕首就要戳到胸口了,薑鶴卿突然左腳往外一移,身子向左一偏,右手猛地一伸,一下子就把四眼的手抓住了。緊接著,他左手往上一抬,再往前一伸,很快又把四眼的脖子箍住了。到這個地步,四眼就真的是沒別的希望了,隻想早死早超生。薑鶴卿右手猛一使勁,四眼的手腕、膀子就跟斷了似的,疼得直鑽心。薑鶴卿左手稍一用力,四眼的脖子就出不來氣,青筋暴露,眼珠鼓突,臉色漲得通紅,嘴巴也不由自主地裂開老大。
楊金根趕來了,張頌臣趕來了,大家全都趕來了,但薑濟木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傷得太重,血流得太多,昏暈過去了。
張頌臣特別喜歡薑濟木。薑濟木受了傷,他非常心疼。他把他送進湘雅醫院治療,幾乎每天都要到醫院來看他。薑濟木跟張頌臣的內眷也很熟。因此,張頌臣來看薑濟木時,他的內眷,包括丫鬟、仆婦和傭人們也都跟著。這樣一來,薑濟木就不寂寞了,病房裏天天擠滿了人,男女都有,嘻嘻哈哈,熱熱鬧鬧。
病房裏人很多,熱鬧非凡,薑濟木卻仍然感到很孤單、寂寞,心裏老也高興不起來。這是為什麽呢?這是因為所有熟識的人他都看到了,卻唯獨有一個人沒有看到。那個人就是他最怕看到、卻又最希望看到的小穎。
薑濟木非常想念小穎,想得覺都睡不踏實了,稍有驚動就醒。一天半夜裏,他好不容易才睡著了。突然之間,他聽到一陣哭泣的聲音隱隱傳來。接著,他又感到臉上突然一涼,似乎有一滴水珠滴到了臉上。他醒了,隻見一個人影從眼前閃過,霎時就不見了。那人影有著一頭長發,明顯是個女的。
“這人是誰呢?深更半夜裏,黑燈瞎火的,跑到我床前哭什麽?莫非——莫非是小穎來看我了?對了,一定是小穎!小穎就是一頭長發。”薑濟木這樣一想,不由得五髒六腑都翻騰起來,心裏頭甜酸苦辣各種滋味都有,說不出是高興、激動,還是悲傷、委屈。
一想起小穎,薑濟木就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不由得揮起雙手,對著茫茫夜空喊了起來:“小穎,是你來看我了嗎?我好高興呀!你快出來吧,我想見你!”
病房裏空空落落,沒人回應。
薑濟木確信是小穎來了。他又對著夜空絮絮叨叨起來:“小穎,無論天多黑,我都看得出來是你。你那模樣,我永遠忘不了,在哪兒都認得。你肯定是來了,絕對是在這屋子裏。你既然來了,又何必藏著躲著呢,那有什麽意思呀?快走出來吧,讓木頭哥哥好好看看,行嗎?木頭哥哥好長時間沒好好看過你了,好想你啊,想得腦袋疼,想得天天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你曉得嗎,這幾天看到好多人都來看我了,唯獨你沒來,我都覺得活著沒意思了。平常時,也許是太忙,沒有功夫想人想事,見不到你,也還勉強能過得去;這陣子受傷了,躺在病床上起不來了,有功夫想人想事了,我才真正感覺到見不到你心裏是那麽的不好過。小穎,你曉得嗎,在我心裏頭,你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沒有你,我可真的是活不下去喲!”
依舊沒人回答,病房裏還是一片寂靜。
說著說著,薑濟木忽然想起了幾年前自己和小穎常在一起的情景,心裏頭不由得感慨起來。他長歎一口氣,柔聲細語地說:“還記得咱們倆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嗎?那還是四年前秋天的事情呐。那天一大早,天還沒大亮,我就趕到湘北水關的碼頭了。碼頭上沒有人,隻有你一個人趴在船上擦船幫。我見了你,便把要跟陳七老倌一起去西鄉扮禾的事說了說,求你開恩放我上船坐一坐。我原以為你年紀小,可能不會讓我上船的。但沒想到,你年紀雖小,人卻懂事,當時便痛痛快快地答應讓我上船了。我上船後,幫你擦了一陣船幫,陳七老倌就帶著他那幾個兒子過來了。遠遠地看見他們過來了,我就想跟他們逗逗樂,找個地方躲起來。你很聰明,懂得我的意思,當時就把船板掀開,讓我往裏麵躲。我躲進去後,你蓋上船板,還跟我開了個玩笑,故意坐在船板上嘻嘻哈哈地對我說:‘嘿嘿,這回好了,你就在我P股底下,我放個臭屁,你也得全吃進去了!’唉,時間過得真快呀,一晃四年過去了,我長大了,你也長大了,而師傅師娘呢,卻都……”
房間裏突然有聲音了。那是抽泣聲,發自床底下。
薑濟木一聽那聲音,就曉得是小穎在哭。他激動了,突然一偏身子,腦袋向一側伸了過來,想去看床底下。但這一下糟糕了,他的動作太大,牽動了傷口。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猛然襲來,薑濟木“哎喲”一聲大叫,仰麵便倒。
床底下忽然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小穎爬出來了。她猛地站起來,撲向薑濟木,戰抖著聲音大喊:“怎麽啦?傷口疼了吧?死鬼,誰要你動的!”
“不、不要緊,”薑濟木使勁咬緊牙關,“有、有你在,我、我就不……不疼了!”
“你忍一會兒,我去喊醫生!”小穎著急地說。
“不、不用了!”薑濟木突然一伸手,抱住了小穎的腦袋。
“別、別抱我!”小穎邊說邊掙紮。
“我好想你啊,”薑濟木邊說邊哭,“你不走行嗎?陪陪我吧!我不能沒有你呀!”
“不能沒有我?哼,全是假話!”
“不,不是假話,是真話!我真的是喜歡你,不能沒有你!說了假話,我就天打五雷轟!”
“喜歡我,那為什麽不肯帶我去你家呢?”
“不肯帶你去我家?哪有這事呀!你沒看見嗎?我一年到頭忙得要死,三百六十天,天天在外麵跑,哪有時間回去呀!”
“你沒回去過嗎?”
“就回去過一次!”
“那你帶我走了嗎?”
“沒有!”
“那你為什麽不帶我走呢?”
“那次回家沒帶你走,可怪不得我啊,你沒在長沙嘛!”
“胡說八道!我怎麽沒在長沙呀?那幾天,我哪兒都沒去,就在張府裏待著呢,天天等著你來找我。可等來等去,就是老也見不著你的人影。後來一打聽,才知道你回家了,把我一個人丟在了長沙!”
“奇怪了!那一次我明明聽人說你跟著老夫人去南嶽了呀,怎麽你還在張府裏待著呢?”
“聽人說?你聽誰說我去南嶽了呀?”
“張德慶說的。我臨走前去找你,想帶你一起走,結果在後院過道裏碰到了張德慶。他問我找誰,我就把想帶你回家的事跟他說了。他一聽,當即便說你已經跟老夫人走了,要十天半個月以後才能回得來。那一次,張老板總共才給了我三天假,我一琢磨,實在等不及了,便隻得一個人回去了。”
“張德慶,王八蛋,故意編瞎話騙人,不得好死!”
“怎麽,那次沒去南嶽,是張德慶編的瞎話?那他為什麽要編瞎話騙我呢?”
“那你還看不出來呀?他沒憋好屁唄!”
“沒憋好屁?什麽意思?我不明白!”
“他呀,打上我的主意了!”
“哦,原來是這樣!那、那你的意思呢?終身大事,當然得你自己拿主意嘍,對吧?這事,你自己拿定主意了嗎?”
小穎一咬牙,斬釘截鐵地說:“我早就拿定主意了!”
薑濟木心頭忽地湧起一絲悲涼,拖著長音說:“噢,那倒也好,張家有的是錢,張德慶人也長得不錯。”
“狗屁,錢財管屁用,”小穎鼻子裏哼了一聲,“我呀,反正下定決心了,大不了一死!旁邊不就是湘江嘛,往裏一跳,一了百了!”
薑濟木心裏一喜,張口就問:“哦,這麽說,你是看不上張德慶嘍?”
“你說呢,我能看得上他嗎?實話告訴你吧,別說是張德慶,就是李德慶、王德慶、劉德慶,天下所有的德慶都來了,條件比張德慶好一千倍一萬倍,我也看不上!”
“你既然看不上他,那為什麽還要接受他送的禮物呢?”
“什麽?我接受他送的禮物了?誰說的?”
“誰說的不重要,關鍵是事實,”薑濟木一把抓住小穎的手,指了指她手上戴著的那個玉鐲,“這鐲子不就是張德慶送的嗎?”
“胡說!這鐲子哪是張德慶送的呀!”
“那就奇怪了!不是張德慶送的,那為什麽張德慶給你戴上呢?”
“張德慶給我戴鐲子?誰說的?”
“我剛說過了,誰說的不重要,關鍵是有沒有這回事?”
小穎低頭沉思,過了一陣,才抬頭說:“噢,我記起來了,好像是有過這麽一次。那還是好幾個月以前的事。那天,我在洗衣服,把手鐲褪下來放在石頭上了。張德慶那王八蛋來了,看見了那鐲子,就非得給我戴上。我見他是個主人,不好意思過分地違拗他,便隻好伸手讓他戴上了。這事能說明什麽呢?手鐲又不是他送的!”
“手鐲真不是他送的?”
“真不是他送的!騙你,我就是小狗!”
“那是誰送的呢?”
“誰也沒送,我自己買的!”
“你自己買的?我不信!那麽貴重的東西,你買得起嗎?”
“是假玉,不是真玉,不值錢的!”
“假玉?是嘛?”
“怎麽,你還不信,那我不要它了!”小穎褪下玉鐲,往地上一丟。隻聽“啪”的一聲,玉鐲摔得粉碎。
“嗨,你何必摔碎它呢,戴在手上不也挺好看的嘛!”
“原來覺得好看,現在覺得難看了。你不喜歡它,我還戴著幹什麽?”
“這麽說,你心裏還有木頭哥嘍?”
“我什麽時候沒有你過呀?”
“那、那你為什麽恨我呢?”
“恨你?哪有這事!”
“不恨我,那為什麽老躲著我呢?”
“你不帶我回老家,我心裏有氣唄!”
“好吧,就說躲著我,不肯見我,是心裏有氣。那往我身上潑水,也僅僅是因為有氣嗎?”
“我什麽時候往你身上潑過水呀,造謠!”
“這事還真不是造謠!”
薑濟木一邊笑,一邊說,把自己那天早上被小穎潑水的事細細說了一遍。小穎一聽樂了,笑了半天才說:“該!誰叫你躲在那矮牆後頭的呢!我看呀,潑一次還不夠呐,還得再潑幾次!喂,木頭哥,哪天你再到那矮牆後頭去躲著吧,我還去潑水!這次呀,我得潑三盆,不,潑五盆,潑十盆!”
事實澄清,疑團盡釋,小穎和薑濟木終於和好如初。兩人又像從前那樣有說有笑,親密無間了。但他們和好了,張德慶和薑濟勳卻不大高興了。
張德慶不管不顧,繼續死纏小穎不放。小穎去哪裏,他跟著去哪裏。小穎做什麽,他跟著做什麽。小穎在房裏待著,他便也在房裏待著。這一來,便惹惱小穎了。她一怒之下,跑到老夫人麵前告了一狀。老夫人大怒,當即把張德慶罵了一頓。
薑濟勳一連七八天都不來醫院看薑濟木。這一天好不容易來了,卻還陰沉著臉,不怎麽說話。薑濟木開玩笑逗他,他不僅不樂,反倒臉一偏,莫名其妙地甩下一句話來:“別以為天下就小穎一個好女人!哼,好女人有的是!瞧著吧,我肯定能找一個比她更好的!”